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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荷恋 第七章

        今天叶伯奇没有去银行,早饭后,他和妻子一起来到女儿的房间。

  风荷则则起身,连睡衣还没有换去,正背对着房门,脸朝窗外呆立着。

  伯奇夫妇推门进屋后,风荷缓缓转过身来,夫妇俩立刻发现她满面宿泪的痕迹。

  “妈妈,”风荷带着哭腔叫一声,扑了过来,叶太太紧跑几步,双臂拥住了女儿。

  伏在妈妈肩头,风荷感情复杂地抽泣着。

  叶太太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脊背,嘴里直说,

  “好孩子,别哭,别哭。”

  她自己却忍不住把泪水洒在了女儿的身上。

  伯奇绕着相拥而泣的母女踱了一圈,等她们唏嘘之声稍停,才以沉重的口吻说:

  “风荷,你给令超的信,我们都看了。我和你妈来请你原谅,也请你原谅令超。”

  谁知这话反而使已渐渐停止哭泣的风荷重又流出了串串泪珠。她大声叫道:

  “不,爸爸,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你不怪他?”伯奇把一只手搭在风荷肩上问。

  “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爸爸,”风荷流着泪说,“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哥哥,可是,我没有办法……”

  “不许这样说,风荷,”叶太太制止她,“你并没有错!我和你爸都懂得,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爸爸、妈妈,你们还要不要我这个女儿?哥哥他还要不要我这个妹妹?”风荷摇着伯奇夫妇的肩膀问。

  “风荷,别说傻话。你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女儿、你哥哥的好妹妹!”叶太太慈爱地说。

  伯奇的话更充满了真挚的温情:

  “风荷,十五年来,你给了我们许许多多的安慰和欢乐,我们会永远感激你、永远爱你的。这次,我们这样做,一方面是实在不得已;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你迟早应该知道真相。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不知道你的亲人是谁,但我们却并不想独占你,如果有一天你的亲人找来,究竟是去还是留,你有完全的自由……”

  “不,爸爸,”风荷又叫了起来,“我永远不离开你们!”

  “你啊,你啊,”叶伯奇怜爱地拍拍女儿的头,笑着说,“这才真是傻话!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么!”

  叶太太将风荷一搂,对伯奇噘起了嘴:“出了嫁,也是我的女儿!”

  “对,还是你妈说得好。”叶伯奇愉快地接受了太太的纠正,“好啦,风荷,最近这些天,你的精神经受了一次重大考验,我很高兴,你变得坚强了,成熟了,像个大人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从今天起,你应该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一样快活,那我和你妈就高兴了。”

  伯奇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泉流,注入风荷心中。

  但是,她马上想起了哥哥,可怜的哥哥:

  “爸爸,哥哥,他……”

  “放心,他是一个懂事理的男子汉,相信他经受得起。”怕奇把脸转向妻子,“对吗,淑容?”

  “是的,我相信,”叶太太肯定地点点头.

  三天以后。

  上午十点多钟,夏亦寒正在医院忙着,接到叶令超打来的电话。

  令超说,有要事与他商谈,请他务必于十二点准时到梅龙镇酒家见面。

  亦寒把事情处理完毕,便驱车前往。

  令超已在梅龙镇酒家门口恭候,他一直把亦寒领到二楼一个僻静雅致的单间。

  梅龙镇酒家开张不久,可是名声已经很大。它以正宗川菜而使上海的美食家们大开脾胃。又以环境舒适、服务周到而使一向爱挑剔的沪上阔老阔少们直翘拇指。

  桌上放着丰盛而精巧的各种川式冷盘和小吃。令超挥退了侍者,说有事再叫他,侍者微微一躬,走了。

  刚刚入座,叶令超就为亦寒斟满一杯沪州特曲,举杯道:

  “夏医生,这一杯薄酒感谢你为恢复我的健康所做的一切!”

  “你太客气了,这原是我应当做的.”亦寒说,但他还是举起了杯子,看叶令超一仰脖子干了,他也陪着干了,互相亮了亮杯底。

  “请用菜,请,请。”令超举着点着桌上的碟子,自己率先挟起一块“椒麻鸭掌”。

  亦寒挟了一片“灯影牛肉”。

  第二杯酒已经端在令超手中:“本该设家宴谢你,但我想今天还是我们俩单独聚一聚,因为我有事要拜托。夏医生,请干了这一杯。”

  “叶先生……”

  “叫我令超吧,亦寒,”他自己带头先改了称呼,“干了这一杯,我还有话说。”

  碰杯,干!

  “亦寒,我很快就要出国,到欧洲去,也许要三、五年才回来,拜托你帮我照顾……”

  “等等,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决定出国?”

  “我早想出国考察,现在有了一个好身体,可以成行了,”令超的语调颇有点轻描淡写似的。

  “可你开刀不久……”

  “请放心,我会注意的。”

  “考察何需三、五年?”亦寒仍然不无疑问。

  “父亲早想建立与欧洲的业务联系,我这次去,就是想打开这一渠道,”令超解释道,“请你答应我,帮我……”

  “你不用挂心,伯父伯母的健康我会随时留意。”

  “谢谢。不过,我要对你特别拜托的是风荷。”令超沉静地说出这句话,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得那么沉稳安说。

  “风荷?”

  “你很爱她,对吗?”令超炯炯的眼神直视着亦寒。

  亦寒深深地点一点头,说;“是的,我不想隐瞒。”

  “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爱她到了什么程度?”

  天哪!问我爱她到了什么程度!她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主宰,为了她,我可以舍弃一切,献出一切!

  夏亦寒就这样说了。他着到一道奇异的亮光在令超眼中一闪,又立刻熄灭了。

  “亦寒,我羡慕你,甚至妒忌你,”令超的声音中有一种莫名的苦涩滋味,“因为我知道,风荷爱你的程度绝不亚于你爱她!”

  亦寒想说:这,我很清楚。但他并未说出口,只是认真地看了令超一眼。

  “我并不是风荷的亲哥哥。她从朦胧不懂事的年龄来到我们家,我一直很清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令超突然急急地说,然后把语调降下来,“我向你坦白,我本是你的情敌。”

  “情敌?”亦寒的眼睛不觉睁大了。

  “单相思的情敌,”令超的嘴角边浮起一丝苦笑,“我之所以接受心脏手术,就是为了取得向她求爱的权利。”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第一眼看到他们在一起时,我就感到令超对风荷的态度有点不一般;怪不得令超手术后,伯奇夫妇要揭开风荷的身世之谜。几个念头迅速地在亦寒脑中闪过。

  令超凝视着赤寒表情变换的脸。

  “如果我预先知道你接受手术的目的,也许我倒不敢那样执著地劝你了,”亦寒说,“因为任何手术,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成功。可是,如果不做手术,你又不肯以带病之身去追求爱情。令超,我将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所以,我还应该谢谢你的宽厚和仁慈。”

  “别把我说得太好了。我那时是孤注一掷。我的决心是:治不好,毋宁死!可惜,现在我体魄健全,爱情却无望了。”

  “这便是你出国考察的原因吗?”

