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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 第一部分

  第1节  “老车”香烟

  自序

  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已定于一九九五年九月于北京举行。

  当中国获得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主办权这项殊荣时,身为中国妇女的我,有着双重的喜悦。

  我一直在想,该做些什么或能做些什么以庆祝九五年——这个标志着世界妇女同心同德、互助互爱、携手共创明天的一个年份呢?

  我相信从自己的本位工作出发,来表现妇女的一番能力和心意是最合适的。

  故此,我特地写了长篇小说《我要活下去》。

  这是我写作上的一个新尝试,也是新挑战。

  小说覆盖的年代很长,进述了自一八九八年至今,一个以烟草业起家的家族百年之内的兴衰故事。其中的女性,经历过时代变迁,国族危难,依然奋勇地活下去,且坚持要活得更好。她们以坚强意志抵挡岁月风霜,以纯厚意愿维护传统美德,以超凡智慧迎战生活考验,以强烈的民族自尊克服私人情欲,以丰富的现代知识应付商场奸险,以高贵情操珍存心中情义,到最后不但没有倒下来,还一代传一代地充满信心,而且开心地生活下去。

  我深切期盼读者们在为书中女主人公的成就热烈鼓掌时,也同时获得一份鼓励。并且这也是我献给一九九五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的诚挚心意。

  在此,我要衷心感谢好几位鼓励和辅助我完成此书的朋友,尤其是英美烟草中国公司的黄和祥先生,他让我了解了中国烟草业的发展情况,对我的创作有很大启示;同时,英美烟草中国公司的朋友们在帮助我搜集有关的资料上,花了很多工夫,在此一并致谢。

  梁凤仪贝欣是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

  她一出娘胎,呼吸了这世界的第一口新鲜空气之后不久,就嗅到了一阵微弱的、清淡的、稀薄的烟草香味。

  烟草香味萦绕整间箕围屋的小房间,也萦绕着贝欣整个人生。

  据她的外祖母伍玉荷说,当时她为女儿接生后,吸着一根以烟叶骨混合着干树叶所卷成的香烟,看着没有睁开眼睛的小小贝欣,静静地躺在她母亲戴彩如的怀抱里,一边吸索着烟草的气息,一边微笑。

  是的,一开始,贝欣就以一个愉快开心的态度去迎接她那多灾多难、也多姿多彩的人生。

  也因此,伍玉荷给她女儿戴彩如建议说:“就以一个欣字为她命名吧。”

  戴彩如把贝欣生下来,已经是疲累不堪,她觉得自己是在出尽了身体上最后的一点一滴气和力,才把子宫内的那婴儿推出来,让她见世面去的。

  当戴彩如听到女儿那声哭音在房子里响起来,再夹杂着母亲伍玉荷的欢呼之后,她还以为自己这就要倦极虚脱而死呢。

  即使如此,戴彩如也无怨无憾,活着,委实是太凄苦了。

  那年头是五十年代末,正值中国大陆的三年自然灾害铺天盖地地横行着,天灾人祸,弄得民不聊生。有些县城饿死十多万人,几占了整个县城的四分之一人口。山野地区的那些村庄,全村人都饿毙的也不算稀罕。

  伍玉荷与戴彩如母女在广东省的小榄镇上生活,也是贫困得度日如年。

  解放前,伍玉荷不论是娘家抑或夫家,都是广州城内的富户,靠的是当来路香烟的经销商起家。从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如何的风生水起,如何的叱咤风云,也就先不去说它了。

  在戴彩如怀了贝欣这第一胎时,丈夫贝清就辞世了。

  在五十年代末的自然灾害期间,患浮肿病的人实在多到不可胜数。

  因为粮食不足,每人每日分得的米粮,就算用来熬稀米粥,也是不足以裹腹,就更别说有其他油水食粮可以补充身体所需的营养了。

  贝清爱妻心切,看着自己使戴彩如怀了身孕,在如此凄苦的情势之下,真是忧惧多于惊喜,于是只好竭力让妻子得到温饱。

  每日分配回来的六两米粮,贝清全用来蒸了白米饭,让戴彩如勉强得以温饱。他自己就只能不住地以代食品充饥。

  代食品指的是麸皮、米糠等牲口的饲料,在极度饥馑的情况之一,人能活得像牲口,已经算是走运了。

  贝清每次饿得前肚紧贴后肚,觉着肠与胃都在颤动而生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痛楚时,他就在心上默默地喊说:“我要活下去,必须想法子活下去。能活着仍然是好的,我有妻有儿,我要看着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于是贝清就奋勇地走到田野里,拼命找能吃的东西下肚。

  凄凉的情况是,连那些粗贱的地瓜都在人们眼中变得如珠似宝,发现一个小小的地瓜在田野里,几个饥饿得手足发软的人,都可以拼命地打斗在一起,直到其中一位较强的胜利者把地瓜吞进肚里。

  贝清在极度绝望之中,只好硬着头皮把那种叫黄狗头的植物采摘回去,躲在屋后檐下,用只破烂的瓦钵,将那束黄狗头煮个稀烂,然后狼吞虎咽,不顾一切地吃下肚去。

  黄狗头的味道其实并不难吃,只是吃下去容易,要将它消化掉就极度困难了。

  人们其实明知黄狗头是慢性毒药,吃多了,会把胃磨损个透,严重的会出血至死。就算没有把胃弄垮,可是日积月累的消化不良,硬拉不出屎来,也一样要一命呜呼。

  贝清不是不知道这个严重的后果。

  但,在山穷水尽的时刻,人们自由选择的权利实在太少了。

  贝清自知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因为营养不良,浮肿病的病症已经很明显了。

  与其是饿死病死,倒不如饱死还好过一点,总之,只要让自己死得舒服一些就算好的了。

  贝清连这个卑微而可怜的愿望都没有达到。

  就在贝欣出生前一天的晚上,贝清再也忍不住,发出重重的呻吟声,抱着肚子,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的挣扎,吓得戴彩如面无人色,拉着丈夫的手问:“清,你怎么了?”

  “我肚子痛,痛死了。”

  “那怎么办?”戴彩如慌了手脚,“我把娘叫醒吧!”

  “不要惊动她老人家,我去茅厕,回来就好了。”

  贝清艰难地爬起来,再爬到鱼塘边的那所茅厕内,以颤抖而瘦削的双足支持着他那已然浮肿不堪的身躯,缓缓地蹲下去,使尽浑身力气,希望能拉下一泡粪便,清理体内那股已经再盛载不下的压力。

  可是,贝清因为用力过甚,脸色开始由清白而变为蜡黄,再而泛了一脸的乌黑,头部的晕眩逐渐加重,眼睛越瞪越大,眼珠子几乎脱眶而出,终于一头掉进茅厕里。

  贝清实实在在辛苦得再活不下去了,他最终把体内的一口怨毒污气,跟随着一声惨厉的喊叫,吐出口腔来,然后,就整个人昏倒下去。

  清冷的长夜被贝清那声惨叫骚扰过后,又回复原来的那般宁静。

  世界之大、之残酷、之无奈,在于少掉了一条生命,也实实在在算不了一回事。

  翌晨,左邻右里把贝清的尸首从鱼塘里捞上来。

  戴彩如顶着大肚子,一把将已经死去的丈夫抱在怀中的那一刻,她并没有轻生的念头。

  活着,还要活下去,只为她心中有爱。

  贝清与戴彩如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的,他们的恋爱以至成亲是个浪漫传奇的宿世前缘故事。

  新婚之夜,贝清曾一边吻着他新娘子的手,一边对她说:“活着真好,因为到底能娶到你。”

  戴彩如羞红了脸,益显娇美,她回答丈夫,说:“我们比我们的父母幸运多了,应该永远珍惜这份运气。”

  “对,珍惜着它,保有着它,直至永远。”

  他们矢誓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这份当年的盟誓岂止是刻骨铭心,且得到父母倾情尽志的祝福。因为伍玉荷原本跟贝清的父亲贝元在年青时有过一段深刻的感情,可惜难成美眷。在各自成家立室,生儿育女之后,没想到终能成为儿女亲家。这种隔代姻缘总算能抚慰贝元与伍玉荷曾受创的心,因而寄予下一代无尽的祝福。

  伍玉荷之所以不能嫁给贝元,是牵涉到一段小小的香烟业在中国发展的历史。

  舶来香烟,即广东俗称所谓“来路”香烟,指的是英美生产的香烟,最先是在一八九九年,通过一位叫菲理斯克的美国人从美国带进中国的上海来。

  第一箱进口的香烟是运进上海去的,牌子名为“老车”香烟。

  这美国人名副其实是光棍一名,就凭着他的一点聪明眼光,觉得舶来香烟在中国市场内大有可为,更凭他的人际关系,取得了美国这个“老车”牌香烟在中国市场的总代理权,再鼓其三寸不烂之舌,搭通了当时上海的大洋行老晋隆洋行,就当起香烟买办来。

  当时,中国人还不晓得抽烟,看着香烟两头都可抽用,只觉趣怪,买来当玩物的,比买来抽的多,生意其实不怎么样。

  为了发展业务,菲理斯克想出了要结集多人力量的办法,于是实行分省分区销售,努力地串连了七家各有不同地头势力的华洋杂货店,让他们作分销商。

  这七家分销商当时经营的各式华洋杂货,倒真是相当出色的。根据记载,七家分销店为:业德馨、乾坤和、永泰栈、永仁昌、福和、陈保昌、义大生。

  七家华洋杂货店各有老板,并由得力助手负责整体业务。舶来香烟就由于他们的努力,业务门面得以打开了。

  那位开创舶来香烟打进中国市场的美国人菲理斯克,在中国还有段浪漫的故事。相传他因烟草业务日益兴旺,以老晋隆大洋行买办的身分夜夜笙歌,征歌逐色,竟然恋上了一位青楼妓女小尤,还认真起来,决定要讨个中国妻子,实行收心养性,成家立室。

  可是,大笔聘礼送到鸨母面前去时,却被小尤坚决地退回来。

  见钱眼开的鸨母,连忙鼓其如簧之舌,要劝动这位姑娘回心转意,好让自己捞一大笔。她说:“小尤啊,今日你年轻貌美,自然是千人簇拥万人爱重;不日人老珠黄,情况就是一天一地、云泥之别了。我看这美国人是真有点本事,来华才不过是几年光景,就混得风生水起。你看看呀,福和的陈文伟老板,跟义大生的韩大少,简直把他视作菩萨般敬奉。他既又是对你真心诚意,何不就许了他,图个名正言顺,当有钱有面的归家娘去。”

  小尤但听不语。

  她伸出玉葱儿似的手,把那长长的纸卷点燃了,然后拿起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吸了两口香烟。

  清幽的烟味随着轻轻的白烟,自她小小的鼻孔中喷出来,似是带出了她本人体腔内一股与众不同的典雅气味似的,令坐在她跟前的鸨母都一下子被震慑住,很有点辞不达意。

  鸨母最怕的就是小尤如今这副闲散悠逸的表情,她知道这意味着小尤已经下定了心意在一件事上头,到了毫无商榷与转弯的余地,故而表现得完完全全的不在乎,甚至听若罔闻,不动心,不动志,也不动气。

  “小尤,”鸨母又喊了一声:“且容我多说几句你或许不爱听的话。自己是怎么个出身的,这也得细想,肯娶青楼妓女回家去的中国男人不是没有,可是,真正名媒正娶,当正式夫人的就不多见。再说下来,洋人的思想总比较开放,不怕穿着旧鞋,这点对你日后的幸福也能起很大的保障作用。”

  鸨母好像越说越有信心,越见道理,越要不停地说下去。小尤轻轻地放下了用两只手指夹着的长纸卷,抬起眼向鸨母微微一睁,柔声道:“三娘,你别说下去了,我的主意已定。”

  然后,小尤就放下了她盘起来的那条腿,再说:“跟洋人做买卖,使得。从他身上得到一些生意利润,因而对他毕恭毕敬,巴结奉承,这也是情理之内的事。就是你口中所说的七大华洋杂货店老板,管他是义大生也好,福和、永仁昌也罢,那些老板讨好菲理斯克,跟他来这儿买笑,我也竭力尽责的结纳他,不是不可以,甚至不是不应该的。但谈到名媒正娶,长相厮守则是另外一回全然不同的事了。”

  鸨母立即发问:“有什么不同呢?”

  “嫁给他,就跟他的姓,认他的祖宗,是他的人了。这跟一单两单生意交易怎能同日而语。生意是交易,有来有往,互助互惠,谁都不欠谁,谁也不算依附谁。当了他的夫人,沾了他族的光,这我就不愿了。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这点志气,我小尤还是有的。”

  说罢了,那三寸金莲往地上一踏一,就这样站起来,款摆柳腰,管自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睡房去。

  也不知是凑巧抑或孽缘,这菲理斯克被小尤拒婚的消息弄得街知巷闻。美国人的脸上就很有点挂不住,情绪自然地低落,于是借酒消愁。大概是酒入愁肠愁更愁,竟然拿了把手枪出来,不由分说地往自己天灵盖上一轰,就成了个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信奉者,一时成为坊众传扬的风流佳话。

  听说,小尤也为了对方的义深情重,为他拒绝接客一整年,那三百多天,在青楼内也是淡妆素服,算是为他尽一点心意。

  菲理斯克去世后,老晋隆洋行便另找大班,根据烟草业流传下来的记录,先后继任的有晋英、唐罗思、柯伯思、英逸士等好几位。发展至一九○○年,证明中国市场的确有可为,老晋隆洋行的香烟生意已相当可观。

  第一部分

  第2节  生意畅顺

  中国人对香烟的口味也日渐提高。本世纪初叶,一种叫“老刀”牌的英国香烟,因为烟质特别清醇,介绍到中国来之后,立即风行,且有取代其余美国香烟的趋势。

  这个转变,被英国的烟草公司发现,立即锐意全力发展中国市场,于是通过收购行动,就把老晋隆洋行的股权握在手上,组成了新的晋隆洋行,老晋隆洋行仍在新公司占少量股份,携手合力开拓国内市场。

  话说晋隆洋行的股权虽有变动,为英国的烟草公司控制,但在经营方面依然是沿用那七家华洋杂货店的分销制度。

  其中福和洋行的老板陈文伟,最得力的助手是他的第三房妻子伍婉晶的长兄伍伯坚,也就是本故事女主人翁贝欣的曾外祖父,贝欣的外祖母伍玉荷是伍伯坚小妾生的伍家的第六女。

  伍伯坚为人沉实内向,办事勤奋踏实,陈文伟的华洋业务全得力于这妻舅的辅助,得以蒸蒸日上。故而陈文伟成为当时叱咤风云的富豪,而伍伯坚的家资亦相当雄厚。

  陈文伟不大愿意离开上海老家,于是发展华南业务的重任就落在伍伯坚的身上。

  伍伯坚的一妻一妾从来口和心不和,伍伯坚日间苦干,晚上睡在床上,还要细听妻妾之间的拉是扯非,也是够心烦气躁的,故而决定趁福和洋行要到华南区发展新市场的机会,把小妾带到广东的广州城去,让妻与妾各据一方,自然少掉了很多冲突。

  陈文伟在知悉了伍伯坚这个安排之后,禁不住哈哈大笑,道:“老兄,你要多谢我给你这么一个好机会,消解娇妻宠妾的矛盾于无形,将来在广东干得不出色,可就难辞其咎了。”

  伍伯坚说:“开拓市场就要当开荒牛,还要背一肩的家累,可怎么得了。女人这东西,不要她们,生活枯燥无味,难以活得下去;有了她们,生活又过度紧张,更难活得下去,真难!”

  陈文伟道:“活不活得下去,其权在己。你看我,家中一共五个女人,比你家还多三张嘴,整日整夜吱吱喳喳地争宠夺利,我不一样能活得畅快,全在乎你这掌家的人如何应付罢了。”

  “我什么时候都佩服你。”

  陈文伟笑道:“家中摆得平与否在其次,华南区的业务开发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口肥肉也不只我们一家福和看中,你不是不知道的。”

  伍伯坚点头,道:“我知道,现今连我们福和在内,共有三家已于广州设分行。其中永泰栈的实力不可忽视,反而是乾坤和只像凑高兴、赶时髦,才到广州开垦去。”

  “何以见得呢?”

