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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 第一章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早春的上海,下午六点,天色已将黑尽。

  圣旦女子文理学院。年级学生白蕙独自坐在蒋宅一楼的客厅里。她是蒋家的家庭教师。这会儿,她合上书本,揉揉发酸的眼睛,看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老式挂钟,离开沙发,起来踱步,看得出她的心情是焦躁不安的。她在这里边看书边等她的学生已经足足两个小时了。

  白蕙是一个身材修长、体态苗条的姑娘,两条长辫用一根蓝丝带束在身后,一件阴丹士林旗袍更衬得她亭亭玉立。白皙的脸庞上有着精致而挺拔的鼻子、一个小小的嘴。这张俊美的脸上,最令人一见难忘的是那一双大眼睛,长而微翘的睫毛下,一双眸子漆黑而明亮,但上面又似乎常常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水汪汪的,无形中透出一种忧郁的神情。

  客厅的灯亮了。女佣张妈走进来:“白小姐,再给你换杯热茶吧?”

  “不用了”。白蕙摆了摆手。

  张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挂钟单调地“滴答”响着。

  白蕙终于下了决心。她收拾好自己的手袋,朝外走去。

  就在这时,通往后门的灶披间里响起张妈的声音:“少爷回来了。”

  白蕙知道,是她的学生蒋继珍的哥哥蒋继宗回来了。

  张妈在轻声地说着什么,只听蒋继宗一面答应着:“好,好,我知道了。”一面就匆匆往里走。就在客厅门口,遇上了自蕙。

  蒋继宗是沪江大学的青年教师。他中等身材,微微发胖,长相憨厚,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套藏青哗叽西装。此时,正满含歉意地看着白蕙:“哦,白小姐,真对不起,刚才张妈告诉我,你已经在这儿等了两个多小时……”

  “蒋先生,正巧你回来了。请告诉继珍小姐,我不等她了。”

  “但是……但是已经这么晚了,请留下便饭……”

  “不必了。我早就要走,是张妈硬不肯。”

  “是啊,舍妹出门时关照,说一会儿就回来的,要你等她。要是张妈把你放了,她可要大发脾气!”

  “现在好了,有你当哥哥的担待。”

  蒋继宗苦笑着把手一摊:“我也担待不起。这丫头脾气可大着呢!”看到白蕙惊奇的神色,又赶忙补充道:“唉,家母过世早,家父难免宠着她些,所以……所以还要请白小姐除了教她法文外,平时多多费心开导她。”

  “我?”白蕙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正说着,张妈已拿着一摞碗筷进来,对他们笑着说:“少爷、白小姐,到客厅坐着谈吧。老爷来电话,说今晚有应酬,不回家吃了。等小姐一回来,就开饭。”

  “张妈说得对。白小姐,无论如何请再坐一会。”蒋继宗的语调很诚恳,边说边伸手把白蕙往客厅里让。

  白蕙身不由己地又进了客厅。

  蒋继宗正陪着白蕙闲话。突然,大门外响起了黄包车脚踏铃的急促响声,接着门铃“滴铃铃”响了起来。

  张妈赶紧穿过客厅和天井去开大门。上海这种石库门房子有前后两门。刚才蒋继宗走的是开口于灶披间的后门,现在继珍小姐走的这扇又高又大的黑漆大门才是前门。前门连着天井,隔着一道玻璃门,便是客厅了。

  蒋继珍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手中提着大包小包,后面跟着黄包车夫,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盒。

  还在天井里,继珍就嚷道:“我肚子都饿瘪了,张妈,快开饭吧!”

  走进客厅,继珍一眼看见哥哥和白蕙,不觉吐了吐舌头。“唷,你们都在呀!

  继宗看继珍把手中的大包小包往沙发上一扔,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珍珍,你跑到哪去了,害得白小姐等你好半天!”

  继珍一拍脑袋,走到白蕙跟前抱歉地说:“啊呀,真不好意思,白小姐你真的一直在等我呀,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白蕙被她说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

  蒋继宗赶紧责怪继珍:“是你自己叫张妈留住白小姐的,怎么又忘了?还不给白小姐陪罪!”

  继珍白她哥哥一眼,“不用你讨好,我自己会,”说着拉住白蕙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一声;“白小姐,我给你赔罪啦,别生我的气!”

  白蕙倒被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地说:“我没生气!”

  继珍勾着白蕙的肩,胜利地朝继宗笑道:“你看,白小姐不生我的气!”

  继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朝白蕙歉然一笑,说:“我们吃饭吧。”

  饭桌上,只听继珍高谈阔论,说今日下午玩得多么痛快,和朋友一起跑了几家大公司,买了些什么好东西。白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笑一笑。

  蒋继宗冷眼观察着面前这两个姑娘,她们都年轻而美貌,但一个衣着朴素、一个穿戴华丽;一个冷静谦和,一个热情放纵。从外表到气质,迥然不同。

  晚饭后,两个姑娘到了继珍的房里,开始上法语课。白蕙帮继珍改完前一天留下的作业,又布置了新的练习。九点钟不到,继珍哈欠连天。白蕙收拾好书包,告辞回家。

  白蕙刚跨出继珍房门,就见继宗站在门外,一身西服笔挺,臂上还搭着件风衣。一见白蕙,继宗便说:“白小姐,今天时间晚了,我送送你。”

  白蕙赶紧说:“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这些日子社会治安不太好,还是送送你安全些。”

  继珍的房门开了。继珍调皮地笑着说:“今天哥哥真殷勤。你这个书呆子,还能想到要送女士回家!”

  继宗脸红了,故意板着脸说:“你还耍嘴皮子,今天全是你的错,白白耽误了白小姐一个下午,把人家拖到这么晚才回家。有你这样对待老师的吗?”

  继珍朝白蕙一笑道:“哦哟,白小姐,快让哥哥送你吧,要不然,今晚我可不得安生了!”趁白蕙不注意,她朝继宗做个鬼脸,径自转身回房去了。

  吉庆坊是一条大弄堂。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十栋石库门楼房。弄堂里此时已没有什么人,只听到不知谁家屋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柔婉纤丽的评弹《西厢记》。

  白蕙与继宗默默地走着,直至弄堂口,继宗问:“白小姐是回蒲石路学院去吗?”

  白蕙说:“不,今天是星期六,我回家。”

  “白小姐家在哪儿?”