  令超没有回答。他避开亦寒的询问的眼光,轻声说:

  “我曾和风荷约定,不把我这次失败的求爱告诉任何人。可是,想来想去,我决定把实情说给你听。”

  “谢谢你那么信赖我,”亦寒郑重地说。

  他们俩人都忘了动筷,整整一桌酒菜几乎没人去碰。半晌,令超才以无限感慨的口吻说:

  “你得到的是一件真正的无价之宝,请你向我保证,终生珍借她!这是我作为一个哥哥的请求。”

  “我会的,我保证,令超,”亦寒恳挚地说。

  两双男子汉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衷心祝福你们,”令超两眼闪着泪光,用力地说。

  经过将近二十天的准备,叶令超搭法国邮轮启程了。

  令超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和所有即将远行的旅客一样,挤站在船舷旁,向留在码头上的爸爸、妈妈、妹妹、夏亦寒,还有胡沅沅,不停地挥手。

  伯奇夫妇几天来早已经受够与爱子别离的巨大痛苦,此时此刻倒麻木了似地一言不发,只仰头呆望着儿子。

  叶太太一手握着手帕,不时擦一擦眼泪,以便把儿子看得更清楚些。

  胡沅沅在风荷紧紧的搀扶下,伤心地流着泪。

  是的,她应该痛哭。不仅因为离去的是她一心钟爱的男人,而且因为她实际上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她曾经极力挽留他,后来又曾决心跟着他去,可是都没有成功。

  沅沅的身子在深秋的寒风中索索发抖。脑海中清楚地回响着令超对她说的那几句简单的话:

  “谢谢你以前为我所做的一切。沅沅,希望你能原谅我。再给我一点时间,也许等我回来,我会重新考虑……”

  “呜——,”船上的汽笛拉响了。

  这一声巨响,引动了船上、岸上的一片哭声。

  船上的水手忙着解缆,岸上的工人利索地抽去跳板,庞大的船体开始移动了。

  风荷左手搂着沅沅,右手拿着一条白色手绢,拼命地挥动着。

  她看到哥哥在船舷边,双手抱拳,向所有送行的人,连连作拱。

  泪水模糊了风荷的双眼,她感到身后亦寒那有力的臂膊。轻轻扶着她的腰,给了她支撑的力量。

  这时,风荷远远地看到,哥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低头去看。

  ——呵,这就是我给他的,让他在船开之后才能打开看的那张字条。

  那上面写着:“哥哥,我爱你!你将永远拥有我这个妹妹。”

  哥哥拿着字条的手高高举起来了,他在喊着什么。可是太远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打从坐上亦寒的汽车,风荷就不怎么说话。

  车子越驶近夏亦寒的家,风荷就越沉默。

  陷于热恋之中的少女,大概总免不了会憧憬婚后的幸福,梦想着当恋人变成自己的丈夫,当自己由闺女变成新娘以后,新的生活会多么美丽而灿烂。这时,她们往往不会想到,未来的生活将会多么艰辛、多么平淡。即使想到,也总是满怀着自信去迎接它。

  她们当然更不会想到,在走到婚坛上去接受祝福之前,还会有多少必不可少的磨难。

  俗语说,再丑的媳妇也要见公婆。

  尽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化程度较高的男女,已经习惯于一定程度的自由恋爱,但在他们双方已经相中了,谈妥了,甚至海誓山盟了之后,在正式定下关系之前,面见各自的家长,却依然是无可逾越的一道手续。

  夏亦寒早已和叶伯奇夫妇相熟,这一关自然而然地过了。现在轮到风荷,她终于到了必须面见未来的婆婆的时候了。

  这将是多么难堪,多么尴尬的场面呵。自己将被人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被人询问这,询问那,既像是通过一场考试,又像是充当了一件被人挑选的物件。

  亦寒反反复复地介绍过他的母亲。他说,她性格温和而善良,对人从不疾言厉色。你想,她能同自家的佣人大阿姨那样相处,简直亲同姐妹一般。她能将无亲无故的绣莲养在家中多少年,还出钱让她上医科大学。这都要怎样的肚量,怎样的胸怀啊!

  妈妈也多次鼓励过她,给她打气。

  虽然如此,现在,风荷坐在汽车驾驶座旁,还是不由得紧张,不由得忐忑不安。

  亦寒从侧面打量着风荷,那凝如玉脂的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高兴?”他轻声问。

  “不,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儿害怕,”风荷转过脸来,亦寒看到她眼中的神色严肃而忧郁,“我很担心,我是那样无知,那样笨,你妈妈要是不喜欢我呢?”

  原来因为这,真是个既可爱又可怜的小姑娘!

  亦寒笑了,他用一只手扶着驾驶盘,另一只手伸过去。紧紧地捏了捏风荷放在膝上的小手说:

  “我再一次给你打保票,妈妈一定喜欢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爱!而且她知道我有多爱你,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你很爱你的母亲,是吗?”

  “是的,很爱。”亦寒沉吟着说,“她年轻时吃过很多苦。记得我和你提起过,她原本是夏家的一个丫头,我父亲收她做了二房,并且有了我。但就是那样,她也无法改变下人的身份,我大妈根本不承认我,从不许我踏进夏家大门。一直到她死后,我妈妈才总算有了太太的名份,我们母子也才得以团聚。那时,我已经十岁了。”

  “风荷抚摸着亦寒的手背,心疼地说:“你小时候一定很苦,是吗?”

  “我住在外婆家,舅舅待我很好。他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所以一心一意全投在我身上。但随着我渐渐长大,渐渐懂事,总有一种被遗弃的孤儿的感觉。妈妈也为这一点而一直深深内疚。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世,一定会更加疼你。”

  “算了,我的事就别提了,”风荷淡淡地说。

  这是叶太太特意关照的。她强调,关于风荷是养女的事,除了夏亦寒外,不必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亦寒的母亲。因为实际上,她从来就把风荷当亲生女儿看待,将来也永远如此,所以,这个话题就不要再提起了。

  风荷和亦寒尊重叶太太的意见。对于自己不明白的来历,风荷曾反反复复追想过。她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而痛苦。可是,既然毫无线索,毫无头绪,那么,就让那谜一样的过去永远沉埋,永远消失吧!而亦寒也决心不去触动风荷心上的创疤。

  车子已拐到古拔路上,亦寒告诉风荷说:

  “前面那条弄堂就到了。”

  风荷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地扭动一下。

  亦寒感到她又有点儿紧张起来,故作夸张地嗅了一下鼻于,轻松地逗趣道:

  “唔,我都闻到大阿姨烧的栗子鸡的香味了!”

  今天一早,文玉和菊仙就忙开了。

  季文玉的心情也很矛盾而忐忑。她觉得,在她的处境上,真是太为难了。

  儿子已经表示,非风荷不娶。这个犟脾气,是决不会改

  口的,她知道。

  亦寒千百次地在她面前描绘风荷的美丽和聪明。儿子的眼力和心胸,她也是了解的。她相信并且希望今天看到的风荷,真如亦寒形容的那样高雅、脱俗、温柔、文静,最好还能跟人亲热贴心,懂得尊老敬上,那就真是十全十美了。

  可是,她也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看仔细,问仔细,只有真正发现问题,才有可能说服儿子,让他改变主意。

  她要拿风荷跟绣莲好好比一比,在她内心深处并没有彻底打消让亦寒娶绣莲的想法。她是真心喜欢这个能干机灵的姑娘。

  何况文良哥哥也是绣莲的支持者。哥哥的话,文玉是很重视的,哥哥是对自己绝无二心的贴心人啊。

  唉,岁月不饶人呵,自己都快要做婆婆了。文玉仔仔细细地对镜梳妆,她还拿不准,应该以怎样的面貌和打扮,出现在风荷这个很可能是未来儿媳的姑娘面前。

  她又接受了菊仙的建议,把客厅窗上的竹帘、沙发上的席子坐垫等,都收拾起来,换上洗浆得干干净净的丝绒窗帘和花布坐垫。

  这本来是每年换季时必做的活计,就趁今天把它办完,也好准备迎接客人。

  文玉正亲自站在方凳上,往上挂着窗帘,忽听得身后有人说话:

  “玉姑,当心摔着!还是让我来吧。”

  文玉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绣莲已下楼来了,正站在那儿。

  “不用,就好了,今天你不是还要去医院值班吗?早饭在桌上,你吃了快走吧,别迟到了。”

  “我不去医院了,”绣莲说。

  文玉那正举着窗帘的双手在半空中僵住了。绣莲看得清清楚楚,便笑着又甩出一句:

  “今天家里有贵客,我和别人换了个班,留在家中帮你招待招待,不好吗?”

