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寝宫里头,黎初心正忙著著太后娘娘种植的花木提水。
这本是太监干的粗活,她却一手包了,这毕竟原就是她喜欢的工作,蒙太后允许,她甚至得以在自己居住的小院里种植一些鲜蔬。
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寂寞些以外,她倒是满能自得其乐的。
走进太后的花房里,她送上水,孝慈太后转头看见她,微微一笑。\"丫头,你过来看看,我这株夜昙花含苞欲滴,指不定今晚就开花了呢!\"
黎初心凑身过去欣赏,只见雪白的昙花花苞饱满碧盈,不由得面露衷心的微笑。\"这都是托老祖宗的福气。\"
\"哪儿的话呢!花这东西哪,天生就比人娇贵,要是移了地方,水土不服就得枯死,半点情面也不讲的,哪怕你是什么小祖宗还老祖宗呢!\"孝慈太后笑著回身,看到黎初心手上挽了个篮子,奇道:\"咦?丫头,你手上携的是什么东西?\"
黎初心闻言,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不迭地呈上篮子。
\"禀太后,这是奴婢自个儿种的几样鲜蔬,奴婢想让老祖宗也尝个鲜,望老祖宗不弃。\"
孝慈太后接过篮子一瞧,俱是绿油油的新鲜蔬果,上头还沾著晨露,比之高贵的夜昙花,这篮子里头的蔬果更显得别有乡村意趣,一阵喜上心头,她不禁连连点头。
\"还是你这孩子心细,进宫多年,山珍海味都吃腻吃烦了,还是这些看来寻常的东西新鲜--\"她正说著,突然又顿了一顿,黎初心见状,不免疑惑。
\"太后娘娘?\"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孝慈太后被她这么一唤,倒醒过神来了。\"丫头,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
\"奴婢不知。\"
\"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孝慈太后道。\"这些东西虽称不上是什么稀奇宝贝,不过平日在宫中倒也难得一见,我在想啊,你不如把这篮蔬菜呈给皇上,让他也尝尝鲜如何?\"
黎初心一怔,半晌不语。
\"丫头?\"孝慈太后唤了她一句,见她没反应,於是又再叫了一次。\"丫头!\"
黎初心赫然如梦初醒,望著太后庄严的表情,显得不知所措。
打从她到这里当差以来,她们一向都很有默契地规避著皇上这敏感的话题,为什么……为什么今天太后会突然叫她将这,些东西送到皇上那儿去呢?
她不能理解。
太后看著她的表情,彷佛对她的疑惑早就了然於心。
\"今天是一年一度,百官同朝议政的日子,你父亲应该也会进宫里来。\"她轻描淡写地道。\"若去了皇上那里,你不一定会见到皇上,却也许能够见到你父亲。\"
\"真……真的吗?\"微微的,双手在发抖,侯门一入深似海,她早就断绝了相见的希望,如今却突然有了重叙天伦的机会,教她如何不惊喜万分?
