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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 第十一章

  第51节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立即接听。

  “还未睡吧!”对方是周宝钏。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听到她的声音,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没有,还没睡。”

  “在看电视?”

  “不,不,电视新闻早已播完,我不是个电视节目迷。”

  “看书?”

  “也没有。只躺着胡想。”

  “人生总有很多很多不断发生而无法想得通的事。”

  “是的。”

  “秦雨托我向你辞行。”

  “什么?”

  “她要到美国去?”

  “是吗?美国西岸还是东岸?”我急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大大出乎我所意料之外,她到德州去,绝对不是丁柏年打算小住的地方。”

  对方这么说,别饶深意吧。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静待对方把要说的话讲下去。

  “秦雨这次远行可能要很久才回来,到了那边,她会重新考过律师牌照。”

  “是要定居吗?否则考美国律师牌对她没有大用处。”

  “也许是吧,她不要再回香港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很多人的远走高飞绝对不是为了九七。能有把臂握于应付时艰者,还是会有勇气奋斗下去,秦雨的情况不同。”

  我再次缄默,不知该如何接腔。

  “秦雨托我告诉你,有幸福在手,不宜诸多顾忌,世界上最犀利的人言仍不敌内心的愁苦。她原想亲自给你说这几句话,只是跟你到底只能算交浅言深,倒不如由我这个总算跟你共过患难的人说一声,更能显示诚意。”

  我呆住了。

  宝钏继续说:“秦雨是个大方爽朗、潇洒慷慨人,她是真心诚意的。”

  “谢谢!”我只能如此回应。

  不是不信秦雨,惟其信她了,更觉着难堪与不忍,无辞以对。

  “曼,你自己又打算怎样?”

  “我?”我轻叹:“还没有打算,真的,太难了。”

  “认清楚自己的感觉才是正经。”

  “谢谢你。”

  秦雨走了。

  能够挥一挥手,不带走半片云彩地孤身上路,未必全是负面的结果。谁能在今天可以如此天高海阔的自由自在?

  我是太羡慕能全无顾虑、率性而为的人,秦雨拥有的客观条件与主观坚持,都不是我所能拥有的。

  如果环境能对调了,多好。

  她必会不畏艰难、不惧舆论、不惜牺牲,与丁柏年双宿双栖。

  而我,多么愿意一走了之,天涯海角去远。

  届时,惦在心上的人儿,怕只有儿子一人。

  星期天,就把富山带出来玩。到新界走了一圈,便到马会去吃午饭。

  “妈妈,”富山在吃完甜品之后,煞有介事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当然可以。”看着儿子那微带紧张的神情,不禁从心里笑出来。

  “你先答应不论我有什么说错的地方,你都原谅,你都不会以后不见我?”

  “富山,妈妈永远不会把你的过错记在心上,连妈妈自己都曾有过不是,对不对?且我答应,不会不见自己的孩子。”

  “好。”

  “那么你说吧!”

  富山巴巴的瞪大眼睛看我,分明的倒吞了一口涎沫,依然没把话讲出来。

  究竟是什么为难事?如此的口难开?

  “富山,你尽管说,妈妈不怪你!”

  “妈妈,我求你答应一件为难事,可是,如果你做不来,也不要紧,我会明白。”富山再认真的挺一挺腰说:“我现在这个年纪已经明白,相信我长大了之后,更加明白。这是李老师给我说的。”

  “既是你提出的要求,妈妈做不来,你也会谅解,那就更好了,李老师教导有方,你尽管说吧!”

  “妈妈,你跟爸爸复合好不好?”

  真是晴天霹雳,我差一点点就要晕眩。

  “妈妈,妈妈,请别怪我,请别动怒。”

  孩子急得想哭,一直嚷:“我原本不要给你说的,只是,……只是我也实在希望你可以跟爸爸再在一起,所以就答应说了。”

  富山终于饮泣起来。

  可怜的孩子。这般的委屈,只为希望有父有母。

  我们何其残忍,把孩子生下来,却不让他活得幸福愉快。

  “富山,不要哭,妈妈不是责怪你,只是妈妈力不从心。”

  “妈妈,我想,爸爸仍是爱你的。”

  “小孩子不知道我们的许多恩怨事。”

  “要不然,为什么爸爸要我来给你提出这个要求?”

  “什么?富山,提出要求的是你爸爸,而不是李老师吗?”