  “永泰栈的郑伯昭决定派他最得力的助手贝桐到广州坐镇,那就非同凡响了。”

  陈文伟点头道:“贝桐的母亲是广东人,他算是半个地头蛇,人面极广的,这一点就占去优势。”

  “对极了,而乾坤和的蒋元正之所以到广州去,只不过是他们洋行有内部争斗,蒋元正很不喜欢他的庶母所生的幼弟蒋丙正,于是乘机将他调去南方,我相信蒋丙正得到的支援会很少。这样调虎离山,蒋丙正真正是虎落平阳,就耍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那么,你的真正对手只有贝桐一人。”

  “我们本是朋友,能合作得来的话,我不会故意与他为忤。若是华南市场够大,可以让我们两家人一齐分一杯羹,那就理想了。”

  伍伯坚基本上不是个品性刻薄利毒的人,故而在市场上,虽甚着力苦干,但总是没有摒弃同行同业之间共存共荣的至高理想。

  他跟贝桐又是多年朋友,在商务上也有很多谈得来的地方,尤其内眷其实是走得很近的。贝桐的正室章氏生有一子贝元,她早就于贝元一岁时亡故,小妾胡氏另生次子贝政。胡氏跟伍伯坚的小妾刘氏,也就是伍玉荷的母亲,因彼此都是妾侍身分,无形中有很多共同的苦衷与话题,平时就走得很近了。

  这次举家南移,可又有伴,就更加走得近了。

  到了广州城定居之后,伍伯坚与贝桐都分别为福和与永泰栈效力,在华洋杂货的分销网络上下功夫,简直忙得天昏地暗,六亲不认。

  幸好被冷落的两位小妾伍刘氏与贝胡氏,因为初到异地,事事感到新奇,张罗着建立一头新家,也花费掉她们甚多精力时间,也就不觉得寂寞了。

  尤其是伍伯坚的小妾刘氏不久就生下了伍玉荷,更叫她的生活热闹兴奋起来。伍玉荷虽是伍家的第六个孩子,但比她年长的五个孩子,都是男孩。刘氏生了一个儿子伍玉华之后几年,一直都无所出,而一到广东,就来“弄瓦”,这真叫她开心透了。

  伍玉荷是在父亲生意畅顺,母亲又极度得宠之下成长的。

  童年时,伍玉荷与兄长伍玉华就跟贝桐家的两个孩子常常玩在一起,也是缘分的关系,贝桐的长子贝元很喜欢伍玉荷。

  贝家有客人携来精致的糕点饼食,贝元总是给庶母胡氏说:“留给玉荷妹妹一份,她喜欢吃甜的,见了这糕点就会开心。”

  胡氏把这些情况看得多了,甚至有一天在丈夫跟前说:“你的长媳妇儿已经有着落了。”

  贝桐扬一扬眉,奇怪地问:“你的这句话是怎么个说法了?”

  “你的宝贝儿子呀,嘴边老是挂着伍家姑娘的名字,他心目中的玉荷妹妹比什么人都要贵重似的。”

  贝桐笑道:“孩子话与童子心,都作不得准。”

  胡氏说:“且看着走吧,那也要看他们长大之后的缘分。”

  事实上,伍玉荷与贝元这青梅竹马长大的一对少男少女,在感情上的确是有很深刻的交流的。

  就因为父亲是经营华洋杂货的,故很多时候有新鲜玩意儿拿到家里去,伍玉荷也必会把她获得的这些新奇玩物留下来,送她的贝元哥哥一份。

  记得伍玉荷十岁的那一年,有天忽然听她的母亲说:“这个黄梅时节真恼人,天气难于揣测,带孩子一个不小心,就要闹病。我前天看到贝元时,就觉得他的脸色不怎样好,果然,如今就真发起烧来了。”

  伍玉荷立即跳下椅子,跑到她母亲斜卧着的那张贵妃床前,扯着她的袖子道:“娘啊,贝元哥哥怎么病了?你带我去看他。”

  “明天吧,今天娘也有一点点头昏脑涨的样子,想歇一歇。”

  说罢了,便干脆闭上了眼睛。

  伍玉荷心上一急,眼珠子一转动,调头跑进她乳娘的房里去,不由分说便拉开了乳娘那床头柜的抽屉,翻出了一盒西洋感冒药来。

  伍玉荷记得她父亲伍伯坚把这包药交给她乳娘时说:“这西药蛮有功效的,有什么身体发烧发烫,头晕身热,服下去,很快就没事人一样了,只是小孩服食时宜服半粒,免过量。”

  伍玉荷知道乳娘习惯把一总要紧的东西都堆放在床头柜的抽屉内。

  她带稳了药,就阔步走出大厅来,刚好寻着了管家的陈忠,便嘱咐他说:“忠伯,你给我备车。”

  “备车?”

  “对呀,叫司机备车。”

  “你跟二奶奶要上街去吗?”陈忠问。

  “不,只我一个人要外出。”

  “六姑娘,你可是要到哪儿去了?”

  “上贝家去。”

  “那总得有个人陪着你走才成。”

  “很好,就挑你陪我走一趟吧!娘没空外出,乳娘又上街购物去了。”

  伍玉荷一边扯着陈忠的衣袖子,一边就走。

  那陈忠又不敢忤逆她,知道这伍家六姑娘是老爷和二奶奶的心肝宝贝。

  再说,她也不是要上什么闲杂地方去,贝桐老爷家是二奶奶常去的地方。于是就在半推半就之下,给伍玉荷备了车,陪着她走这一趟。

  才下了车,伍玉荷就把陈忠扔下,让他应酬着贝家的家人去。她自己像只识途老马,箭也似的飞奔到贝元的房间去。

  “贝元哥哥!”伍玉荷朗声高叫。

  “玉荷妹妹吗?”贝元回应着。

  他是认得对方的声音了。

  贝元刚睡醒,闷在床上不知该干什么,听到伍玉荷的呼唤,真是太喜出望外了。

  伍玉荷跑到贝元跟前来,一伸手就摸他的额,那举动跟成年人无异。

  贝元禁不住扑哧一声就笑出来。

  伍玉荷睁圆了眼睛,问:“贝元哥哥,你笑什么呢?你不是有病吗?”

  贝元答:“有病归有病,可笑归可笑。你刚才那个模样,有点像三婆。”

  三婆是负责带贝元的贝家老佣人。

  当贝元头晕身热时,三婆最作兴久不久就伸手去探贝元的额头,然后皱一皱眉道:“热度还未退呢!”

  她的那副表情,伍玉荷竟然学足了,因而引得贝元发笑。

  “你的热度真的还未退呢!”伍玉荷说:“来,我给你带了药。”

  说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了那盒西药,打开纸盒,就掏出一颗药丸来,道:“是我们福和洋行分销的西药,我爹说很奏效,万试万灵的。”

  贝元道:“那只是用来吹嘘的说法,不一定准。”

  “我们福和卖的都是好货。”伍玉荷很有信心地说。

  “我们永泰栈一样有很多好货呀,就是没有你这个牌子的成药。”贝元答道。

  他才这么说,伍玉荷就红了双眼,抿着嘴,差不多就要哭出声来。

  “玉荷妹妹,你怎么了?”贝元急问。

  “人家一片好心赶来救你,你竟不相信我了。”伍玉荷嗔道,把一张小嘴嘟得老长。

  贝元慌忙伸手捉着伍玉荷,道:“哪有这样的事,玉荷妹妹,你来看我,我还来不及高兴呢!”

  贝元说罢想了一想,便又道:“你带了什么药来,我都服下好了,拿给我。”

  伍玉荷道:“你不怕那是吃坏人的假药?”

  “不怕,当然不怕。只要是你给我吃的,哪怕是毒药,我都吃掉它,这样成不成?”

  伍玉荷一听,就破涕为笑了。

  她把一颗药丸放在掌心上,想了一想,道:“不能服食过量,一分为二,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你也有发烧吗?为什么也要吃?”

  “陪你吃嘛!”伍玉荷歪着头道:“要是坏药吃坏了人,那我也陪着你吃坏肚子好了。”

  说着便把半粒药丸递给贝元,两个孩子就笑着把药丸吞服下去。

  才吃完,贝元就道:“我这就好了。看,没事人一样了。”

  “这么见效吗?”

  “对呀!因为福和卖的都是好东西。”

  伍玉荷一想,就知道这是她的贝元哥哥刻意地逗她欢心,禁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

  他俩名副其实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

  可是,长大到十八岁的那年头,情势就有了很大的转变。

  在香烟业务上,作为分销商的福和与永泰栈,竞争是越来越白热化了。

  同行如敌国,这叫伍伯坚与贝桐二人无形中有了多少心病。

  伍伯坚原本是个老实保守人,不会得过分张牙舞爪,但这些年经他手推行的业务,成绩是一落千丈。

  伍伯坚做事过分保守,在订货上尤其不会急进。

  当新的晋隆洋行把英国香烟“老刀”牌推介到中国市场来后,催促各分销商多拿货品。甚至把佣金由原先订的百分之零点二五,增加至百分之零点五,涨幅一倍作为鼓励。

  其时分销商多要先垫出货金,再从市场上收回货款,这种制度也是老晋隆洋行的大班想出来保障自己的方法。

  可是,为了帮助英国香烟打开市场,优惠条件层出不穷。除了佣金折扣大幅上扬之外,还有在垫金上下功夫,让分销商先取货,后付款。

  这就等于让分销者做无本生意,非常有便宜可占。

  事实上,老晋隆洋行之所以肯信任分销商,也因为自从二十世纪初叶引进香烟之后,一直跟这几间国内有名的华洋杂货洋行交易,已经摸清楚了他们的底子,觉得可靠,才肯先货后款。

  本来,这一总新的优惠条款加诸于英国出产的“老刀”牌香烟推销运动之上,应深受分销商欢迎的。

  但,伍伯坚的想法就不一样。

  他总觉得广东俗语那句“怎会有如此大的一只蛤蟆通街跳”是最具警惕性的。

  如此的额外优惠,可能就是因为英国这种“老刀”牌的香烟品质较差不多,非要多出法宝吸引分销商不可。

  伍伯坚还慎重地考虑到两点。其一是美国香烟“老车”牌来华后,好不容易占领了市场,用家已经很习惯这种美国烟的味道了,如果把资金和精神分到英国的“老刀”牌香烟上,是否会过分冒险丁?等下失去了“老车”牌的长期用户,又抓不到喜欢“老刀”牌的新主雇,岂不前功尽废?

  其二是作为分销商,先别管货是即付现金抑或赊款经营,认购了的货额是不能退回的。如果一时贪念,以为有便宜可占,胡乱大量进货,到头来,市场承接力弱,货品囤积过甚,所慊的佣金远远不如应付的货款,这条数可不是闹着玩的。

  为此,伍伯坚决定采取保守的态度去对待“老刀”牌香烟。

  他的这种心态和决定刚好跟贝桐相反。

  第一部分

  第3节  大展拳脚

  贝桐的个性比较爽快勇猛,他看到要把实力雄厚的同行对手打败,使他的货品占市比例凌厉上扬,必须要有突破。

  英国“老刀”牌香烟的进口,正好给予他大展拳脚的机会。

  贝桐自己躲在办公室内,先自行试验“老车”牌与“老刀”牌两种香烟,发觉各有千秋之余,他个人还是偏向于“老刀”牌多一点,因为英国香烟烟味浓郁之中带着清雅,吸进去后似能弄得满腔芬芳,齿颊留香,很有种耐人寻味的气氛,惹得瘾头十足。

  而且贝桐很喜欢英国烟的包装,觉得会对用户起一定的吸引力。

  诚然,要扭转人们的习惯,令他们尝新并不容易,但只要大胆推广,就能奏效。

  贝桐有很大的把握,只要货品本质优异,一经大力推介,自然有流行机会。

  于是,他把老晋隆洋行额外给他的佣金奖励用在推广之上。其中一个办法就是送赠香烟给进戏院看电影的观众,果然惹得电影院旁的杂货店都增加了要“老刀”牌香烟的数量。

  贝桐决定利用晋隆洋行给予的特惠条件,实行突破,一于有风驶尽。他且自动向晋隆洋行的大班提出,如果他的销售量凌驾在各分销商之上,他还要另加一个额外的折扣以及把赊数期加长。

  这个要求很快就被答应下来。

  贝桐在广东地区销售“老刀”牌香烟的成绩出乎意料地好。

  这大概也因为广东的用家都尚新奇,并不至于太墨守成规之故。

  而且贝桐肯把所得的额外利润转用在各式笼络小型商店及推展攻势之上,更令广东人易于接受。

  如此对比之下,福和的分销成绩就给永泰栈比了下去。尤其是在英国香烟的推行上,福和损失了很多配额和商业利益,这是伍伯坚始料不及的。

  生意就如逆水行舟,非进即退。

  同行同业是不会稍微停步,让对手有时间赶上的。

  伍伯坚的生意手腕一时间不灵光,本来也不至于引致非常严重的后果。

  可是,伍伯坚大概是时运不济,他背后的支援力量又发生动摇。

  伍伯坚之所以是福和的大将,全因福和的大老板陈文伟的第二小妾伍婉晶是伍伯坚的胞妹。谁知伍婉晶在年前去世了,这还不算是致命伤。直至陈文伟又讨了第六房妾侍回来,三千宠爱在一身时,问题就发生了。

  这第六小妾叫杨春花,她娇声软语地对陈文伟说:“你呀,单是信任别人,怎么不想想人家有个胞兄能办事,难道我就没有了吗?中国市场这么大,你多一个人帮忙着开拓,有什么不好?犯得着让大权旁落在一个人的手里吗?人家的妹子去世了,跟你也就少了一重姻亲关系,反正这些年也赚得差不多了,少出一分半分力,也不为过甚。你不信吗?且看看福和在华南的香烟销售情况,就知一二了吧!”

  无疑,这番话是相当见效的。

  陈文伟于是又委任了杨春花的弟弟杨信作福和的副总经理,内部的权力斗争也就逐渐形成且表面化了。

  这对伍伯坚而言,当然是一大刺激。

  在没有想到办法力挽狂澜之时,他多少有点迁怒于贝桐。

  虽然明知生意眼光与经营手腕不如人,但总不肯这就认输了。

  朋友之间一旦有利益冲突和竞争,就是对友谊与风度的考验。

  当伍伯坚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之际,偏偏刘氏向他提出说:“你也别这样老在言语之间对贝家表示不满,说不定将来,就成儿女亲家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就不知道我们玉荷从小就跟贝家的儿子玩在一起?”

