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明明不关她的事,但是他偏偏说得好像海潮的一生都是她的责任似的。而她也真是够犯贱的了,听了甜言蜜语不心动,听到这等累及她的事儿,耳根子倒是绵软了起来,想不管都不行。
于是,她的理智硬生生地阻止了冲动;比起拆了谷泄愤,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去做,那就是守护海潮。
海潮一个人在天字二号房洗浴,那扇不堪一击的烂门又被她撞得洞开,如果她不快去把风,岂不是要白白便宜了一些路过的臭男人?
望着兰翩二话不说便转身飞奔离去的背影,谷的心乍然高高地悬起。原以为他的计策完美无瑕,必收成效,没想到兰翩却坚持不上钩。难道是他功力退步,捉摸女人的心思失了准头了吗?
从来没有这么坐立不安过,他难得流露出一丝紧张地跟了上去,才发现兰翩只是在海潮的房外站岗着,根本没有一走了之的意思。
他的心这才安了下来,打趣道:“你这么快就守护起海潮来?”
“女人很脆弱,是禁不起一点伤害的。”也许他觉得她小题大作,但照顾女孩子家真的是半点疏忽不得;他当惯了臭男人,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放心吧,这里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的。你难道没发现,天字一、二号房自成格局,外人是进不来的?”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敢玩弄这个小把戏,不然的话,他绝不可能拿海潮的清白开玩笑。“你不必在这里死守着,海潮也不会有春光外泄的危险。”如果那小子有舂光的话。
“我不走,你回天字一号房喝你的好茶去吧。”兰翩脸色极冷地说着,模样很僵硬。
谷这才注意到她的不对劲来。
刚开始看见兰翩像尊门神似的站在海潮房门口,劝都劝不走,他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可是看到她如此僵冷的脸部线条,一种怪异的感觉却浮上心来。
她看起来是真的为海潮很担心、很紧张,这让他疑窦丛生。谷思前想后,开始觉得困惑,她为什么对男人——尤其是中原男人有深深的歧见?为什么表现得像是无法忍受男人的接近与碰触?为什么防着男人,就像是防豺狼虎豹一般?
仔细想想,虽然每个女人或多或少都懂得保护自己的门道,但像她这样紧张兮兮且滴水不漏的防护,倒是儿都没见过。
她的心里对男人藏着什么样的恐惧吗?疑惑在谷心里植下了根。
直到海潮洗浴完毕,穿戴整齐,让店家将澡盆抬出去之后,兰翩才松了口气地主动走回谷的房间。她的双肩下垂,像是精神紧绷之后突然放松,显得好累好累。
谷尾随着她进房,看她似乎是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好,咱们以后就走在一块儿吧。”海潮究竟是无知,抑或胆大?被她看光了身子,居然还洗浴洗得不亦乐乎,边高兴地唱着荒腔走板的乞食歌。
姑且不谈自我保护的力量,海潮恐怕连自我保护的意识都没有,这让她很担心。看来,想不理、不管都不行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谷似笑非笑地提醒她,可别任意反悔。“恭喜你做了一个利人利己的抉择,我们先来约法三章吧。”
这个抉择的确是利人,至于利己嘛……兰翩心里可不这么认同。
“为什么要先约法三章?”她攒起了眉。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他要牢牢管住她,她直觉地不喜欢。
“为什么不要约法三章?”谷仅以一句连兰翩都答不出个所以然的简单反问,迅速了结了她的疑惑。“首先,若果在紧急的时候,万一只能有一个意见,必须以我的意儿为意见。”
“为什么?”那不等于他可以为所欲为吗?兰翩顿时有种误上贼船的感觉。
“你可真是好奇,什么事情都想要知道为什么。”谷悠然笑语。他眉目风流、仪表堂堂,就算是想算计人,俊颜也是一派的雍容。“我都说过了,那是在紧急的时刻,总不能三个人三种意见。现在不把责任归属清楚,难道事到临头才来猜拳论输赢,决定该听谁的话吗?”