\"去吧,这些日子你服侍得很尽心,本宫也没什么可赏你的……\"孝慈太后一面说,一面命人传上一块牌子,递给她,说道:\"这是通行各宫门间的腰牌,那些大侍卫们决计不敢为难,去见见你爹,叙叙父女久别之情罢!\"
黎初心仍有些不敢相信,慢慢地站起身来,恍如身在梦中。
\"怎么,还杵在这儿?快去哪,可别把差使办砸了!\"身后的总管太监刘福,见她高兴得不知所措,连忙推了她一把。
\"奴……奴婢失礼了。\"她边说,边往后挪移脚步。
孝慈太后见她高兴的模样,心情也好了起来,直到黎初心谢恩告退离开后,她才有感而发地叹了口气。
\"老祖宗,叹气对您身子不好呢!\"太监刘福忙劝道。
\"唉,这丫头啊,真是太单纯了……\"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雀跃,不像是久居宫中而变得深沉的女子,她仍保有她天性里恬然可亲的一面,就像块难得的璞玉般珍贵……
黎初心或许实在不适合待在宫中。只是,她已一脚跨入这泥沼里头,想要抽身,恐怕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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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国轩,是皇上专门用来议论国事的特别书房,一般内宫女眷很少涉足此地,席初心凭腰牌和几两银子穿过重重看守的侍卫和小太监,这才有机会悄悄地靠近书房外的回廊。
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张望。
文武百官聚集在一起议事,人数是想当然耳的多,加上穿的官服模样差不多,想要辨认谁是父亲,恐怕也是难上加难。
隔著窗,她仔细地瞄著,眼看众人来来去去,却没一个是她的父亲,越是等待,失落的感受越发地强,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直到她感觉自个儿已化成为一尊硬挺的化石……
一个男子的声音猛地传来。
似熟悉又陌生,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日前边陲地区有盗匪滋事扰民,甚至有强抢民家妇女的情况,此事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边疆乃苦寒贫困之地,若是继续作乱下去,恐怕有后顾之忧,朕已三令五申严责当地官府及军队严加处置,为何情况不见好转?\"
黎初心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昔日少年已茁然而成,嗓音更随之浑厚了起来,但无论如何,她却仍能辨认出那已深植她骨血中的音频……
\"禀皇上,据微臣了解,镇守当地的梁起壮大将军拥兵自重,对朝中宣文并不怎么理睬,当地官府也拿他没辙……\"
\"岂有此理!\"屋内传来一声重重的拍桌声响,纳日允苍寒霜覆面,天子容颜不怒而威。\"这梁起壮是哪一号人物?\"
\"禀、禀皇上……梁起壮乃、乃英亲王旧部……\"那禀告的臣子一说完,上书房里立刻是一片无言的静默。
谁都知道纳日允苍有一个心病,而这个心病由来已久。
黎初心在外头忽然听不见声音了,不禁有些疑惑,下意识地更凑近窗子一些……
\"很……很好。\"纳日允苍再度开口。\"自朕亲政以来,这已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英亲王的丰功伟业,连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好部下\'也如此,真是教朕寒心呐……\"
全朝众臣闻言,不由得噤若寒蝉。
\"英亲王呢?!他怎么没上朝?\"纳日允苍陡然喝道。
这时程朔终於既出来讲话。\"皇上,英亲王最近染上了风寒,已经有好些日告假没来了。\"
\"染上风寒!我看是装病吧!\"纳日允苍冷笑一声。\"让太医去看他,备宫内最好的药材去给他,命他善加休养,一个月之后,朕要看到他上朝!\"
\"遵旨!\"程朔应旨。
纳日允苍旋即起身。\"你们统统退下吧。\"
\"属下告退。\"朝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直躲在外头的黎初心赶忙缩身,躲到一根大圆柱后。
纳日允苍缓步踱下台阶,在一旁侍候的内总管太监敬善忙靠了过来。\"皇上要保重龙体,别把气闷在心中。\"
纳日允苍微微撇起嘴角。\"放心吧,英亲王是只老狐狸,明白朕的意思之后,不消些日子,铁定上朝。\"
\"这……这么说,皇上方才都是在演戏喽?\"
\"君无戏言,我要他好起来是真心话。\"纳日允苍道。\"英亲王雄才伟略,的确是个难能可贵的将才,如他终为朕所用,则我国上下团结一心,想必会更为强大,经过这些年,朕也想得明白了,有些人天生傲骨,好此朕、也好此英亲王,但朕已不是当年的朕,只希望他英亲王也不是那时的英亲王,如他终不服,朕也决计不会心慈手软。\"
\"皇上深明大度,实是一代圣君哪!\"敬善叹服地道。
\"别灌迷汤了。\"纳日允苍摇摇手。\"中午到兰妃那里去用膳罢。\"他一边说,一边跨出了体国轩,忽尔,他眼角余光一闪。
黎初心并未觉察到自己的行踪已被发现,只是惊讶於自己眼前所见的。
他长得更高了,并且也更加英挺隔慑人,如同正午的阳光,令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心中窜过一阵不知名的麻疼感,她怔怔地望著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而寻找父亲踪影一事,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还……记得她吗?