  “老西门附近。”

  继宗略一沉思,说:“那可不近,得给你找一辆黄包车。”

  可是天那么晚了,弄堂口根本不见有黄包车的踪影。

  白蕙说:“不用麻烦,我乘电车回家。”

  继宗说:“那好,我送你到霞飞路去坐电车。”

  两人重又默默地走起来。街上行人稀少,远远的福煦路口金都大戏院的霓虹灯虽仍在变换著红色和绿色,却给人格外冷清的感觉。

  他们一个西装革履、风度潇洒,一个阴丹士林夹旗袍上套一件藏青厚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素色纱巾,秀美恬静。两人离得不远不近,时而低声地交谈几句,一路走过尚未打烊的小烟纸店和亮着白炽灯做夜市的水果摊,总不免招来一瞥好奇、歆羡的眼光;好一对标致的恋人。

  “今天不巧,家父有事回不来,要不正好见见,他老人家说过好几回了。”蒋继宗找到一个话题。

  “蒋老伯要见我?”白蕙稍稍朝继宗偏过头去。

  “是啊,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要当面谢你。自从舍妹跟你学法文,好象变得文静沉着了许多。”

  白蕙想起刚才继珍的言行,不禁好笑,可是她不想拂逆继宗,便说:“不,是我该谢谢蒋老伯和你。听安德利亚神父说,他向蒋老伯一推荐我,就马上得到你们的同意。”

  继宗说:“安神父是家父的好友,我们一直想请他给舍妹介绍一个懂法语的老师,可没合适的。如今能聘到你这样品学兼优的人,真是舍妹的运气。只是她从小被宠坏了,任性得很,还要白小姐多多包涵。”

  白蕙不禁失笑:“我今天已是第三次听你代你妹妹向我道歉了。”

  继宗不好意思地笑了,静了一会儿,又问:“白小姐,家里还有什么人?堂上都好吧?”

  谁知继宗这一问勾起了白蕙的心事,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不觉加快了脚步。继宗不知缘故,只得跟在后面紧走,不好再问什么。

  起风了,白蕙边走边紧了紧毛衣,继宗忙把风衣递过去,说:“瞧,拿在手上,却忘了给你,白小姐,快披上吧,小心着了凉。”

  白蕙这才知道,继宗出门带上风衣原来是为了她,不禁感激地说:“谢谢,不用。前面就到车站了,蒋先生也请回吧。”

  霞飞路上一辆有轨电车响着铃声由西而东驶来,快要进站了。

  白蕙对蒋继宗说:“对不起,蒋先生,我得赶车去了,再见!”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车站奔去。

  继宗呆呆地望着白蕙那苗条的背影,望着她上了乘客已很稀疏的电车,坐在了后排座上,望着电车悄悄地开走,很久、很久。

  回家路上,蒋继宗浮想联翩。他觉得自己思绪很乱,但脑海里始终撇不开白蕙的倩影。说实在的,他还没敢或者说还没有机会正面仔细打量过白蕙的容貌。他只觉得她美,特别是觉得白蕙身上有一股清纯美好的气质在吸引着他。哪伯她一言不发,他也愿意与她共坐,觉得欣赏那份恬静与优雅就是一种享受。他甚至不禁对未来作了种种设想,如果能……如果能……那该多好多幸福啊!

  他忘乎所以地走着,直到脑袋一下子撞在路旁的一株树上才回到现实中来。

  蒋继宗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自己忍不住摇摇头,无声地笑了。

  吴清云躺在她的病榻上,静静地听着床头柜上那小闹钟清脆的走动声。床头灯幽幽的光照着她蓬松的鬓发和苍白瘦削的脸。

  “唉——”,她慢慢翻了个身,忍不住轻声自语道:“快十点钟了,阿蕙她怎么还没回来?”

  屋里屋外都静极了。周围鳞次栉比的幢幢楼房,早就陆续熄了灯,喧嚣了一天的南市新民里此刻大部分人家已经进入了睡乡。只有吴清云,人虽躺在床上,思绪却飞得那么渺远……

  十五年前,她带着阿蕙住进新民里这假三层的低矮房子时,小阿蕙还只有四岁多。那天当小阿蕙迈着两条小腿跟她艰难地爬上那狭窄陡直的楼梯,置身于这间萧然四壁的顶楼之中,竟是那样快活。小阿蕙拍着手四处奔跑,四处张望,令人不能不想起春日枝头上下跳跃啼鸣的小鸟。

  呵,这个令人疼爱的孩子!对于吴清云来说,阿蕙是多么的宝贵!吴清云永远不会忘记阿蕙出生时自己经受的剧痛和那一身身的冷汗。可是那时自己哭了吗?喊了吗?呼救了吗?没有,全没有,那时只感到绝望,感到孤独,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但吴清云的脾气是:咬紧牙关。一晃快二十年了,真是往事如烟……

  楼梯有响动,清云知道,那是亭子间的孟家好婆,不知她又到楼下去做什么去了。

  孟家好婆真是个菩萨心肠,对待清云就象自己的女儿,十五年来,她给予清云母女的照顾简直说都说不清。阿蕙小时候的事情不用说了,这半年来,清云病倒在床,偏偏阿蕙又在上大学,除周末外,每天在校住读,是好婆挑起了照顾清云的担子。买菜、煮饭、煎药、洗衣,一揽子家务几乎全包了。最近几个月,清云不再上街,干脆把每月家用钱一总交给好婆,一切由她代办。好婆也很乐意,服侍清云更尽心了。实际上,清云每月从银行支领的那点利息数目很小,好婆时不时就得贴她们一点。可当清云询问时,她却从来不说,总是讲“钱够用了,你放心养你的病!”好婆的儿子在定海的捕捞公司干活,已在那里安了家,平时不到上海来,只在送鱼到上海十六铺时抽空来看看老娘。这不,放在清云家方桌上的那碗煎带鱼,就是他昨天特意送来的。好婆哪里舍得独自享用,她知道阿蕙星期六要回家,便挑那最大最鲜亮的烧了一碗端来。

  “清云,你睡着了吗?”孟家好婆拎了一铜吊水,推开清云的房门,轻轻地问。

  “没有,好婆。你还没睡?”

  好婆一面把桌上的两只热水瓶灌满,一面问:“要喝水吗?”

  “不喝,好婆,谢谢你!你去睡吧。”

  “不,我再到弄堂回去看看,阿蕙这丫头该回来了吧!”

  “唉——”,清云不觉又唉了一声。

  好婆连忙劝她:“你不要急,下午我打过电话,学堂里说有事,回来是要晚点的。”说着拎着铜吊,轻轻关上房门,下楼去了。

  白蕙刚走进新民里,就看见孟家好婆站在弄堂口那盏昏暗的路灯下。一见白蕙,孟家好婆顿了顿脚,说:“啊呀,我的好姑娘,你总算回来了!你妈妈都急死了,我只好骗她说,给学堂打过电话,说是今天有事,你要晚回来。你记住了,不要拆穿西洋镜啊!”

  原来白蕙在外面做家庭教师是瞒着清云的,只有好婆知道。

  白蕙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婆,真谢谢你,我知道。”

  “你快走吧,别等我。”孟家好婆早年缠过小脚,虽然后来放了,还是走不快,所以催促白蕙先走。

  白蕙用钥匙开了楼下的门,轻手轻脚跑上三层楼,还没推开房门,就听到妈妈的叫声:“阿蕙、阿蕙,是你回来了吗?”

  “妈妈,是我”,白蕙快步走到清云床边,柔声地问:“你没睡着?”