他的话不无道理,不过她总是不安心,像是鸡蛋里挑骨头似地怀疑他的居心。
“放心把自己交给我吧。”他看穿了她的不安,款款地劝诉着。“自此以后,你和海潮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我会好好地保护的。”
他不知道翻腾在心里的热烈情绪是什么,那太陌生且前所未有。只知道,千方百计地把兰翩留在身边,最主要的因素是保护她;她老是自不量力地涉险助人,让他看不过去又极为担心,总是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护她,那还不如直接把她拴到身边来得安全些。其次,才是为了满足欣赏她的自己。
“我可以保护自己,不劳你费心。”她倔强地不愿承他一点情。
“男人保护女人是天经地义。”她的骄傲与倔强是她的事,他笃行的信念绝对不可能因此而更改;在他的认知里,男人应该对女人好才是。
“是吗?男人别来伤害女人,那就阿弥陀佛了。”兰翩禁不住冲口而出。
“你的这句阿弥陀佛,永远都不必用在我身上。”他自傲地说着,语间充满了不容人质疑的自信。
“但愿如此。”她轻哼,摆明了不信,但心里却坪枰跳着。
谷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认真,像是愿意为她遮风挡雨、甚至赴汤蹈火,却不会回头对她有一点点的欺心。她嘴里说不信,心里其实想要相信他,甚至已经忍不住地信了他一些些。
但,她可以相信他吗?也许……可以吧?她的怀疑已经较之前削弱许多。
谷言归正传。“其次,你必须女扮男装,像海潮一样,装作是我的小厮。”
小厮?“你若是少个人伺候,何不再去买个僮仆回来?”休想用这种手段贬低她的身份;她没有理由委屈自己,大不了把心一横,不管海潮便是。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不过兰翩知道自己一定做不到。
“相信我,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谷敞开一抹安抚的笑容,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你也无法否认,一个主子带着两个小厮,总比未婚未嫁的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僮仆,来得不易引人注目吧?”
说得也是,兰翩最后点了头。她从不会为了反对而反对;如果是言之有理的建议,她是会虚心接纳的。
“最后,我要你笞应我,不许再像上回在赏芳园那样,试图混入那些人之中。”谷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否别,我将会惩罚你的轻举妄动。”
“为什么要答应你?”他凭什么限制她的自由,还胆敢说要惩罚她?“那是我唯一想得到的办法啊!”她大声地说着。
“这个办法太危险。救人是一回事,涉险又是另一回事;要是太危险的话,何必采用它?”
“不涉险的话,哪能救人?”开玩笑,她是去“救”人、可不是去“接”人耶,当然会有一定的危险性了。
“那就动脑子啊!”谷简直有股摇她肩膀的冲动,想叫她不要只有冲劲、忘记智取。她其实是聪灵的,只是太关心那些人、那些事,所以才急得采用最直接也最危险的方法。“没有什么法子是想不到的。”
兰翩望着他,不说话。
他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她能服膺;不过不表示一定适用于眼下的情况。当时间紧迫、情况危急时,她哪来那么多时间想办法?又哪来那么多的人力物资供她调配、支持她所想出来的办法?她有的唯一援手只是自己而已啊!
所以,如果情非得已的话,她还是会照原本的计划行事。
她别有用意的沈默,谷不是瞧不出来,只不过他洞悉兰翩倔气的脾性;他可以想出至少一百种计策,让她当即发誓她不会再试一次,不过,如果硬要在此逼她口头上服了他!只怕她会反弹。
不急于一时,他有很多耐心与她慢慢周旋,而那些耐心,多到让他怀疑足以支撑一辈子那么久。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有什么意见吗?不妨现在拿出来说个明白。”
“我只要求一件事,你不要乱打海潮的主意。”虽然不愿意轻易承认,但是他给她的感觉,应该是不会对海潮出手,而他所有对海潮的邪恶想法,都像是故意说来吓唬她的。
只是,海潮自己雌雄莫辨,的确是很严重的问题;就算是谷摆明了不会欺负她,她也没有办法安心地走开。她走了,谁来管管海潮?