  “好,好,当然好,”文玉不无尴尬地回答。

  她并未回过头来,但仿佛已忘了自己正要挂窗帘,就那么不知所措地呆站在方凳上。

  “玉姑,你还是下来吧,让我来挂。”绣莲催促道。

  文玉默默地从方凳上下来,把帘子交到绣莲手中。

  望着绣莲动作麻利站在凳上,挂着窗帘,文玉为难地想,这可怎么好!我特意挑了个绣莲有事的日子,约叶风荷小姐来家,偏偏她又不出去了!待会儿叶小姐来了,看我们那样招待,绣莲会不会不高兴呢?女孩子家,都有点小心眼哩!

  绣莲挂好帘子,跳下凳来,帮着收拾好零碎东西,又起劲地说:

  “玉姑,我去厨房看看。听表哥说,风荷爱吃清蒸鱼,要少放盐,大阿姨可别把鱼做咸了。”

  女孩子能有这样的胸怀多不容易!文玉看着绣莲的背影感慨地想,可惜亦寒偏偏跟她无缘。

  菊仙匆匆从厨房走出来,神情有点紧张地凑到文玉耳边,悄声说:

  “绣莲讲,她今天不去医院了。”

  “我知道。她刚才跟我说了。”

  “那,一会儿,叶小姐来……”

  文玉反过来安慰菊仙道:

  “我猜亦寒已经和她好好谈过了。绣莲是个懂事的姑娘,她能想得开。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唉,菊仙姐,我真怕亏待了这个孩子!”

  其实文玉并未猜对,她只是出于善良的意愿在那里一厢情愿地想当然而已。

  亦寒倒是很想和绣莲认真地谈一谈。然而绣莲不是笑着摇摇头,就是推托没时间。有一次亦寒实在逼得急了,她才正色对他说:

  “表哥,那天早上在汽车里,我态度不好,请你包涵。但是,我还是认为,我们没有必要谈这件事。你想说些什么,我全知道。”

  “那我和风荷的关系你能理解,能接受了?”亦寒充满希望地问,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可是,他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我理解不理解,接受不接受,并不重要,”绣莲淡淡地说,“对你,我还同从前一样,对叶风荷么,好像也并没有失礼的地方呀!”

  冰冷的语调中夹杂着颇为尖刻的讥刺,令亦寒听来十分难受。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好在风荷这个天真的姑娘并不知道绣莲的心思。在和绣莲不多的接触中,也没有从城府甚深的绣莲身上,感觉到什么。

  不过,也曾有一次,她不知从什么途径听到一些话,于是当面问过亦寒:

  “你们医院有人说,你和绣莲是很好的一对,我听了这话,真有点吃醋呢。不会因为我,而硬把你们拆散了吧?”

  亦寒向她解释说,他从来把绣莲当妹妹,医院里的传说只是人们的胡乱猜测。于是,风荷也就释然了。

  亦寒将车开进弄堂,揿了两下喇叭,菊仙大阿姨第一个打开大门,奔了出去。

  一看到汽车上跨下个如花似玉、又漂亮又文气的姑娘,菊仙看得眼都直了,张口结舌竞不知说什么好。

  “大阿姨,你好,”风荷一下子就猜出这是亦寒常常提到的在夏家有特殊地位的老家人。

  “好,好,叶小姐,”菊仙高兴得直搓双手,她立刻被风荷的聪慧和亲切征服了。

  “大阿姨,你就叫她风荷好了,”亦寒在旁说。

  菊仙嘿嘿地笑着,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风荷,就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珍宝,把风荷看得不好意思极了。

  “大阿姨,你先领风荷进去。我来关天井门。”亦寒给风荷解围了。

  “不,我关,我关,你们快进屋,太太和绣莲都在等你们呢,”菊仙这才挪动她那双放大过的小脚,颠颠地去关门,一边还在不断回头满意地望着这一对英俊的人儿,心里想:亦寒真有眼光,这个姑娘可把我们家绣莲比下去了。

  一听绣莲在家,亦寒的双眉不禁皱了一下。但他马上想: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她今天在家也好,反而可以使局面明朗化。

  来到夏家,头一个见到菊仙,竟把风荷一路上的紧张和担忧打消不少。她悄声对亦寒说:

  “我真喜欢大阿姨。”

  亦寒笑笑没说话,他早就认为风荷会喜欢家里每一个人的。

  文玉站在客厅门口。为了保持她未来婆婆的身份,她硬是克制住自己,没和菊仙一起跑出门去。

  刚看到风荷,她只觉得这女孩于比她想象的还要漂亮得多。她长得太秀气了,长长的眉毛下那对眼睛简直会说话。皮肤又白又细腻,嘴旁两个小酒涡,笑起来真甜。穿着朴素大方,一套素色花呢的衣裙,长长的黑发用蓝色绸带系住,像有只蝴蝶停在发上。

  难怪亦寒爱她爱得失魂落魄!可是,她是不是太瘦了些?那腰身细得一把就能握住,气色也不如绣莲红润,会不会身体……

  没容她多想,风荷已经站在她面前,恭敬地叫了声:

  “伯母。”

  这温顺、亲热,又有点拘谨的一声称呼,脆脆甜甜的,把文玉那颗做母亲的心刹时融化了。喜悦的泪水不自禁地涌上眼眶,她颤颤地答应:

  “哎!”

  然后欢喜地一把抓住风荷柔嫩的小手,体贴地说:

  “风荷,快到屋里坐。”

  亦寒随着文玉和风荷走进客堂。他觉得仿佛是绣莲的身影在通厨房的那道门后一闪,不见了。

  难道她准备躲在厨房里不出来?亦寒虽不动声色,心里觉得有点儿别扭。

  他和风荷并排坐在长沙发上,文玉也在他们对面的那把藤椅上坐下。

  “风荷,从你们家到这儿,路不近吧?”文玉关切地问道,“你累吗?”

  “不,不累,”风荷答了这一句,下面就不知说什么好

  了。

  她已经留意到,亦寒的妈妈年轻时一定长得很美,就是现在,也依然保持着苗条的身材和姣好的容貌。只是她左额上有一道浅粉色的伤疤,使她那还很光洁的面庞有点儿破相了。

  这伤疤给了风荷一个不太舒服的感觉。

  文玉看出风荷相当拘束,就站起身来说:

  “你们口渴了吧?亦寒,你陪风荷先说会儿话,我去端两碗热汤来。”

  “不用劳你大驾了。玉姑,我已经端来啦!”

  绣莲端着个托盘,咯咯笑着,从厨房那边走出来。

  玉姑,这个称呼好像在哪儿听到过?绣莲的一声叫唤,不知怎地像在风荷的心弦上重重地拨了一下。

  但她来不及追想了。她从沙发上站起,高兴地说:

  “绣莲,我正在想怎么没见到你。让我来吧。”

  风荷走上前去,想接过绣莲的托盘。绣莲侧身闪过,笑着说:

  “当心烫着!还是我来吧,今天你是贵客,哪能要你动手!”