  “当然不是。爸爸嘱我见到你之后,要给你这么说。我怕,于是去求教教李老师,她教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跟妈妈坦白说出爸爸的愿望,是可以的。但不要勉强你,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理由去做一些事,和不去做一些事,都是每个人成长之后的权利。我将来大了,也有我的自由选择,旁的人,即使是亲人,也不可以强迫我!”

  李老师真是个好老师,但望能有一天,我亲身去面谢。

  第52节

  “妈妈,你答应爸爸的要求吗?”

  我真要失笑了,孩子是天真得可爱,他以为一件属于终生问题的大事,宛如问母亲可否买一件玩具,答案是肯定抑或否定,都可以立时三刻就决定下来。

  “富山,妈妈要好好的想一想,这是一件大事。”

  “爸爸叫我问,你要不要跟他见个面,大家商量。”

  “看看吧,富山,我把你的说话都听清楚了,回家去,我会得想,好好的想。”

  “妈妈,当你好好的想时,可否连我的愿望都一并想在一起?”

  “富山,这是爸爸教你说的话?”

  孩子拼死命的摇头,说:“不,不,不!妈妈,求你相信我,这不是爸爸教我的,是我的希望。妈妈,我希望爸爸和你能带着我一起回家去住,倒转星期天才上祖母家看望她。”富山说这几句话时,眼泪流了下来,“可是,妈妈,我知道你有你的困难,我明白,我明白。”

  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我会得抱着孩子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现今,只好忍住了。

  而实在,马会餐厅内的人,有很多是相熟的。

  刚走进来的一对男女,朝我们桌子走近,那女的我就认识,是吕媚媚。男的是个相貌不怎么样,却穿戴得十分矜贵的中年男子。

  或许是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慌忙堆起一脸的笑容,准备跟对方打招呼。然,吕媚媚横行直过,脸绷得一点笑容也没有。

  刚走过我们一桌,就听到与她同行的男子问:“媚!那位女士跟你微笑打招呼呢,你怎么不理会人家?”

  “我跟本不认识对方,怕她是认错人了。”

  说得对,彼此都是认错人了。

  这世界,认错了人,真是无日无之。

  原以为是一对情深义重的恩爱夫妻,原以为是一对肝胆相照的良朋挚友,到头来,发觉却不是那回事。

  伤心欲绝,悲不能言。

  人,一到了利害关系,就不会有情有义。

  其时,吕媚媚跟我们一班太太混在一起,原以为可以结成妯娌之亲,当然要竭心尽力的巴结拉拢,其后呢,连那做媒的一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有什么好来往的。况且,看样子,她是到底抓到一个人了,可不能多生枝节。任何人的交往都代表着一重关系,这重关系又可以有效地影响着另一重关系。最好最安全都是在找着了归宿之时,表示自己孑然一身,无须担戴谁,那就理想了。

  吕媚媚有她的聪明,单是这一点,我还是没有看走了眼。

  再说得严重些,聪明人等闲不会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别人,天下间像秦雨如此胸襟的女子实在少。

  女人,为了寻一个归宿,连人格都要付出去,实在也是悲惨事。

  把富山送回祖母家之后,我独个儿回到办公室去,把自己埋首在工作堆中,压根儿就不要去碰触今日儿子向我提出的那回事。

  然,根本不可能集中精神,一种兴奋而又激动的情绪在滋扰着我,令我感到浑身滚热,无法冷静下来。

  还是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然后变成了四积阴功五读书之后的一个美满成果了?

  太平盛世的当日,突然风云变色,烽烟四起,我那么的措手不及,被杀个片甲不留。如今抗战的数百日,体倦神伤,支离破碎,蓦地有人投降,那份惊骇令人难以置信。

  这个结果是否值得我仰天长笑?

  许曼明,你必须问清楚自己,其实你等待的是今天,期盼的是此际。你爱的是丁松年,疼的是丁富山,其余人等都无法跟他们相比。

  失而复得,更应狂喜。

  然,其他的一总人,尤其丁柏年,他们代表着一股在自己落难蒙尘时所付予的力量,发掘我的潜质、体谅我的愚蒙、辅助我的事业、重建我的信心,我可以挥一挥手就走吗?“下子手上已然拥有重新为人的条件时,只差丁松年的一声呼唤,就回到他们以及他们代表的旧时日子去。是否合情合理?

  分明是在丁柏年他们辅助之下才脱胎换骨的,毅然回到未曾对自己新生命作过任何贡献的丁松年身边去,这是否等于把千辛万苦所争取回来的自尊,再次双手奉送了?

