然而,近来无所事事的寻朝敦却总是骑着马往观府去,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日子过得太闲了,令他难以忍受,加上他对观仁偟近来新纳的妾极有兴趣,到观府去晃晃,也可以消磨时间。
他这个兄弟观仁偟从不曾动过情,闲来无事帮帮他,也算是好事一桩,他又何乐不为?
想着,寻朝敦随即直入北苑,想要找他聊聊,顺便逗逗他;然而还不到主屋之前,便听到一道耳熟的嗓音。
寻朝敦不禁好奇地加快脚步,走到种在人工水池旁的柳树后,远远观看着前头两位姑娘。
咦?其中一个不就是薛金荷吗?
“你千万别想不开!”
听到背对着他的姑娘喊了这一声,他的心不禁震了一下,难道……薛金荷是想要寻死不成?
他原想要上前探问,然碍于还有另一个做下人打扮的姑娘在场,他又不好意思太过明目张胆地靠近薛金荷;否则原本想帮她,却反而适得其反地害了她,那他岂不是罪该万死了?
寻朝敦不动声色地站在柳树边等着另一位姑娘离开,然而瞧她们七嘴八舌扯了一堆,看来没那么快离开。
不过,说来也怪,观府里头的婢女个个恃宠而骄,眼睛全都长在头顶上,一向只认得大爷和银两,又有哪个人有这么好的性情,居然愿意救她,甚至还对她晓以大义的?
他思忖着,在一旁听着她俩的对话,愈是感到那位婢女的声音益发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然现下要他回想,偏又想不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她轻声问道,寻朝敦蓦地恍然大悟。
难道是她?
这嗓音、这背影……在这观府里头,唯有跟着季家小姐嫁入观府的裘瓶静才会如此担忧别人的安危;肯定是的,除了这陪嫁来的婢女,这观府里又有谁会在乎薛金荷的生死呢?
倘若真是裘瓶静的话,那倒是无碍,依她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到外头碎嘴的。
不过,他也真是的,居然把她给忘了。记得前些日子,她才替他处理过他的衣袍,他怎会如此容易地将她给忘了?
想着,他便释然地往前走去,替薛金荷回答了她的疑问。
“她是你大少爷的妾。”
他带着笑意的嗓音一响起,眼前两位姑娘随即噤若寒蝉,而裘瓶静瞠大双眼的模样,惹得他笑意更深。
“真是对不住,我……”她的双脚立时跪下,为自个儿的不识泰山感到难为情;她原本是打算到北苑去找大少爷的,碰巧见到她蹲在人工池子边,还以为她是要寻短见,于是好意想要救她。没想到她竟然是大少爷的妾,那她方才所说的那些岂不是太唐突,也太逾矩了?
这要怎么办才好?怎么她到观府来,总是不断地惹出一堆麻烦?而且,怎么每次都让他给撞见了?裘瓶静正思忖着不知道该如何谢罪,眼前这位长相平凡的夫人随即温和地牵起了她,还温柔地安慰着她。
她无措地望了她一眼,却不意瞥见她身旁挂着一抹笑的寻朝敦,脸蛋不自觉地红透了。是难为情、是羞赧、是歉疚,还有许多连她自个儿也理不清的情愫在她的心底滋生,令她不敢再抬眼瞅着他。
随意地丢下一句话,她飞也似地跑了。
寻朝敦颇为赞赏地看着她,心里因为她良善的举动感到意外,对她的好感不禁又多了几分。
然一看到身旁还有个薛金荷,他才又想起正事,却在得知观仁偟并不在北苑之后,他也赶紧离去。
尽管北苑来往的人不多,但孤男寡女的……总是不妥。
***
碰不着观仁偟,寻朝敦便打算离去,沿着穿廊想往中堂离去,却在半路上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你要不要脸,居然缠着寻大人,还敢缠着二少爷!”