  亦寒有点儿内疚地想:自己刚才错怪她了,原来她是在厨房帮忙呢。

  绣莲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水铺蛋放在长沙发前的茶几上,说:

  “风荷,表哥,快吃吧。大阿姨放了好多糖,可甜呢!”

  进门就要吃东西,这也是一种规矩吧!风荷坐回到沙发上,看着自己面前那两个大大的水铺蛋,为难地说:

  “我吃不下,我一点儿也不饿。”

  “风荷,就两只蛋,要吃的,等于是喝碗水么。”文王在旁劝道。

  风荷求助地看了亦寒一眼,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亦寒这边靠了靠,仿佛是个陷入陌生环境中的孩子,寻求着庇护。

  亦寒搁在风荷身后长沙发靠背上的手,往前动一动,悄悄搂了搂风荷的肩,轻声说:

  “吃吧,哪怕吃两口……”

  风荷柔顺地笑了笑,不再推辞。端起碗来。

  勉勉强强地吃下一只鸡蛋,看看碗里还剩下的那一只,风荷发愁地望望亦寒,叫了他一声:“亦寒……”

  亦寒一声不响,拿起自己的调羹,把风荷碗里剩下的那只鸡蛋。舀到自己碗里,然后津津有味地继续吃着。

  亦寒和风荷之间这些小动作,全落在一旁盯着他们看的绣莲眼里。

  幸而这时无人注意到她,否则定会被她铁青的脸色,牙齿紧咬着下唇的模样吓一跳。

  好不容易对付完了水铺蛋,大阿姨又兴冲冲地上场了。

  她双手端着一个又大又圆、冒着热气的松糕,还带着一把筷子。

  风荷不由得暗暗叫苦:天哪,她们以为我饿了几天?

  “嗨,风荷,这松糕你一定要尝尝。这是大阿姨最拿手的点心,平时求她做还不肯呢,比乔家搬松糕的味道还好!”

  亦寒边说边接过菊仙手中的筷子,拿了一双递给风荷。

  “哎,亦寒少爷、可不敢说味道比乔家栅的好,让风荷小姐笑话!这松糕么,没什么稀奇的,就是费功夫,要一层层往上添粉添豆沙果料,一层层地蒸,”菊仙嘴里谦虚着,心里却着实得意。

  “昨天晚上,大阿姨忙到十一、二点呢,”文玉也在旁说。意思是希望风荷多吃点。

  “你给风荷小姐多夹一点么,这么一小块,只够塞牙缝的!”菊仙看亦寒给风荷面前的碟子里只放了一小块松糕,不满地叫起来。

  “少吃才滋味好!让她先尝会味道。大阿姨,让我多吃点,你不会不舍得吧?”亦寒故意打岔,他知道,风荷能把这一小块吃下去就很不容易了。

  风荷听话地接过亦寒递给她的碟子,不再说推辞的话。

  “你们大家一起吃么”亦寒说,“咦,绣莲呢?”

  大家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绣莲已不在客堂里了。

  “你们先吃吧。绣莲在厨房里给我帮忙呢。”菊仙说,见风荷已尝了一小口,她不放心地忙问。“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我很喜欢,早知道大阿姨有这么好的手艺,我今天不吃早饭就来的。”

  风荷与菊仙倒是一见如故,她已在随口和菊仙打趣了。何况,这松糕也确实好吃。

  “风荷小姐要是喜欢,以后啊。我天天做给你吃,”大阿姨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一听这话,文玉就抿着嘴笑了。

  风荷也立刻觉察到。这是菊仙在暗示她和亦寒成亲后住

  到这里的事呢,脸上不由得泛起一层红晕。

  “大阿姨,这话是你亲口说的,到那时,可别赖帐啊!”

  风荷那害羞的模样.更让亦寒爱怜,他故意用这话逗风

  荷。

  当着文玉与菊仙的面,亦寒的话让风荷窘得只恨无地缝

  可钻。她又急又恼地叫道:

  “亦寒,你……”

  谁知这反而引得文玉、菊仙和亦寒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大阿姨。你快来看看,红烧肉里放这些糖够不够?”

  突然传来绣莲的叫声。她正站在通厨房的那道门口,不耐烦地叫道。

  “好。我来,我来。”大阿姨急匆匆地到厨房去了。

  客堂间里只留下文玉、亦寒和风荷三人。

  文玉随便地问起风荷家中的情况,父亲是不是很忙,母亲身体可好,以及哥哥出国的事等等。

  风荷—一回答着。她总感到,这看似随口的闲聊,大约就包含着亦寒母亲对自己的审察,刚才吃松糕时的愉快心情忽然消失了。

  文玉对风荷很满意。从几件小事上,她已看出,风荷性格柔和、温顺。很听亦寒的话。比如,她明明不想吃东西,但亦寒让她吃,她也就吃了鸡蛋又吃松糕。

  那个时代,婆婆对媳妇有各色各样要求,但文玉觉得自己不必那么老派,要尽量开明些。那么。如果儿媳妇能够尊敬老人,又能依顺儿子,不就行了吗?

  同风荷谈话,使文玉很愉快。她觉得这个女孩于,心地坦白,说话诚恳,毫不矫揉造作。显然从小就很有教养。

  文玉啊,文玉,说不定老来你还真能和儿子媳妇一起过上几年舒舒心心的日子呢。如果他们再能早点儿给我添个孙子,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靠在藤椅上,文玉不禁想入非非了。

  那边,长沙发上,亦寒正在风荷耳边喁喁私语着。  

今天菊仙在厨房里是呆不住了。

  她真想能多看几眼风荷那俏丽可爱的面容,多听几声那清脆甜嫩的嗓音。

  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如此喜欢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仿佛两个人有着夙世因缘一般。

  这个幼子早夭、半生守寡的可怜女人,这会儿就像是得了个满意的儿媳妇那样高兴和激动。

  她快快地赶完了厨房的活,又来到客堂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表白道:

  “午饭都弄好了。开饭还早吧?”

  文玉看了一眼自鸣钟,十一点刚过,又膘膘亦寒和风荷,见他们正谈得兴浓,知道他们刚吃过东西,不会饿,便对菊仙点点头,表示可以等一等。

  菊仙也正中下怀,找个好角度,细细地端详起风荷来。

  “绣莲呢?”文玉半天不见绣莲,不知她是否还在厨房,便问了菊仙一句。

  “地上去换件衣服。刚才在厨房里,她不小心泼了点汤、把衣服弄脏了。”

  果然,不一会儿,绣莲就下楼来了。

  她换了一身湖绿色绣花夹旗袍,下面穿着双颜色与之相配的半高跟绣花鞋,倒也亭亭玉立,清新宜人。

  “绣莲姐,你真漂亮,”风荷不觉由衷地赞叹。

  看着绣莲穿的那双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边打开身旁的提包,边说:

  “绣莲姐,你要的拖鞋面,我绣好了。”

  原来绣莲从亦寒那里知道风荷精于剪纸和刺绣,早就托亦寒求风荷给她做一双拖鞋面子,风荷也早答应了。可是直到今天才算交差。

  这是一双以乳白色缎子做底的绣花鞋面。

  “唷,先让我看看,”文玉跟风荷靠得近,所以还没等绣莲拿到手,她先接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兴奋地叫起来:“嗬,太漂亮了。这花样、配线、绣工,实在好得没法说!菊仙姐,你快来看。”

