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炎热的午后,这小小的一角是她惟一找得到的荫凉地方。
洋房的庭院里种了一棵桑树,枝叶茂盛,可惜枝呀叶啊并未延伸到她这边来,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得将脚指头伸进来一点点,免得它们被太阳晒伤、晒痛。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很想爬到那桑树上,靠在那结实的树干上,让由繁盛的绿色叶片中射下的稀疏阳光洒落在身上,然后闭着眼,一边享受着午后微薰的轻风,一边倾听清脆的钢琴声,那会是她生命中最美丽的一件事。
因为在她的生活中,美丽的事太少了。
可惜桑树被围在高高的围墙里。
那围墙好高,她曾试图爬过,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的伸长手也没办法,还是抓不到围墙顶端。在原地跳了几次后,她就放弃了,而找到门边,这附近惟一的阴影处。
她闭着眼睛靠着门,虽然钢琴声很好听,偶尔吹来的风很凉爽,但她仍努力的保持清醒。因为她曾有三次听到睡着的经验。
她见过在里头弹钢琴的人,是一个大哥哥,每次都是他出来叫醒她的,而她每次在醒来的同时,总是受到很大的惊吓,看了他一眼后,便拔腿就跑。
第一次被叫醒时,她一个礼拜没来这里听音乐,每天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在家里,跟妈妈告状。一个礼拜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她放心了,也很怀念悦耳的钢琴声,所以又来了。
每次她都叮嘱自己别犯同样的错误,可是她的自制力实在太差了,每次听着、听着都会忍不住睡着。
逃了三次,她不能再犯错了。月夕谨慎的睁开眼,瞄了眼腕上那图案已斑驳的卡通表,还有四十分就三点了,她得在这之前回家,免得妈妈午睡起来后看不到她。
还有四十分……她安心的闭上眼睛。
当月夕被一阵刺耳的煞车声吵醒时,她才发现自己又睡着了,惊吓的张开眼睛,她看着手上的表。钢琴声仍持续着。
两点四十五分,还没三点。她登时松了口气,目光转向眼前的黄色计程车,然后,咽了口口水。
计程车后座的车门被用力推了开来,她看到一只穿着拉风球鞋的脚踩下了地,接着是另一只,不消片刻,月夕窝在门边的小身子便被发现。
那男生比她高大多了,被鸭舌帽挡住太阳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的瞪着她看,两道浓黑的眉毛挤向眉心。
月夕不敢跑也动不了,她觉得她一动,马上就会被那张着两眼瞪视她的男生给抓住、殴打,于是她还是缩在门边,两眼警戒的盯着头戴鸭舌帽的他的细微举动。
“你是哪里来的野种?想弄脏谷彻家吗?还不给我滚开!”突地,谷贯中对月夕大声咆哮。
今天是他这十七年来,心情最恶劣的一天,活该这脏兮兮的小鬼待在这被他瞧见。
他从美国被送回台湾,就因为被茱莉的父母逮到他们在茱莉房间的床上玩亲密游戏?是茱莉拜讬他的耶,没想到最后却变成她哭哭啼啼,一副他强暴她的衰样,她父母还大惊小怪的把他爸妈给叫到美国兴师问罪。
结果他这“不肖子”就被“押”回台湾了,还命令他得在这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跟谷彻一起修身养性、消灭戾气,完全无涀他的解释与愤怒。
更别提他已经准备在这个暑假到西雅图度假的计画,就因为他们的自以为是而泡汤了!他一路从美国带着愤恨回台湾到这里,一想到一整个暑假都得在这偏僻荒凉的地方,他就更恨!恨得巴不得将茱莉和她的父母和全世界惹到他的人给揍扁!月夕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吼声吓到了,她屏凝着气,一双圆黑的眼睛盯着他瞧。
这男生让她联想到了妈妈。
妈妈……倏地,她倒抽了口气,猛的从地上跳起。她得赶快回家!她一站起,谷贯中就眼尖的瞄到她的颈子右侧红红的,红的就像血的颜色。
只见受伤的小鬼才跑开没几步,又突然硬生生的停下脚步,犹疑的转过身来,边咬指甲边偷瞄他。
谷贯中捡起脚边的小石子。
“再不滚,我就拿石头丢你!”他大声嚷嚷。
月夕退后一步,但仍不敢离开,小脸上满是紧张害怕。
就在谷贯中挥动手臂,要丢出手中的石子时,他的手腕被抓住了。
“才刚来就要惹是生非呀?你的个性能不能改一下?”谷彻温和又宽容的说,拿下谷贯中手中的石子。
他就知道是贯中,贯中每次出场的怒吼声连他的钢琴声都抵挡不了。
他想到被贯中吼的很有可能是他的小听众,马上就停下弹奏,一出来正好制止了贯中的暴力举动。
谷真中撇撇嘴,粗鲁的缩回被堂哥箝制的手腕。
没想到一年没见,白皙斯文的谷彻那张让人发毛的笑脸虽然没变,但力气却变大了,才一下子,他的手腕就红了。
谷彻没理会谷贯中的白眼,笑容可掬的望着月夕。
“你快回去吧,他没那么幼稚,不会去跟你妈打小报告的。”“他”是指他吗?谷贯中狐疑的睨着谷彻。
月夕仍不放心,看了那脾气恶劣的男生后,才转身跑走。
*****
“死丫头,洗澡水烧好没有?”“死克星,酱油没了没看到是不是呀?还不快滚去给我买一瓶回来?”“没听见小沆在哭吗?泡些牛奶给他喝,你这蠢猪!你的脏手可别碰到小沆呀!”“贱骨头!你跑去哪里野了?居然没给我捡木柴回来?没木柴我怎么烧菜呀?