“你以为你长得很美吗?瞧瞧你这身段吧,圆滚滚的像是一颗球似的,凭你也想要缠着寻大人和二少爷?”
“我就说,咱们观府不知道是造什么孽,居然接二连三地进了一堆上不了台面的丑女,一个是被大少爷好心地纳为妾,一个则是妄想着要飞上枝头当凤凰,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说的也是,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模样,居然敢缠着寻大人和二少爷!”
在北苑另一头的人工池子,传来了吵死人不偿命的谩骂声,让寻朝敦好奇的循声找去。
“你以为咱们府里的二少爷会像大少爷那般良善,捧着你进西苑吗?”
“别傻了,就瞧你这模样,你也想要同你们家小姐平起平坐?”
一群婢女将裘瓶静团团围住,逼得她只能不断地往人工池子退,仿佛是蓄意要逼着她落水。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要尽心地照顾我们家小姐,请你们不要挡着我的路好吗?”裘瓶静向来谨守本分,对于主子的交代,自然是放在心上的,但是对于这一群纯粹想要伤害她的下人们,她不需要压抑本性。
真把她当成病猫了不成?在主子面前,她当然得要有下人的样子,但是在她们面前……她要让她们知道,她裘瓶静可不是被吓唬大的,更不是被欺负大的。想整她,还得有本事才成。
“哎哟,你还敢顶嘴?”
“咱们姐妹是要调教你,瞧你这是什么态度?真以为自己成了凤凰不成?”
“别傻了,你这只乌鸦。”
一个人面对十几张嘴,裘瓶静只能一步步地往后退,说真格的,这十几个婢女倘若真要欺负她的话,她铁定是抵挡不了;但是她别的没有,有的只是一身傲骨,她不容他人污蔑她的自尊。
至少,她是绝对不会向她们低头。
即使真被她们给推下了水池,她也不会低头,尽管这入冬时的水会冻死人,她仍是不会屈服在她们的淫威之下。
“是一只乌鸦,总比一群溃不成军的麻雀好。”裘瓶静嘴上不饶人地吼着:“哼!说穿了,你们是在妒忌我。倘若你们真那么爱寻大人还是二少爷的话,你们可以直接脱光了衣裳,跳上他们的床榻不就得了?仗着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这算什么?”
她知道,横竖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了,那她索性放胆子和她们对上,否则要怎么消她心头的闷气?
“还敢耍嘴皮子?瞧我怎么收拾你!”
“真是不知羞耻地贱人!”
十几个婢女七手八脚地欺上她的身,拉扯她的头发,让她如瀑似的发丝滑落,袄子被撕破,露出了大半的劣质棉絮。
裘瓶静只手抵挡着数十只手,她哪里是她们的对手?只见她节节败退,眼看着只差一小步便会落下池子。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有力的臂膀自她的身后将她托住,稳下她原本摇摇欲坠的身子。
而眼前一群麻雀似的婢女在刹那间消失无踪,不禁令裘瓶静有点错愕。
谁啊?她偷偷地回眸,想要偷看身后的人,才转头,却见到了他,“啊!”怎么会是他?他又怎会靠她这么近?
裘瓶静惊叫,惊慌之余,双手不自觉地推拒着,寻朝敦没料到她会这么做,颀长的身躯毫无预警地就这么摔落人工池子里。
“大人!”
裘瓶静傻了眼,她忘了自个儿离水池有多近,想当然耳,站在她身后的寻朝敦必定是站在池畔上了,她怎会粗心大意地忘了他有多么接近,还用双手将他给推下了池子……他想必是为了帮她而来的,而她不仅没道谢,居然还……天啊!她怎会接二连三地犯错呀?
***
“寻大人,奴婢真是……”
裘瓶静拉着寻朝敦一路往她的房间跑,扁着嘴,隐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不断地自责自己的粗心大意。
她真是的,怎么会这样?