  菊仙和绣莲都凑过去就着文玉伸直的手,仔细观看。嘴里也啧啧地赞个不停。

  亦寒轻搂着风荷靠在沙发上,欣赏着欣赏鞋面的人们。

  突然,谁都没有注意到,菊仙的笑容僵住了。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迅速朝风荷投去一瞥眼光。接着伸出手去,从文玉手里拿过鞋面。

  “哎,大阿姨,这是风荷给找的,你可别抢!”绣莲打趣道。

  “真的,别说你大阿姨,连我看了都眼馋呢,”文玉满心欢喜地说.“风荷,你的活做得真好!现在的年轻人,我看没几个有你这本事的。”

  她已非常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未来儿媳妇了。

  “妈.别再夸她了,我要吃醋啦!”亦寒装得一本正经地抗议道。 

  文玉朗声笑了。她很少有如此开怀舒畅的时候。见菊仙闷着头,还在盯着那双鞋面,她说:

  “怎么样?菊仙姐,比你我的手艺都要高明多了吧?”

  真奇怪,菊仙竟好像没听见,不动也不说话。

  “瞧,大阿姨都看呆了,”绣莲笑着.然后凑到菊仙耳边、故意大喝一声:“大阿姨!”

  菊仙猛一哆嗦,手里捏的拖鞋面差点儿掉到地上。

  “大阿姨,玉姑问你话呢,”绣莲说。

  “啊?哦,对,对.好,真好……”

  菊仙含含糊糊、断断续续的胡乱应答又把大家逗笑了。连风荷也禁不住掩口而笑。

  菊仙定了定神,走到风荷跟前说:

  “小姐,这花样是从哪里来的?”

  “大阿姨.人家风荷绣花,向来是自己画花样,外面卖的那些,她才看不上呢,”绣莲抢着代风荷回答。一面朝风荷飞去一个媚眼,显示着她俩的熟识和要好。

  “这个花样倒不是我画的。家中有件旧衣服,上面绣着这个花样,我看顶合适给绣莲用,就描上去了。”风荷认认真真地说明。

  “唔……是什么旧衣服?我是说,是谁的……”菊仙还在刨根问底。

  “是我小时候穿的一件衫子……”风荷随口回答,她有点不明所以。

  “你问这干吗?大阿姨,我看你真是喜欢得糊涂了。”绣莲也感到奇怪。

  菊他一愣,急忙解释道:“哦,我只是觉得这花样好看,又很特别。”

  “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好玩艺,引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怪。”亦寒心里为风荷自豪,偏偏装得漫不经心地从菊仙手中拿过拖鞋面。

  他一看,马上在心中赞叹,这花样确实超凡脱俗:几片碧绿的荷叶上托着一朵盛开的荷花和一枝青绿的莲蓬。荷叶的右边初看好似卧着一对鸳鸯,细细一辨,原来是两节小而肥的嫩藕。

  “这花样是有点讲究。荷花、莲蓬、嫩藕既是同根相亲,又各有姿色风采。你看荷花像支粉红色的箭,荷叶像把碧绿的伞、青青的莲蓬饱满而多子,那嫩藕多像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别小看这简简单单几样东西的搭配,这里面,实在寄托着农家的理想和风情哩!”亦寒分析得头头是道,“大阿姨,你有眼光!”

  “大阿姨年轻时候也是个绣花好手,现在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不常做了。”文玉告诉几个年轻人。

  绣莲拿过那双拖鞋面,认真看着说:

  “听表哥这么一讲,这里面倒还真有点儿学问呢!风荷,你真行!”

  “绣莲,你别听他的!”风荷不好意思了,她朝亦寒娇峻地一瞥,“我只是觉得这花样很适合你的名字‘绣莲’。所以就选了它。”

  “哎,这花样也很适合你自己的名字‘风荷’呀。”亦寒却叫起真来,“莲叶、莲蓬和荷花,本来就是同根生的一家人么!”

  亦寒这番话的深意和苦心,两个姑娘和文玉,都马上领会了,尽管她们的理解不同,心中的反应也不同。唯独菊仙却似乎未能一下子听懂,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着:

  “绣莲——风荷,唔,风荷——绣莲……”那微微发胖的脸上,露出一种着了迷似的神气。

  电话响了,绣莲跑过去接。是医院打来找夏亦寒的。说是来了一个有来头的急诊病人,情况危急,值班医生作了临时处置,但下一步怎么办,希望夏院长无论如何亲自去安排一下。

  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的一大特点,也往往是最麻烦、最煞风景的了。

  可是,亦寒已经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对文玉说:

  “妈,我得马上赶去。”

  他又俯身轻轻拍拍风荷,关照道:

  “等着我。我去一下,尽快赶回来。”

  这真叫变起仓促,来不及商量,更不好阻止,风荷还怕亦寒急着赶去赶来路上出事,只好反过来叮咛他:

  “别拚命赶,路上小心!”

  “表哥,你放心,风荷有我照顾,吃不了亏的!”绣莲看他俩难舍难分的样于,一屁股坐在夏亦寒原来坐的地方,亲热地搂着风荷说。

  亦寒一走,风荷顿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虽然客堂间还是那么大,周围人还是那么多,但她的感觉却是那样生疏,

  那样冷清,那样无聊。

  幸而绣莲极力找出话题来和她随便聊着闲天,文玉也不

  时插进来陪她们说几句。

  “风荷小姐,你是从小就在上海,在你们家里住吗?”一直呆坐在桌边默不作声的菊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颇为奇怪的问话来。

  文玉和绣莲一时都不明白她何以会这样问。

  风荷也没弄懂这话的真正意思,但却触动她马上联想起自己身世来历的谜。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菊仙姐,你不知道,风荷家从她爷爷时候起就在上海开银行,她当然是一直跟父母一起住在上海的啰!”文玉觉得菊仙问得好笑,又看到风荷有点窘,便替她回答了。

  “玉姑,今天大阿姨看到风荷,有点儿魂不守舍呢,说的话都前言不搭后语了!”绣莲也在旁打趣,然而话却说得颇有含义,颇值得玩味。

  “她是喜欢得糊涂了吧,”文玉微微一笑。

  菊仙脸上讪讪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但她也并没回厨房去,亦寒没回来,当然不会开饭。她不时偷偷瞄一眼风荷,然后就坐着发愣。

  门铃响了,风荷不觉精神一振。呵,亦寒终于回来了。

  可是,令她失望的是,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舅舅,舅舅来了,”绣莲欢快地叫起来。

  原来是季文良。

  经过一番介绍和寒暄,风荷重又在沙发上坐定。

  通过亦寒平日里的介绍,风荷早已知道这个舅舅的存在了。但是初次见面,她还是不免拘谨,不,简直是心慌。

  因为她感到,他虽然脸上挂笑,很和蔼,甚至很客气地在问她一些家常话,可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里的光,却有些森寒逼人,仿佛带刺似的。风荷没有任何理由要怕他,可是却忍不住身上阵阵发冷。

  一阵战傈,继之而来的是浑身燥热,风荷觉得自己鼻尖上都有汗珠冒出来了。这客厅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闷热,空气窒息得使人难以呼吸……