  又让丁富山有父有母的责任与对丁松年无法忘怀的情爱,加起来是否匹敌那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屈辱?

  丁柏年为爱我而准备挑战世俗,迎接人言,就这样叫他失望?不对他多年来的情义报答吗?

  上天真是太太太会开人的玩笑了。

  当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才可以活下去时让她孤苦伶仃,当一个女人再不需要男人而能活下去甚至活得不再寒酸绝对潇洒时,反而让她有多过一个的选择。

  总是为难、总是缺憾、总是悲哀、总是无法解决。

  解决不来的问题,只好忘掉它算了。

  一直工作至凌晨,拖着了不能再疲累的身躯走出办公室去,就在大厦门口处,迎面被一大束的玫瑰花挡着了。

  我吓那么一大跳。

  花后终于露出了一张恳憨的笑脸来。

  是丁柏年。

  “如果你要捱通宵的话,花残花谢花落,可救不了。”

  然后,他让我抱了那一大束玫瑰与星花,轻轻搭着我的肩膊说:“让我送你回家去,好好的休息,再迎接明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无尽的明天,只不过代表永无休止的奋斗,那意味着几许孤寂与艰辛?

  明天是希望?对于一个身心健康的、意欲过着平凡安稳生活的女人,希望是什么呢?也不过是像我新婚之后那种无忧无虑,平庸富泰,有夫有子的日子罢了。

  然,人们认为这是不进取的、不积极的、不值得同情的表现。

  现代妇女,被迫上梁山,事必要磨拳擦掌,力战江湖,才有三分价值。

  惟其如此,男人才再回头一顾?

  唉,算了,如果我已有本事独个儿站起来做人,不需要那宽敞的肩膊,让我枕着息一息;不需要那有力的臂弯,把我抱得安全温暖;不需要长人独力支撑家用,让我无忧无虑地生活直至老死,男人啊男人,那我又何须要你?

  连生养死葬的责任都自己一力承担的话,就把男人的身份一贬而为附属品好了。

  请勿一边要求我是万能泰斗,十八般武艺行走江湖,另一边又贤良淑德,奉所有亲人如神明,朝夕膜拜。

  罢,罢,罢,累都累死了。

  女人不是一站起来独立就显得霸道,而是人到无求品自高,因而不自觉地表现出冷漠。

  只有那些再不相信情爱等于一切,足以维持生命的女人,才会站在不败不倒之地。都是陈陈相因,可怜可悯可笑的鸡与鸡蛋问题。

  第53节

  转眼又是另一个星期天,我差一点点就要爽掉儿子的约会。工作实在太多,心情尤其紧张,因为我设计的那个中央厨房供应中心在周一就开始投入操作了。一番理论,是否能发展成一个运行畅顺的事实,是非常令当事人担心的一回事。

  我原想留在中央厨房供应中心内再与职员作最后的检讨,然,富山很紧张的在周六晚摇电话来说:“妈妈,你明天一定会带我到海洋公园?你一定会是不是?”

  我差点失声笑出来,那海洋公园,怕富山已经去过九十九次,还新鲜如昔,孩子的心倒不易变。

  我不忍令他失望,于是答:“一定,放心好了,还不去睡呢,夜了。”

  “好,我这就上床去。妈妈,我在这儿给你一个飞吻,道晚安。”

  电话筒里传来甜蜜的声音,甜到心底深处。

  才买好票子走进海洋公园,富山就四处张望。我问,“你是识途老马,先到那儿去,就你带着妈妈走吧!”

  富山也不造声,还是四处张望,竟还急得跳起脚来。

  “怎么了,富山,我们从那一站玩起?”

  “来了,来了!”富山忽然如释重负的喊,指着我背后说:“看,爸爸来了!”

  我回转身去,果然见到了丁松年。

  丁松年走近我说:“让儿子有个有父有母的星期天好不好?”

  富山望住我,一脸恳求的紧张模样。

  我不能说不好,纯为了儿子。

  老早知道富山需要有父又有母,在他狂恋之时,何以又不留情不留手?

  真教人唏嘘难受。

  富山一手拖着我,一手拖着松年。这个幸福家庭的假象,竟然也为孩子带来片刻的欢愉。

  一家子坐到吊车上去,富山拖着父母的手仍不放松,为此都挤到一边坐着。

  “曼,有没有为孩子重新再考虑我和你复合的问题?”