  “玩在一起也不等于就订了名分,是不是?我们玉荷无论如何不会嫁进贝家去。”

  “你这话可是认真的?”刘氏问。

  “当然认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姓伍的也不是家当,不必以为要仰仗他们姓贝的什么才好。”

  “怎样忠厚的人也难免在情绪低落的时候表现得小家子气。

  越是失意的人,越怕别人瞧不起,因而会先自大起来,一项自身保障,也是很自然的心理反应。

  不只是伍伯坚本人,就连他的小妾,伍玉荷的母亲刘氏开始有点在口吻上对贝家不认同,其实也是源于类同的原因。

  原来初到广州来开拓华南市场时,因彼此的成就都差不多,家眷走得密了,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直至近这一两年间,贝桐经营的香烟分销网越来越强劲,随着“老刀”牌的畅销,使英国其他香烟都陆续顺利打开市场。贝家赚得盆满钵满,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种暴发的情况,发生在男人身上,尚且会把持不住而露意之色。女流之辈,一旦承接巨喜,也会得像承接巨祸一样,有着失态失仪的言行。总的一句话,胜利冲昏了头脑,人前得志,就很有点言语无状,自大狂妄。

  贝桐的小妾胡氏发觉自己的家当越来越重时,就忙迭地在亲朋戚友跟前炫耀,对象目标当然包括伍刘氏在内。

  正所谓崩口人忌崩口碗,胡氏禁捺不住对丈夫的称,无形中就似踩了伍伯坚一脚,这叫伍刘氏难过在心头。

  人最怕就是比较,一旦有了比较,自分高下,处于上者当然是威风八面;而处于下风的人,就自然对对方起反感了。

  心病之所以形成,永远在不知不觉之间。

  为此,刘氏一听丈夫为她撑腰,跟她同一个鼻孔出气,也就放下心头大石。

  若把伍玉荷嫁进贝家,那么,刘氏就自觉一辈子再抬起头来做人,毫无风光可言了。

  尤其是这最近她听当媒的介绍,说有户在广州上下做丝绸生意做得顶出色的戴祥顺家,正有位公子戴修棋到了娶亲的年纪,四处打听,就属意于伍家的这位六姑娘。

  别说戴家的家势不差,就是那戴修棋也是中山大学毕业生,念农科的,一点也不见失礼。

  那做媒的一张油嘴自然也说动了刘氏的心,她说:“伍二奶奶呀,我说要替六姑娘找夫家,也真不易,别说六姑娘才貌双全,就是要配得起你们伍家也就很难了。百货业的富户呢,将来说上一句半句谁带挈了谁,非但不好听,也真真冤哉枉也。反而是不同行不同业,各领风骚,才叫匹配。”

  一番话正好说中了伍刘氏的心事,于是便很有点言计从了。

  婚事说得差不多了,才让伍玉荷知道。伍玉荷自然哭个死去活来,不肯嫁到戴家去。

  伍伯坚真正地在女儿面前发了一顿脾气,道:“你是不是真要我们做爹做娘的一辈子比姓贝的矮掉一截,永远抬不起头来地当一户下门亲家,你才叫安乐?”

  话说到如此地步,再不听就是不孝了。

  那时代,谁家的女孩敢冒此恶险?

  伍玉荷苦在心上,无处发泄,一看到她父亲那书桌上放着各式分销的香烟,心上就有气,一把把它们拨在地上,用脚踏个稀巴烂。

  “恨死了吸烟的人,没有人吸烟,就不会经营什么香烟生意,我和贝元哥哥就不会如此生分了。”

  伍玉荷想着想着又哭起来,人不但消瘦了,憔悴了,还有点奄奄一息的病态。

  这倒叫带大她的乳娘着急了。

  “六姑娘,你且宽心一点,别吓唬我。”

  伍玉荷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心好像在淌血。”

  “快别说这种难听的话。我的六姑娘啊,这年头有多少个姑娘真能随心所欲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可是,只要福大命好,嫁出去了就能相处得来,变成恩爱夫妻了。六姑娘,你听我说,戴家姑爷是个饱读诗书的儿郎,差不到哪儿去,你可不要弄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像他这等人才的郎君,委实是打着灯笼没处找呢!”

  伍玉荷从小是这乳娘带大的,跟她的情谊额外深厚,平日很听她的劝告。经她这么一劝说,心上的怨怼的确化解多了。

  于是伍玉荷便幽幽地问乳娘:“你道贝元哥哥知道我要嫁到戴家去吗?”

  乳娘点点头,道:“这桩喜事,已是街知巷闻,贝少爷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伍玉荷忽然抬眼望着她乳娘,双手紧紧地握着她说:“我想见见贝元哥哥,你帮我这个忙好不好?约他来跟我见个面啊,求求你,怕只是见过今次,这一生一世就再无缘相见了。”

  说罢,伍玉荷又再落泪。

  她乳娘是最看不得这六姑娘伤心的。自己想一想,就是安排了他俩见个面也无妨,好歹把要说的话说清楚了,心上就会舒坦得多,从此认了命,就能安分守己地生活下去,那反而是好事。

  于是,乳娘先说服了自己,认为安排贝元与伍玉荷相见是理直气壮的事,就赶忙去把它办妥了。

  伍玉荷和贝元是约在珠江河畔相见的。

  伍玉荷原以为她有很多很多话要跟贝元说,可是,见了面,两个人默然相对,久久也无法想到一句半句该说的话。

  终于还是伍玉荷倒抽了一口气,开腔道:“我前两天发了一顿脾气,把爹书桌上的香烟包全都拨到地上去,拿脚将它们踏个稀巴烂。我痛恨香烟,没有人抽食香烟的话,我就不用嫁到戴家去了。”

  “玉荷!”

  贝元伸手握着伍玉荷,发觉她双手在微微颤抖着。

  “或者没有了香烟在这市场销售,我们根本就不会相识,不会碰面。”

  “那叫人怎么反应呢?都不知是该恨还是该爱。”伍玉荷气得直跳脚,发了一阵子的娇嗔。

  “如果我们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对每事每物每人都不能够恨,只能够爱。否则,就活不下去了,即使能活下去,也是够痛苦的。所以,玉荷,我们必须要相信明天。”

  “贝元哥哥!”

  “相信我,记着这番话,你会毕生的受惠。”

  那年头,竟还是女孩子在感情的表现上更直率豪放一点,伍玉荷忍不住说:“贝元哥哥,我舍不得你。”

  她这么一说,反而是贝元先红了眼眶,拼命地在忍泪。

  “我会记住你的这句话,单凭你的这句话,我就能活得下去,且会活得漂亮。”

  伍玉荷很坚决地说:“贝元哥哥,你以后会想起我吗?”

  “会,一定会。我们家是因为香烟而互相认识的,故此,每逢我燃点一根香烟,看着轻烟袅袅上升时,就似见着你如今的模样儿,在那缕轻烟中出现。玉荷,你能给我一个微笑吗?每次你笑起来,人就格外的好看。”

  “啊!贝元哥哥,我无法笑出来,真的,尤其在今天,我笑不出来。”伍玉荷竭力地想扯动嘴角笑一笑,可是她一这么做时,眼泪就忍无可忍地流泻一脸。

  他们还是在泪影模糊之中道别的。

  这以后就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没有再碰面了。

  固然是因为伍玉荷嫁给了戴修棋,也是因为在一年之后,伍玉荷诞下了女儿戴彩如时,贝元也已另娶了。

  贝元的婚讯还是由乳娘给伍玉荷报道的。乳娘一边把小彩如放到伍玉荷的怀里,一边轻声地说:“贝元少爷也结婚了。”

  “嗯!”伍玉荷微抬头,望了乳娘一眼,就随即专注在小女儿戴彩如身上,逗着她玩乐。

  没有人知道伍玉荷是否已经忘记了她精神上的第一段恋情,连跟她最为亲近的乳娘都不敢开口发问。

  当夜深人静之时,伍玉荷看着丈夫和女儿都已睡熟了,她就坐在梳妆台前,细意地把那罐英国“老刀”牌香烟打开来,用手指拈起了一小撮烟丝,平放在那张小小的玉寇软纸之上,然后熟练地把烟丝卷起来,再叼着这根烟卷,划上火柴,将它燃点起来,微微地用力吸索。

  周围一片昏暗与寂静,梳妆台前燃红的一点亮光,似是伍玉荷生命上的一点光辉似的,她无法不将之抓紧。

  是告别的当日,贝元给她说的:“我们家是因为香烟而互相认识的,故此,每逢我燃点一根香烟,看着轻烟袅袅上升时,就似见着你如今的模样……所以不要恨,只能爱,惟有有爱心的人,活着才会快乐。”

  贝元在伍玉荷缓步离去时,还是把她叫着了,再加添两句话:“答应我,玉荷,你要开开心心地活着。”

  这天晚上,乳娘给伍玉荷报道了贝元结婚的消息时,她心上就想:贝元真的是切切实实、开开心心地活着,是要这样才好,不然,日子可怎么过?

  待那支卷烟烧尽之后,伍玉荷就重新安稳地睡到丈夫身边去了。

  生活不能只看成是妥协,且要学习接受和欣赏自己的所有。

  在偶然仍会对贝元思念之外,伍玉荷已经成功地对她的丈夫和女儿产生了深厚的不能分割的感情。

  戴修棋实在也是个很好的青年,他对家族生意的兴趣不大,倒是很希望能在农业方面好好发展,学以致用。

  他对伍玉荷母女非常爱重,对伍玉荷尤其体贴,老是久不久就问:“玉荷,你生活得愉快吗?”

  连伍玉荷都忍不住笑他:“一句可以几年才说一次的话,你几乎每隔三五天就问上一次。”

  当然,伍玉荷知道这是丈夫心里疼爱她所致。

  她的乳娘说得对,女人只要福大命好,嫁到好丈夫,自然会日久生情,同偕到老。

  每当伍玉荷想起贝元时,她就想起了贝元的说话。她心里明白,在她生命中出现的两个男人,都盼望她能生活愉快,她就不能不奋勇地挺起胸膛迎战生活。她不要辜负丈夫与贝元的期望,伍玉荷在女儿出生之后的这几年,是顶快乐的。

  至于贝元,也是在父母之命下,达成了一段政治婚姻。

  三十年代中期,广东发起了抵制英美货的风潮,香烟业受到严重打击,连很有本事推销的老手贝桐,也束手无策。

  第一部分

  第4节  盗牌香烟

  伍伯坚眼看情势越来越坏,加上陈家新贵杨信又大权在握,处处予他为难与掣肘,也就决定以英美货被抵制为借口,为自己架下阶梯,实行退休。

  可是,贝桐仍然不肯放弃在香烟业上的成绩,决定到香港谋发展去。

  事实上,英国烟草公司早在二十年代便在香港设厂,实行建立一个大南方且是在英国势力保护范围的香烟生产供应据点,作为支援之用。

  贝桐跟老晋隆洋行的大班梅尔非常友好,通过他的引荐,把华洋杂货的分销网延展至香港并非难事。

  梅尔极力促成其事,也为他看重贝桐的推销才干,希望通过他在香港建立势力,多得一个分销好手。

  与此同时,梅尔竟还兴致勃勃地给贝元做媒,他对贝桐说:“这门亲家你若攀上了,对你在香港的发展非常有帮助。”

  贝桐忙问:“是什么样的一户人家?”

  “在香港,几乎没有一个英国人不晓得章志琛的大名。他是英国吉昌大洋行在香港公司的买办,代理的英国货多的是。”

  “那岂非我的同行?”

  “别紧张,吉昌大洋行并不代理香烟,他们经营得最出色的是电器用品、洋酒、米粮、汽车等,品种之多,已经够章家养活三世子孙了。加上他们在香港的人面广,与英国人的关系极好,政府很多部门的路子都走得通,这户人家就非结纳不可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贝元娶他们章家的女儿?”

  “这不是很好的配搭吗?以后你们在香港的发展,就找着了一个极有用的带路人,错不了的。贝元如果跟在你身边做生意,这岳家对他的帮助肯定是太大了。而且章家小姐我见过,很好看的一位中国姑娘,真是人见人爱,我见尤怜。”

  梅尔的游说无疑很有效果,婚事是水到渠成。

  贝元攀了这门亲事,的确对贝家在香港成立公司,发展华洋杂货分销网有很大的帮助。

  贝桐避开了广东抵制英美货的风潮,反而得着了这个在香港建立新网络新关系的机会,是始料不及的。

  连跟他有心病的伍伯坚看着贝家在香港的发展,也禁不住佩服贝桐那股坚强的斗志。

  同时因着自己已退出江湖,对贝桐的心病也就慢慢褪色了。

  贝桐曾对伍伯坚说:“你也鼓吹福和到香港发展去呀,有英国人的势力在,跟外头世界的接触面又广,不愁没有生意。”

  伍伯坚道:“我不同你,基本上你这几年的成绩,已经有足够能力独立。我呢,来来去去都依附着福和,事事有人掣肘,很多业务计划都展不开,倒不如早点退休,安享晚年,乐得清静。你别看我手脚头脑还很灵活,可是呀,我出身早,十五岁开始就在福和行走办事,不是不辛苦的。正所谓‘如今死呢,是一世;不死,也过尽大半世了。’不必再操劳了吧!”

  伍伯坚拍拍贝桐的肩膊,又说:“我们的心态不同,你的状态依然勇猛,不妨乘胜追击。”

  伍伯坚说的话顶对,贝桐打开了香港的局面,觉得前景更光明,的确是一块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福地,也就一心一意,全力占领香港市场。

  才到香港几年光景,贝桐的香烟分销成绩就相当出色。

  更因为战事关系,在三十年代末期,英国的烟草公司在国内设的制烟厂都几乎全部陷入停工状态,造成了香港为生产基地,反过来外销大陆的情势。

  贝桐不论在香港本地推销,抑或运返内陆转售,都有十足把握。几个分销商在有竞争对手的情势下,把业务弄得更蒸蒸日上。

  市场一下子充塞了很多种英美香烟,诸如“老刀”牌、“双迎”牌、“云锦”牌、“多福”牌、“自由车”牌、“五华”牌、“使馆七七号”、“三炮台”、“哈德门”、“品海”牌、“古印”牌、“红锡包”、“仙女”牌、“大第一”以及“三个五”等。

  香烟销路之好,竟在三十年代末期,发现有盗牌香烟企图在香港市场上占一席位,可见香烟的销量远远超逾预计之内。

  事实上,贝桐的亲家章氏家族的确对他的社会地位和信誉起了很好的支持作用。

  可是,就由于这个关系,贝桐的妾侍胡氏对贝元就开始起了妒忌心理。

  眼看着贝家在香港的产业发展越来越发达,多少因着贝元岳家的势力使然,胡氏就越怕将来自己的亲生儿子贝政不及贝元般得父亲的宠。

  于是实行先下手为强,趁贝元仍然未站稳阵脚时,胡氏就在丈夫身边下药,说:“你呀,若要好好地栽培贝元,这就应该给他一个独当一面的机会。”

  贝桐道:“他年纪还轻,距离独当一面的日子还远呢!”

  胡氏说:“他跟在你身边干活不见得有什么长进,只会成了裙脚儿郎一名。事事不是依傍你,就是靠他岳父替他撑腰,这能成才吗?倒不如让他回大陆去,反正现在广东的市道放缓了,不必冲锋陷阵,只要循规蹈矩地看管事业就成。离开了你和章家的势力与照顾范围,那反而好。”

  贝桐一则很宠信胡氏,二则也觉她言之有理,于是就找个机会问贝元的意思。

  贝元一听父亲的建议,当即欢天喜地地答允,愿意携了妻子和那个初生儿贝清,回广州定居去。

  理由除了贝元很听父亲的话之外,也为了胡氏早就在他跟前说了一番话:“贝元,你要是有志气的,就不该再呆在香港发展,哪怕这块福地满是金矿。老实说,你干得再好,人家也只会觉得这是你跟在你爹后头,又沾了裙带尊荣所致。况且,有你在你爹身边,就连他本身所具的光芒都给掩盖了,人们嘴巴上说得不够难听,心上也想得很不干不净,还不是会笑你爹利用你的关系走路子。”

  贝元不是听不出他庶母的弦外之音,也深明自己是只棋子,用得着自己时,拿他的婚姻压阵,用不着时,就将自己束之高阁。

  惟其庶母是这样说了,就不能不看作一件事来办。

  贝元潜意识里也没有拒绝回广州去,因为珠江河畔有很多美丽而温馨的回忆。

  他心底有个隐藏得密密的意念,就是最好有机会能贝着伍玉荷一面。

  不为什么,只为思念她时,总在轻烟袅袅的迷蒙情景之中,叫他益添惆怅。或者见了伍玉荷真人一面,跟她交谈几句,得悉他婚姻美满,生活愉快,那就安心了。

  故此,当贝桐跟贝元商量着应否让他们一家回广州去时,贝元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

  贝元的妻章翠屏是个识大体的人,她虽出身于富户,但并没有为此而有骄横之气,对丈夫的决定很惟命是从。

  抱着贝清回广州去后不久,大战就爆发了。

  战争的岁月当然的不好过。

  贝清与戴彩如的童年就是在漫天战火之中度过的。

  戴彩如比贝清更不幸的是,父亲戴修棋在战火中遭逢不幸。

  在出事前的一晚,戴彩如还坐在父亲的膝上,听他讲故事。

  自彩如懂事以来,戴修棋每晚必在女儿临睡前给她讲一个故事,并且念一首唐诗。

  父女俩有个交换条件,就是每个星期戴修棋讲完一个故事,戴彩如就要懂得背诵一首唐诗。

  不论时势多艰难,日间干活多辛苦,晚上,戴修棋依然坚持抱着彩如,讲他那些故事。

  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戴修棋与伍玉荷夫妇才最能觉着家庭的温暖,浑忘了外头漫天烽火的可怖。

  这天晚上,故事讲了一个段落,戴修棋就对女儿说:“好了,究竟这被后母刻薄的小红能不能逃出生天呢?明儿个晚上就把这个故事讲完给你听,你得把我教的诗背诵出来,记得吗?”