“若果我现在就答应你,那就没意思了。”谷露出让她气得牙痒痒的雍容微笑,眩惑她的意味十分浓厚。“这件事,得要你时时刻刻地监督着我才行呢!”
换句话说,也就是要她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的意思,兰翩已经摸清了他恶劣的心意,却只能莫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以示抗议。
“对了,我要提醒你。”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海潮平时虽然极易相处,但是谈到性别问题,特别是说到像女人的部分,态度就会变得很激烈。”
“哦。”兰翩微微诧异。
如此看来,海潮不是对自身的性别没有一丝丝的警觉嘛。会因为像女人、不像男人的批评而感到不悦,就代表海潮也发现了自己和真正的男人是有差异的。
看来,这小家伙还有救嘛!
“所以,在你正式和海潮谈开之前,我们最好还是用以前对待男孩的态度对待海潮,以免海潮心生抗拒。”这是经验之谈,谷认真地奉告道。
兰翩想了想,也同意了他的意见。“我知道了,那就先这么办吧。”
放眼眺去,远处峰脉相连,一片苍翠,淡淡的岚雾缠在顶峰之上,甚是缥缈。
出了郑城之后,净是罕见人烟的密林和草泽,要到下一个繁荣的市镇,得赶上许久许久的路。
因为那些衣带上绣了玄黑星纹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活动,最终的移动方向总是往中土的西南边陲靠近。于是,谷一行人的前进方向,也就以这个线索为依归。
三匹神骏的马儿在林间的小径上踢踢踏踏地走着,只比寻常人的脚程还要快上一些些。马儿笃笃地闲步,偶尔会抬起头来,不以为然地喷喷气,像是在暗示着,这缓慢行进的速度,实在侮辱了它们的真本事。
海潮不知道主子是怎么想的,像这种又光滑又平坦的小径,最适合纵马狂奔了。林间荫多清凉,若是马儿快蹄如飞,不但可以享受奔驰的乐趣,自己也大可不必因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夹马肚,而无聊得猛打呵欠了。
“主子,不如你们俩先行一步,一个时辰后,海潮再快马加鞭地追上去。”
“你想留在这里做什么?跟地上的蚂蚁谈心吗?”谷冷哼一声。
“谈心大可不必,我只是想要打个困。”
“可以呀,反正到时候要是闯出了一批绿林强盗,你就等着让他们打劫分尸好了。”向来不喜欢勉强别人的谷,悠哉悠哉地说道。“放心吧,我身为主子的,一定会为你报仇。要是遇到不幸,你记得瞑目、好好地去吧。”
“这……”听起来好像怪可怕的。“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过话。”
海潮安静片刻,骨碌碌的大眼睛望着安静地骑在身边的兰翩,不安分的脑筋又灵动了起来。说也奇怪,这个本来没给过他们好脸色看的小蛮女,现在居然成为他们上路的伙伴了。
海潮怎么想都想不通。几天前,兰翩姐姐突然冲进他房里,撞到他正在洗浴,她看起来像是惊愕至极,回过神后,她随即又回去找主子;之后他们理论的声音好吵,但因为自己正泡在热水中,被热气烘得头昏脑胀,所以没仔细去听。
原本以为兰翩姐姐和主子不合,一定不会答应同行,没想到却猜错了。
对了!不晓得她会不会是因为见到他的裸身、感受到非比寻常的魅力,因而爱上了他,所以才赖着不走呢?海潮记得很清楚,自从那天以后,兰翩姐姐待他的态度很温和,总是悉心招呼着,和对待主子的冷情颜色截然不同。
他是不会介意娶个比自己年长的娘子啦,只要真心相爱,年龄可不是距离……