“不打紧的,倒是你……”
寻朝敦浑身湿透了,在这刺骨的寒风中跑着,虽是感到有些凉意,但倒还能忍受。
裘瓶静粉嫩的脸上有几条抓痕,有些甚至还渗出一些血丝,而头发早就散乱了,连身上的袄子也破了好几个洞。
他真没想到观府里头的婢女竟是如此善妒,这么一小件事情,居然也能在她们之间闹成这么大的事。
“奴婢没事,要紧的是寻大人。”
拐了个弯,踏进了裘瓶静的房里后,她连忙将门关上,好让这冷冽的寒风别再吹进她房里。然而这间房,即使将门和窗都关上,仍令人感觉寒意彻骨。
裘瓶静忙不迭生起炉火,到床榻边拿出一条补钉过的大布巾,想要递给寻朝敦。
“甭忙了,我说了我没事。”
寻朝敦瞧她略胖的身子在这小房间里东窜西跑的,忙得不可开交,令他感到有些心疼。
与观府里头的下人相比,她算是好上许多,懂得体恤、懂得贴心,懂得伺候主子不与人争执;即使是让人欺负了,她亦是全力反击,而非像薛金荷那般过分良善得任人欺凌。
还好,至少她还知道要保护自己,不过,他实在没想到观府里的婢女在他面前总是千娇百媚、曲意奉承,而实际上竟是如此地狠毒,把她给伤成这样,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
“寻大人,是不是奴婢的布巾太……”
瞧他直盯着她,裘瓶静不禁闪避着他的注视;他为什么要这样盯着她?难不成是因为她手中的布巾太过破旧了,他不愿意擦拭?
可怎么能不擦拭呢?这样子下去的话,他一定会染风寒的。
要不然的话……“那请寻大人等奴婢一下,让奴婢到东苑拿条新的布巾,你等等。”话落,她便将布巾丢到一旁,急着要往门外窜。然才踏出一步,她就感觉到一股力劲扣住了她的手腕,令她不由得回过头。
“不用了,这个便可以了,你也赶紧换件袄子吧!”寻朝敦将她拉回自己身旁,拿起补钉的布巾擦拭着,随即转过身去,要她赶紧换下身上那件破袄子,否则染风寒的人会是她不是他。
“奴婢就只有这么一件……不打紧的,奴婢一点都不冷,倒是大人,你得要赶紧将衣裳脱下来,否则真的会染风寒的。”她愧疚不已。
真是的,第一次见面便泼了他一身湿,第二次见面又把他推入池里……唉!他方才不是走了,怎么又回头?她早就抱定一个人摔下池子,顶多再换件衣裳便成,哪知道他却突然出现。
“我?”他有点迟疑,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算是有悖礼教了,倘若两人皆衣衫不整的话,那岂不是……“我看不用了,天候还不算太冷,待会儿就会干了,你就别忙了。”
再怎么说,他可也是男人,是不?