看我怎么修理你!”在母亲拿起扫帚前,月夕就冲出家门,捡木柴去了。
对于母亲的责骂与厌恶,她早就习以为常,从她有记忆以来,似乎过的就是这种生活。
她蹲在树林里,趁着夕阳余晖的照映下,熟练的捡着树枝。
她知道妈妈的态度。源自于她颈子右侧的一枚杯口大小的血红胎记,据村里九十九岁的婆婆说,那是不祥的烙印。
月夕也跟母亲一样,对老婆婆的说法深信不疑。
世上不可能会有那么巧的事,听说她出生时,适逢天狗蚀月,村子一片漆黑,住在两里外的爷爷、奶奶听说妈妈要生了,在骑脚踏车赶过来的途中,不慎跌落山沟,隔天被人发现时早已过世。
才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爷爷、奶奶,全是因为她的血红胎记,那是恶鬼投胎的证据。
全村的人都知道她是不祥之人,所以当她到了上学的年龄时,村人都不愿意让她到学校上课,怕她会给学校的孩子们带来祸端。
这是很自然的事,她也不强求,但仍然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
爸爸是惟一不拿异样眼光看她,也是世上惟一对她好的人。她永远记得当他知道村人的决定时,那勃然大怒的模样。
他联合老师一起对抗并说服那些称她的血红胎记为“恶鬼烙印”的村人。
沟通了一个月,她终于可以背起书包和同龄的小孩一起上学了,只是她的位子被限制在教室的最后面,与前面的同学隔了一大段距离,而且不能跟同学讲话、玩游戏,这是家长们最大的让步。
爸爸虽然为了这件事已弄得筋疲力尽,但还是想再帮她多争取一些,是她自己拒绝了,一是不愿意他再为她的事伤神,而且这样也好,与同学保持距离,她就不必担心同学会因为她而受伤害了。
想到父亲,月夕加快了捡柴的速度。爸爸快下班了,她得让他回家便有热腾腾的饭菜可以吃。
抱着满怀的枯枝,她扒答扒答的跑回家。
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木屋里传出的谈话声。
月夕靠在木门外的墙上,一颗心开始往下沉。她听出在跟妈妈说话的是谁了。
为什么?他明明说不会来找妈妈打小报告的,而且她都已经三天没去洋房那里偷听钢琴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来?
完了,妈妈要是知道自己会趁她睡午觉时,跑去洋房那里偷听人家弹钢琴的话,一定会打死她的!想到这里,她站在门边,抱着木柴,张嘴伤心的哭了起来,不过还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于陆远远的就看到女儿不断的抖动着小肩膀,不禁加快了脚步。
他走到女儿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泥土。
“妈妈又打你了吗?”不用问他也知道,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每当这个时候,就是他懊悔最深的时候。
自从月夕出生后,他就常常自问,为了自己向往的乡下环境,与父母亲的期望,他自台北回到这个目光狭短、迷信愚昧的地方,娶妻后生子,让月夕因为一个与生俱来的平凡胎记而受尽歧视、责备和恶毒的侮辱,值得吗?