\"敬善。\"纳日允苍忽道。
\"皇上。\"敬善忙回话。
\"这宫里的耗子似乎越来越见猖獗,你们下面的人到底是怎么办差的?\"
\"皇上?\"纳日允苍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敬善表情不由得有些迷惘。
\"怎么,还要联亲手抓只耗子让你瞧瞧么?\"纳日允苍向前走了两步,也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正巧便停在黎初心藏身的柱子前。黎初心正惶惶不安,深怕被发现的同时,纳日允苍忽伸出健臂,往柱子后头一抓!
黎初心狠狠地倒抽了口气,低叫一声,被纳日允苍一把给提了出来。
\"瞧!这耗子可大只的呢!\"纳日允苍故作惊奇地道。
\"是你!\"敬善认得黎初心,毕竟他也常到孝慈太后面前为皇上传话,太后的眼前人哪有不熟悉的道理?\"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奴、奴婢……\"黎初心一时语塞,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手上拿著的,是什么东西?\"纳日允苍一眼望见她还提著一个藤篮。
\"是……是奴婢自己种的一些新鲜蔬菜……\"
\"你拿这些来体国轩做什么?\"敬善皱著眉道。
\"欸,你别多嘴,让她自己说。\"纳日允苍饶富兴味地爷著眼前女子,只觉对她,似有说不上来的一股熟悉感,彷佛在伺处曾经见过似的。
她长得不算漂亮,却有一种宫中女子少见的清新宜人。
\"是……是太后让奴婢拿来给皇上的,太后说这些现采的东西新鲜,她老人家舍不得吃,命奴婢转呈圣上。\"
\"噢?\"纳日允苍将她的篮子拿过来,看了两眼,便又转交给敬善。\"拿下去,吩咐御膳房好生料理。\"
\"是。\"敬善忙接过篮子。
\"你退下吧,不用侍候了,朕暂时想静一静。\"
\"那兰妃娘娘那儿?\"
\"不去了。\"纳日允苍干脆俐落地回答。
敬善闻言,不敢再逗留,见皇上仍旧抓著黎初心不放,身为太监多年的他自能体察上意,因此,他假装没看见黎初心求救的眼神,躬身退下了。
一时间,走廊被清空,只剩下纳日允苍与黎初心两人,而纳日允苍显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皇、皇上,奴婢、奴婢也该告退了。\"半晌,黎初心终於忍不住打破沉默。
\"朕有准你告退吗?\"
他抓得她手臂隐隐生疼,黎初心不由得咬了咬下唇。
她的心剧烈而莫名地跳动著,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说话。\"纳日允苍将她一扯,拉著黎初心更靠近自己一些,由她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香味。奇怪,对这味道,他莫名地喜欢。
\"皇上方才说想要静一静,奴婢……奴婢不该打搅皇上……\"
\"朕不觉得你是在打搅,更何况那只是打发敬善的说辞。\"
黎初心不敢直视他炯烁的双目,嗫嚅地道:\"可、可奴婢必须回到太后娘娘那儿去覆命才成……\"
然而纳日允苍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地忽略了她的话。
\"你在母后那里当差多久了?\"
黎初心闻言,情知要脱身已不大可能,暗暗叹了一口气,她温顺地答道:\"已经三年了。\"
\"三年?\"纳日允苍微一思索。\"时日如此之久,为何朕每每往太后寝宫问安之时,不曾对你有半点印象?\"
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自嘲的微笑,像在笑他,也是在笑自己。
这三年来她能躲则躲、能避就避,纳日允苍自然不会瞧见她的啊……
初心心中一酸。
复杂的心绪瞬息万变,她也搞不清楚了,是她避著躲著,但知道纳日允苍的脑海中没有她这个人时,心里仍是会难受……
不明白呵!她真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