  丁松年开门见山的问,我并没有答,把眼光移放到周围的山景海景上去。

  上有澄空,下有碧海,中间有绞痛无已的心。叫我如何应付?

  我们坐到那看海豚表演的看台上去,孩子全神贯注在他认为百看不厌的节目上去,两个成年人分明的心不在焉。

  “曼,你不打算答复我的问题?”

  “松年,你是愿意为儿子牺牲自己的幸福了,是不是?”

  丁松年正想开口,随即把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去。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当然非小心不可。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说要求复合的原因只为富山的幸福,而不是为他仍然爱我。

  “曼,出来社会做过事的人,果然非同凡响。”

  “你过誉了。”

  “你呢,你不爱富山?”

  “对儿子的感情是肯定的,相信你我都一样。为孩子牺牲,也是应该的本份事,然,如果勉强地在一起,给他带来的困惑可能更大。这个险是一拍两散,并不适宜冒吧?”

  “曼,你是要我认认真真地对你表白,我仍然心上有你,才肯回来吗?”

  丁松年永远是丁松年。

  他的自负与傲慢,渐渐到了不能自已的境地。

  “松年,两个人要聚合在一起,固然要你心上有我,也必须要我心上有你,是不是?”

  再没有一面倒的情况可以在生命上发生了。以往的一切,适足为戒。

  丁松年听了这么一番话,脸色板得铁青。

  我不怪他,一个晓得保护自尊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正常而健康地生活的人而已。

  我如是,丁松年如是。

  然,以下那几句话却令我大大的吃惊了。丁松年竟说:“你心上有的丁家人,已经更换了名字,对不对?”

  “松年!”我惊呼。

  “我说的话,我负责。许曼明,你是不是要我匍匐在你跟前,你才肯网开这一面,原谅我对你的不忠,放过侮辱我们丁家名声的报仇机会?”

  “松年,你以为我会这样做!”

  “为商场荼毒过的职业女性,可以狠心得绝不留情。”

  啊!现今才多上一课,原来跑到社会上头独立谋生的女人,还要背负一个黑锅,认定我们公私不分,一般的赶尽杀绝。

  “松年,我只能给你说,如果我选择报复,我可以用其他各种方式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却绝不出卖我的感情去作为武器。你呢,为了恐惧丁家与你自己的名声,而借了富山为藉口,打算把前事一笔勾销吗?松年,不必如此。我告诉你,你这样做,只会害到自己,邱梦还是个值得你爱的女人。逝者已矣,你和我都只可以展望一个崭新的将来。”

  在海洋公园的半天,我尽了母亲的责任,直至日落,我把富山拥在怀里,吻了又吻,说:“跟爸爸回去吧!妈妈会想念你!”

  “妈妈,我也会想念你,但愿一个星期只有两天!那么我隔一日便可以见到你。”

  世界上最找不到比这句更动人心弦的话。

  “富山,你是不是说过,你会原谅妈妈,我力有不逮。”

  “妈妈,你很好,你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谢谢你,富山,谢谢你!”

  我站起来,走回我的车子上去。

  富山父子在汽车的倒后镜上,渐渐变得渺小迷糊,以至于消逝。

  回到家去后,整个人抛在床上,软弱得不能动弹。耳畔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许曼明,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是的,我应该明白,一切都完了。

  突然之间,丁松年父子把我仅存于心底的一个秘密抓出来,然后将之粉碎。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抓起来时,对方是一把沙哑而凶恶的声音,叫嚷:“你是许曼明?”

  “我是的,奶奶,有什么事吗?”我认得松年母亲的声音。

  “跑到外头去做了一阵子事,你就学坏了、变质了、成了狐狸精了,怎么忽然之间把我的松年弄得悔不当初,还要引诱我的柏年,你这是安着什么心?”

  “奶奶,你是搭错了线了,这儿没有你要找的许曼明!”

  在我挂断线之前,犹听到电话筒那一边传来凶巴巴的喊叫声:“我决不放过你,决不……”

  这世界上的恩怨层层叠叠,谁又放过了谁?不都是一样纠缠着过完一生。

  恐怖、疲累,然,无计可施。

  所有的人际关系,只除了亲生骨肉,全部都是最终导致失望与麻木。

  第54节

  天亮了,又是全神的投入在工作之中。

  我们的那个中央厨房供应中心,运作得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非但没有影响食物的质素,反而提高了供应服务的效率,应付五间旗下的快餐店以及以电召订购午饭的生意都绰绰有余。

  这给我们一个强有力的信心证明,非要全速将店铺遍及全港九新界,甚而考虑发展海外市场去。

  我很认真地对宝钏说:“不是夸大,更不是笑话,在本城,一个可行的生意概念,一下子就会被人偷去了,我们必须要在他们动我们脑筋之前,打好基础,扩阔版图。”

  宝钏拍拍我的手,说:“能够领悟出这条最重要的营商之道,且坐言起行,曼,你是毕业了,我很安慰!”