  她真想站起身来离开这里。只要躲开这些人,她立刻就会轻松起来,但是怎么行呢?亦寒要她等着他回来。

  亦寒,你快来吧!风荷默默地祈祷着,拚命想使自己安定下来。

  文玉提议吃午饭,不必等亦寒了。

  但文良非要等一等,他今天带来一瓶好酒,想和亦寒痛痛快快对饮几杯。

  客堂里谈话有点冷落下来。

  对于这种场面,文玉和文良没有什么办法。偏偏菊仙也只顾发愣,而不再活跃,还是绣莲点子多,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叠各种颜色的油光纸,又拿着把小剪刀,央求风荷道:

  “风荷,我看过你给亦寒剪的侧影,像极了。趁现在有空。也给我剪一张吧。”

  风荷正想找点事儿做,以便摆脱这种僵冷不自在的局面,她几乎有点感激地从绣莲手中接过纸和剪刀。

  “这种纸行吗?”绣莲问。

  纸虽然薄了一些,而且红红绿绿的,风荷也不太喜欢,但如今只好将就了。她说:

  “试试看吧,你坐下,绣莲。”

  绣莲在风荷对面的那张椅子里坐下。风荷拿起一张绿色的纸,对着绣莲观察了几秒钟,她手中的剪刀就飞快地动作起来。

  文玉和文良都满怀兴趣地站在一旁看。只见剪刀在那纸上左拐右拐几下,一张侧面像就出来了。

  “哟,简直跟绣莲活脱似像!”文玉禁不住叫出声来。

  文良没说话,他背着手走了几步,若有所思。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今天来此,原本的目的是想能抓到点儿风荷的毛病,以此作为劝说亦寒离开她的理由。可是,当他看到风荷是那样楚楚可怜,温柔可爱,心里也不禁起了一点矛盾和波澜。

  他幻想着,也许这个姑娘对自已的过去一点儿不知情,也许她进入夏家后,并不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麻烦。一刹那间,他真准备抽身远去,不再过问这件事,并且暗暗为亦寒祝福。

  可是,当他转脸看到文玉,看到文玉喜孜孜的神色,又不免为她的处境担心。他心上的天平便又发生了倾斜。

  “我看看,让我看看!”绣莲见风荷终于停止了修改,忙不迭从座位上跳起来,从风荷手中拿过刚剪好的肖像。

  “太好了,我要去配个镜框,放在我桌上,”绣莲满意地笑道。

  “是不错,比照相要有意思,”文玉附和道。

  “对了,风荷,你也给玉姑剪一张吧,”绣莲也不管风荷愿意不愿意,文玉好意思不好意思,就把文玉拉到刚才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上,让她侧面对着风荷。

  文玉坐下了,笑着整了整头上的发髻,就像准备照相似地,等着风荷给她剪肖像。

  风荷随手拿起一张纸,也像刚才那样,仔细地对文玉打量了几秒钟。

  蓦地,一阵晕眩袭来,耳鼓发胀,响起一片巨大的嗡嗡声,风荷只觉得眼前金花乱冒,胃里翻腾得直想呕吐。

  她拚命咬紧牙关,强把这阵头晕恶心压下去。

  她的头脑似乎已失去思考能力,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情况,也不明白自己该怎么办。

  仅仅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她才没有张口吐出来,她用力咽了几口唾沫,勉强拿起剪刀,开始剪起来,

  她从下巴开始,慢慢往上剪,嘴唇、鼻子、眼眉、前额、额前的细发……

  突然,风荷的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抖得连手中捏着的油光纸都簌簌发响,那剪刀也仿佛不再听她的指挥。明明应该剪出文玉头上那个高高盘起的发髻,但不知怎么却突然往下一滑,这一刀剪下去,发髻没有了,代替它的竟是一片乱糟糟披散在身后的长发……

  风荷极力聚起目光,想看清这张用红色油光纸剪成的肖像。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剪出这样一张像来。

  猛地,她全身一阵哆嗦。这红色的肖像,竟显得那么熟悉。她下意识地抬头,费力地看一眼端坐着的文玉。

  文玉额上那条浅红色的伤疤,似乎在闪闪发光!不,似乎在滴着血,稠稠的鲜红的血!一转眼间,那个满脸是血的披头散发之人,竟变成了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正向她猛扑过来。

  风荷想拔腿奔逃,但身子却沉重得动不了,她想大声呼救命,喉咙口却发不出响声……

  绣莲一直饶有兴味地站在风荷身后,看她剪纸。文良也站得不远。当风荷的剪刀改变了文玉的发式,往下剪成长长的披肩发时,绣莲还想:她这是为了故意把玉姑剪得年轻些吧。

  但是,她马上感到不对劲,风荷的剪刀七歪八扭,把这头发剪成乱糟糟的,使好端端的一幅女人肖像,变成了披头散发的怪模样。

  正在这时,风荷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唔唔”两声,整个身子竟向一侧倾倒下去。

  还没等绣莲和文良发问,风荷已闷闷地倒在沙发上,剪刀和手中未完成的肖像丢在沙发边的地上。

  就在完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风荷隐隐约约地听到周围一阵混乱,仿佛有人在大声尖叫着她的名字,有奔过来的脚步声,还有椅子“砰”地被碰落在地上的响声……然后,她眼前一黑,世界就不再存在了。

  客堂里乱作一团,菊仙从自己的沉思默想中惊醒,她和绣莲一起把侧卧着的风行于摆在长沙发上躺好。

  文玉伸手摸摸风荷的额头,惊恐地说:

  “啊唷,一头冷汗!这可怎么是好,亦寒又不在家。绣莲,你快想想办法,要不要叫救护车来?”

  绣莲是正在实习的医生,自然比别人沉着。她一边给风荷搭脉,一边对文玉说;

  “玉姑,别着急,不要紧的。”

  她又抬头对菊仙说:“拿个枕头来。你们别围着,快打开窗,让空气流通一下。”

  枕头拿来了,绣莲帮风荷脱了鞋,把枕头垫在她脚下,然后说:

  “玉姑,你照看一下,我上楼去找点药。”

  说完,就急急上楼去了。

  菊仙则端了一大盆温水来,她想为风荷擦一擦满头的冷汗。

  文良回避开了。他紧蹙着眉头,思考着:这姑娘为什么会在给文玉剪影时突然犯病晕倒,是不是文玉的外貌使她联想到了什么?看来,对此事不能抱任何幻想!得当机立断了。

  文玉这时才想到给亦寒打电话。她匆匆拨通电话,听医院说,夏院长刚走,她看风荷有菊仙照顾,就赶忙奔到大门口去等。

  菊仙用热毛巾给风荷擦了脸和双手,然后又解开风荷高领花呢衣裙的第一个扣于,发现她头颈里也是冷汗淋淋。

  菊仙略一沉思,又解开风荷第二个衣扣,当她的手触到风荷衣裙里面那件粉色内衣的衣扣时,手指不禁有点颤抖起来,她犹豫着,但最终还是下决心解开了。

  她预感到自己将看到什么,但似乎又不希望真的看到

  终于,她还是看到了:就在颈项下面,两乳之间,凤荷那细嫩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颗深红色的莲子状的血痣。

  菊他匆匆掩好风荷的衣襟,一回头,见绣莲拿着一盒药正站在她身后,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大门口响起了亦寒的汽车喇叭声。

  当风荷悠悠地醒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俯在她面前的亦寒。

  夏亦寒脸上充满关切和怜爱之情。

  起初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但很快风荷想起了刚才的一切。泪水漫上她的眼眶,羞愧、懊恼、遗憾、内疚、不安等种种情绪交错而来,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气无力地叫了声:

  “呵,亦寒……”