  小彩如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就笑起来说:“只记得最后的两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那算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呢?“

  “爹给你讲完整个故事,你就得背诵整首诗,否则就不算公平了。”伍玉荷说。

  “那好,明天我读熟了,晚上就念给你听。”

  “好,乖孩子,那你就赶快上床去吧!”

  戴修棋把彩如转交到妻子手上去,伍玉荷接抱着女儿,把她送到床上,盖好被,再亲吻了孩子的脸,就让她安睡去。

  伍玉荷回头望了丈夫一眼,柔声地说:“我们也睡吧!”

  戴修棋轻轻抱住了伍玉荷的腰,对妻子说:“玉荷,多谢你。”

  “多谢我什么呢?”

  “多谢你给我养下了这么可爱的女儿。”

  “那不只是给你的礼物,彩如是上天赐予我俩的,不是吗?”伍玉荷笑道:“好了,要睡了。明天还得早起。”

  “不,玉荷,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什么话,不可以等到明天?”

  “不可以。”

  “那么你说吧。”

  “我说了,你又会取笑我。”

  “嗯,那一定是老话,又问我生活可愉快,是吧?”

  “这个时候真是不必多问的,谁又活得愉快了。”

  “不。”玉荷摇摇头,伏在丈夫的怀里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活得愉快。战乱期间的生活无疑是困苦的,但我不怕挨这些苦,只要你对我好,有你的照顾和爱护,我就感到畅快和安全。”

  “玉荷,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我?”

  “我当然是信你的,只是有些时我觉得你若有所思,那就令我担心了。”

  “什么时候呢?”

  “好像当你看到别人吸烟,或是你拿起香烟吮吸时就觉得你似有心事。”

  伍玉荷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抖动着,忽而抱紧了戴修棋,急嚷:“不是的,修棋,请相信我,我现今最爱最爱的人是你和彩如,别的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不值得我去思虑了。”说着,伍玉荷竟流下泪来。

  过去的情缘必须消逝,现今的她无可否认是爱惜丈夫的,她为自己偶然不能自已,回忆旧情旧事而惭愧。

  戴修棋轻拍着妻子的背,说:“我只是说说罢了,你千万别急躁。我是觉得把你娶回来了,就得肯定你生活得好,才是个尽责的丈夫,可惜,时不我予。”

  伍玉荷抬头看着戴修棋,用手指轻轻地压在他的唇上,说:“请别说这种叫自己委屈的话,你已经尽了责任,是个很好很好的丈夫,嫁给你,我毕生无憾。修棋,告诉你,在婚前,我并不是这么想的,这证明婚后,你的爱护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感动着我的心,这叫我稍微忽视这段恩情都觉得是罪过。”

  “玉荷!”戴修棋情深款款地吻在妻子的额上、脸上、唇上,吻得两个人几乎再分不开来,叫伍玉荷的小嘴泛着微微的刺痛。

  “玉荷,”戴修棋终于放开了妻子,回吁了一口气,道:“如果战事结束了多好,我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把你和彩如带回我故乡去。”

  “那是小榄镇,是不是?”

  “对呀!在故乡我们祖上就买下了很多土地鱼塘……”

  戴修棋还没有把话说下去,伍玉荷就兴奋地问:“是回故乡务农去?”

  “对。”戴修棋兴致勃勃地说:“养鱼饲畜,栽稻种菜在今天也得专业人才从事,我是农科出身的,毕业后一直未能一展抱负,实在很可惜。玉荷,我有信心能发展一个规模很大的庄园。”

  “可是……”伍玉荷犹豫。

  “你不喜欢农村的生活?”

  “不,喜欢的,只要你喜欢,我必定会喜欢。可是,老爷会愿意你不照顾丝绸庄的生意,而下乡务农吗?”

  戴修棋轻叹一口气,道:“上下九的生意,我固然没有兴趣。最大的顾虑也是不愿意跟我的弟弟争,他没有上大学,全副精神时间已经放在父亲的丝绸生意上头,到我大学毕业了,突然回来就在丝绸庄坐上了比他高的位置,已经很叫他抱屈了,何必伤害了兄弟感情,反正父亲的业务是戴家人继承就好。”

  “一切等战争过去后再筹算吧!”

  “对,好日子必在后头。”

  伍玉荷听了丈夫的这句话,不期然笑了。两个她爱的男人,她的贝元哥哥与丈夫戴修棋都有统一的人生观,都给她相同的鼓励。

  “你笑什么?

  “我开心。”

  “开心?”

  “对,生活能有期望多好。修棋,有时日子实在艰难恐惧得再过不下去了,一听到你说这句‘好日子必在后头’的话,我就精神爽利,回复元气了。”

  “从来都是明天带动今日,希望牵着我们的手走,人生路就算崎岖,也能平安地走得过去。我忽然想,凄苦莫过于从前的杨门女将,满门忠烈,尽是女英豪,撑着场面的全是弱质女流,日子依然过得耀武扬威,轰轰烈烈的。”

  “怎么会忽然想起那些凄凉兮兮的寡妇故事来了?”

  戴修棋说:“也许是这两天翻了一些旧报纸,看到了关于京剧《穆桂英》的报道,就想起来了。”

  伍玉荷歪着头,仍带点稚气地说:“你知道,我上中学时,演过舞台白话剧,演的就是穆桂英。一个没有了丈夫在身边,依然活得顶坚强的女人,还是杨家将内的中流砥柱。”

  “你是把她演活了,是不是?”戴修棋问。

  “对呀,观众都叫好,你信不信?”

  第一部分

  第5节  战争时期

  戴修棋忽然凝视妻子闪烁着神采光芒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将她重新抱紧,道:“且先别忙着那穆桂英的角色,你是个有丈夫在身边的幸福女人。”

  说罢,还没有等待伍玉荷的回应,他就吻在她的粉颈之上。

  灾难未降临身上之前的温馨旖旎尤其浓重。

  这一夜,伍玉荷承受的爱宠叫她刻骨铭心,毕生难忘。

  翌日傍晚,广州城一片混乱,因为从下午开始,就响了两遍警报。人们在爆炸声中,纷纷走避,于枪林弹雨下,奔窜求存。那些仓皇的脸孔与那些密密麻麻的在地上走动的腿,其实都是麻木的,一切均是潜意识与惯性混合的反射动作。

  战时,人们在任何一分钟都预备迎接死亡。

  谁在那一天能回到家去,就是幸运。

  傍晚,伍玉荷早烧好饭菜,呆坐着等候丈夫回来。

  小彩如在母亲身旁一直吵着肚子饿,这才让陷入彷徨无措之中的伍玉荷知道当前之务该做些什么。

  她奋发起精神来,先让女儿吃饱了饭,再陪着她耍乐了一会,心上的恐惧却越来越浓不可化了。

  戴修棋没有可能还不回家来,除非,他已无能为力。

  伍玉荷一想,浑身就颤抖不已。

  她伸手取过棉外衣搭在肩上,依然是遍体生寒。

  是从心底里惊出来,以致于额上渗出细汗。

  这种体内凉飕飕,体外一片热浪紧迫笼罩的感觉,似在发病,教伍玉荷辛苦得不能言语。

  在这个时候,她直接地体会到孤单无助是怎么一回事。

  那种彷徨困惑凄凉,基本上就是一重又一重包裹着自己的委屈,有如作茧自缚,叫人动弹不得,连大气都透不出来。

  只要剩余半分的清醒,都会意识到在战争时期,人没有准时回到家里来,就表示他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

  小彩如打着呵欠,拉动着她母亲的衣角,问:“娘啊,爹爹呢,他怎么还不回家来呢?”

  伍玉荷心慌意乱地哄女儿,说:“爹爹快回来了,可能在外头有些什么特别事给缠住了,耽误了回家。”

  这样子说着,伍玉荷的眼眶已经温热。

  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忍住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伍玉荷告诉自己,还不是该哭的时候。

  凡事未到山穷水尽就失望就放弃就气馁,是不济事的。

  她必须学习坚强。

  可是,为什么要学习坚强?

  是因为没有人会再保护自己。

  为什么会没有人保护自己呢?

  越想越惊心动魄、越慌张惶恐、越心胆俱裂。

  伍玉荷只得紧紧地抱着女儿。

  小彩如的体温不但令她安慰,而且振奋。

  伍玉荷知道她并不孤单,世上仍有她至亲的人在她身边。

  这个亲人尤其需要她的照顾和爱护。

  小彩如没有了母亲的爱惜,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依持?

  如果日后的路子步步维艰,伍玉荷也得紧紧抱着小彩如走下去。

  是昨晚,戴修棋临别赠言,他说:“好日子必在后头。”

  自己岂能忘记?

  小彩如在母亲的怀中,拿小手把弄着伍玉荷那颗衣襟上的布钮扣,道:“娘,爹呢,怎么还不回来?我困了。”

  “困了就先睡吧!”伍玉荷轻轻拍着小彩如的背。

  “不,不。”小彩如提高声浪说:“我还要听故事,今儿个晚上就知道小红会不会给她的后娘害到。”“小红是好孩子不是?”

  小彩如慌忙点动她的脑袋瓜,说:“是,是,小红是的。”

  “好孩子永远有好结果,没有人会害到她的。”

  “可是,我还是要听故事。听完了故事,我会念那首诗给爹听。”小彩如仍是那么坚持:“娘,爹怎么不回来了?”

  伍玉荷倒抽一口气道:“你爹不回来给你讲故事,我就把故事讲下去给你听好吗?听完了故事,你就得乖乖地睡。”

  小彩如兴高采烈地点头。

  于是,伍玉荷清一清嗓子,就把那个故事说下去。

  她意识到,从今夜开始,任何彩如父亲不能为孩子做的事,她都要肩承责任,母代父职了。

  故事还未告终,小彩如已经倦极,睡倒在母亲的怀里。

  伍玉荷凝望着彩如,似见戴修棋那清秀而祥和的模样,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泉般涌出来,流泻一脸,再洒落在彩如的衣襟之上。

  噩耗确实是在天亮时,由戴家锦绣丝绸庄的老伙计张兴传来了。

  张兴难过不已地对伍玉荷说:“昨天大少爷回老爷家去,老爷嘱他把一些金牌拿上银号去汇成现款备用,他刚好走进银号,那银号就被炸掉了。”

  伍玉荷听罢了张兴的说话,几乎已没有再流泪。

  一整晚,她的泪水已经流得太多了。

  晨早起来,面对现实,流泪是最最最不济事的。

  伍玉荷觉得是戴修棋早有预感,留给她一句遗言:“好日子在后头。”

  是的,熬得过去就是云开见月明了。

  无疑,伤心欲绝、肝肠寸断的不只伍玉荷一人,整个月戴修棋的父母都伤心得难以形容。

  难堪归难堪,伤感是伤感,身受丧儿之痛,不等于就对儿子的遗爱加以额外的怜惜。

  伍玉荷嫁进戴家来,最不如意的事就是跟翁姑的相处。尤其是因为戴修棋对妻子的疼爱,更激发起他母亲罗氏的妒恨。这几乎已是婆媳之间不和的定律,自古以来就是难以避免的无奈与哀痛。

  戴修棋就是知道这重苦衷,才坚持在婚后不久,自立门户,搬离戴家的大宅去。

  当时家庭中曾有一场不大不小的纠纷,戴祥顺夫妇对儿子决定带着妻子住在外头,成立他们的二人世界,很不以为然。

  戴罗氏甚而毫不客气地直接指责媳妇,她对伍玉荷说:“原来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回来有这么一个好处,摆阔摆到翁姑跟前来,干脆自成一家,不把我们放在眼内,我们广东人的俗语说得棒:”惨得过我娘家有钱!‘“伍玉荷不是不委屈的,因为这个安排虽是深得她心,却不是她出的主意。’伍玉荷就曾劝丈夫说”我看就别搬了吧!“

  戴修棋说:“长痛不如短痛。母亲难听的话,听一朝;父亲难看的脸色,看一夕,也就度过难关,还我自由了。跟他们住在一起呢,日子更难过,那时你就得年年月月地听难听的话,朝朝暮暮地看难看的脸色。我说得对吗?”

  “可是,修棋,你一向驯孝……”

  “如果我不,早就上农庄,寻我的理想去了,还呆在上下九,处处迁就着弟弟干活去吗?总不能上班下班都与我为难吧!玉荷,我们需要一个快乐家庭。”

  多少个快乐家庭,多少对恩爱夫妻被无情的战火摧毁了。

  想着,只会有泪。

  伍玉荷的心一边在淌血、在流泪,人一边站得笔直,在听翁姑的教训。

  戴祥顺不客气地说:“大嫂,我虽不如你家姑般迷信,认为是你命硬,克死了丈夫,但我也觉得你既已习惯在戴家大宅之外生活,那就不必把你们母女俩接回来住了。以后有什么确实解决不了的困难,有什么无可避免的需要,真要我们帮忙的,你就回来给我们说一声吧!”

  戴罗氏依然是红肿着眼,说:“老爷,你这么说,也就太看不起我们大嫂子。她是什么人家出的身,亲家老爷现今回到上海去,依然是江湖红人,他们家是卖香烟这玩意儿发迹的,背后撑腰的是洋鬼子。你看,从以前八国联军到今日世界大战,洋人的势力能小瞧吗?你刚才说大嫂会有什么确实解决不来的困难以及无可避免的需要,就来向我们求救,是不是笑话了,犯得着吗?她爹后台这么硬,跟洋人鞠个躬,就天大事情都解决掉了,轮得到你为人家操心吗?”

  伍玉荷并不太难过,她的心不是已枯已死,而是飞驰到远远的一方,跟戴修棋的心紧紧贴在一起。

  目前现世的灾难苦楚与难堪,在伍玉荷这个与丈夫心灵相通的境界内,所能生的滋扰很是有限。

  总的一句话,伍玉荷是熬得过去的。

  戴祥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彩如跟在你身边,得好好地教导她,虽说是个女的,将来嫁出去了,就是外姓人,但总算是修棋惟一的骨肉,你就别把她待薄了,只顾自己才好。”

  这真叫伍玉荷啼笑皆非。

  算了吧!人的言语再尖刻再无理,如果可以挡在耳膜之外,就发生不到什么效用了。

  伍玉荷经过一番思量之后,也征得了翁姑的同意,就携了女儿彩如,身边仍跟了带大她的乳娘,一起往小榄镇去,住进了戴家故乡的村屋。

  在这儿,伍玉荷心灵上有着格外的安慰。

  既是戴修棋的故乡,也是间接遂了他的遗愿。

  他一直梦想着携了妻女,住到故乡的庄园上去,开始务农生活。

  婚后,戴修棋不断地把他在大学里如何跟教授同学们一起研究改良饲料的经过给妻子述说,那份信心和骄傲,使伍玉荷看在眼里,乐到心上去。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戴修棋谈到田庄生活时的飞扬神采,这更令他看上去像个出色的男人。

  伍玉荷想得入神了,还是被女儿彩如拉一拉她的衣角,才回过神来。

  “娘,我们就在这儿住了,是不是?”小彩如歪着头皱着眉问。

  伍玉荷蹲下去,拉着女儿的手,问:“你喜欢这儿吗?你爹一直说要回到小榄故乡来。”

  “可是,爹现今没有跟我们在一起了。”

  “是的,他不能来了。”伍玉荷眼睛湿濡:“可是我们住在这儿,你爹也是会高兴的。”

  “娘,你也会跟我住在这儿,是吗?”