“海潮,在看什么?为什么一直盯着我?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兰翩侧过脸,一脸狐疑地看着海潮,表情十分柔和,惟独眉间微微蹙起,像是在隐忍着什么痛楚,却因为倔气而不肯说出来。
“没、没有啊!”不晓得为什么,被她的水漾明眸这么一溜,耳根子都要烧红起来了。兰翩姐姐真是个大美人,海潮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等艳福。
“没有就好。”兰翩继续转头向前,看似专心地骑马,其实思绪是不自禁地飘到了谷身上。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发视谷让她感到迷惑不解,因而想要更深入的了解。真心而言,谷对她很好,除了偶尔有一言语上的戏弄与暖昧的亲近之外,他没有任何足以被称之为无耻恶劣的具体事由。
而且,他尊重她的意见。每当她欲言又上的时候,他总会耐心地诱引她开口,甚至是想个小小的计策,让她的真心话脱口而出;那些计策无法引发她真正的愤怒,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就算他眼底的笑意再坏,也不过是想听听她真实的意见而已。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确渐渐对他有了好感。至于那些她以前努力加诸在他身上、适合其他中原男人却不适合他的可怕形容词,在她心中,也渐渐与他脱开关系,只是她没有一一察觉而已。
“兰翩姐姐、兰翩姐姐!”海潮大声地叫唤着。“你神游到哪里去了?”
“嘎?”她茫然回过神,才发现骑在前头的谷和在她身边的海潮都不见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她却清楚地感受到掠过心头的惊慌——她被他们二人抛下了吗?
兰翩为自己的反应愕了一下。怎么会?才短短几日光阴,他们在她心里的地位已经变得如此重要,让她连片刻见不到他们都觉得心慌。
身下的马儿无奈地踢踏着,马尾甩呀甩。兰翩感觉小厮打扮的短衫下摆被扯了几下,她低头去看,发现不知何时,个头娇小的海潮已经插着腰,四平八稳地站在地面上。
“都过午时了,你的肚子不饿吗?”唤了兰翩姐姐好几声,她都没听见,看来的确是马速太慢,所以他们骑着骑着,都轮流作起过白日梦来了,等会儿得跟主子说一说。“别再往前骑啦,主子说要在这里用餐,你快勒住马头,停下来吧。”
谷要他们停下马来用餐的地方,已经出了茂密幽凉的林子。宽广的草地呈现斜坡地形,有零零星星的几棵大树提供蔽日凉荫。席地而坐,暖暖的山风迎面扑来,地处之高,可以眺望到遥远而美丽的风景。
下了马之后,三人系马的系马、铺席的铺席;这样的分工合作,兰翩从一开始的讶然,渐渐习惯,到现在的反应平淡。
谷几乎不曾摆过主子的架势,若硬要说有,也只是在海潮絮絮叨叨,而他又很想得到片刻宁静时,才偶一为之。
她默默地从马儿身上卸下食篮,将他的优点一一记于心中,反复思量着。
“哎唷,烦死人了!”铺着草席的海潮蹲跪在地上,像想起什么似的,很是受不了地问叫道:“主子,咱们为什么非得要用这种龟速骑马不可?”
“怎么,有意见吗?”将马儿的缰绳系在树下,让它们也低首饱食一顿的谷,似笑非笑地瞥了海潮一眼,淡淡地问道。
“当然有了,咱们今天一个早晨所赶的路,只是以前一个时辰的里程而已。再这样下去,原本三天可以到达的城镇,非得延长四、五倍时间不可。”海潮孩子气地抱怨着。“早知道赶路像散步,那花大钱买千里良驹作什么?还不如用几块碎银买三头小毛驴算了。”
谷唇角蕴着威胁似的笑意;胁迫意味愈浓,他的笑容便愈和蔼可亲。“这个容易,到了下一个临时市集,我马上把你的坐骑换成毛驴,这总得了吧?”
