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窗外一个高大身影幽幽叹息,她惊悸了一下。
“对不起。”寒梅低语。
她泪如雨下,却别过头怎么也不让他看见。“你没有什么好跟我致歉的。”
“今天在酒楼,你误会我了。”他急于解释。
“为什么要对我解释?你我非亲非故,你能够和金枝玉叶匹配是件好事,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她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哽咽,却依旧强作冷静。
他懊恼道:“宝华公主只是皇上的贵客,我也是奉了圣命作陪,你千万不可误会了。”
绣娘心底还是没有好过一些;因为见到了美丽的宝华公主,她才惊觉到自己是多么不自量力——
他的世界对她而言遥不可及,再说——他根本对她无心,他只是想将她当儿宠物般眷疼几年,待年老色衰——甚至还不需要这么久,只要他对她厌倦了,她就得面临失去他的痛苦。
她真的——爱不起他。
“你回去吧!”千言万语,她都没有资格对他说,倒还不如什么都别说了。
“绣娘,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他苦恼痛楚地道:“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意思,继续留在傅家呢?你让我觉得——我太坏了,我竟把你逼到必须以洗碗做粗活为生。”
“这是我自愿的,没人逼我。”她咽下泪水,冷冷地道:“洗碗也好、做苦工也好,总之是靠我的双手赚钱,我心安理得。”
“如果——”他咬牙,沉沉地道:“如果我答应你,不再提起让你做我女人的事,你是否愿意回傅家继续做事?”
她一怔,心酸地摇摇头,“再也回不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你还是不原谅我?”他沙哑问。
“我没有资格跟你谈原谅。”她低下头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绣工,你跟我谈原谅,太重了。”
“你恨我吗?”他突然问。
她微微一震,“不,我不恨你。”
他低喟了,失魂落魄地道:“你一定恨我,否则你不会不肯回来。”
她忍不住掉眼泪,绝望地道:“你究竟还要我怎么样?难道真的要我做你的宠物吗?这样我会恨死我自己的!我已经够卑微了,不能够变得低贱。我虽然没念过圣贤书,也知道贫贱不能移的道理。”
他震动,“你用了好严重的两个字。”
“低贱吗?”她怔怔微笑,“如果真的变成了你的宠物,这两个字就是我最好的脚注了。”
“绣娘,你何苦这样?男欢女爱世属平常,你何必一定要把它说得这么不堪?”他震撼了。
“如果今日我是你的亲妹子,你会愿意男人这样待我吗?”她凄然问。
他想也不想、冲口而出,“那个该死的混蛋会被我打死!”
她点点头,泪水滚滚而落,再也控制不住狂奔的情绪,“是。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还是因为我没有哥哥可以出来揍你一顿?为什么你不能爱我?为什么只肯将我当儿一晌贪欢的对象?为什么——不能认认真真待我?为什么只把我当作玩物?”
寒梅被她一连串的为什么深深敲痛了胸口——前所未有的震惊撼动如浪涛般掀起,狠狠地淹没了他。
他脸色惨白,难以言喻的愧疚和自责充斥心房,“绣娘,我——”
她惊觉到自己竟然把全盘心事都倾倒出来,小脸渐渐变白了。她迅速背过身去,惊喘地道:“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你快走!”
“绣娘,你想嫁给我吗?”他震惊之余,情难自已地温柔轻语。
她心狂跳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你想嫁给我吗?”他声柔若水。
他这是——在求亲吗?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你说什么?”
“如果成亲才能得到你,”他有一丝奇异的喜悦和无限的慨然,“那我们就成亲吧!”
她的狂喜尚未浮现,就被他语气中的无奈和退让打击得烟消云散了。
“你的意思是——”她的嘴唇冰凉,声音发抖。
他还未意识到她的情绪,无奈地微笑,自以为施恩地道:“那我们就成亲吧!”
“你为什么想娶我?”
“这是你要的,不是吗?你只是要一个名分,要有名分才能得到你,你才不觉得自己如此没有价值,只是我的玩物。”他认真地道:“我愿意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做我的小妾——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做——小妾?什么叫做这就是她想要的?
她要的是他真心真意地爱她、待她,视她是今生惟一 ——
如果他真爱她,就会保护她、疼惜怜爱她,不会让她遭遇那样难堪悲凉的境地。
可是,他竟然发为她只不过是想要个小妾的名分,所以才会如此吊他胃口?在他的心目中,她也不过是这样的女人?
她的心凉了一大半。
“你走吧!”她意兴阑珊,意态凄凉地道:“回去傅府,那是你的世界,而我从来就不想贪图进入你的世界。”
他透过窗台,深深凝视着她,带着迷惑和不解;看着她伤心落寞的神情,他好想好想穿窗而过,紧紧拥抱住她。
“绣娘,你难道不想跟我成亲吗?”他迷惘了。
他还未爱上一个人,自然不会知道爱一个人需要多大的热情和勇气,也不会知道想爱却爱不起的心酸。
“绣娘。”他迷茫地看着她。他已经允许了她名分,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难道她想要的是妻子这个名分?可是——他不能有妻,有了妻子就等于一辈子被锁绑住,再也无法动弹了。
做他的爱妾不好吗?他必定怜之惜之——
他的自尊心大大受伤了,不由自主傲气陡起——想他傅寒梅妾室的头衔不知有多少人争着要,为什么她偏偏弃之如敝屣?