  “那当然了。”

  “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开心了。”

  那是句她曾经跟丈夫说过的话,现在由女儿说出来,听进耳去,心上有无尽无穷的惆怅与感慨。

  “好,彩如,我们就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

  活着,如果不勉力做到心安理得,白白地长嗟短叹,怨天尤人,也太没有意义了。

  伍玉荷知道,她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彩如有一个健康正常又快乐的童年而努力。

  像所有经历过八年抗战的中国人一样,伍玉荷在大战期间尝尽了一切肉体上的煎熬。

  但,精神上,她奋勇地保持安宁镇静。

  每当她接触到女儿的眼神,就像接收了一道讯息,彩如的眼神越来越像她的父亲,从她澄明的眸子传出的光芒,像冬日里的阳光,温暖着人的身心。

  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越来越相亲相爱。

  黑暗的时刻总会过去的。

  好日子必在后头。

  大战终于结束。

  日子比前好过多了。

  最低限度,彩如可以获得一个布娃娃,以庆祝和平。

  在一片欢呼声中,伍玉荷还接到一个好消息。

  特别自广州城来小榄看望伍玉荷的戴家老佣人张兴对她说:“大少奶奶,早几天我在店上碰到一个你的熟朋友。”

  “谁?”伍玉荷问。

  “是贝少爷,贝家的大少爷。”

  “贝元?”

  “对了。”

  “他回广州来了吗?他不是去了香港?”

  “早就回来了,他说曾找过你,但找不着,也就没法子四出打听了。我们店在大战期间又是结束营业的。”

  “嗯!”伍玉荷应了一声,心想,怕贝元也不好寻她寻到翁姑的家里去。

  “贝少爷说,这几天就要到小榄来看望你。”

  “他知道修棋已经不在了?”

  张兴点点头,说:“是的。贝少爷很替你难过。”

  自从守寡以来,日子顶不好过还是熬得过去的,心上再难堪也不过是忆念着一个已不会再回来的人。

  伍玉荷没有想到,张兴给她报道了故友将会来访的好消息之后,竟令她有点前所未有地张惶失措。

  伍玉荷很久很久没有吸食过香烟了。

  这一夜,她掏出从村口杂货店上买回来的一包“三个五”香烟,拿出来叼在嘴里,燃点起来,轻轻地吮吸着。

  袅袅然向上冒的白烟,婀娜多姿,迷离若梦,让伍玉荷不期然地思念起很多人,包括了她的爹娘,以及她的贝元哥哥。

  伍伯坚在大战爆发前就携刘氏回上海去,伍玉荷的母亲等待不到战争结束,便已病逝。

  第一部分

  第6节  袅袅轻烟

  伍伯坚一直跟他元配夫人住在上海,间中跟伍玉荷通个讯息。伍玉荷的亲哥哥伍玉华在战后就出洋去了,就是在伍伯坚的信上,也很少提及伍玉华的消息,怕是为了跟正室所生的兄弟不和,在争夺继承伍伯坚的产业上起了争端,决定一走了之的缘故吧,伍玉荷就不便多追问了。

  她不是不思念父亲的,多少次兴起了要带彩如回上海见她外祖父的念头,但始终都动不了身。

  尤其是当她把这个念头在信上向父亲表达后,得到的回应令她心冷了。

  伍伯坚在信上写道:“知你驯孝,这已是安慰。回上海来可不必了,一则途长路远,诸多不便,尤其彩如尚小,舟车劳顿,并不适宜。二则我在此安居,身体健康,得到你大娘悉心的照顾,你就不必多挂心了。”

  伍玉荷不是多心,只是她太明白大家庭中人际关系的复杂与矛盾。

  她母亲经年霸占着伍伯坚,直至这近年,终于回到老家来,年纪也大了,说是服侍他也好,掣肘他也罢,总之,伍伯坚到了这年头,在他正室身边过活,也有他的身不由己。

  轻烟飘渺,使伍玉荷不免为自己的这个香烟世家慨叹。

  人生除了创业致富之外,原来还有很多很多因缘际会的配合,才能造就一个幸福的人生。

  伍玉荷想,她跟贝元就是有缘而无份。

  这么些年了,她不敢思念贝元。

  甚至为此,她没有吸食过香烟,怕见那袅袅轻烟唤起一段深情。也怕一点对童年挚友的思念,触犯了已婚女子应守的贞忠戒条。

  直至今晚,她重燃一支久违了的香烟,刻意地放纵自己,尽情思念久别了的亲人挚爱。

  伍玉荷的心不期然地烦乱,那烟丝所散发的香味,刺激着她的神经,稍稍叫她镇静。

  纵使相见曾如不见,还是要见的。

  见了,又如何?

  那可是另外一回想破了头,也想不通透的事。

  伍玉荷提醒自己,今日的贝元不同往昔,他已婚,且有子。

  一切都不会因着她新寡的身分而有所改变。此念一生,伍玉荷就赫然一惊,有意无意地让那口正燃点着的香烟戳到自己的手背上去。

  痛楚令她惊呼。

  “娘!”原来在床上睡熟的彩如被她的惊呼吵醒了。

  伍玉荷立即把香烟弄熄掉,跑过去紧抱着女儿。

  这才是现实,才是真情。

  目下的三天对伍玉荷来说,似乎比那八年抗战的日子还要冗长,还要难熬。

  她下意识地每天等待着贝元的出现。

  一如很多很多的人曾每天都盼望着和平一样。

  终于梦想实现了。

  当贝元站到她跟前去时,感觉也像听到街坊邻里叫着说日本已经投降时一样,如梦似真,患得患失。

  她不敢相信贝元真的远道来看她了。

  “玉荷!”

  “贝元!”

  她不好意思称呼他做贝元哥哥了。

  那个玉荷妹妹与贝元哥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贝元蹲下身来,轻轻把彩如拥在怀内,说:“你是彩如?”

  彩如点头。

  “我是贝叔叔。”

  “贝叔叔你好!”

  “彩如真乖,今年几岁了?”

  “七岁。”

  “七岁就这么懂礼貌了,玉荷,真替你高兴。”

  伍玉荷笑笑,没有做声。

  贝元再站起来,面对着伍玉荷,温文地说:“既为你高兴,也为你难过,听说修棋待你很好。”

  伍玉荷点头:“他是个好丈夫。”

  “你也一定是个好妻子。”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阵子。

  这一阵子,彼此眼里都似见那缕袅袅上升着的轻烟,薰着他们的双眼,叫他们想滴下泪来。

  伍玉荷终于打破了缄默,道:“你的儿子多大了?”

  “比彩如小一岁。”

  “有趣吗?”

  “是个顽童,容日我让翠屏带着他来跟彩如做伴,相信他们会像我们小时候般合得来。”

  这句话又无意地刺痛了彼此的心。

  伍玉荷没有做声,她的感情与思维都是错综复杂的。

  不是她今日要在贝元身上还盼望什么奇迹,但要她忘了贝元跟要她忘了修棋是同等困难的。

  迷惘只是一时的,当她清醒时,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她明白自己的身心都应该属于修棋的。

  从以往,直至现在,甚或将来,也应如此。

  因此,她鼓起勇气,迎接现实,对贝元说:“盼望着跟翠屏碰面,跟你合得来,也必会跟我合得来。”

  “是的。”贝元说:“此来看你是为挂念你的情况。玉荷,照顾也有多种,在以后的日子里,请让我和翠屏一起照顾你。”

  “这是你来见我要说的话,是吧?”

  “是的。玉荷,你会接受我们的关怀和爱护吗?”

  伍玉荷笑了。

  是要这样子才算是拨开云雾见青天。

  当她开始跟章翠屏相处时,她更觉得上天还是眷顾她和贝元的。

  姑勿论身边的配偶能与自己相处多久,能够嫁娶得人,真是人生的至大喜事。

  自与贝元重逢之后,两家人来往就密了。

  贝元仍在广州城打理永泰栈的香烟分销生意,战后百废待举,再加上国内政治情况仍不稳定,国民经济力量在稍稍复苏之时,家家户户都厉行节约,能避免的都不作无谓花费,故此香烟销量虽明显地比大战期间好,但仍属淡静。个别牌子的舶来香烟,由于品质较优,故仍能被用家接受。

  贝元在推销功夫上仍是初入门,故此主持业务来得比较吃力。

  很多时,反而是章翠屏在他身边提点他,说:“既是广东地区的香烟销售额仍未能广泛地铺开来,就得跟英国烟草总代理的晋隆洋行商量,集中在几种品质优异,适合中国人口味的香烟推销上。我看市面人民对‘老刀’牌、‘红锡包’、‘三个五’等牌子的香烟是很接受的,倒不如集中在这几种香烟上要货,全力催谷,比较分散力量更见效。”

  贝元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有这种见地?”

  章翠屏笑着答:“耳濡目染嘛,你忘记了我们章家也是做总代理生意的,我们推销的洋酒就曾有过类同的情况。我爹说当市场对货品的承接力不是很强劲时,就不要把品种过分复杂化及多元化,集中火力促销其中几种品质上乘的,待到该等货品在市场上重新普及起来,就逐个新品种推出去。果然,按着他的计划,我们的洋酒销售量在香港相当优异呢!”

  贝元说:“翠屏,你若留在你爹身边,可能继承他的衣钵,你的领悟力及吸收力如此强劲,会在章家的业务上有更大更好的发展。”

  “我如今还姓章吗?”章翠屏笑着答。

  “翠屏。”

  “元,你别说什么傻话了,女人的幸福怎么会放在娘家和生意上头了。譬如我那没有嫁出去的二姑姑,跟在我爹身边办事,顶出色的,但这只不过是权宜的办法,次等的选择罢了。”

  “时代会改变人的思想,你看欧美的妇女走到社会上头做事的越来越多了。”

  “我们是中国人,传统观念是自出娘胎,就根深蒂固地盘据心上了,要改观,谈何容易。问我呢,我也不愿意改,有丈夫的爱护和庇荫,不是最幸福不过吗?元,你不会令我失望的。”

  “不会。”贝元抱住了妻子的腰,忽然有一阵的沉默。

  章翠屏说:“元,你是否想起一个人来了?”

  贝元不置可否,章翠屏没有等他回答,就说:“玉荷是个可爱而可怜的女人。”

  章翠屏这样提起了伍玉荷,无疑令贝元暗吃惊,像被妻子戳穿了心事似的,神情不免带点狼狈。

  “翠屏,我必须解释一下……”

  “不,不用解释,我很明白。”

  “你明白?”

  章翠屏点点头,道:“我们在今天好好地尽朋友之谊,多给玉荷母女照顾是分内之事。你和玉荷是从小到大的相交,这份情谊不减不灭,并没有不对,所谓‘发乎情,止乎礼’,谁也不应该不接受。至于我,是因为玉荷的不幸,才有着我的幸运,我待她也应如你待她的心肠一样,况且,我很体谅一个寡妇的处境与心情,物伤其类,对玉荷的怜惜应该更甚。”

  贝元听了妻子的说话,紧紧地抱着她,说不出话来,是有着太多的感慨和感动了。

  自此,章翠屏经常很主动地带着贝清,从广州到小榄看望伍玉荷母女。

  小榄镇上属于戴家的田地和鱼塘,一直都雇有农户打理,养活伍玉荷母女是不成问题的。

  小彩如和贝清这对年龄相仿的孩子,尤其喜欢在阡陌上耍乐追逐,也爱到鱼塘边去捞小毛虾。

  田园生活对孩子一直是吸引的。

  有些时,章翠屏也会邀伍玉荷带着彩如往广州城住上几天。

  看着贝清和彩如融洽的相处,伍玉荷和贝元心上都有着难以言宣的快慰,这在心头上的欢乐,有时会透过一个彼此交换的眼神而更加落实,更感受深切。

  连章翠屏都禁不住说:“将来如果贝清和彩如有缘分的话,我们两家人就更亲密了。”

  聪明而贤慧的章翠屏其实已经把贝元和伍玉荷一份隐藏于心底的期许,大方真诚地通过言语表达出来。

  之所以宝贵下一代,全是为这些有着自己血脉的人儿,能把自己没有能力和机缘完成的理想与渴望加以实现。

  人类就是如此一代传一代地把一个又一个希冀传下去,好日子必在后头才能得以实践。

  彩如和贝清才刚过十岁,就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中国大陆解放了。

  在社会主义制度之下,一向简朴的伍玉荷,实质生活上没有太大的改变,只不过戴家名下的田地充公。她母女俩的衣食住行仍然都不成问题,极其量是伍玉荷也得动手操作,以维持家计罢了。

  戴家最大的转变还是在广州市,锦绣丝绸庄已收为国营,戴祥顺的次子,也就是戴修棋的弟弟戴修球,一向是当家的,把那些由他保管的金条全放到自己口袋里,逃个没影儿,听说是跟着一些人偷渡到香港去了。

  这么一走,更是树倒猢狲散,戴家只剩下了戴祥顺与他的妻子,两个老人牛衣对泣,乏人照顾。

  老仆人张兴托一位同乡把戴家的情况转告伍玉荷,她母女俩就连夜赶入了广州市,上戴家见翁姑去,决意把他们接回小榄居住。

  伍玉荷很恭谨地说:“如果老爷奶奶不嫌弃现在的村居更形简陋的话,小榄镇说到底是自己家乡,是能住下去的,一家人也有个伴。而且,你们看,彩如已经很懂事了,平日有她在你们老人家身边,供你们使唤,也方便得多。”

  戴祥顺没有说半句话,他只是长叹一声。

  戴祥顺的妻子呢,只是不住地哭,劝也劝不了。

  谁也弄不清楚这老太太为何伤心若此,是感叹时势变幻?是舍不得一向的荣华富贵?是见了彩如母女因而思念逝去的儿子修棋?还是有感于今时今日肯照顾奉侍自己的竟是这位曾遭摈逐嫌弃的儿媳妇?

  不管是深自愧悔,抑或庆幸仍有后辈随侍在侧,总之,戴祥顺夫妇是在很乐意的情况下,跟伍玉荷回小榄镇上去长住了。

  以后晨昏定醒的责任由伍玉荷一人担承,如何令老人家活得安稳,伍玉荷没有经验,却胜在有一番诚意,故而总算顺遂。

  社会制度的改变,使戴家的生活贫苦了,却令他们精神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团结。

  戴祥顺在夜深人静时对老伴说:“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穷,更没有想过穷了之后还会有如此驯孝的儿媳与孙女儿伴在我身边终老。”

  戴妻又热泪盈眶地答:“多少次了,我想跟大嫂说一句从前的种种错在我,可是,总开不了口。”

  “算了,她是个明白人,不必讲。”

  戴家总算是一家子在小榄镇上过着清简的日子,生活的一切随着时代变迁而适应,总算没有给自己惹上多大的麻烦。

  贝元方面,情况比较复杂。先是章翠屏的父亲章志琛在大陆解放后,立即设法将女儿带回香港,凭章志琛的后台,打通关系,让章翠屏名正言顺地从大陆回香港是没有问题的。倒是贝元与贝清父子,因是在大陆出生,没有香港身分证明文件,就比较费周张了。

  章翠屏是决计不肯独个儿跑到香港去而抛下夫子不管的。

  情势再危急也动摇不了她的决定,就是贝元也不住地苦劝:“翠屏,你先回香港去,再设法把我和清儿弄出去,不是很好吗?时局变幻莫测,以我们的出身,在这儿是有点朝不保夕的。”

  第一部分

  第7节  担忧过度

  章翠屏道:“那是说我们会有危险,是吗?”

  贝元轻叹一句:“有这么个可能呀!”

  “那我就更不能走,我和你和清儿生死与共,同患难,共安乐,一家子三个人不能离开一分钟。”

  “翠屏!”