只换掉他一个人的坐骑?那他夹在两个骑着骏马的俊男美女之间,看起来岂不是很不威风?“主子,你又欺负我!兰翩姐姐,你来评评理,我们的行速的确是太慢了些,对吗?”
兰翩默不作声,她微微敛起的柳叶眉,似乎在述说她身上隐忍着什么痛楚。
“海潮。”这个驽钝的家伙,眼睛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没有察觉到兰翩的不对劲吗?谷对海潮低声道:“别再抱怨了,不是人人都能适应马背上的颠簸。”
谷想起当初买马时,兰翩并没有松口说她不会骑马的,想来是不愿拖累行程;直到三匹健壮高大的良驹被牵到面前,她还是嘴硬地不肯开口商量。
自古以来,许多来自关外的人都是剽悍的骑士,女人家也不例外,因此谷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兰翩也谙骑术。发现她不会骑马,是在她有些害怕地看着马儿的时候。她力持镇定,虽然对眼前的庞然大物十分害怕,却还是鼓起勇气,仿照他们翻身上马的动作,克服了困难。
谷知道,在任何情况下,兰翩绝不愿示弱;骄傲是她的生命,一旦摧折了,她便奄奄一息。他故作不知地带着他们上路,其实一直暗中留心她的行动,且将速度减至最慢,不着痕迹地照应她,让她适应马背上的生活。
“什么?主子,难道你是在暗示,兰翩姐姐不会骑马?”海潮惊讶地转向她。“真的吗?兰翩姐姐?你为什么不早说?”
“没什么好说的,不会的事,努力去学就好了”兰翩耸耸肩,从食篮里拿出面饼和酱鸭,借着忙碌的动作来掩饰内心的波动。
谷他……他已经知道她不会骑马,所以不动声色地减缓马速、减轻她的负担,就为了她?只为了她?
心湖被他沈默的体贴激出一圈又一圈动容的涟漪。她原本以为,他只喜欢故意作弄她的情绪,没想到他还细心地关注她的一切。那他为什么不说出来?以他喜欢颠覆她情绪的习惯来看,他应该是会将他的善心大声地放送出来,讨她个人情,但为什么他没有?
就因为他没有这样做,所以她心里的波动更猛烈了,得要用更大的力气来掩饰。一直以来,都是她去关怀别人、照顾别人,是她一直在付出,却没有人也对她有着同等的心思,谷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她力持冷然的心,因为他贴心的举动而变得暖洋洋,再也无法用怒气轻易毁去这种感受。
不知从何时开始,兰翩一点一滴地对谷改观,甚至已然将他从刻板的中原男人印象中独立出来,不再将他和其他可怕的男人混为一谈。
不过,她绝对不会向他承认这一刻的感觉,免得他笑她傻气,也免得他误以为她对他有了好感,而变得沾沾自喜。
一切东西都摆好之后,三人坐在草席上,开始享用简便的午餐。
海潮简直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抓起一块面饼,夹了两块切片的酱鸭,忙不迭地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嚼特嚼了起来,吃得啧啧有声,还不时吸吮着指头。
兰翩皱起了眉头,对海潮的吃相很不欣赏。海潮长得秀气伶俐,但自幼就被当成男孩来教养,所以许多动作都很粗野,可是她实在很难要自己装作没看见。
“海潮,慢慢吃。”她忍不住出言纠正道。“吃得这么急、这么猛,实在太不雅了!”