千万个不值得!他深切的后悔着。
若可以重来,他会作一个与当初完全相反的决定,但仍会选择月夕当他的女儿,让善良体贴的她在幸褔快乐的环境中长大。
月夕见是父亲,有些发慌,也忘了流泪,她急忙摇头。
“没……是……月夕……错……事……”她困难的发着音。
于陆见她急得脸发红,便拍拍她的头。
“爸爸知道了,我们进去吧。”他温和的说,月夕一旋身,缩在他身后。
于陆轻叹口气,对她的敏感觉得心疼又无可奈何。
月夕躲在父亲的宽背后进屋了。
*****
谷贯中坐在谷彻身边,穿着球鞋的脚不耐烦的打着地面。
没想到在有钱得要命的台湾,居然还有人住在这么破的木屋里,风一吹怕不连屋带人给吹走?他坐在这里,也不禁感到羞耻。
他带着不屑的目光扫视着屋内四周。好吧,他承认看起来是挺坚固的,但是整体看起来实在是很老旧,瞧木屋中央还有根粗大的直柱哩!而且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和主屋隔离在后的厨房……居然是古早的炉灶!他还以为在这个科学已经进步到可登上火星的时代,已经看不到那种远古时代的器具了!他想走人,可是他感兴趣的””就是上次那脏兮兮的小鬼””那位被“恶鬼烙印”的小女孩还没出现,而且谷彻又跟眼前笑起来像发情的乌鸦般,嘎嘎叫的黄脸婆聊得兴致盎然……蓦地,他眼角瞄到一团移动的物体,旋即警戒的盯住,是一个全身脏兮兮不说,还涎着口水、流着鼻涕的小男生正好奇的朝他接近中。
谷贯中皱起眉。那小小鬼若真知他脸上所流露出来的,想带着一脸口水、鼻涕扑到自己身上,自己会一脚把他踢开。
忽然,小男生转移了注意力,绕过他跑向门口。
“把拔、把拔!”于陆趁儿子还未将口水印到自己的西装裤之前,弯腰将他抱起,掏出手帕将他脸上的口水和鼻涕擦干净。
像个黑影,月夕迅速的从父亲的背后窜出,抱着枯柴钻进厨房。纵使她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她还是能感觉到母亲冰冷的视线直追着她进厨房。
“有客人呀。”于陆开口问道,转移妻子的注意力。他放下儿子。
一得到自由,小于沆便迈着小步伐,咯咯笑的到厨房追姊姊去了。
“呀,这是住在前面那栋洋房里的两位谷先生,人家特别来拜访我们的呢!”陈淑妹又嘎嘎的掩嘴笑了起来。
她和附近的太太们常又妒又羡的聊到那栋漂亮的洋房和不曾拜访过村人的主人,现在洋房的主人不但光临了她家,而且还是两个年轻帅哥,一想到明天可以跟那些三姑六婆炫耀,她简直就得意的想飞上天!于陆分别与谷彻和谷贯中礼貌的握了下手,彼此介绍一下。
相较于谷贯中对陈淑妹毫不掩饰的反感,谷彻就显得内敛多了。
“两位光临寒舍,不知道有什么事?”于陆开门见山就问,对突然造访的客人,他虽感觉不到恶意,但还是习惯性的竖起防备。
谷彻笑了笑。
“是这样的,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我堂弟又初来乍到。对这附近都不熟悉,前几天在我家门前看到令千金,想到刚好现在学校放暑假,我们两家又住的近,不晓得能不能请她当个向导,陪我们在这附近逛逛,好让我们认识一下商家的地理位置,这样我们就不必麻烦别人从都市里送东西来了。”他的态度很诚恳,“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冒昧,不过我们也不会让令千金委屈的,在她陪伴我们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会依时付给她薪资,好吗?”于陆的直觉反应,就是拒绝。要他的女儿跟这两个不知是何居心的男人出去了少痴心妄想了。
“很抱歉……”他正要义正辞严的拒绝掉,却被妻子在桌底下狠狠的给踢了一脚,让他的话嘎然而止。痛的闷哼一声。
陈淑妹陪笑的拉着于陆站起身。
“对不起,先失陪一下。”她对谷彻跟谷贯中说。
谷彻微微颔首。
她拉着于陆到角落,拉下脸来瞪着不知人情世故的先生。
“这么好的机会,我们求都来不及,你居然还想拒绝?”她压低声音骂道。
“我当然要拒绝,我们又不认识他们,突然就说想请月夕当向导,根本就是居心叵测,我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他用平常的音量说话,甚至更大声,企图让他们知道他的不悦。
陈淑妹朝假装没听见的谷彻投去一眼,旋即用力扯了下于陆的衬衫。
“我管你答不答应,那扫把是我在看顾的,我答应了算。”她哼了声。
“你……”于陆气得涨红了脸,真是恶妻难治!陈淑妺眼珠子一转,微微软了声调。
“其实我也是为了月夕好呀,你自己想想,我们村子里有哪个人见到她不是像见到鬼似的?她一个朋友也没有嘛!你平常去上班不在家不知道,她常常一个人躲在一旁羡慕的看同龄的小孩玩游戏,好可怜呀。
“现在好不容易有两个外地来的,不知道她有多可怕的人要请她做向导,这不正是她交朋友的好机会吗?而且看他们那样了家境挺富裕的,要是他们喜欢月夕,说不定还会带她到都市去哪!你不是常说如果她在都市,就不会让村里迷信的人给排斥了吗?你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她鼓动如簧之舌,想说服于陆。
“月夕会这样,还不都是你这个做母亲的害的。”他虽是斥责的语气,但听的出来,他已经有些动摇了。
他知道妻子的目的是想让月夕离开她的视线,再顺便看能否与两个年轻人攀上关系,但不能否认的,她说的话的确是事实,自小到大,虽然有家人,但月夕始终是孤孤单单的,这样的生活不知道得过到何时,月夕不能这样一直下去。
可是,月夕到现在还无法流畅的说出一句话,这样可以为他们做介绍吗?