  “你别再说下去了,除非你心里巴不得我离开,你好有更大的方便。”

  “翠屏,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贝元惊骇地高声咆哮。

  然后,他看到妻子含泪的眼睛,他就知道责怪错她了。

  贝元一把抱住章翠屏,紧紧地抱着,道:“翠屏,对不起。”

  章翠屏拼命地摇着头,在丈夫怀中饮泣道:“元,我一直怕失去你。从嫁给你的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不能活着没有你。请原谅我,我的恐惧同时造成了我的大方与小器,我……我怕……”

  贝元吻住了章翠屏,没有让她把话说下去。

  有些说话是并不需要明说的,心照不宣。

  章翠屏是个很难得的妻子,这一点贝元是肯定的。既是她愿意置本身的安全与苦难于考虑之外,一定要跟他们父子在一起,也就由得她好了。

  贝元再不敢提及去香港的事,章家在香港千方百计地想把贝元与贝清父子都同时申请到港,却迟迟没有消息。

  这样子一拖,章翠屏的母亲章游淑琴因担忧过度而病倒了。

  章翠屏接到父亲的电报说是:“母因思念你的安危,日夜担惊,心脏负荷不了,现今病危,速往有关部门补办应办手续,来港相见,其余诸事见面再议。”

  贝元抱着妻子的肩道:“不能只想你的下一代,你对清儿的感情也正是岳母对你的一样,怎能还呆着不到香港去?”

  章翠屏低着头饮泣,没有回话。

  “相信我,你去了香港之后不久,我们就能前来团聚了。”

  章翠屏默默地收拾好简便的行李,从速办妥了赴港的手续,贝元就带着贝清到火车站送车了。

  一路上,章翠屏都是沉默的。

  贝元逗着儿子,希望贝清能跟他母亲聊聊天,把离别的气氛弄得淡薄一些,免得彼此心上太难过。可是,连可爱的儿子都没有这种感化的能力。

  章翠屏几乎是被贝元强力地拉离了怀抱,把她塞到火车上去的。

  火车开动时,她才开始泣不成声。

  在抵达香港之后寄回来的第一封信,章翠屏写道:贝元吾夫:离别时我半句话没有说,只为心痛得令我不能言语。我有种预感,这么一离开你们,就后会无期了。这种恐怖的预感一直纠缠至今,挥之不去。我实在很怕很怕,尤其是夜里,对你的思念日重一日,相信会把我折磨至病倒而后已。

  请代我吻清儿。母亲仍在病中,已有起色,想是我回到她身边来的缘故。

  翠屏再者:行色匆匆,未及向玉荷道别,你见着她,请代问候。别为了什么缘故,而不让清儿跟彩如相见,请记着我的这句话。

  读了妻子的来信,的确有很多很重的惆怅。

  贝元不期然地掏出烟包来,取出了那种翠屏曾主张集中火力催谷的“三个五”,燃点着了,深深吸吮一口,再把白茫茫的烟自鼻孔喷向空中,连连吸了几口,就活像要把胸腔内积屈的怨怼与哀愁都吸索了,清洗洁净,赶出体外去似的。

  看着清烟袅然,在头上轻轻旋转、凝聚、扩散,贝元见着了两张端庄明丽的脸庞,交替着在他的眼前出现。

  贝元想,一个男人真可以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吗?

  为什么不呢?

  真心爱着两个女人,而不拥有她们,跟一些男人只拥有着很多个女人,而并不爱她们,是有分别的吧!?是他比较幸福,还是那些男人比较幸运?

  贝元是盼望着早日与妻子重聚的。可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翠屏的预感灵验了,她再不回到大陆来,而他又去不了香港,那么,自己跟玉荷是不是就能续前缘了?

  才这么一想,他就蓦然惊骇,翠屏真有过人的聪敏,她其实早就看穿了丈夫的心,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他就会抓着,把他的玉荷妹妹重新纳入怀中。这个思想是暖昧的、见不得光的、歉疚的、贪婪的。

  贝元立即把手中的香烟塞到烟灰盅内,双手摆动,赶走了房内的轻烟,且站起来,赶忙走到儿子的睡处,让自己因为看到清儿,而醒悟自己的身分和责任。

  他抚弄着贝清那头柔顺的头发,忍不住俯首吻在他的额上。

  “爹!”贝清转醒过来,望着他的爹。

  “我把你吵醒了。”贝元说。

  “是不是娘回家来了?”贝清问。

  “没有,她不会回来了。”

  “可是,我刚才分明看到娘坐在我床边给我盖被,娘还笑着骂我:”‘怎么连这小陋习也像你爹呢,总爱在睡熟时踢被子。着了凉,就要叫我操心!’“

  贝元紧紧地抱着贝清,喉咙像被堵塞了,说不出话来。

  “爹,为什么娘不再回来了?我想她呢!”

  “爹也在想她。清儿,我们想办法早日到香港去,跟你娘团聚,好不好?”

  “好。”贝清不住地点着他的脑袋瓜,然后忽然望着他的父亲,很诚恳地问:“爹,我们能把彩如也带到香港去吗?”

  贝元怔住了,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回答。

  贝清摇着父亲的手,道:“我舍不得娘,因此不能不去香港,但我又舍不得彩如,那怎么办呢?”

  这是宿世的缘,还是前生的孽?贝元真的弄不清楚了。

  他不知是在抚慰自己,还是真的在哄儿子,他说:“有些分离是不可避免的,世界上很少很少有两全其美。”

  贝清似懂非懂地望着贝元,嘟长了嘴说:“要是让彩如知道我要到香港去,她会哭,我知道她一定会。爹,那怎么办?”

  做儿子的把父亲要问的问题提了出来,他根本就拿不出答案。

  “睡吧!睡醒了,我们再想办法。”

  “你先带我去见彩如,让我们也想办法。”贝清这样说,口吻像个成年人,更见他的可悯与可爱。

  早上醒来,贝元急着回了翠屏的信,信中除了道达思念,以及告诉翠屏有关儿子的一切之外,主要是请翠屏代转告岳父章志琛,希望能利用一些人事关系,早日把他们父子申请到香港去。

  这样等待了一小段日子,接二连三的收到章翠屏的来信,都在追问为什么贝元不给她写信,又频频地催促他到有关部门申办到香港的手续。

  这真叫贝元纳闷,分明是他的各封回信,翠屏都没有收到,为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尽快申办赴港手续,大家团聚了,就什么都好说。

  贝元拿着翠屏最近的一封来信,重新读一遍,尤其记住了末段是这样写的:……父亲重托了人事,广东省边防部的刘守德已从我们处得到了你和清儿的一切资料,请从速去找他,自然就会代办一切。急着见你和清儿!

  贝元带好了妻子的信,整妆前去边防部求见刘守德,伸长脖子,站得腰酸腿软,才被接见。

  那位刘守德也没招呼贝元坐下,只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下,就道:“你求见是为了香港有位姓章的先生有事要跟我商量?”

  贝元道:“章志琛先生是我岳父,他在香港,我的妻子最近到香港跟他重聚了,他希望我和儿子也及早申请到港去,因而拜托了你……”

  刘守德立即伸手止住了贝元的话,道:“慢着,我跟章先生只是片面之交,他从没有拜托我什么,就算有,我也不能替他办,你知道现在国家体制不同,法规自异。在大陆干活并不差,何苦巴巴地想办法往外逃。”

  这番话令贝元狼狈极了,急得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支吾着不能圆句。

  刘守德早已站起来,做好了送客的表情,道:“我事忙,不多招待了。原以为香港的章先生托你来问句好,所以才腾些空来接见。”

  贝元垂头丧气地走出边防单位的大楼时,迷惘、沮丧、气馁、烦闷,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涌上心头,把整个人压迫得要爆炸似的。

  “事件的前因后果是无法解释的。”

  贝元终于忍不住,带着贝清寻到伍玉荷的家里来,只有伍玉荷才是他倾诉的对象。

  “贝元,你别焦急,很可能是翠屏记错了名字,她父亲重托的不是那位姓刘的。”伍玉荷安慰着他。

  贝元摇摇头:“其中一定有诈,我写给翠屏的信,她全收不到。”

  “可是,你仍然收到她的信,不是吗?”

  “暂时是的,或者过一阵子,又要出问题了。”

  事情是透着蹊跷的,伍玉荷明知如此,也无奈其何,安慰的话可能是白说,但也要说吧!

  贝元的忧虑不是空穴来风,果然在几个月之后,就再收不到章翠屏的信了。

  “乱世失散的人何其多,当然不只我一个。”贝元燃点着香烟,不住地啜吸着,帮助他镇定神经。

  伍玉荷轻叹一口气,道:“如果贝桐伯伯不是在前几年去世了,以便多一户人家可调查到翠屏的消息。”

  这么一说,伍玉荷就想起:“贝元,为什么不给贝政或者你细姐写封信?”

  贝元叹口气:“自从父亲过世之后,他们就跟我断绝来往了。”

  “翠屏到香港去后不曾跟他们碰个面吗?”

  贝元摇头:“怎么会。连我都不往来,地址又变更了,我给他们的信都打回头,明显是细姐不愿意跟我再有什么相干了。”

  伍玉荷慨叹:“一个家里头有多过一个女主子,就总是多事。你家跟我家都是如此。”

  这么一说,伍玉荷就想起了,问:“贝元,你还跟晋隆洋行的人来往吗?”

  “为什么这样问?”

  “他们一定会知道你岳父的消息,都是做英资大洋行的代理生意,一个圈子内能有多大呢。就如要查广州上下九的丝绸行,一问我家老爷,就全部如数家珍地能背诵出来。能找到他们就成了。”

  伍玉荷不是说得不对,但大陆解放后,晋隆洋行也就解体了。

  英国烟草公司在中国的业务当然经营不下去,在社会主义体制下,已经改由国家统筹全国的香烟生意,不论是国产香烟抑或进口的舶来烟,都如是。

  贝元早已经被分配到国营单位内做些文书工作,跟晋隆洋行的人早就失去了联络。

  日子就在茫无头绪的等待之中过去。

  连伍玉荷最近跟贝元见面时,都觉得他衰老了、憔悴了。

  伍玉荷的心在隐隐作痛,怎么时代的变迁,家庭的不测,会令一个刚强的男人萎靡如斯?

  这天,贝元带着贝清来到伍玉荷家,他视到伍玉荷家来是一项最令他畅快的娱乐。尤其是目睹彩如一见贝清,就牵着他的手那副小心呵护的情景,他心里就不期然地有着一份踏实和安慰。

  彩如是越来越像个小小的大姑娘了,连举动都多少带着母亲的韵味。见了贝清,一把拖着他就说:“小弟,来,我给你看看今儿个晚上,我们烧了什么菜。”

  贝清忽然甩掉彩如的手,嘟着嘴不说话。

  “怎么呢?生谁的气了?”

  “你!”贝清说。

  “我?”

  “对。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小弟,我不是你的小弟。”

  “可是,你比我小一岁呀,不是吗?是该由我来照顾你。”

  “不。”贝清挺一挺胸膛:“这世界没有女的拖着男的手,只可以男的带着女的走。”

  彩如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呀!小小年纪就要当个大男人,当不成就生人家的气,告诉你,大男人有大气派,不能像你这样,动辄就闹脾气。”

  “我不是闹脾气,我只是告诉你,我现今长大了,不喜欢你一见我面,就拖着我的手走。”

  还没有待彩如回话,贝清就立刻再补充说:“要拖手的话,由我来拖你。”

  说罢了,一拉起彩如的手,就往前门奔去。

  “你要带我到哪儿呀?不是到厨房去吗?”

  “那是女人管的事,我们到鱼塘去,趁天未黑还能捉到小鱼呢!”

  目送着彩如和贝清跑出门去,贝元就走到屋后的厨房,倚在门上,定睛看着伍玉荷在忙这忙那地烧晚饭。

  细汗分明已是满额,伍玉荷只能拿手臂擦一擦快要流泻下来的汗水,就又非常专注地洗瓜切菜去。

  第一部分

  第8节  蓦然醒觉

  贝元看呆了,心上不住地牵动,有一种难以禁捺得住的意欲,他要冲上前去,为伍玉荷揩了额上的细汗。

  那应该是他分内之事。

  心忽而飞驰到很多很多年前的光景,贝元看着他的玉荷妹妹冒着雨自街口飞奔走向贝家的大门外,大声叫嚷:“贝元哥哥,贝元哥哥,快来快来,我带你到庙前看布公仔演戏去。”

  当小玉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贝元跟前去,才站定了,贝元就拿出手帕来,为她揩去脸上额上的雨水。

  似有相同的情景,在玉荷出嫁之前,她跑到珠江畔与贝元相见,说:“贝元哥哥,我舍不得你。”

  贝元同样拿出了手帕,为他的玉荷妹妹印掉了腮边的苦泪。

  是泪是汗是雨,都不相干。

  反正是他贝元的责任,要为玉荷揩干她一头一脸的泪水汗珠雨滴。

  伍玉荷像朵在凄风苦雨中依然坚挺着生存下去的小花,应该倍受爱护。

  贝元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就抓住了伍玉荷的手。

  伍玉荷的手正拿着一把切菜的刀。

  那刀如果就这样劈下来的话,贝元的颈项就会血如泉涌了。

  他忽然受惊似地,摔下了玉荷的手,连连后退几步。

  贝元心知,他恐惧的不是那把钢刀,而是他心上那个要怜惜、要保护、要爱恋伍玉荷的意念。

  只要有那么一刻,他管不住自己,就会像钢刀劈下来般,叫他受到重创。

  贝元望着伍玉荷,讷讷地说:“对不起,玉荷。”

  伍玉荷定过神来,垂下眼皮,答“贝元,没有什么。”

  “我……出去了。”

  贝元缓缓转身就走。

  伍玉荷追前了两步,叫住了他:“贝元!”

  贝元回过头来,看到了伍玉荷又是一脸的泪。

  他走回来,掏出口袋里的手帕,为她轻轻地揩抹着。

  然后,他听到伍玉荷饮泣着说:“贝元,我们俩都不是个自由人。”

  是的,伍玉荷心上仍有戴修棋,正如贝元心上不能把章翠屏扔掉一样。

  羁绊着他们的不是礼教,牵制着他们的也并非人言。

  那年月,男女关系尤见草率,那种朝不保夕,且作今日之欢的心态,控制了人心大局。

  可是,伍玉荷和贝元,有情而不忘义。他们都不能跳出感情上的桎梏,感觉到仍对自己的配偶有一份固守坚贞的道义。

  这一夜,伍玉荷是辗转反侧的。

  脑海不断地翻动着同一的画面,贝元突然冲进厨房来,抓住她那拿着钢刀的手。

  他只不过是打算为她揩泪。

  如果伍玉荷在晚饭之后,把贝元父子留下来,不是不可以的。

  章翠屏已经杳无音讯,她分明不会走回来,贝元也不可能走出去。

  伍玉荷要把贝元留在身边的话,贝元会肯。

  但,伍玉荷并不愿意这样做。

  她说了:“贝元,我们都不是自由人。”

  跟她的贝元哥哥,早已经告别了。

  告别的当日,贝元哥哥给玉荷妹妹说了:“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是的,不必含恨,只须怀爱,日子会好过。

  放在心上的爱情,不必通过肉体的欢愉与名分的确定予以落实。

  只要有那么一缕轻烟在眼前袅袅然向上冒,就如暮鼓晨钟,令她蓦然醒觉,她和贝元的情分只可以如那缕青烟不可以凝聚,只可以扩散,让满室芬芳,让心灵舒畅。

  自从这一次之后,贝元很少上伍玉荷的家来了。不久他所属的单位要把他调往东北去。

  出行之前,伍玉荷闻讯立即带着了彩如赶到广州来跟贝元见面。

  贝元说:“玉荷,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给你写信告别。”

  “要调到哪儿去?”

  “大连。”

  “那是好远的地方。”

  伍玉荷轻喊:“为什么呢?”

  话才出了口,她就道:“原因真不必追究了。”

  “玉荷,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商量。”

  “你说。”

  “我想把贝清留下来,拜托你带他一段日子。”

  伍玉荷没有回话。

  忽然的,她满腔热泪,一眨眼,泪水就溢出来。

  贝元的那句话太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了。

  是不是这童年挚友一去兮就不复还?