  亦寒被她的神情搅动得心里发酸。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捏着风荷的手。用眼神抚慰她,让她静静躺着。

  风荷这才注意到夏家所有的人都聚在她躺着的长沙发前。她强迫自己笑了笑,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一边说:

  “真抱歉,吓着你们了。我没事,已经好了……我,我昨晚没睡好,所以……”    

当天晚上,在夏亦寒的书房兼卧室,有两次谈话,话题都与风荷的晕倒有关。

  先是文玉来了。她忧心忡忡地问亦寒送风荷回家的情况。

  亦寒极力安慰母亲,说风荷偶然晕倒,不是什么大病,走的时候你不是亲眼看到的吗?已经好好儿的了。她是有点胆小,有点紧张。晕倒的时候偏偏我又不在,你们不是都说,当时她正高高兴兴地在给妈妈剪头像吗?也许只是屋里的空气太闷热了的缘故。她回家一路上都很好,只是感到很抱歉……

  “亦寒,你以前知道她有这个晕倒的病吗?”文玉问。

  让亦寒怎么回答呢?他曾经亲眼看到过风荷在雷雨之夜盲目出走的病态情形,风荷也曾向他诉说过精神上剧烈波动的痛苦,使他怀疑风荷小时候受过什么重大刺激。

  他们曾不止一次谈过,但没有找到什么进一步探究的线索。而且,自从和亦寒的恋爱愈来愈热、愈深之后,风荷就再也没有犯过什么病,精神一直很愉快,甚至可以说很振奋。

  难道今天晕倒,跟她以前的犯病有什么联系?亦寒作为一个医生,不能不作此联想。可是,怎么跟母亲说呢,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不,风荷一直很好,今天只是偶然晕倒,”亦寒终于决定这样回答母亲。

  “最好你带她去检查检查,不要真有什么麻烦的病。”文玉说。

  “妈妈,我会的。我们已经说好,明天就到我医院去,从脑于和心脏查起,你放心。”

  这是真话,是亦寒和风荷在回叶家的路上说好的。风荷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拖累亦寒,如果真有什么不治之症,她决心远远避开亦寒,独自了此残生。不过,这层意思,她并没有对亦寒说。她想,还是看看检查结果。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病。

  “你是医生,懂得比我多,”文玉想了一想,又说,“娶媳妇是件大事。风荷这姑娘是讨人爱,但如果身体不好,那可不行啊!”

  亦寒暂时不想和妈妈争辩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母亲,亦寒正在独自沉思,绣莲来了。

  绣莲的头脑比文玉清楚百倍,又有相当丰富的医学知识,她一下子就把风荷的晕倒与那一次的半夜出走联系起来——那一次叶太太的电话就是她先接的,亦寒找风荷一夜未归,事后她也问了又问,虽然亦寒并未和盘托出,毕竟给她掌握了不少蛛丝马迹。

  “表哥,风荷神经上有病,你是早就知道的!”

  她单刀直入,像是询问,又像是审讯。

  “不要瞎说,风荷神经正常!”

  “不是神经有病,那就是精神上有问题,那更严重!”绣莲的语调咄咄逼人。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是想吓唬我?”

  “表哥,不,尊敬的医学博土,我们要尊重科学,不能回避事实!”绣莲本来想说:不要爱昏了头。但他怕亦寒恼羞成怒,便换了一种说法。

  “即使她真有病,我也要把她治好!”

  “唉,可惜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绣莲悲天悯人地说,“你有把握包治百病吗?”

  谁知亦寒却被她的语气激怒了,愤然地脖梗一挺,说。

  “这不用你管!”

  绣莲先是一愣,但立刻软语温柔地对亦寒说:

  “表哥,你别生气呀!我不是要瞎管闲事,可我担心玉和文良舅舅他们,老人们不赞成,你的事也难办呀!”

  是啊,夏亦寒正面临着各方面的难题,单凭他对风荷的彻骨之爱,能够使难题迎刃而解吗?

  菊仙好不容易把文玉打发出家门。


  文玉平时不喜交际,很少出门。昨天晚上菊仙再三撺掇她今日去看看病了多时的董小姐。

  董小姐这位老姑娘一直在夏家经营的公司里服务,对季文良早有好感。文玉很想撮合哥哥和她的好事,对她一直是另眼看待的。

  文玉一走,菊仙立刻一头扎进一楼楼梯拐角下的箱子间。

  她急急打开箱子间的门,一股霉味夹杂着樟脑丸的气味扑鼻而来。

  拧亮箱子间那盏十五瓦的灯泡,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只只皮的、樟木的、藤条的箱子,按照大小几乎摞到了房顶。

  她今天要找的那一只箱子,在右排的下面,上面压着好几只箱子。

  菊仙端来一只方凳,拱着背吃力地爬上去,这才勉强够到最上面的那只箱子。她使劲拉着,但那箱子岿然不动。

  她叹了口气,用手背捶了捶腰,准备积蓄点力量再搬。

  每年夏天,夏家都要翻晒衣物,上海的黄梅季节把什么都弄得湿漉漉的,不晒哪行呀!但每次总是文玉和绣莲帮着菊仙一起干。有时亦寒和文良都会来帮上一把。而且往往主要翻动靠上面的那几只,因为那里放着常穿的衣服,下面的儿只箱子,里面都是些不再有用又舍不得丢掉的过时衣物,实际上已经多少年没有动过了。

  可菊仙今天要找的,恰恰就是十五年以来久藏未动的衣物。风荷的到来勾起了她脑海深处难忘的记忆。

  风荷胸上的红痣,已经给了她一个证据。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她所收藏的那些小衣服,总有一夭要重见它们的主人。她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它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差点儿闪了腰,菊仙才把最上面的两只箱子搬了下来。

  她坐下揉着腰,不敢多歇息,又去搬第三,第四只……

  她要找的那只箱子终于露了出来。

  这是一口很有些年头的包皮木箱,红色的皮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木头,把手断了,用一把老式的长型铜锁锁着。

  菊仙按捺住因激动而砰砰跳动着的心脏,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自从风荷那次来过以后,绣莲发现,菊仙大阿姨的行为举止有些反常,她的思绪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围着风荷转。

  本来,按目前风荷与亦寒的关系,夏家的人关心风荷,这是并不奇怪的。

  绣莲感到,玉姑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已经在尽量少提风荷,但却忍不住还是问过她一些关于风荷的情况。这儿除了亦寒外,毕竟她与风荷的接触最多,认识时间也最长。

  玉姑主要关心风荷的身体究竟如何,那次风荷的晕倒,给她印象太深了。此外,她当然还想知道风荷的性格和为人,是否容易相处?有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等等。总之。是一些作为亦寒母亲应该关心到的问题。

  而大阿姨却不同。风荷来的那天,起先还没什么,到后来,绣莲已开始觉察到她心神不宁。风荷晕倒,大阿姨给风荷擦身上的冷汗,她拿了药走过来,大阿姨看到她时,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惊恐的神情。这不能不使绣莲顿生疑窦。

  以后这些天,大阿姨也显然心不在焉,干活丢三拉四,做出的菜不是咸了,就是忘了放盐。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拉住绣莲,询问风荷的事。问出的问题也希奇古怪,莫名其妙。

  有一次她问绣莲:“你见过风荷的爸爸和妈妈吗?风荷和他们长得像不像?”

  还问:“风荷的哥哥是不是她嫡亲的?她妈妈生过几个孩子?”“你知道风荷她爸妈喜欢她吗?”