  “名师门下出高徒,希望能把你的创业精神与毅力传扬出去!”

  “只收女徒弟?”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忽尔,宝钏收住了笑容,认真的给我说:“曼,人在江湖,你现今是收不了手了,这未必是好事。”

  “怎么才算好事呢?”

  “总得有个归宿才成,对不对?否则,我也不会在千辛万苦之后,仍嫁予杨真,应付杨家的子侄,并非一件易事。要说生活无忧,我是足够条件了吧,仍要屈服,这是女人无法逃脱的一件事,对不对?你不要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才好!”

  “宝钏,我不会。若说到人在江湖,身不由主,那我并不赞成。既是能由手无寸铁,变成坐拥雄兵,不外乎是事在人为。江湖上那有人会死抓着你不放,只会恨不得少掉一个对手,才是正路。到有那么一天,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可以放下刀剑,金盆洗手,重作冯妇,自然会得躲回家里去。现在还不是时候。”

  周宝钏骇异地问:“柏年呢?他不是人选,抑或你怕人言?”

  “爱得足够,有什么好怕?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个答案,会令他很难受。”

  “长痛不如短痛,我会给他说。”

  这一夜,我特意约了柏年来家吃饭。

  是我亲自下厨煮的四菜一汤,为柏年烧饭,这恐怕是可见将来的最后一次了。

  菜准备好之后,我回睡房去沐浴更衣。

  不知有多久未曾在镜前好好的观赏过自己,一直怕看朱颜已损,徒惹伤感。

  今晚,以及今晚以后,我无须再畏缩了。

  摆脱了这个感情的枷锁,重获自由,使我脸容闪亮,浑身舒畅。

  一个女人要求自己重新独立的生活,要照顾身心两方面。经济上得运用自己取之不竭的学识与干劲,奋斗下去。精神方面,我绝对尊重自己的真实感受,不作任何妥协,对爱情,宁缺毋滥,这才是为自己,也为对方保全自尊的惟一方法。

  我在企身镜子前转了几圈,觉得整个人年轻、开朗、活泼、清爽起来了。

  我的重生,其实是自今日始。

  跟柏年吃过晚饭之后,我们走出露台去看夜景。

  香江永远如此星光熠熠,凄迷美丽。

  我给柏年说:“你快要怀念这动人心弦的景色了!”

  柏年敏感地立即握住了我的手,问:“曼,怎么只会是我?”

  “因为我不打算离去。”我紧握着柏年的手:“柏年,这些日子来,我不知多么感激你。你的真情挚爱,叫我知道自己仍是个有人需要、有人愿意保护的人,挽回了我已然丧失掉的信心,就因为我恢复了自信,我才敢坦率地对你说这番话。”

  “曼,是不是因为我母我兄对你说了些令你难堪的说话,令你畏缩不前?”

  “柏年,如果他们对你施加压力,请告诉我,你会怎么样?”

  “我不管,我不理,我一意孤行,我坚持到底,我誓无反顾……。”

  “因为你爱我?”

  “对,因为我爱你,深深的爱你!”

  “柏年,我跟你的性格完全一样。”

  丁柏年在一刹那之后呆住了。

  话说得再明显没有。

  “柏年,我抱歉。惟其我尊重你、喜欢你、感谢你,我需要对你公平,对你坦白。请不要娶一个爱你不够的妻子,我也不要嫁一个爱他不够的丈夫。”

  “你仍爱松年?”