  伍玉荷忍不住便失声嚎哭起来。

  他们从小就有太多的心灵感应,彼此都知道对方心内的话。

  贝元轻轻拥抱了伍玉荷一下,道:“放心,我会回来的。你好好地照顾两个孩子,我和你那两个孩子。”

  人小到大,贝元答应过伍玉荷的话,都必定实现。

  只有这一次例外。

  贝元在东北工作五年之后,传到小榄的消息是:贝元因肝癌逝世。

  丧父那一年,贝清已经成年了。

  贝清跟彩如坐在鱼塘边,贝清问彩如:“大连是个怎样的地方?”“听说是很美丽的一个地方,有天连水、水连天的大海。”

  “我从来没有见过海洋,海洋怕要比这个鱼塘大千百万倍。不知我爹在大连是不是能天天都看到海。在海滨看日出,一定是很好的景致。”

  “他不可能有如此的闲情。”

  彩如这么一说,贝清就沉默了。

  “清,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令你难堪。

  “我想念我爹。”

  “我知道。”

  “我应该想办法去大连一趟,最低限度在他去世之前应该去一趟,可是我没有。”

  “人人都总是不能如愿,你何必自责。”

  “彩如,生活真困难,吃不饱,穿不暖,都不要紧,只要自己亲爱的人别离开自己就好。”贝清说。

  “我娘不也如此。我爹比你爹更早去世。”

  “彩如,”贝清忽然回转头来,望着彩如说:“你会不会离开我?”

  彩如摇头,非常坚定地摇头,道:“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说不会就不会。事在人为,我对自己有信心,对生命有信心,即使在今天。”

  “彩如,你真好。”

  “你知道,我娘跟你爹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听我娘说,你爹和我爹都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她毕生受用。”

  “那是什么?”

  “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嗯,这就是希望。”

  “不,这是信仰。希望还是会渺茫的,信仰则是肯定的、必然的。”

  这句话没有错,只是在好日子还在后头之际,眼前的困苦就非挺起胸膛勇敢地熬过去不可。

  国家在五十年代末期开始面临一个巨大的危机。

  缺粮饥馑开始蔓延各省各县,广东毕竟比较富庶,情况还算好一点。

  伍玉荷守着两老两少,无论如何是相当吃力的。

  戴祥顺夫妇本来就已在闹老年人的各种衰老病,戴妻的眼睛犯白内障已非常严重,视力已经减到最弱,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影像。

  这当然为伍玉荷加添了很多麻烦和辛苦,可是,她半句怨言也没有。

  每当她对翁姑尽孝时,心上就感到格外的安慰,因为那是对修棋恩情的最具体报答。

  伍玉荷记得当年她嫁进戴家去,受了翁姑的无理责备而感到难堪时,丈夫戴修棋曾握着她双手,放到他胸腔前,很虔诚地默祷说:“总有一天,爹和娘会知道我并没有娶错了这个儿媳妇。”

  伍玉荷当时心里就许了愿,希望上天能赐给她一个机会,让丈夫的这句话得到证明。

  终于这个机会来临了。

  伍玉荷领到了配给的米粮时,必定先让翁姑吃饱了,轮到自己。

  有时彩如看在眼内,心生难过,就会发起脾气来,对母亲说:“娘,你得顾念自己,你看你身上的三两肉也快没有了,这怎么成?毕竟爷爷和奶奶是老年人,他俩不劳动,少吃点不相干,你还得干活呀。”

  伍玉荷一听,就慌张地探头出去,看两位老人家是不就在厨房外头坐着,把彩如的话听进耳去。

  “你别这样子乱说话,声音提得老高的。”

  “怕什么,爷爷的耳朵根本听不见。”

  “不许你说这话,说这话,怎么对得起你爹?记不记从前小时候,你爹是怎么个疼爱你,晚晚给你讲故事,教念唐诗,为的是什么呢?就是要你明白道理,百行以孝先,难为你脸不红耳不赤的,倒来给我说那番话呢。”

  彩如嗔道:“娘,你怪人须有理。我是看不得你这样捱饥抵饿才急躁,这不是孝顺是什么?”

  “彩如,你爷爷和奶奶年纪大了,说得不好听,就让他们在世的日子多一点安乐,少一点忧虑,这是我们的分内事。我们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娘!”彩如拥抱着她的母亲:“你孝顺爷爷奶奶,我孝顺你,再下来,我将来的孩子孝顺我,就是这样子一代传一代,你说好不好?”

  “好,好,这样才好。”

  伍玉荷母女拥抱着,就为了浓郁的亲情,她们才更有力量克服生活上的困难,勇敢地活下去。

  当晚,戴祥顺跟他的老妻坐在屋前的两张破烂的竹椅子上,似有很严重的事要商量。

  戴祥顺吁一口气,道:“老婆子,我有一个故事要讲给你听。可是,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要不要我讲得慢一点,声线提高一点?”

  “老头子呀,别忘了聋的是你,不是我,我只不过是看不到东西罢了,耳朵可灵得很,谁在屋子哪一个角落里说话,我会不听得一清二楚?”

  “对,对。你的耳朵还灵敏,我差点忘了。”

  “你要说什么故事就说吧,可不要提高声浪,让屋里人听到了不方便。”

  “是,是。”戴祥顺一叠连声地应着,才缓缓地继续说话:“老婆子,我讲的是日本人的故事,你知道吗?日本有个地方的村落,流行一种习俗:年纪老迈的人活到七十岁,就得到山上去。”

  “到山上去干什么?

  “到山上去远离亲属,自生自灭。因为村庄穷,口粮不足,人活到七十岁,也就很足够了,不死的话,也得自己寻生活,不可再牵累后代。听说,七十岁的老人都由儿子背着上山去,孝顺的儿子总舍不得放下老爹,管自下山回家。那些没孝心的,被怕死的老人家纠缠着,为求脱身,会狠狠地踩他老爹或者老娘一脚,掉头便走。”

  “真是的。我认为呀,对孝顺的儿媳,不妨成全他们;对那些不孝的人,哪怕是牵累他至死,也叫活该。如果是对待我们的修球,我可缠他一生一世,不放过他,让他没有好日子过就是。”

  “你说什么,老婆子,我听不清楚。”

  戴祥顺的妻附在她丈夫的耳边,再说:“我没说什么,你把故事说完吧,我在听着。”

  于是戴祥顺夫妇一个说一个听,聊至半夜,然后戴祥顺缓缓地站起来,搀扶着他的老妻,说:“你的眼睛不好,走路小心一点。”

  “怕什么呢,不是晚上了吗?天都黑了,看得见与看不见也都一样,你扶着我,慢慢一步步地走就好。”

  他们二人,互相搀扶着走进黯黑的长巷之中。

  翌晨,伍玉荷差不多是吓疯了,满屋都找不着她的家翁家姑,连左邻右里都寻遍了,就是找不着。

  “两个老人能到哪儿去了?”伍玉荷急得哭了出来。

  彩如和贝清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安慰伍玉荷。

  “你俩别干站在这儿了,快快给我到处找找看,他们会有什么去处?”

  根本是无亲无故,能到哪儿去了。

  寻了整日整夜,都杳无音讯。

  伍玉荷的忧虑几乎叫她整个人都崩溃下来过了三天,到底有消息了。

  在村镇近郊的一条小河下游,发现了躺在河中的乱石堆上的戴祥顺夫妇,尸首已经微微发胀发臭了。

  伍玉荷哭得死去活来,抱住了翁姑的尸体就是不肯放,口中嚷道:“你叫我往后怎么向修棋交代?为什么不让我有个侍奉你们到底的机会?”

  彩如把母亲抱到怀里去,说:“娘,你镇静点,听我说。”

  伍玉荷只管哭,只管摇头。

  第一部分

  第9节  彼此思念

  “娘,想想看,没有人可以逼着爷爷和奶奶走出屋外,到河边去。从我们家到河边有好一段路,他们在任何一分钟要回头都可以,只是他们不愿意这样做。”

  “为什么?”伍玉荷哭着:“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

  彩如说:“他们觉得自己活够了,不要再成为负累,他们只希望我们会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才会走。”

  伍玉荷凝视着女儿,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回答彩如的话来。

  “娘,不要哭,不要辜负爷爷和奶奶,我们活下去,且要活得更好。”

  伍玉荷紧紧地抱着彩如,但觉心已碎成一片片,再凑不全了。

  为了能活下去,盼望明天,究竟还要熬多少的生离死别,要经历几许的心灵创伤,要克服无穷无尽地涌现眼前的悲痛难堪,直至真的无能为力的一天,是这样吗?

  伍玉荷在翁姑去世之后的一段日子内,心情最是难过,她没有想过自己对他们的感情会如此深刻。每当伍玉荷捧着那只青蓝色的饭碗,吃着一口一口白饭时,就想到翁姑对她的爱护与怜惜有多深,甚至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要让她好好地活下去。

  “娘,那你就别辜负他们了。”彩如说。

  就为了女儿给她说的这句话,伍玉荷才昂起头,不让眼泪滴在白米饭之上,好好地把一顿饭吃掉了。

  有一夜,贝清趁彩如还未睡,就跟她说:“彩如,我想到一件事情,打算跟你商量。”

  “你说呀。”

  彩如抬头望着贝清,他可又没有把话说下去,脸上生了个怯怯的表情。

  “你怎么啦,有话只管说嘛。”

  “彩如,我想我们这就结婚好了。”

  彩如听了,要静默好一阵子,才能把那句话消化掉,知道其中的意义。

  要一个少女转变她的身分,是既惊惧且欣喜的一件事。

  其实彩如潜意识里也有过这种想法,但一旦由贝清提出来,把一个梦想拖到现实来,她不觉有点愕然。

  贝清看彩如没有回应,有一点点慌了手脚,道:“我这样提议,是有我的想法和意思的。”

  “什么想法?什么意思?”

  彩如看到贝清那急躁的模样,就有种逗着他玩的冲动。

  从小,贝清一急起来,就是现今那个傻兮兮的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贝清期期艾艾,又似理直气壮地说:“我看自从戴爷爷和戴奶奶过世后,你娘的笑容少多了,家里若有一桩半桩喜事,说不定就能让她精神起来,而且……”

  “而且什么?”

  “结了婚,再下来有我们的孩子,你娘当了奶奶,自然就会得高兴过来了。”

  当伍玉荷听到贝清这个建议时,果然不自觉地高兴起来,点头赞成,说:“或许彩如的爷爷和奶奶担心的就是这个后果,家里多添一个小娃仔,真是够吃力的,否则,我早就想到你们该成家立室。”

  那年头,娶亲生子也不尽是喜庆事,真要计算清楚,婚结了,孩子生下来后,能不能把他抚养得起。

  每个人每日分配到的六两米粮,只不过是饿不死的一份支持,要饱肚根本是天方夜谭。

  彩如在婚前,就曾很理智地跟贝清商量,说:“清,我想过了,婚是可以结的,只是孩子还是慢一步要。”

  “彩如,为什么呢?”

  “生儿易,养儿难。我们真没有这番资格。”

  “彩如,我可以不吃,让给你们母子俩。”

  “且别说这种傻话,谁都要活下去等待美好的明天,留得青山在是最要紧的一件事。难道你不吃饱肚子,就能活得成了?还有娘,真怕她也来给我省下吃的这一套,孝顺不成反害了她,我就是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

  “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样?”

  “节制一点,别这么早有孩子就好。”

  结果呢,是节制不来。

  深情地爱恋着的小夫妻,又是血气方刚的少男少女,灵欲合一的欢愉,几乎是生活上最大的享受和快慰。

  这是可以理解的。故而婚后不久,彩如就怀孕了。

  对此,彩如竟有点不辨悲喜。

  她的情绪一直起伏不定,不能维持一切正常的反应。

  连贝清都稍稍吃惊,不知所措。

  他惟一想到的办法,就是让彩如争取营养,认为只要她养分充足,人就自然会精神轻松畅快起来。

  于是贝清瞒着彩如,或者把自己分得的米粮加在妻子的饭碗之内,或者拿一半米粮去多换一些瓜菜油类,让彩如能增加营养。

  伍玉荷当然也注意到彩如情绪的不稳定,她总是在想,这怕是有些孕妇的自然反应,担心着自己和婴儿的未来,没有安全感,因而惴惴不安。

  一个晚上,趁贝清上朋友家帮忙修理破家具,伍玉荷就坐到女儿的身边去,准备跟她好好说说话。

  “娘,你有话要跟我说?”

  彩如看到母亲坐在自己身旁,把手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不太讲话,就知道其实母亲有很多话要给自己说。

  “娘,我们母女俩无事不谈,是吗?”

  “是的。”伍玉荷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来,道:“彩如,我其实有封信要交给你看的。”

  彩如接过信,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

  “这是你家翁在去世之前从大连寄给我的一封信,我是在他的死讯传回来之后才收到的。”

  彩如带一点点震惊,她下意识地觉得信里一定有些什么重要的讯息,要她母亲传递给自己。

  “娘!”

  “你先看信吧。”

  于是彩如把信摊开来,在灯下细看。

  没想到贝元有如此清劲的笔迹。

  “娘,他的字很好看。”

  “那年代,他们是从小就练习毛笔字的,你爹也像贝元一样,写得一手好字。”

  彩如开始细细地读着那封信。

  信是写给伍玉荷的。

  玉荷:这封信能平安的到达你手上,就是我很大的安慰,也许我们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我是如此殷切地希望可以在我离世之前,把这些年,我一想跟你说的话,一口气说个痛快。

  玉荷,如果我告诉自己,那个玉荷妹妹与贝元哥哥的时代已在我的记忆中淡忘,那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我毕生都不会忘记,珠江河畔你垂泪向我告别的情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宁愿不吃饭,也要吸烟,就因为香烟袅袅向上冒时,我总在烟雾弥漫之中看得见你。

  对你的思念,我是无时或缺的。

  不错,我也真心爱重翠屏,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男人娶了翠屏这样的妻子,都会觉得爱护她是一份当然,也是一份责任。怕正如你嫁了修棋,感觉也是类同无异。

  玉荷,我相信我们不必为自己没有在感情上从一而终,而生羞愧。因为当我们怀抱且深藏着这段彼此的挚爱真情的同时,我们是正常、健康、积极、真正地生活下去,为此我们没有逃避活得快乐的机会,也没有放弃爱重我们配偶的本分。当一个人成家立业而不开放心怀去尝试跟对方相处,以至真心诚意地把感情放进夫妻关系内,是对对方极大的不公平。

  幸好,我和你都没有这样做。

  我相信这些年,我们各自孤寂地生活,所忍受的寂寞,以及彼此思念和需要的克制,已经足以证明我们对伴侣的敬重与忠贞,也使我们之间的爱情升华到一个值得引以为傲的境界。

  如果我先你而去,请别流泪。

  记得当年珠江河畔话别时,我给你说过:“好日子必在后头。”

  修棋去了,我去了,世上还有我们的清儿和彩如。生命将无穷无尽地延续,把我们未完的理想实现,把我们的深情挚爱传扬发挥。

  只要肯定下一代会积极地生活下去,我们是无憾而终的。

  如果清儿和彩如终于有日结成夫妇,请把我至诚至重的祝福给予他们以及他们将会有的孩子。

  当然,我无法见到清儿和彩如的下一代成长,但我倒真盼望我们的孙儿可以知道我们的故事,并且谨记着,应尽他的能力去敬爱你和翠屏,使贝家和戴家总有一天站到人前去。

  玉荷,你珍重。

  元彩如读罢了信,不自觉地伏在母亲的怀里,她的呼吸加速了,胸臆之间有一股震荡。忽而,一个做人的清晰观念与正确宗旨闯进她的思维之内,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伍玉荷轻抚着彩如的头发,柔声地说:“所以,彩如,别因你的怀孕而生担忧和恐惧,贝家和戴家都要世代延绵下去,日子会一代比一代过得好。”

  彩如温柔婉顺得有如一只小猫,静静地伏在那儿,随着呼吸而生轻微的鼓动。

  伍玉荷忽然笑了,问:“清儿有向你说过,你的头发很好看吗?”

  彩如抬起头来,奇怪地瞪着母亲,说:“娘,你怎么知道他曾这样子说过了?贝清他真是傻瓜,硬要我把头发留长,长发难以打理,在这个时候,更是不必了。”

  “长发短发都一样,我们家的姑娘,别的好处不敢夸,这把秀发倒是有点把握的。”

  “娘,告诉我,”彩如忽然情急地问:“爹是不是也对你说贝清给我说的话?”