  “你还没回来,我哪能睡得着?”清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白蕙,白蕙赶紧就势坐在妈妈身边。

  白蕙关切地注视着妈妈的脸,妈妈那双充满忧愁和慈祥的眼。她突然想起,安德利亚神父有一次曾指着她的眼睛问:“小白蕙,你小小年纪,眼睛里哪来那么多忧愁?”当时,她被问得莫名其妙。今天,在妈妈的眼睛里仿佛找到了答案。孟家好婆不是常说吗:“阿蕙啊,眼睛、鼻子、嘴,跟她妈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特别是眼睛,活脱似的!”

  “阿蕙,你身上冷吧?”妈妈温暖的手稍稍用力捏一捏她的手,问。

  “不冷……”

  “不冷怎么手冰凉的?”

  ”人家刚从外面回来嘛!”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哦,晚饭后学校读书会有一个活动,后来又跟几个同学聊了会天……”

  楼梯上响起了孟家好婆的脚步声。

  “孟家好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是的。”

  “妈妈,这几天你都好吗?药都按时服了吗?”白蕙伸手摸摸清云的额头,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她帮妈妈顺了顺头发,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笑着说:“妈妈,你真漂亮,真的!”

  清云不禁笑出声来,“傻孩子,妈妈又老又病,还说什么漂亮!”

  白蕙认真地坚持道:“不,妈妈,真的,我说的是真话!”

  “傻话!好了,你快去洗洗。要不要吃点饼干点心?时间不早,快准备睡觉吧。明天你该到银行去一趟,把这个月的钱领出来交给好婆。”

  银行?白蕙的心不觉往下一沉,笑容几乎冻结在脸上。可是,那只是短短的一瞬,没让妈妈觉察,她已经站起身来,让自己的脸隐没在床头灯照不到的暗影里,嘴里答应着:“好,妈妈,我这就去洗。”

  每月去一次银行本来是清云的事。她因病退职以后,就把退职金和以往的积蓄合起来存进了离家最近的大兴银行。从此本金不动,每月领一次利息,和白蕙度着清苦的时光。后来她的病加重了,取息的事就交给了白蕙。可是,就在两个月前,白蕙到银行领钱,只见铁栅门紧闭,门口冷冷清清,走近一看,上面贴着封条。一打听,才知大兴银行破产倒闭,老板已经服毒自杀……

  白蕙被这突然的变故击昏了。那天她在马路上转了好久好久,直到拿定了一个主意才回家。

  她先找了孟家好婆。两人商定:这事要绝对瞒着清云,她是个病人,怎么受得起这个打击!

  随即她到了学校,向校方提出退学。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学校啊。她的成绩优异,已获得了奖学金,只等一毕业,就可望被保送到巴黎留学。可是,白蕙咬了咬牙,决定割弃这一切了。她现在要谋生,要为母亲治病,她要用自己柔嫩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子。

  系主任和校长极力挽留她。但是他们解决不了白蕙的燃眉之急。

  白蕙从校长室出来,飞快地走下楼梯。在主楼门口,她猛地看到那小草坪上用洁白的大理石雕成的爱神像。她是那样安详,那样温柔,用充满爱意的眼光看着世界。塞满白蕙胸膛的孤苦无助和对学校的无限依恋,一下子涌上来,她的两眼顿时充盈着泪水。

  有人在背后叫她。多么熟悉的浑厚的男中音,是安德利亚神父。

  “孩子,等一等……”

  白蕙停住脚步,但没有转过头去。

  安德利亚神父喘着气站在白蕙面前,“孩子,我从校长那儿来,一切都已知道。你不能退学,你不能!”

  “可是,神父……”

  “我赞赏你的果断勇敢,赞赏你的牺牲精神,可是我不赞成你匆促中作出的决定。还没有到坚持不下去的地步。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对,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你可以……去当家庭教师,我给你介绍、学校还有一些工作可以交给你,比如打字,比如为图书馆整理卡片和书籍,校长先生已经同意。你不但可以继续念书,还可以照顾好你的母亲。”

  “神父,我……”泪水在白蕙眼眶滚涌着。

  “哦,孩子,坚持下去,你会成功的。拿着,”安德利亚神父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给你母亲买药。”

  “不,我不要。”白蕙赶快拒绝,头一摆动,眼泪夺眶而出。

  “主让我们互爱,让我们爱一切人,你不能拒绝,孩子,”神父把钞票往白蕙手中一塞,并用力握住她的手,使她无法挣脱,“我这就去对校长先生说,你已经撤回了退学申请!”说完,松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蕙一任泪水横流,泪眼模糊地目送安德利亚神父高大而微微佝偻的身影远去。半晌,她才回身深情地望一眼爱神雕像。沐浴在阳光下面的爱神似在向她微笑。

  她就是这样成了蒋继珍的法文教师的。但为了让母亲安心,她跟孟家好婆约好,一切都不能让清云知道。对于一个从小诚实的孩子,要她向相依为命的母亲隐瞒什么,甚至说谎,一开始真是困难。但是为了母亲,她终于战胜了良心的不安。现在,白蕙一面在洗脚,一面早打好主意,明天出去转个圈,回来就说钱已领来,并交给了盂家好婆——好在下礼拜一,蒋家就该给自己发工资了。

  白蕙倒了洗脚水回来,见母亲已披着棉袄坐起在床上,手里正捧着那本《圣经》,口里在轻轻念着什么。

  这是清云每晚临睡前必修的功课。白蕙朝母亲看去,看到那本已被摩挲得甚为陈旧的、书页烫着金边的《圣经》在母亲手中微微抖动着,那枚当书签使用的蝴蝶兰标本,则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这情景白蕙是太熟悉了。每每在这时,她就感到一种虔诚、一种敬畏、一种灵魂的纯净之美。但也伴着一丝疑惑。那是由那片书签引起的。

  一张硬纸有半页书那么大,上面斜粘着一片蓝色的蝴蝶兰花瓣。虽然花儿如今已经枯萎,但还能看出当初的丰腴、绰约、鲜灵,就连那欲滴的蓝紫色,也依然没有褪尽。清云曾向白蕙详尽地描述过长在地里的蝴蝶兰,带着那样的一片深情。粘在纸上的花瓣有一叶因枯脆而快要折断了,清云便用胶水玻璃纸细心地作了固定。

  妈妈为什么那么爱惜这个书签呢?白蕙的脑际不止一次掠过这个问题。特别是当她进入大学,学会法文,看懂了用蓝墨水题在花瓣下那几行法文字时。那些字迹已经因变色而黯淡,但几句话却深深地烙印在白蕙的心上:

  红玫瑰娇艳而高贵

  郁金香是那样柔情缱绻

  馥郁清芬谁也比不过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娴静而温馨的蝴蝶兰

  这是谁写的,会不会是我爸爸?但从未听说爸爸会法文。如不是爸爸,那是谁呢?又是写给谁的?这后面是否隐藏着一个故事?