  一天晚饭前,菊仙提出还想再看看风荷给她做的拖鞋面。绣莲去自己房中拿来交给她,菊仙捏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细细打量,然后哺哺自语道:

  “难道真有这么巧?不会的,太巧了!”

  惹得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文玉奇怪地抬头问她: 

  “菊仙姐,你叨叨啥呀?什么巧啊不巧的?”

  又有一次,她和绣莲两个人在厨房里。她先是缠着绣莲问了一通关于风荷的事,见绣莲爱搭理不搭理的,她也就不吱声了,闷头在水龙头下洗莱。突然,她长叹一声,冒出一句:

  “唉,这些年来,也不知这可怜的孩子在那个家里过得怎样?”

  “大阿姨,你说谁是可怜的孩子?是说风荷吗?”

  一听到绣莲的追问,菊仙脸通红,忙否认道:

  “不,不,哪里是说风荷!”

  她慌慌地拿过一只淘箩,像逃出厨房似地去屋里舀米,扔下了洗到一半的青菜。

  绣莲是个多么敏感的姑娘,她越来越感到大阿姨的失神定有什么蹊跷,她暗暗在寻找机会,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

  昨天晚饭后,大家都聚在客厅里,连季文良也在。

  菊仙突然提出:“我想把箱子间打扫一下,你们去帮我把箱子搬一下好吗?”

  这个提议先是使大家诧异,接着就遭到了一致的反对。

  “夏天刚翻晒过衣服,我手臂的酸痛还没好呢,又要叫我们抬箱子了!”绣莲第一个夸张地叫起来。

  亦寒也开玩笑地说:“大阿姨,你是有力气没处使了,对吗?”

  连文玉也不赞成地说:“我看算了。再过不久,又要取冬天的棉衣、皮衣了,到那时再打扫吧。”

  菊仙一脸失望,只好作罢,呆呆地坐在一旁。

  季文良站起身来说,他要走了,还要赶到公司去,因为董小姐病了,有一个礼拜没来上班,有些事不能拖,只好由他亲自处理了。

  文玉听罢随口说了一句:“哦,董小姐病了,我还不知道呢。什么时候我去看看她。”

  菊仙一听这话,忽然起劲起来,一再说文玉早该去看看董小姐,人家一个单身女子,对公司的事从来尽心尽力,现在有了病,该去关心一下。

  等文良走了以后,她又责备文玉,对哥哥太不关心了。董小姐多好的人,对文良又有意思,文良对她也一向印象很好,她再不加紧撮合,简直是罪过:这种事不能拖,要说做就做,明天就去!

  冷眼在旁观察的绣莲,把大阿姨提出搬箱子的事和积极鼓动玉姑去看董小姐联系起来,突发奇想:会不会明天她想一个人留在家中,翻找些什么东西?

  今天一早,绣莲和往常一样到医院去了。但她上班不久,就和护士长说,她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对于绣莲提出的任何要求,护士长从来是满口答应的,既是碍于绣莲与夏院长的特殊关系,又何况人家只是来医院实习的一个学生,并不是医院正式雇用的人员。

  于是,上午十点钟不到,绣莲就回到古拔路家中。

  菊仙用那把长长的铜钥匙打开锁。她把锁和钥匙都放在一边,然后就掀开了旧木箱的箱盖。

  里面全是小孩的衣服和鞋帽,有单的、夹的,还有小棉袄裤和棉鞋。全都洗得于于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菊仙随手拿起一件天蓝色小夹袄,慢慢抖开,前襟上绣的花赫然露了出来。

  三片碧绿的荷叶,托着荷花、莲蓬,旁边还有一对形似鸳鸯的嫩藕……

  和风荷给绣莲的拖鞋花样几乎一模一样,连用线的色彩都非常接近。

  菊仙把这件夹袄托在手里,看着这熟悉而又久违了的绣活,陷人深深的思索之中。

  菊仙自己也奇怪,照理她应该高兴才对,多年来她做梦都想重见这些小衣服的主人,但真到了这一天,她却感到心头一阵阵忧愁。

  直觉告诉她,这对夏家来说也许并非好事,如何向三个年轻人交待?这意味着过去的平静将被完全打破。

  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菊仙倒宁愿如此!就让风荷作为一个与夏家本无任何渊源关系的女孩子,进入夏家作媳妇,这不更好吗?

  菊仙告诫自已,看来对这件事目前千万千万要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能说……

  她的思绪走得那么遥远。根本无法再留意到身旁的事。所以,绣莲回到家,走进箱子间,她都毫无觉察。

  直到绣莲不声不响地伸过手去,想把她手中的那件衣服拿过来时,菊仙才猛地惊醒,发现在箱子间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在分享她的秘密。

  菊仙第一个念头是赶快把衣服放好,箱盖盖上,但这两个动作都没来得及做,绣莲已从她手中把那件衣服夺过去了。

  看清了这件小夹袄上绣的花,绣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极度惊讶地“啊”了一声。

  她的目光落到打开箱盖的那一箱衣服鞋帽上,她把那件小夹袄放到一边,两手都伸进箱里,使劲地翻动起来。

  衣服被弄乱了。但绣莲也已发现,这些衣物显然是女孩子从三岁左右到十岁以内穿用的,奇怪的是,这些衣物上大多有着这同一花样的刺绣,不过绣的位置有的在帽沿,有的在鞋面,有的在衣服前襟,有的在裤腿下端而已。

  这些衣服鞋帽有大有小,有穿过后洗净的,也有看得出来未怎么上过身,特别是其中几件较大的衣衫,简直是崭新的。

  为什么都绣着这同一花样?是制衣人特别的偏爱,还是一种固定的标记?更引得绣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花样与风荷绣在鞋面上的竟一模一样?

  风荷是从哪里知道这种花样的?对了,风荷说她小时侯穿过绣着这种花样的衣服,这又是怎么回事?

  显然,大阿姨她不仅已发现了这种相像,而且她是深明其中缘故的。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穿过的吗?”


  绣莲发问了,语调很随便,仿佛并未把这事看得有什么重要。

  菊仙张了张嘴,没说话。但在绣莲眼光的逼视下,她终于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嗯,当然……”

  “这些衣物是谁做的?是我姑妈?是玉姑?是你?”

  绣莲提出一个人,菊仙摇一次头,最后,绣莲说:

  “那么,是我的亲妈?”

  “不,不是!”这回,菊仙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是谁做的呢?”

  “是……请裁缝做的,”菊仙声音很轻地答道。

  “为什么风荷也有这种花样的衣服?她说,她给我做的拖鞋面,就是照她小时候一件衣服上的花样描的,”绣莲终于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菊仙半天不作声,最后才勉强开口道:

  “大概当时很流行这种花样吧……我怎么知道?”

  “不,你知道,”绣莲冷峻地说,但她的声音马上又软了下来,抚着菊仙的肩,她亲热地说:“大阿姨,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告诉我,好吗?”

  菊仙低下头去,但仍固执地不作声。

  “大阿姨,你从小就疼我,我是你一手带大的,难道有什么秘密,你要瞒着我?我可是把你当亲人看待的呀!”

  菊仙抬起头来,断然回答道:

  “绣莲,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我也是因为看了风荷绣的花样有些眼熟,今天顺便翻出你原先的衣物看看。”

  “顺便翻翻,亏你有那么大的劲头!”绣莲冷笑一声,

  “看来你是不肯告诉我了,没关系,我自己会弄明白的。”

  见菊仙一动不动,像木头人似地呆呆望着她,绣莲又不冷不热地说: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把箱子搬好?趁着玉始还没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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