  伍玉荷点头,道:“是的,他说过。”

  何止修棋曾有此言,就是她的贝元哥哥,小时候老是把玉荷妹妹脑袋上摇晃着的辫子看得出神,有日发觉十六岁的玉荷把发辫剪掉了,他几乎吓得惨叫。

  “你怎么啦?贝元哥哥。”

  “好狠心呀,谁把你的发辫剪掉了?那么好看的头发,少掉一根也可惜。”

  伍玉荷啐他一口,道:“神经病,有什么可惜,头发剪了会再长出来嘛。”

  是的,头发剪掉了会再长出来。

  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

  伍玉荷的眼睛稍稍湿濡,她紧握着女儿的手,道:“彩如,你的孩子将来也必有一头好看的秀发。”

  彩如兴高采烈地答:“且会遇到一个认为她的头发很美丽的配偶,是这样吗?”

  “是的。所以,彩如,把孩子生下来,当你看到她的一头秀发时,你会很开心。我们会有足够的力量把孩子带大,教养成才。”

  就这样,戴彩如的情绪开始稳定下来,她觉得自己体内不单怀有一个有生命的胚胎,而且是盛载着一个属于贝家与戴家的希望。

  这个希望像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他们活着,且要活下去,并且活得比以前更好。

  希望是绝不会泯灭的,只可能变个样子得以实现。

  她的母亲伍玉荷必定曾有过跟贝清父亲生儿育女的美丽梦想。

  这个梦想并没有破灭。

  且是加进了章翠屏和戴修棋两个可爱的人儿,汇合融化,成为贝清与彩如,再结合诞生出贝家的第四代。

  这贝家的第四代的确有一头美丽得出奇的秀发。

  当贝欣探头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她首先就让人看到她那头柔顺而出奇浓密的秀发。

  伍玉荷把初生儿抱在臂弯,转交到戴彩如怀里去时,彩如伸出那软弱无力的手,轻轻扫抚着贝欣的头发,以极虚弱的声音对她母亲说:“娘,这孩子真有一头如此出类拔萃的头发,一出生就有这种发质,这种光泽,这种密度,真是太难得了。”

  “是的,贝欣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将来有一天,会有一个爱她的男孩子跟贝欣说着她爹曾经对她娘说过的话,他会说:”贝欣,你的头发真好看!‘。我们就这样一代传一代的当孤儿,做寡妇下去吗?“

  “啊,彩如!”

  伍玉荷再忍不住,跟女儿抱头大哭起来。

  在那个贫困得生命已不值分文的岁月里,为一个已逝的亲人痛哭失声真可算是个莫大的喜讯,证明生还者还有感情有感觉,并未麻木。

  人只要不是绝望,才仍会流眼泪。

  贝清的死,为彩如带来的悲痛是彻骨的、铭心的、无法遗忘的。

  她的哀伤充盈在体内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血脉、每一条毛发,那像无孔不入的癌,把她剩余的、赖以维生的滋养都侵蚀掉、吞噬掉。

  基本上,彩如是因为丈夫贝清的悲惨逝世,而不堪刺激,以致早产的。

  生孩子时实在也失血过多,但在连裹腹都成问题的时候,往哪儿去找比较有营养的食物去补充体力?

  贝欣出生后的三天,彩如已经奄奄一息。

  守在她床前的伍玉荷,难过得眼泪老在眼眶内打转,不懂得任情流泻一脸。

  那种实在想哭要哭,而又不敢哭、不肯哭的艰难与辛苦,真非过来人所能知晓。

  入夜,箕围屋四周的缝隙窜进了阵阵的冷风,让人遍体生寒。

  伍玉荷为了让贝欣取暖,惟一的方法就是紧紧地抱着她,守在彩如的床前,争取着她弥留之际的共聚,哪怕还有一分一秒,她们三代能共聚一堂的时刻,是弥足珍贵的。

  第一部分

  第10节  端丽清秀

  夜深了,伍玉荷怀中的小宝宝早已熟睡。

  贝欣是个吃不饱肚,仍能好好睡去的乖孩子。只需她的婆婆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的小屁股,她就会很快睡去。

  这是她们婆孙之间的一个讯号与一重默契。

  伍玉荷在万籁俱寂的半夜里,凝视着彩如那张苍白得已无半点血色的脸,她已经作足了心理准备,去迎接生命上又一次难以预计与言喻的打击。

  彩如在整个夜里都无声无息地静卧着,若不是在天色微微发亮时,她的眼皮忽而连连地抽动几下,伍玉荷还会以为女儿已经不辞而别了。

  她轻声地呼喊着女儿:“彩如,彩如。”

  彩如没有睁开眼睛,她的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转动,但就如一个渴睡的人,实在无能为力去扯动她的眼皮。身体的一切机能正在衰退,已经不能随心所欲了。

  “彩如,你醒了,你有话要跟娘说吗?我和贝欣就在你的身边。”

  彩如似有感应,她的嘴唇在颤抖,竭力地颤抖,分明在使尽全身的力气,企图把她要说的话说出来。

  “彩如,你慢慢说,我会听得到。”

  伍玉荷俯下头,附耳在彩如的嘴边。

  果然,她听到很微弱的声音,在缓缓地组成一句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

  “娘,对不起……我想活下去的,……可是……可是……

  彩如不但吃力地说话,而且还竭力的抬起她的手,盼望能触摸到母亲怀中的婴儿。

  伍玉荷把女儿的手搀扶着,让她搭在孙女儿的小小手臂之上,然后她热泪盈眶地说:“彩如,我们都在你身边,永远在你身边。”

  “欣儿……”

  “她会长大,放心,欣儿一定会漂漂亮亮地长大。国家不会永远穷,我们总有一天会吃得饱、穿得暖,走在人前光光鲜鲜的。”

  “娘……感谢你……”

  “彩如,你好好地睡去,欣儿会在这块土地上成人长进,我们紧守我们的信仰,活下去,且会活得更好,相信我……相信我,彩如。”

  然后,伍玉荷发觉彩如的手已经自贝欣的手臂上滑落下来,轻轻地垂到床边去。

  一个母亲的眼泪在天亮时才流泻下来,泪珠纷纷碎落在还未睡醒的小贝欣的衣襟上。

  彩如的逝世,伤心的是母亲伍玉荷。

  小贝欣太小,小得她一辈子无法记忆起她的母亲戴彩如是怎么个模样。

  贝欣其实是个从小就跟眼泪绝缘的孩子,她绝少哭啼。

  在肚子饿时,只会哎呀哎呀的叫几声,竭力地挥动着她的双手,踢着她的双脚,意图引起别人的关注。

  从来小贝欣为自己想的办法都是规规矩矩,实际实惠的。

  贝欣长到三岁时,她外祖母伍玉荷的预测灵验了。国家已经日有进步,人民不至于穷到饿死的地步。只要肯劳动,两餐饱饭是不愁的,毕竟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已成历史陈迹了。

  伍玉荷一直在小榄镇上当农户,务农饲畜,这使她的身体锻炼得越来越结实,越来越老当益壮。精神上,她可透过日常的工作回归到丈夫戴修棋的怀抱里。

  每当稻熟收成的季节,阡陌上一片金黄,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她就嘘一口气,不禁生出美丽的遐想。如果修棋在田野上,彩如也在她身边,甚而贝元的一家也健在,那么,也许她和章翠屏就会一个挽着饭篮,一个拖着小贝欣,在树荫下围聚着吃一顿美味无穷的清茶淡饭。

  如今,当然不是这幅图画。

  伍玉荷惟一的安慰就是看着小孙女,一天比一天长得更强更壮更可爱。

  贝欣自五岁开始念书,就非常投入,甚得学堂内的老师赞赏。

  教她的文任斋老师老是夸贝欣是班上最聪明最勤奋的学生,就连他的亲生儿子,跟贝欣同班的文子洋,也比不上她成绩优异。

  那年,贝欣六岁,文老师上课时出了一道作文题目叫《我的母亲》。结果贝欣写的那篇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数,文老师褒奖她之外,额外还送她两个莲蓉包作为奖品。

  贝欣开开心心地捧着两个白雪雪的莲蓉包子,走出课室去,准备带回家跟她外祖母分享。

  正走在小巷上,就迎头来了班上的几个小男生,其中一个为首的乳名叫大牛,拦着了贝欣的去路,还趁她不备,一手就把贝欣手上的一个莲蓉包子夺过去,并立即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贝欣并没有吵嚷,她微吃一惊之后,立即站稳了脚步,首先保护着她手上剩余的一个包子,赶紧把它放进书包里去。

  然后贝欣瞪大眼,看着大牛和其他几个男生。

  大牛说:“贝欣,你娘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的作文写一个死人,怎么会得到最高分数,我们就想不明白了。”

  贝欣转动着大眼睛,悠悠闲闲、清清楚楚地答:“你娘还没有死,你不是个孤儿,对不对?”

  “当然了!”大牛趾高气扬地答。

  “那么,你回家去,把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事告诉你娘去,她就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得到最高分数了。”

  “我娘会告诉我?怎么会?她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写些什么。”

  “你没有回家去问,怎么知道了。”

  大牛想一想,道:“好,我回家问去。可是,你的另外一个包子呢,拿出来分给我们吃。”

  大牛抢前一步,他以为贝欣会害怕而慌忙地把那小包子拿出来给他。

  可是,大牛估计错误了。

  贝欣非但没有退缩,还踏前一步,整张脸俯向大牛,道:“你不是已经拿了我一个包子了?那剩下来的一个,我留着,待你回家去问过你娘,你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我便把包子送你娘吃,不然,我就用来孝敬我婆婆去。”

  “瞎扯。”

  大牛一扬声,几个男孩就扑向贝欣,要抢她书包里的小包子。

  贝欣可也不甘示弱,只见她身手伶俐,抓起了地上的一根烂木棒,就跟男孩子们打作一团。

  正在人多势众,贝欣快要不敌时,文子洋赶过来,把贝欣扶起,向其他的小男生喝道:“再敢欺负女孩子,我就告诉我爹你们的名字,看你们明天还能不能上学来,回家去给你们爹娘知道了,准拿比这棍还粗十倍的棒子来对付你们。”

  大牛跟其他小男生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所措,也不晓得如何收拾残局。

  “我们走吧!”还是小贝欣一把拖起了文子洋的手,走离了小巷。

  两个小孩子走出了小巷,沿着田间小径走到伍玉荷工作的鱼塘边去,找到一块浑圆的石卵,坐了下来。

  小贝欣兴高采烈地往前望,见到渔塘另一边,正在弯下腰去撒网的伍玉荷,一边向她挥手,一边对文子洋说:“她就是我的婆婆。”

  “嗯。”文子洋说:“是她把你带大的?”

  “对呀!所以我写我的母亲时就写她,我说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是母亲虽死,她仍然活在我和婆婆之间。因为婆婆告诉我,人始终要死的,未到那么一天,我们就得快快乐乐、勤勤奋奋地活着。婆婆跟母亲一样始终会离去的,可是,她们走了,有我,到我走了,有我的孩子。”

  文子洋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你的孩子会怎么个模样。”

  “我婆婆说,我娘像她,我像我娘,那么,我的孩子也会像我。”

  “像你不错呀!你有很好看的头发。”

  “嗯!”

  “怎么了?”

  贝欣欢喜地说:“我婆婆老是这么说。”

  “她说你的头发好看?”

  “对,她说她的头发、娘的头发、我的头发都好看,连我外祖父和父亲都这样说过呢!”

  文子洋点点头,表示赞同。

  “来。”贝欣从书包里拿出了莲蓉包,一分为二,把另外一半仍放回书包内,一半递给文子洋。

  “请你吃。”

  “为什么?”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吃另一半吗?我们怎么不一起吃?”

  “那另一半,我留着给婆婆。”

  文子洋看看手上的包子,又把它分成两半,道:“那么,我们分着吃。”

  贝欣接过包子,开开心心地往嘴里送,且说:“我等日落了,跟婆婆回家之后,我就会告诉她,你待我很好。婆婆说过,待我们好的人,得记着;待我们不好的,算了,忘了他们就是。”

  当晚,贝欣两婆孙吃完晚饭之后,同坐在床上谈话。

  那是她们的习惯,总要把当天所做的事所见的人,逐一互相报道。

  今天发生在小贝欣身上的事可多了,于是贝欣就把详情给伍玉荷细说着。

  “婆婆,我看,那个包子被大牛一口就咬掉一半了,要跟他算这笔帐,也没有用了。可是啊,我书包里头的一个包子就非要护着不可。婆婆,我这样做对吗?”

  伍玉荷点头:“对的,能让的我们可以让;不能让的,例如对我们不公平的就得要争回来。”

  “文子洋帮了我,幸亏有他,故而,我分给他半个包子,他又还给我一半,所以,婆婆,我还是吃过那莲蓉包子了,这余下的一半,就给你吃。”

  “文子洋是那文老师的儿子,对不对?”

  “对呀!”贝欣点着她的脑袋瓜:“他是我班上的同学,今天呀,他非但救了我,而且还说我的头发好看。”

  “是吗?他这样说了?”

  “对呀!我告诉他,我娘和我娘的娘,即是婆婆的头发都一样好看。”

  贝欣一边说,一边摇头摆脑,煞是开心。

  伍玉荷抚摸着她的头,把贝欣拥进怀抱里,不期然地眼睛温热起来。

  “欣儿,但望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高高兴兴的,永不要掉眼泪。”

  伏在伍玉荷怀中的贝欣,满怀信心的点头,朗声道:“婆婆,我不会流眼泪呢,哭起来的样子多难看,人家都不要看。我要做个漂漂亮亮的孩子。”

  贝欣真的是个越来越漂亮的孩子,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夸贝欣长得俊美。

  这孩子的漂亮还不在于她五官的端丽清秀,而在于她性格的开朗明快。

  有贝欣出现的地方,就有笑声,就有春风,就有阳光。

  任何人有些什么困难,给贝欣知道了,她都会一拍胸膛,安慰对方,说:“别怕,我有办法。”

  事实上,贝欣每次都真有办法帮助别人逃出困境。

  因而,每当镇上的小孩子有难题,都习惯说:“找贝欣去,她有办法。”

  贝欣还是十二岁的那年,住在她隔壁的刘大叔,有个女儿叫小花,平日放学后就得帮忙养鸡。

  一天,小花急得什么似的,跑到贝欣家里来,一见着贝欣的面,还没有把事情说出来就先放声大哭了。

  贝欣忙道:“什么事?什么事?先别哭,告诉我。”

  “贝欣!”小花喊了一句,又继续哭下去。

  “小花啊,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就什么都好办。”

  小花边哭边嚷:“贝欣,你想想办法,你替我想想办法。”

  “你不讲出来,我怎么能替你想办法。”

  “我家的一只母鸡走掉了。”

  贝欣头往上一扬,叹一口气,问:“走掉的母鸡是怎么个样子的呢?你认得吗?”

  “认得,认得!”小花嚷道:“我这就带你去看。”

  小花拉着贝欣,走到鸡栏边,指着那群正在活泼泼地走动的鸡说:“就像它们的那样子了。”

  “嗯,是这样吗?”

  贝欣皱了眉头,她实在无法认得出那些鸡的模样有什么分别。

  “我爹叫我看管鸡,回头发觉少掉了一只,必定宰了我。”

  “他会吗?”

  “他会的。”小花害怕地说:“我爹很凶呢,终日对我拳打脚踢。他说过谁宰了他的鸡,他就宰谁。我们家分明有八只鸡的,今天我才放学回来,就发觉只余下七只了,一定是有人偷走了。”

  贝欣重新数一遍,的确只有七只。

  “贝欣,你都没有办法的话,我便……”

  话还未说完,小花又哭起来。

  贝欣叉起了手道:“好吧!你哭吧!叫你别哭才有法子好想,你偏不听,那么,你尽管哭好了,试试看你这样子哭下去,鸡是否就这样会寻回来了。”

  贝欣干脆一屁股坐在树下,由着小花哭。

  哭呀哭的,哭得累了,小花也坐到贝欣身边来,呜咽着说:“贝欣,是不是我不哭了,母鸡就会跑回来?”

  “我说是的,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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