  白蕙不止一次地端详着那刚劲有力的笔迹,想象着写出这些字的人,写这些字时的情景。

  白蕙发现,母亲常常面对着打开的《圣经》,面对着这张普普通通的书签发得出神,许久许久,然后废然长叹一声,轻轻地合上书页。

  有一次,她终于憋不住向母亲发问。可是她的话没说完,清云就垂下了眼帘,遮住了那对阴云密布的眼睛,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了。白蕙看到母亲脸上迅速变换着的表情,简直象被大风吹卷着掠过天际的浮云。于是,她把自己的疑问咽了下去。

  清云的晚祷终于结束。白蕙见妈妈划完十字,便走过去,想帮她脱掉棉袄,扶她睡下去。

  白蕙的手被妈妈抓住了,她感到那手的炙热和微颤。

  白蕙佯作生气地说:“你早该躺下了,累了吧?今晚又要睡不好了。”

  清云脸红红地、兴奋地问;“阿蕙,你知道妈妈在祈祷什么?”

  白蕙笑笑,摇摇头。

  清云松开白蕙的手。她那双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光泽的眼睛,竟然又充满了生气,她温柔地看着女儿,说:“上帝已答应了妈妈的请求,他会保佑你幸福、快乐。”

  自从白蕙到蒋家当了小姐的家庭教师,她无形中成了蒋家两代人经常的话题。

  这一天,蒋万发回来得早。他上楼换去西装,穿了一身家常裤褂,趿着拖鞋踱进客厅时,就正遇到继宗拿白蕙做榜样在开导妹妹。

  “你瞧人家白小姐,年纪还比你小,多么懂事,多么刻苦,多不容易。不但自己读大学成绩优秀,而且兼职教书,挣钱养活母亲。为人又那么谦和文静。你真该向人家学学……”

  继珍哪里服气,顶她哥哥:“你呀,开口闭口白小姐。白小姐千好万好,可也别把你妹妹说得一钱不值呀!”

  继宗正要再说,继珍看到父亲来了,乖巧地跑过去,亲热地扶着他走向沙发,一面撒娇告状道:“爸,你看,哥哥是爱上白小姐了,干脆你下个帖子,把白小姐娶过来,好让她成天管着我,好让我跟她学,……再说,我也该有个嫂嫂了!”

  “爸,你别听小妹胡说……”继宗忙不迭对父亲说,脸涨得通红。

  蒋万发舒舒服服在沙发上坐下,接过张妈递过来泡着碧螺春新茶的小茶壶,不忙讲话,却很有兴致地听着他们兄妹的争论。这位早年丧委的男子,最珍惜这充满融和气氛的大伦之乐。他那慈爱的眼光轮流地落在兄妹俩脸上、身上。

  继珍向来是无理强三分,得理不让人,见哥哥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仿佛抓住了继宗什么把柄似的,更加滔滔不绝地向蒋万发数落起继宗如何在她面前夸赞白蕙,如何每天下班提前回家,总要到自己房里转转,和白蕙说几句,如何只要时间稍晚,他就一定要送白蕙回家,等等,等等。继宗没有妹妹嘴巴伶俐,又从来总是让着这位妹妹的,只好由她去讲。

  听着听着,蒋万发笑吟吟地问儿子;“继宗,是这样吗?”

  继宗倒不否认,答道:“我想,人家是我们请来的先生,应该的。”

  万发点点头,道:“是啊,据我看,继珍几个月来进步不小,我们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继宗忍不住接一句:“教小妹这个学生啊,白小姐可费了心啰……”

  “你看,爸,”继珍立刻截住,反攻过去,“哥哥又在夸他的白小姐了!”

  继珍的调皮淘气逗得万发很开心,他用手指指继珍,笑着说:“姑娘家,嘴巴可不能太厉害啊,”随即转向继宗道:“白小姐家境况不太好,既然她教书认真,我们待人家要尽量丰厚些。”

  “知道了,爸爸。”

  蒋万发喝了口茶,说:“继宗,前几天我收到你们扬州姑妈的信,还特意问起,说你今年都二十五了,该说亲了……”

  继珍不觉拍起手来,“爸爸,你和我想到一道去了。哥,你就别躲躲闪闪、扭扭捏捏的,放心大胆去追白小姐吧!”

  继宗却只是呐呐地答应着,说不出什么话来。

  张妈已把饭桌摆好,招呼他们吃晚饭了。

  蒋万发从沙发上刚站起,不觉轻呼了一声“哦哟!”一面用手扶住自己酸疼的后腰。

  继珍忙跑到父亲身边,一手轻捶着父亲的后腰,一手扶着父亲的胳膊向饭桌走去,并嘟起了嘴埋怨道:“爸爸,你实在太辛苦了,几乎天天要熬到十点多才回家,你看,腰疼病又犯了!”

  万发笑嘻嘻地说:“今天不就回来得很早吗?”

  继珍说:“那是太阳打西头出来了!你这样下去,非把身子拖垮不可!”

  “再过几天就好了,西平就要从法国回来,那时我的担子也许会轻一些。”

  “西平要回来了?”兄妹俩同时问。

  “是啊,你们不知道吗?”万发说,“继珍,你不是和西平通信的吗?他没告诉过你?”

  “已经好久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也许他太忙,又要准备毕业设计,又要去西欧几个国家考察,还要帮他爸爸筹备恒通公司在法国新设的展览中心……”

  “哼,也许是在巴黎玩昏了头!”

  见继珍又嘟起了嘴,继宗说;“不会的,西平是个事业型的人。”

  “是啊,他是个有出息的人,老爷和老太爷对他都抱着很大期望呢!”万发也接着继宗的话说。

  可是仍说服不了继珍,她固执地说:“那他怎么老不来信?再忙,写封信的时间总有的。要晓得在花花绿绿的世界,人是会变的呀!”

  “那,”继宗把双手一摊:“谁知道呢,还是等西平回来,你亲自去问他吧。只怕等见到他,你就高兴得把要问的话都忘了呢!”继宗总算捞到了一个“反扑”的机会,逗着他妹妹。

  白蕙每天在在位于蒲石路的学院与大沽路吉庆坊18号蒋宅之间来去,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说实话,继珍不是个笨学生,有点基础,也还用心,可就是颇有点急功近利。才学了没几天,就要白蕙教她一些日常用语,特别是法国上流社会各种交际场合的应酬语言。前几天她又突然心血来潮,要白蕙开列一张法国著名小说的书单,把书名、作者用法文写下来,教她念。白蕙弄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知道继珍的脾气,照做就是了。这些法文小说白蕙都读过,因此她很快就把书单写好了。

  这一日两人正在继珍房间里上课。继珍在用法文拼读背涌着那些法文小说的书名,白蕙边听边纠正着。

  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继宗走了进来。他和白蕙打了一个招呼,满怀欣喜地问:“怎么,白小姐,你已经在教珍珍读这些小说了?进度真快啊。”

  白蕙还没来得及回答,继珍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念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巴尔扎克的《幻灭》、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继宗当然不相信继珍已经读了那么多,他在心里大大地对继珍的话打了折扣,可是,他也不能全然不信。他不无惊奇地问白蕙:“你用了什么速成教法?才两、三个月她就能读原版小说?”