  轻轻的叹息一声,我答:“何其不幸,是的。我仍爱他,深深的、没有半点疑虑地爱着他。从那一晚,两人凭栏在露台上,天上有明月流星,耳畔有甜言蜜语,我们的誓言开始时,我遵守至今。

  “柏年,这些年来,我以为我拥有的永远不会消失,因为我没有努力地生活得出类拔萃,姑勿论是否我的错,已成过去。直至松年宣布不要我了,我才恍然大悟,尽我一切所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再来四积阴功五读书,都无非为重建家园,重拾旧欢。

  “直至前几天,松年给我说的那番话,才是当头的棒喝。一个男人变心不要紧,他今天爱我,明天爱邱梦还,仍会在后天跑回我身边来,只视乎我如何去吸引他、保全他、留住他,我仍然是有希望的。

  “然,如果一个人心变了,整个人的品性与价值观都有异于前,那就是穷途末路,无可挽救了。

  “丁松年如果真心认为他的妻子不够出色,没有与他同步前进,缺乏沟通,而要抛弃我,仍是可以接受的,凡事罪己。然,他不是,他只不过为自己的放任寻找藉口,将责任全部转嫁到我肩膊上去。他甚至并没有爱过邱梦还。你说,是否令人气馁以致绝望?”

  丁柏年完全没有造声,他仰望着美丽的香江轻叹。

  第55节

  良久,他才说:“我启程的那一天,你会来送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如果认为这会令你旅途愉快,我会。”

  “希望你来,那么我上机前的最后一分钟,仍能问你,爱我是否足够,可以令你与我同行,抑或叫我留下来?”

  我笑,柏年有他非常可爱的坚持与幽默感。

  我终于带着富山去送柏年飞机。

  “叔叔,你顺风。”富山学着成年人跟他叔叔握手。

  丁柏年轻轻的拥抱着我,吻我的脸颊上。

  我和他的眼眶都已湿濡。

  “没有改变主意?”他问。

  “柏年,你早去早回。我们的根扎于此,香港是吾家,它的兴亡,匹夫有责。”

  “曼,你进步得过于神速,太令人吃不消了。看样子,我回来的一天,会在通街通巷看到你的照片,旁边写着几个大字:请投许曼明一票,为民请命,建设将来。”

  丁柏年看牢了我,紧握着我的手,放到他的嘴边,再深情地说一句:“曼,我爱你!你值得我爱!”

  我垂下头去,再没有造声。

  只听到柏年对富山说:“好好的照顾妈妈!”

  “我会,我们互相照顾。”富山响亮地答,又问:“叔叔,你为什么要走?几时才回来?”

  “到外头去透一口气,休养疗伤之后就回来。”

  目送着一个爱护自己的人远去,那种难受,似重铅般压在心头。

  我连头都抬不起来。

  一个对于感情执着的顽固女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现在才想起一首民歌来,原来抬起头,不让眼泪滴在地上,是异常英勇的行为。

  我竟没法子办得到。

  走出机场时,似有人在背后喊:“许小姐,许小姐!”

  “妈妈,有位姨姨叫你!”

  我回转头来,一看,竟见着邱梦还。

  “是你!”我嚷。

  “这是富山?”邱梦还问。

  “对,叫姨姨吧!”我这样嘱咐儿子。

  “富山,你好。世情变化万千,曾经以为我要跟这孩子相处那一生一世,却原来只是有此一面之缘。”邱梦还说着这番话时,竟无难过。

  我问:“你决定不跟松年在一起了?”

  “多谢你们抬举,没有以为是丁松年把我弃如蔽屣。”

  “丁松年不会,他对所有有能力离开他而独立的女人都有一份眷恋。”

  我这么说,心头犹有一阵刺心的疼痛,并非对他刻薄批评,只是叙述一个事实。

  “不能深怪他是不是?有哪些人不是知道你离不了他而偏要离开你,有哪些人会珍惜自己手上所有的一切,认为满足,不再他求?有优越条件的男人尤其不容易做得到!”

  “有优越条件的女人呢?”我问。

  邱梦还轻轻地叹一句:“男女永远不会平等。”

  “只为男人从没有把感情放在第一位,这种天生的品性定夺了人的命运。”

  “努力吧!”邱梦还使劲地在我肩膊上拍了两下,然后挥手而别。

  举头看着一飞冲天的航机,各奔前程,远去。万里无云,蔚蓝的天空留下了一度白色轻烟,像人生的一个阶级,留痕,却在不久就会烟灭。

  邱梦还说得对,要获得尊重,要留住人心要显示矜贵,女人只有继续努力,强化自己,身心都自行独立。

  惟是能独立,才可以有权选择自己的伴侣、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活,不会再为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世界永远是你先不用求人,人才会来求你的世界。

  为了认识一条让自己脱胎换骨、重新为人的大道理,而付出无穷的血与无尽的眼泪作为代价,我,誓不言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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