难道她以为没了她,他就活不下去吗?笑话!如果她以为他会为一个女人神魂颠倒、情难自已的话,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娶她为妻?哼,她倒贪心,什么都想要全了。
“好,我走。”他冷冷地道:“以后别想我再求你一分一毫!”
他身形一动,倏然消失在黑夜里。
绣娘的小手紧紧揪着快要撕裂开来的胸口,痛楚喘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痛哭失声。
走得好——再也不要回头了。
就这样断了吧!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有半丝牵扯——
* * *
仿佛赌气般,寒梅日日都带着宝华公主到太白居——明知道绣娘又回去了太白居洗碗做粗活。
那一日后,掌柜虽然听了绣娘的解释,让她再回来工作,但是寒梅私下差人来吩咐过后,他就故意安排她在前头帮忙拿拿酒抹抹桌子什么的,做一些清爽点的简单工作。
不过坏处是,只要傅大人和宝华公主来,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很奇怪。
但是——掌柜缩了缩脖子,就当看不见吧!
有钱人在玩什么把戏他是不明白,但是照着做就对了。他还想在京城里继续开店哩!
但是每当他看见绣娘苍白的脸时,还是会忍不住一阵心酸内疚。傅大人和宝华公主是存心气绣娘的吧?否则怎么会天天来,而且还在绣娘的面前表现得卿卿我我?
唉,有权有势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做的事情都这么怪。假如换作是他,早心疼死绣娘了,怎么还会故意给她难受呢?
就像现在——
绣娘轻颤着手端过女儿红,低着头把酒送到他们桌前,转身就走。
宝华是北疆爽快姑娘,脑子里根本没什么三弯四拐的想头。她天真地以为傅寒梅被她那一日包扎之恩给感动了,所以天天陪她,而且还把老相好都给扔开了。
所以她也乐得仗势欺人狐假虎威起来,好好地出一口气。
“慢着!”她故意唤住绣娘。
寒梅脸色深沉得吓人,却缓缓夹吃着菜,不发一语。
绣娘不愿再见到他们俩的脸,只是低低地盯着自己的绣鞋,“公主有什么事吗?”
“桌子脏了,你给我擦一擦。”她娇哼道。
绣娘一怔,看向干净的桌面,“可是——”
宝华拿起酒壶,涓涓然让酒流了满桌。“现在脏了,你没瞧见是吗?还愣着做什么?你是怎么干活儿的?”
寒梅脸色陡然一沉,铁青得吓人,但他还是紧紧捏着酒杯,不发一言。
绣娘咬着下唇,乖顺地擦起了桌子。
“公主,好了。”她就要退下。
“你是瞎了眼吗?”宝华又喝住她,“这叫好了?你看桌上都是菜渍,不会再擦一遍吗?”
“菜——”
宝华对着一盘菜手又要一掀,倏然,她的手被寒梅紧紧抓住。
她惊愕地望向他。
“够了。”他声音紧绷到极点,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温柔笑道:“何必为了一个下人生气呢?不值得的。你不是想吃中原的好菜吗?多吃点儿,不够我们再叫。”
宝华眼儿都柔了,甜甜地道:“那好,就放过她一次吧!”
绣娘紧咬着下唇,力气之大几乎咬破了嘴唇,僵硬地退了下去。
回到柜台,掌柜同情地看着她,低问道:“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把所有眼泪往肚里吞。“我没事。谢谢掌柜。”
“唉,你就当那个宝华公主是疯婆子,别理她。仗着自己是公主就耀武扬威的,真够恶心。”他气呼呼地道:“如果不是看在傅大人和她那个捞啥子公主的名分上,我还真不想做她的生意呢!”
绣娘勉强笑了笑,“掌柜的,你真好。”
他脸红了红,“唉,我哪有好?如果我真好的话,就把你调到后头去,不让你被人糟蹋了。”
绣娘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来,“什么?”
掌柜连忙捂住嘴巴,“没事,没事。”
“掌柜,前头的酒不够了,我到后头去拿。”她虚弱地道。
“你还好吧?”掌柜担忧地看着她。
“没事。”她摇摇头,如帘的睫毛低垂下来,遮掩住暗青眼眶。
她这些天根本睡不到几个时辰。除了赶绣百子图外,长夜漫漫,她被心事折腾得几乎也无法合眼。
她不明白傅寒梅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难道她决心要放弃一切都不行吗?他为什么故意天天带宝华公主亲亲热热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总算见识到他残忍的一面了。
见绣娘扶着墙壁走进了里间,掌柜忍不住咕哝道:“这样做好像有点伤阴德——唉!”