  继珍哈哈大笑,说:“哥哥,你就会说我笨,不用功,什么也学不会,怎么人家白小姐一教我就会了?”

  继宗见白蕙一直没开口,不觉把饱浸着敬佩的探询眼光停留在白蕙脸上。

  白蕙这才笑着说:“继珍小姐和你闹着玩呢。她想知道一些法文书名的拼读,这是我们临时添加的……”

  听白蕙的口气倒好象很抱歉似的。继宗拍了一下继珍的头:“调皮!光会念书名看不懂书有什么用!”

  继珍说:“怎么没用?西平家里有满满一柜子法文原版书。上星期我去看方丹阿姨,她正在读一本小说。我问她书名,她用法文一念,叽哩咕嗜。我不明白,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继宗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想临阵磨枪,现买现卖呀!”

  “才不是呢!你不懂,我不和你说了。”

  白蕙在旁说:“其实,不少法国小说现在已有中译本,继珍小姐想看,我可以到学院借几本来。”

  “我看算了,”继宗笑道,“珍珍,你真有耐心去啃那些厚砖般的书吗?”

  继珍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眼珠一转,瞪她哥哥一眼 道:“我们上课上得好好的,都是你来捣乱。算了,我们不念了,我去让张妈买点儿点心来。”

  继珍说着就朝外走,一面背着白蕙向继宗睒眼做鬼脸,一面大声说:“白小姐,你再坐一会。哥哥,好好陪陪白小姐啊。”

  高跟皮鞋的橐橐声一路远去。白蕙朝开着的房门望望,笑着对继宗说:“我看,你对继珍小姐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继宗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唉,从小让她,让惯了。”说着,他拿起书桌上刚才继珍在念的那张法文书单,问:“白小姐,这些是你读过的法文小说?”

  白蕙点点头。

  继宗说:“可惜我法文程度不行,看得太少。白小姐,能介绍几本给我看看吗?”

  白蕙记得继珍告诉过她,继宗是圣约翰大学毕业,英文很好,想不到他还能读法文,而且对法文小说有兴趣。他俩找到了共同语言,很随便地谈起来。他们谈到巴尔扎克,谈到莫泊桑,谈到乔治·桑,谈到司汤达的《红与黑》、梅里美的《嘉尔曼》,甚至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白蕙发现,继宗知道得很不少,而且居然一扫平日在自己面前的拘谨口讷,变得放松自如,甚至相当诙谐幽默。

  后来他们谈到雨果。这是白蕙最喜爱的法国作家。她变得神采奕奕,两眼流露的不再是平素习见的那种忧愁,而是一种热烈的憧憬。“那么,你最喜爱雨果作品的哪一点呢?”

  “人道主义,”白蕙明快地回答,又补充道,“那种为了他人,为了正义,无畏地牺牲自己的崇高精神!”

  “那你一定喜欢《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巴黎圣母院》里的加西莫多,《九三年》里的郭文。”

  “是的,他们让我感动,让我景仰,我真佩服雨果的心胸和妙笔……

  白蕙兴奋地说着,脸上泛起绯红,两眼象深不见底的古潭,湿润、黝黑而又炯炯发光。继宗从未见过白蕙这个样了,他完全被吸引了,只觉得自己面前的女子,简直是一尊灌注了灵气、活生生的圣母像。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张妈端来了小笼包子和筷子碟子,在靠窗的小桌上放置停当,又倒好茶水,然后说:“少爷,请白小姐过来用些点心吧。”

  继宗问:“小姐呢?”

  “小姐说她临时有点事,出去了,关照少爷陪白小姐吃。”

  不知怎么搞的,刚才那种融洽自然的谈话气氛一下子没了。白蕙说她根本不饿,要走。继宗自然不依,非叫她尝尝小笼包子不可。在白蕙勉强举箸时,继宗极力想找回刚才的的气氛。他告诉白蕙,以前他爱读英国小说和诗歌,最近却爱上了俄国小说和国内的普罗文艺,尤其是鲁迅的作品。他问白蕙看过这方面的书没有,白蕙摇摇头。

  继宗说:“我认为很有意思,值得认真读读。”

  “那,改日请你推荐几本给我。”

  很快,白蕙放下筷子,拿起手袋要走了。

  继宗是多么希望挽留住白蕙啊,可是他找不到理由,于是只好赶紧站起来,嗫嚅地说:“那……我送送你。”

  幸好白蕙没有深拒,使继宗感到一丝安慰。

  熬过了令人沮丧的霉雨季节,五月初晴朗的一天,白蕙在学院里忽然接到继珍的电话,问她今夭能不能早点儿到她家去。那天正好下午没课,白蕙答应了。

  在约好的两点钟之前,白蕙来到蒋宅。张妈一见她就说:“白小姐,我们小姐正等着你呢,快上楼去吧。”

  白蕙来到继珍房间,只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照着镜子往脸上扑粉。没等白蕙开口,她说:“白小姐,今天不上课,请你陪我上街。”接着告诉白蕙,她早就打算到大马路、二马路几家公司去选购一些衣服,可是前一阵霉雨天出门不便,又嫌平时那些女友多少有点乡气,眼光不行,而白蕙是女子文理学院的高材生,一定不同凡俗,所以请她帮忙。

  继珍打开自己的衣橱,指着琳琅满目的衣服,对白蕙说:“白小姐,请随便挑着穿,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走。”

  白蕙走过去,把橱门关上,摇头说:“继珍小姐,你算是找错人了。那些大公司我很少去,我也不懂哪个好哪个不好呀!”

  继珍道:“好坏我知道,你只帮我出出主意就行。只当陪我玩一趟吧,逛公司可有意思啦!”

  白蕙实在不想去,急中生智搬出蒋老太爷和继宗来,说:“他们知道你不上课去逛公司,该生气了。”

  谁知继珍满不在乎地说:“嗨,不会不会!就是生气,我也不怕!”

  继珍是个爽快人,见白蕙执意不肯借穿自己的衣服,也不肯稍事打扮,便说:“行,就这样,我们走,”一面就拉起白蕙出门下楼。白蕙跟她走着,心中却不免暗想:这位小姐真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

  她们雇了两辆黄包车直奔惠罗公司。

  继珍说是要买一件春末初夏季节穿的洋装,让白蕙给出出主意。但白蕙认为有几件式样不错的裙子,继珍却看不上。继珍是个很美的姑娘,身材高挑丰满,脸上除了鼻子稍扁、嘴略嫌大外,可说长得很端正。从白蕙的眼光看,其实只要色彩协调一些的衣服,继珍穿上都蛮好看,根本不必如此挑剔。

  可是在白蕙看来是件苦事的,在继珍却有着无穷的乐趣。她在挑选,试穿各种衣裙方面的耐心,有时简直令平素最有忍耐精神的白蕙都受不了。所以每当继珍换上一套新衣,在大镜子面前左转右转、前看后看时,她总是一迭声地说好,希望她早点决定下来。可是,跑遍惠罗公司三层楼所有柜台,继珍竟没有选中一件可心的衣裙。

  从惠罗公司又到了先施公司。又是一番挑选、试穿、反复照镜计议,直到华灯初上时分,继珍总算选出两件薄呢长袖洋装,决定买下其中的一件。她问白蕙哪一件更好些,白蕙说:“我看这件紫罗兰色的很漂亮。”但继珍掂量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买了那件宝蓝色的。她付过款,一面看着大店员把裙子放进纸盒包扎好,一面充满自信地说:“这件鲜艳,西平会喜欢!”