裘瓶静的体型虽略微丰腴,但是这张娇俏脸蛋上头,有着一对坚毅不屈的水亮眼眸,而水汪汪的眼眸上头有着弯弯的柳叶眉,直挺的鼻梁下头则是鲜嫩欲滴的娇嫩菱唇。
眼前的女孩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真不知道那些婢女怎会拿她和薛金荷相比,不过这并非意味着薛金荷其貌不扬;裘瓶静虽是丰腴了点,可他不认为她是个丑女,薛金荷亦是。
女人在他的眼中皆是美的,而裘瓶静在他的眼里,虽不是绝艳,但极对他的味。
他极欣赏她,就像是堤上迎风绽放的荻花,令人移不开眼,又打从心底地着迷她在风中摇曳的姿态。
“但是你的身子都湿了……”裘瓶静嗫嚅道。
难道是因为她的身份太低贱,他不愿意让她服侍他更衣吗?但也不能不更衣呀,天气这么冷,倘若着了凉,可不是好玩的事。
“无妨,你别放在心上。”寻朝敦轻声道。
“可是这样子的话,会令奴婢愧疚的。”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是她知道身为奴婢的本分,她绝不会做出任何落人口实的事,绝对不会让那些人再对她无理取闹。“大人,还是让奴婢替大人更衣吧,否则奴婢的心会不安的。”
话落,她凑上前去,主动替他拉掉腰间的束带,拉开了湿透的外袍,然后动手脱他的单衣。
“瓶静,你……”寻朝敦睨着她,房里的氛围似乎太过于诡谲,想推开她又怕一个不小心把她给伤了。
“是奴婢闯的祸,奴婢会自个儿担,还请寻大人千万别以为奴婢是厚颜无耻地想要占寻大人的便宜。”
裘瓶静望着寻朝敦结实的挺拔身躯,小脸蛋不禁绯红,然手上的动作仍利落的褪去他仅剩的单衣,令人看不出她的羞赧。
“够了,我知晓你的闺名唤做瓶静,我以后便这么叫你,而你也别再自称奴婢了,听起来怪刺耳的。”寻朝敦任由她脱去他身上的衣物,直到微凉的空气包围着他赤裸的上身。
“可是……”她有点为难,倘若真是这样唤她的话,那些奴婢说不准就以此为由,又要欺负她了。
她是不打紧,但她怕那些人不知分寸,若伤了小姐可就不好了。
“没有可是,就这么决定。”寻朝敦轻声地打断她的三心二意,续道:“你先忙你自个儿的事吧,甭急着替我烤干衣袍。”
他盯着她脸上的伤还有散乱的发丝,心底透着连他也不懂的心疼。
“我的伤不打紧,寻大人的事比较急。”裘瓶静羞赧地道,忙着将衣袍放在架子上头,不敢睇向他结实的胸膛。
“谁说的?”等她把衣袍架好,他便拖着她坐到床榻上去,以大手轻拨着她的发丝,抚过她脸上的伤;瞧她不经意地蹙紧了眉,他的心仿佛也被她给揪紧了。“疼吗?有没有可以抹的药?”
女孩子都爱美,她的脸伤成这样,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
“不用擦药了,这种伤放个两天,自个儿会好的,寻大人别挂心了。”她羞涩地别开眼,不知道该将目光放在哪儿。
寻朝敦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你为什么会让她们欺负?是她们无故找碴,还是你犯了什么错?”
“是她们欺人太甚。”裘瓶静恨恨地喊道。
倘若不是她们太过火了,她又岂会动怒?冲着她来,她都无所谓,可一旦惹上小姐,她可是会尽全力保护小姐,否则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夫人?
“怎么个欺人太甚?”他早已风闻观府下人的放肆,在他的眼底,大伙儿可都是虚伪得很,他本是不觉得有什么;可今儿个他却亲眼目睹了她们的恶行,即使是玩笑,也太过分了。
入冬的池子可是冰寒彻骨的,说不准掉下去了,恐怕连小命也跟着一起丢了。
“她们居然不给我家小姐膳食,我还未找她们理论,她们倒是先来找我麻烦,我连原因都不知道。”她咬牙切齿地道。但她猜想,她们找上她的主要原因该是为了他。
“你家小姐不是观老爷的妾吗?”寻朝敦微愕,观府对待下人未免太宽容了。
“可老爷一直没有交代些什么,我家小姐在观府的处境实在是尴尬极了,有时候她们连膳食都不送,唯有二少爷在的时候,她们才会按时送来。”她不禁替自个儿的小姐叫屈。
今儿个就是因为二少爷不在,她才打算去找老爷的,否则她不会到北苑去。
“是吗?”寻朝敦顿了会儿,总算明白为什么一个观府下人身上会穿着一件破袄子,甚至还让那些婢女欺负。主子都不受尊重了,更何况是她身边的婢女?
他可以猜想得到裘瓶静在府里的窘境,而事情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他思量了一会儿,突道:“待会儿,我带你上街。”
“嗄?”裘瓶静登时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