“雅什么雅?”海潮嗤之以鼻。跟了主子几年,也没见主子嫌过一句,他不明白,兰翩姐姐虽然人不错,却为什么总是挑剔自己的日常规矩?“男人就是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才显得出豪迈之气。我已经够瘦小啦,再讲求文雅,那就变成娘娘腔,跟娘儿们没啥两样了!”说毕,他重重一哼,仿佛对“娘儿们”非常不屑。
兰翩摇摇头。不屑什么?海潮也不想想,他本人可也是个“娘儿们”呢,只是自己不晓得而已。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她认为海潮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海潮毫无女性意识、整日只对如何勾引女人的技巧有兴趣,偶尔会开口黄腔、闭口黑话,更为了强调男子气概,动作总是极尽所能地粗鲁不文。唉,长此下去,后果是很糟糕的!
为海潮忧心的情绪隐忍了几天,虽然有谷的警言在先,但兰翩却再也按捺不住了,竟一时将他的话抛诸脑后——
“娘娘腔又怎么样?”她不暇细思,立时反问道。“反正你本来就是个姑娘家。”
所有的食物咀嚼声、面饼被狠狠咬裂的喀嗤声,在一瞬之间统统消失。
捧着酒坛饮着佳酿的谷,以手臂潇洒地抹去唇畔及下巴的香醇酒液之后,感兴趣地睁大眼睛,望着两人瞧。
海潮圆圆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像是牛铃一样,塞满食物的嘴巴根本吞不下任何东西,两颊胀得圆鼓鼓的,很是滑稽,僵硬的脸部线条显示已经被吓住了。
“……海潮?”看着海潮因为震惊而呆滞的脸庞,兰翩这才为时已晚地想起谷的劝告,她担心地低唤着。
“噗——呸——”海潮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嘴里的食物狂吐出来。“你侮辱我、你居然侮辱我!”海潮简直怒不可遏,原本可爱的脸庞此时竟充满了怒狠的凶光。
老实说出海潮的性别,怎么能说是侮辱呢?兰翩自我辩护道:“我不是在轻蔑——”
“怎么会不是?女人是祸水、是灾星、是煞劫,只有上辈子没做好事、没烧好香的人,这辈子才会受罚来当女人。我是男人,你看清楚,我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海潮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激动地大声叫喊着。
他当然是男人,这一点无庸置疑!
他自小在乞丐巷当小乞儿,打哪儿来却没有人知道。好心收留他的乞丐爷爷没有一天不耳提面命着:他是个男孩。乞丐爷爷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总是那么莫可奈何,却还是殷切地提点着:不许与其他人裸裎相对,若有人一口咬定他是女人,便是在轻视他、侮辱他,一定要激烈地抗辩到底。
这份叮嘱,已经在心里扎下了根。乞丐爷爷既然说了他是男孩,那他就是个男孩!这事一定不会是错。海潮打从心底坚信不疑!
“海潮……”兰翩从没见过如此阴惊的神情,溜溜的乌目蓄满了愤怒。她不怕海潮突然跳上来狠狠揍她,但她畏惧那一脸信念即将被摧毁的可怕风暴。
一个人只要天命未尽,病了伤了终有痊愈的一天,可如果信念被摧毁了,就算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道歉。”海潮俯着上身逼近她,咆哮着。“为你如此诬蔑我而道歉!”
“海潮,不得对兰翩无礼!”谷适时低吼,以无比的魄力震慑住几乎要失去理智的海潮。
海潮的怒火微微一弱,随即不驯地反驳道:“是她对我无礼在先,我只是回敬她而已。”
“好了,你们都别吵了。”兰翩半跪起身子,喊了出来。“我道歉就是了。”
海潮的表情就像是要发狂,兰翩再次谴责由自己瞻前不顾后的冲动之举。在完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之下,说出这样的话,对海潮而言,简直就是指天为地、指是为非,当然会难以接受!
她愿意如海潮的意道歉,只不过不是因为诬蔑,而是为了她没有循序渐进的计划这整件事,更是为了她枉顾谷劝告的一时冲动。
“对不起,海潮,请原谅我的急躁与鲁莽。”她仓促地起了身,匆匆离开。“我……我想到附近的小溪边整理一下仪容,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