  整个下午白蕙不止一次听继珍提起“西平”这个名字。用不了多久,白蕙已经明白,继珍的择衣标准,其实完全系在她对西平审美感的忖度之上。她是那样倾全力揣摩着西平的好恶,并且竭力去迎合。白蕙对这个叫西平的人左右继珍的力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用多想,也可看出此人同继珍的某种特殊关系。现在又一次听她提起,不禁随口问了一句:“你说的这位西平,到底是什么人呀?”

  “你是说西平?”白蕙注意到继珍的声音几乎掩盖不住兴奋之情,脸上也顿时容光焕发,把半日辛劳所带来的疲乏之色一扫而光。

  “是啊,今天下午你至少提了十次这个名字!”

  “唷,我倒没注意,”继珍把腋下夹着的纸盒紧一紧,“不过,不瞒你说,我买这衣服就是为了西平呀。昨天,方丹阿姨打电话给我……”

  “方丹阿姨?”

  “哦,方丹阿姨是西平的母亲。她告诉我西平后天到上海,让我和她一起到飞机场去接。我们是好朋友,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多年没见了,他大学毕业后去法国留学,一走就是三年。这回重逢,我得让他吃一惊,你说对吗?”

  不消说,这位西平,准是继珍小姐的意中人了,白蕙想。而且,她立刻把继珍之所以要学法文,学会话,最近又急着要背那些法文小说的名字等等这些事串了起来。继珍对西平的情意是那么明显。难道这就是爱情?那力量是多么巨大而奇妙啊!

  白蕙不再询问什么,但继珍的思绪却象开了闸的江河收束不住了,就在下电梯和走到公司大门口这短短的距离内,白蕙已从继珍滔滔不绝的叙述中了解到:

  西平姓丁,是他爸爸、恒通丝绸成衣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丁文健的唯一继承人,学的是纺织机械和经营管理。丁家和蒋家是世交,丁氏企业下属六个厂中最大最重要的美新染 织厂,现在就由继珍的父亲掌管着。两家小辈们也是好朋友。西平和继宗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

  她们走出公司大门,才知道天色已晚,马路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好一片嘈杂的市声。一条大马路,每家公司每家店铺不是霓虹灯,就是串彩灯,高高低低、红红绿绿,把这条上海最繁华的大道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般。继珍邀白蕙跟她回家吃饭,白蕙说要回学院夜自习去,坐电车很方便的。于是继珍叫过一辆黄包车,就在她登车要走的时候,又大声把已经走了几步的白蕙叫住,说:“下礼拜,你不必来我家了。西平回来,我可得大忙一阵哩!什么时候上课,我会打电话给你。”

  白蕙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不上课我们工资也照付的,你放心好了。”继珍一面说一面催促车夫快走,没等白蕙开口,黄包车已经拉走了。

  白蕙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有一丝愤怒,但更多的是悲哀。她在这茫茫人海中,顿时感到异常的孤独、凄苦。那个兴奋、直率的继珍刚才那句话也许是无意的,但她毫不掩饰地摆出了主人的身分。自己真傻,白白浪费一个下午宝贵时光,陪着一个以主子自居的小姐跑遍各大商场购买漂亮衣裳,而这又不过是为了博得她那精神主子,对,应该叫精神主子的一笑而已,多么不值得,多么可笑。难道这一下午在摩肩继踵的人流中拥挤,被商场里那嗡嗡嚷嚷的声音和沉闷浑浊的空气搞得头昏脑涨,就是为了听这句话?工资,工资,因为你给我工资,你就可以这样对待我!哦,我的委屈,找谁去诉说!真想扑到妈妈怀里痛哭一场,妈妈,亲爱的妈妈,可是,怎么能呢?妈妈是那么可怜,为了妈妈,我必须忍受这一切,我能够做到……

  不知不觉中早就走过了电车站,如今只好步行回校了,而且还没有吃晚饭,糟糕……

  于是白蕙边走边留心道旁的商店,终于在快到学院的路上,买到一只面包。这就连明天的早餐都有了。  

  白蕙过了几夭清闲日子,她又成了一个没有额外负担的女大学生。

  昨天下午,她收到继珍寄来的一封短信,内附一张请柬,说是本周六晚上,为丁西平学成回国在她家有一个聚会,都是年轻人,邀请白蕙参加。丁西平,又是丁西平,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又是星期六,回家晚了,惹妈妈不放心。当然,这位刚从巴黎留学归来的贵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何以让继珍小姐那样倾心,那样着迷,倒也不妨借此一观。好奇心人皆有之。但思之再三,白蕙基本上不打算去,好在还有两三夭,不忙着决定。

  谁知今天傍晚蒋继宗竟找到学校来了。当白蕙领着这位风度翩翩的大学讲师走出女生宿舍楼向校园走去时,白蕙听到了身背后的窃窃私语和嘻嘻笑声,心里好不恼火。

  可是,继宗找她确是有事的。白蕙多日未到蒋宅,他特意把这个月的工资送来。白蕙看钱数还是那么多,要退还一些,继宗马上阻止,“暂停上课是我妹妹的决定,你没有责任。你的工作完全值这些钱,不,还不止,远远不止。而且。”继宗的表情是那么诚恳,“白小姐,我们是好朋友,请千万不要把这看成是老板给雇员的工资。请你无论如何收下。”

  看着继宗那热诚,甚至是带点乞求意味的神色,白蕙心软了。

  然后继宗又说,今夭是特意到学院当面邀请白蕙参加明晚的家庭聚会。白蕙先是拒绝,可最终还是被继宗的耐心和诚意所感动,答应去了。但她说明,先得回家看看妈妈,晚饭后迟一点才去蒋宅,继宗也只得让步。