可是没法子,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只不过傅大人看起来也很惨。他的神情虽然装作愉快,可是酒却一杯接一杯猛喝,若不是酒量好的话,恐怕早就瘫倒了。
待绣娘吃力地捧了小酒坛子出来的时候,寒梅和宝华公主已经离开太白居,掌柜正对她微笑。
她松了口气,又不免感到一阵空虚。
只是,她一下不能避免地想着:离开了这儿,他们一同往哪儿去了?
她——不由自主地好生羡慕宝华公主。
真好,身份尊贵又相当,还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他们的喜事应当是近了吧?看他们如此亲昵的样子——
她拼命要自己忘记,却又不能自已地拼命去想,仿佛将伤口撕扯得鲜血淋漓伤痛难禁,就可以狠狠打醒自己奢望贪;图的心思——
* * *
刘奇凤不太确定自己究竟该不该告诉戴仁他打探到的事。
他迟疑地走进了礼部,到戴仁桌前,“戴大人。”
戴仁正一边抓着头发一边烦躁地翻着案前的礼薄,头也不抬地气恼道:“你知道郭尚书那个老狗只送了一对玉鸳鸯吗?我爹与他同朝为官,他竟然只送这小小的礼,摆明了就是看不起我嘛!早晚有一天他让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厉害呢!”
刘奇凤吞了吞口水,脸色有点怯懦,“呃。”
戴仁不耐地抬头,“什么事?”
他决定还是先听听戴仁的斩获再说,“宝华公主那儿进行得怎么样了?”
没想到戴仁的表情更难看了,“那个该死的傅寒梅每天都把宝华公主粘得紧紧的,而宝华公主除了在皇宫就是跟傅寒梅出游,我根本就没机会接近她!”
“我想——我们还是打消念头吧!”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你疯了?怎能放弃?”戴仁突然凶恶地扯住了他的衣襟,“我警告你,你还想在礼部待下去的话,最好乖乖听我的话。站在我这边,你有甜头可吃,你听明白了吗?”
刘奇凤惊吓地看着他,“呃——好。”
戴仁瞪着他,“你是不是查到什么消息了?”
“呃,有。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刘奇凤鼓起勇气问。
戴仁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阴森地道:“你再说一次?”
“我说——”刘奇凤吞首口水,“我说——”
“你应该知道,在朝中你没有任何靠山,想凭苦干实干就加官晋爵,你恐怕熬白了头发也熬不到那一天。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铁靠山。”戴仁半威胁半诱惑地道:“怎么?不愿意?”
刘奇凤咕嘟一声又吞了口口水,抹着汗道:“我,我说。”
他满意地道:“很好,这样的态度我喜欢,我会在我爹面前为你美言几句的。“
“那个姑娘叫卓绣娘,之前在傅府做针黹的绣工,后来白天在太白居干活儿,而且还接了你家的一件百子图来做。”
“什么?”戴仁愣了一愣,“我家?”
“是的。贵府的二管家说了,卓绣娘接了要祝贺你成亲的彩绣百子图,预订十二日交绣。”刘奇凤皱眉道:“我也问过太白居的掌柜,他说原本卓绣娘是在那里洗碗做粗活的,但是傅寒梅让他一定要把卓绣娘调到前头来,做轻松些的工作台。”
“看来傅寒梅对这个叫卓绣娘的特别不一样啊!”
“掌柜的还说——”他欲言又止。
戴仁一皱眉,“说什么?”
“他纯是揣测之词,但是他说傅寒梅对卓绣娘定然有爱意,否则不会几次三番都去看卓绣娘。”刘奇凤沉吟道:“那天我也瞧见了,他的确对这个卓绣娘有意思,而且恐怕不是随随便便玩玩的。你没看见他那天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妻子沦落到太白居做洗碗妇一样,还不顾众人眼光,抱着她就要走!”
他从没看这傅寒梅如此失控的样子。印象中他都是懒洋洋的、慢条斯理的,几时有迅若猛虎的模样出现?
刘奇凤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如果傅寒梅真是他想象的那样深沉危险,那么当他发现他们在暗中扯他后腿时——
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这么说,我们手上握到的筹码很大呀!”戴仁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道:“这是老天赐给我报仇的机会,否则卓绣娘怎么会恰巧接了我家的活儿去做呢?哼,我一定要教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弄错了。”刘奇凤忧心地道:“我们要报复的是傅寒梅,怎么会是卓绣娘?她只是个无辜的弱女子——”
“她是傅寒梅的心上人,至少对他而言有分量。”戴仁阴阴沉沉地道:“你不知道射将要先射马吗?卓绣娘就是我们要射的马。她一旦有事,傅寒梅也逃不了。”
“可是——”
“心上人是吧?那我就让他尝尝失去心头肉的滋味!”戴仁一扬下巴,眸光闪动着邪恶的光芒。
卓绣娘呀卓绣娘,要怪就怪你偏偏跟老子的眼中钉有关系。哈哈哈——
刘奇凤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双手即将染血的刽子手——听着戴仁可怖的笑声,他的后不自禁抽搐了一下。
就为了傅寒梅的锋头压过了他们,就要做出这么可怕残忍的事情来吗?
他内心强烈地挣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