不行,他还是不放心。
于陆正要开口拒绝,蓦地,身后的裤管传来轻轻的拉扯。
他回头,看到月夕正仰头看着他。
月夕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去。”“月夕……”原来她都听见了。于陆心疼的抚摸她的头。
“MyGod!原来她是哑巴呀!”谷贯中忽然大惊小怪的嚷了声,但立刻被谷彻屈起的手肘给狠撞了下胸口,他闷哼一声。
月夕尴尬又难过的低下头,缩在父亲背后。
“对不起,于先生、于太太,我这个堂弟刚从美国回来,个性比较直,说话常常不经过大脑,他没什么恶意的,请你们别见怪。”谷彻陪罪着,瞪了谷贯中一眼。
“对不起。”谷贯中摸着疼痛的胸口,心不甘情不愿的嘟囔了声。
怪了!他肯屈就的待在这种地方,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现在居然还要低头道歉?!好哇,看他以后怎么整那小鬼!他将一切不满全怪罪到月夕头上。
于陆仍然非常不悦。
“谷先生,我女儿只是在学习方面起步的比较慢罢了,不是什么哑巴,如果你嫌她说话慢,那还是打消要她当你们向导的念头,去找别人好了。”“老公!”陈淑妹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蠢话。
谷彻倒是不慌不忙的起身,带着微笑走到躲在于陆身后的月夕面前,弯着腰。
“月夕,大哥哥只问你一个人,愿不愿意帮我们的忙呢?”他问,摆明了只尊重她的决定。
月夕抓着父亲的衬衫,圆黑的眼眸带着怯意的盯着谷彻看。
刚才她躲在厨房里,听到他们的对话,才知道他并没有违背他对她说的话,跟妈妈说她常到他家偷听他弹钢琴的事。
可是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她做向导,他们不怕她的“恶鬼烙印”吗?
“月夕,你讨厌大哥哥吗?”见她迟迟不说话,谷彻又问。
月夕摇摇头。
“相信大哥哥吗?”她点点头。
“那你愿意答应大哥哥的要求吗?”月夕又迟疑了。
“如果有时间的话,大哥哥还可以教你弹钢琴喔。”他笑咪咪的又如了个强大的诱惑。
钢琴!月夕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能发出那种悦耳声音的钢琴,她可以弹吗?
她用力的频频点头。
谷彻满意的笑了,拍拍她的头,站直身子。
“于先生,可以吗?”于陆从没见过月夕如此兴奋的表情,又怎忍心扼杀它呢?
“月夕愿意的话,我也没话说。”他瞪着谷彻,眼神说着,若你们敢欺负她,就给我试试看!我知道了。谷彻笑着回以眼神。
“月夕,那明天你吃过午饭后,就到大哥哥家找我们,好吗?”他对月夕说。
月夕点点头,怯怯的朝坐在桌旁的谷贯中瞄去,没料到他正板着脸瞪着她,她一下了又缩到父亲背后去了。
“月夕别怕,大哥哥会保护你的。”谷彻知道她为什么害怕,毕竟谷贯中的个性暴烈到连他的父母都受不了,才会把他送到自己这边来,眼不见为净。
月夕点点头,在她的心目中,眼前这位斯文俊秀的大哥哥,就像个天使一样,对她很好,她喜欢他。
但对另外一个,她却觉得害怕。
他跟总爱欺负她的人一样,而且比那些人更令她觉得害怕,不过,她相信大哥哥会保护她的。
月夕如此单纯的想着,她一点也没想到,让她感到害怕的谷贯中,会在她往后乖舛的命运里,掀起更多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