  星期六晚七时半,白蕙来到蒋家。当她走近一楼客厅时,正听到里面发出“哗”一声哄笑,大概是刚刚有人讲了一件好笑的事。

  她悄没声息地走进去,只见几个青年围着一个人在高声谈笑。继宗注意到她,赶紧走过来,她摆摆手,意思是让继宗别忙着介绍,以免打断别人的谈兴。

  继宗理解她的意思,微笑着请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果然没有声张。

  白蕙现在可以从容打量一下客厅了。客厅中央的大圆桌上,放着各种水果和饮料。客厅里包括继宗兄妹在内,共有四男二女,都是年轻人。

  一个身穿质地优良、极其挺括的纯白西装的青年背对着客厅的门,坐在圆桌旁的一张高背椅子上,正在讲话。其他的人散坐在沙发或椅子里,饶有兴致地听着。那青年的声音不高,却十分深沉,颇有磁性,讲话中偶尔夹一两个法语单词和简洁的手势。这是一个高傲的、充满了自信的青年。因为他背对着白蕙,白蕙无法看清他的脸,但白蕙立刻发现了继珍那灼热而钟情的目光。继珍今夭穿着那件新买的宝蓝色洋装,益发衬得皮肤白净、满脸朝气。白蕙不得不承认,那天买衣服时,继珍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这件洋装太适合她了。作为女主人,她今天真是漂亮极了。可是此刻她完全没有炫耀自己的意思,她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说话者的脸上,满腔的爱慕崇拜几乎控制不住地流溢出来。不用怀疑,那就是了西平,白蕙心里想。

  一阵笑声夹杂着两个女孩的惊叹声,那个高傲的青年接着说:“旅馆看门人讲的鬼故事把他们吓坏了,都说要连夜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我说,你们害怕,就先回巴黎,我可一定要参观了雨果的故居后再走……”

  继宗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等等西平,下面你得详细说说雨果故居的情况,我们这儿有位雨果的崇拜者。”

  哦,那么说没猜错,他果然是丁西平。

  西平感兴趣地问:“谁?你说谁是雨果的崇拜者?”

  继宗指着白蕙说:“给你们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白蕙小姐,圣旦女子文理学院的高材生,专攻法国文学与艺术的。”

  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白蕙身上。她只得站起身来,继宗引着她同客人们握手。

  第一个就是丁西平。他的手轻轻与白蕙一握,锐利的眼光已在她脸上一掠而过。白蕙惊人的美,特别是眉宇间那股清新高贵的气质立刻震慑住了他。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烈地一抖,来不及细看,白蕙已经松了手,走向了那个叫陈慰芳的女孩子。

  也就在短短一瞥之中,白蕙已抓住了丁西平相貌的基本特征。身材高大匀称,脊背绷直,高鼻梁,薄嘴唇,黑而深邃的眼睛。最与众不同的是那两道直插入鬓际的剑眉,和方方的嘴角,它使人感到严峻,甚至有点严厉。

  谁也来不及思索,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两束眼光的交会,真正如电光石火一般稍纵即逝。可是,这又是刻骨铭心的,甚至是致命的一瞥。此后无数的感情波澜,都源自这最初的令人惊心动魄的目光交流,犹如奔腾浩渺的江水,都源自山间那琤琮浅细的潺潺小溪。

  朋友们都知道丁西平对女孩子的美是极其挑剔的,他自己也并不否认。当有人问到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时,他依然用惯常的冷峻而戏谑的口气说:“我受不了中国女孩圆大而扁的鼻子。你向周围看看,十个中倒有八个半长着这种鼻子,而剩下的那一个半呢,要不是科眼就是大嘴。”尖刻而无情的口吻惹得他的一班朋友又是笑又是骂,他却一本正经,毫不动容。

  于是又有人开玩笑:“你这些年在国外,何不找一个西洋美女?”

  丁西平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说:“受不了那刺鼻的狐臭,尤其是当它和廉价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

  就这样,丁西平高傲、挑剔、目中无人的名声传出去了,使得不少很想和他接近的姑娘胆怯起来,仿佛他是一堵冰冷的石墙。

  可是,就在刚才那一掠而过的对视中,这堵冰墙竟开始融化了,坍塌了。别人并不知道,但西平自己却已感觉到,他的心不禁战栗起来。他的理智命令他坐下,扭过头去。可是他的身子却不听指挥,双眼紧盯着白蕙的侧影,一个希腊雕像中才能见到的轮廓优美的鼻子,长而弯曲的睫毛半遮着那对迷人的眼睛,淡紫色薄呢旗袍衬托下的姣好身材,简直是一幅美丽的画!丁西平竟不自觉地推开椅子,想向她走去。

  继宗引着白蕙同在座各位握手寒喧,没有注意到了西平的样子。但丁西平的神态一丝一毫也没有逃过另一个人的注视。正当他将要跨出一步时,继珍碰了碰他的手臂,挺大声地说:“白小姐是我们家请的家庭教师。”

  丁西平顿时收回了眼光,慢慢地“哦”了一声。

  继珍推了他一下,说:“西平,你坐呀!”

  丁西平重又坐在椅子上。

  继珍从桌上端起一盘杨梅。杨梅果堆得高高的,上面插着许多牙签。她合情脉脉地先让西平。丁西平抬眼朝她笑笑,从她手里接过一个。然后,继珍又端着盘子走向别人。这时,白蕙已跟所有的人打过招呼,由继宗引着坐到了一张长沙发上。从她的位置,正好看到继珍第二次、第三次给西平拿杨梅。

  继宗又提起了刚才的话头,说:“西平,你接着讲参观雨果故居的情况吧,我们都想听听呢!”

  但丁西平好象已没有兴致再象刚才那样侃侃而谈了。他把两手一摊,说:“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不过尔尔。”说完就坐在椅子上沉默着。没有了主讲人,其他人也就三三两两小声交谈起来,继宗兄妹则忙着拿这拿那招待大家。

  白蕙见丁西平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朝长沙发边上让了让,可丁西平并没有在沙发上落座,而是坐在她身旁的一张软椅上。

  “白小姐在蒋家做家庭教师多久了?”西平开口说话。

  “四个多月了,蒋小姐想学一点法文。”白蕙据实回答。可是她竟在了西平嘴角看到一丝讥嘲的笑,而且这笑意立刻在了西乎脸上漾开。

  这是怎么回事,做家庭教师有什么可笑的?家庭教师就不配参加有你丁少爷出席的家宴?

  白蕙哪里知道,这时在西平脑际闪过的是近日来继珍口中时不时出现的那些半吊子法语单词。他想,这个继珍,还是那么好耍弄小聪明。

  “白小姐专攻法国文学艺术,法国小说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的了?”

  丁西平的语调很平稳,白蕙平素也不是个多心的人,可是丁西平刚才那讥嘲的笑,使白蕙变得敏感起来,她觉得丁西平的语调里似乎有一丝可疑之处。“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这是称赞,还是嘲弄?这话叫我怎么回答,承认,还是否认?接下去他将说我什么?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假客气,真心虚?正在迟疑之际,继宗来到他们身边。丁西平指着他对白蕙说:“刚才继宗说白小姐很喜欢雨果?”’

  “是啊,白小姐读过雨果许多小说。”继宗接口道。

  “那么,是否可以请问,白小姐最喜欢的是哪一部呢?”了西平随口报出一串书名。

  白蕙在心里暗笑,何必呢,丁少爷!怕人家不知道你阁下是堂堂法国留学生吗?等西平一报完,她便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几乎每一部我都喜欢,那都是我很早以前读的了。”

  “白小姐现在一定是在研究更高深的东西了”,丁西平似乎也觉察到什么,便进一步问,“能不能告诉我呢?”

  白蕙没有回答,接过继宗递来的一杯柠檬汁抿了一口。

  继宗见她面孔微红,和西平谈得颇为投机,朝他俩笑笑,意思是不打扰他们了,就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西平凝视着白蕙,正想再开口说话,继珍走了过来。她把一盘插着牙签的雪白梨片递到西平面前,朗声地说:“你们在谈什么有趣的事,也让我听听。”

  西平转过脸来,笑着对继珍说:“你哥哥不是说白小姐是雨果崇拜者吗,我在问白小姐她喜欢雨果哪部作品。”

  “你们在谈这个呀!”继珍也落了座,煞有介事地说:“雨果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哦,失敬失敬,原来这儿还有一位雨果崇拜者!”

  西平跟继珍讲话,一向随便,这句话继珍听了还颇受用。可是,那戏谑的语气却激怒了一旁坐着的白蕙。谁知西平的话并未到此为止,竟又滑出了一句,“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白蕙真生气了。干吗尽拿人家打趣,这位公子哥儿阔少爷嘴巴真尖刻,叫人受不了。她真想站起来走开,给他一个脸色。然而,白蕙实在是冤枉了了西平。他只是忍不住,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沉默的白蕙拉进谈话,哪怕是引得她申辩反驳,甚至是痛斥自己也好。当他看到白蕙微变的脸色,一丝歉意油然升起,可是马上改口赔罪,又不是他了西平的脾气。

  唯有继珍是天真烂漫的,她并没有注意白蕙的表情神态,还是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西平说:“西平,我最喜看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说《巴黎圣母院》时,她用了法语,总算没弄错,让西平听懂了。

  西平朝继珍翘翘拇指,眼睛却扫着白蕙,“真了不起,珍珍已能读原版的《巴黎圣母院》了。”

  继珍没听出西平话里的嘲讽语气,故作高深地说:“我觉得这比他的那本《钟楼怪人》写得好。”

  西平两眼向上一翻:“天哪!当然……《钟楼怪人》当然不如《巴黎圣母院》。”说完,他禁不住“哈哈”地笑出了声。

  继珍更得意了:“乔治·桑的《包法利夫人》写得也不错。一个男作家能把女人的心理刻画得如此细腻,真让人佩服。”

  白蕙的脸简直红得发烫了,气恼外又加上为继珍害羞。原来她死乞白赖地要那张书名单子,就是为了这样来派用场!这才好,阴阳倒错、张冠李戴,简直驴唇不对马嘴。还不被人笑死,偏偏人家还要说名师出高徒!

  可是,白蕙也不想插进去讲什么,一边是高傲而喜欢嘲笑人的阔少,一边是同样高傲却又无知而心胸狭窄的小姐,随他们去吧。她朝四面看了一下,很想有人来给继珍解围,但继宗正好去了厨房,另外那几个客人有的在小声交谈,有的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也不知他们是否听清了继珍的胡说八道。

  这时,白蕙听到西平说话了,还故意提高了嗓子:“你知道吗,这位乔治·桑‘先生’还与著名的钢琴家肖邦‘小姐’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呢!”

  继珍很有会心地说:“哦,肖邦,我知道,是个弹钢琴的。原来是个女人!那么,她和乔治先生的罗曼史一定很精彩。西平,快给我讲讲。”’

  客厅那头的谈话已停止,有人在掩口而笑。

  但西平显然尚未尽兴,故意朝白蕙那头一扬下巴:“让你的家庭教师给你讲吧。她那么博学,不会不知道肖邦‘小姐’的故事。”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白蕙此时的情绪已经超过了恼怒。她想,好啊,你这位大少爷取笑一个继珍不够,又对着我来了。以为我沉默,就是可欺吗?那你就错了!我可不是继珍,不想买你的帐。于是,趁着大家的视线都转过来集中到他们三人时,她笑问大家:“今天是愚人节吗?”

  一个名叫柳士杰的男客接茬反问白蕙:“白小姐,此话怎讲?”

  白蕙指指西平和继珍:“要不,他们二位怎么一搭一挡,故意颠倒男女,瞎三话四,愚弄我们?”

  西平哈哈笑了,说:“我道歉,并正式为乔治·桑、肖邦两位恢复性别!”

  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继珍起初不明白,后来也终于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出了洋相,不禁闹了个红脸。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站着,猛地看到西平正朝白蕙很有含义地一笑,更不是滋味。

  正在这时,继宗走进客厅,手中捧着一大盆新鲜批把。继珍看到哥哥,半是恼怒半是撒娇地说:“哥哥,你到哪儿去了!快帮忙把桌子搬开,我们要跳舞了。”

  蒋家客厅不算太小,但周围一圈沙发,中间如有个三、四对舞伴一转,还是略显局促一些。继宗用留声机放起舞曲,继珍拉着西平先跳了起来。她是个舞迷,只要“蓬嚓嚓”一起,她就把方才的不快抛开了。她和西平舞都跳得好,两人配合又默契,特别是她那件新买的宝蓝色洋装配上西平的白西服,显得非常协调。看他们两人跳舞,简直是一种享受。

  柳士杰与陈慰芳也踏起了舞步。陈慰芳穿了一件洋红色的长裙,裙下是一双白色高跟鞋。柳士杰是一套黑色带隐条的西服。连继宗今天也穿上了一套浅灰的薄毛料西装。五月的上海,正是年轻人打扮的好时光。相比之下,白蕙那一身浅紫色的薄呢旗袍显得不仅朴素,简直有些寒伧。

  继宗让了让另一位男客,就过来邀请仍坐在沙发上的白蕙。

  白蕙笑笑说:“我不太会跳舞。”

  “我也差不多,凑凑热闹吧。”继宗殷勤地拉起白蕙,两人也跟着舞曲旋转起来。

  一曲终了,柳士杰来请白蕙跳,这怎么好拒绝呢?白蕙把手搭到了他肩上。这次是快三步,曲子是那样华丽热烈,柳士杰把白蕙带着快速地转动着,白蕙觉得都要跳出汗来了。

  好不容易这支曲子才算奏完。白蕙推开通天井的玻璃门,站在台阶上用手绢擦擦额上的汗。

  又响起一支舞曲,是根据著名的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改编的慢四步舞曲。

  “可以请你跳舞吗,白小姐?”

  是那个低沉浑厚而富于磁性的声音。白蕙转过身来。丁西平站在她面前,柔和的灯光下,这个高大而英俊的青年正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

  白蕙迟疑了一下,真想拒绝。丁西平似有所感,盯着白蕙的眼睛,轻声问:“白小姐不至于不赏脸吧。”

  这是支轻柔缓慢的舞曲,丁西平的动作圆熟柔和,白蕙倚着他有力的臂弯,双脚随着他轻松自如地滑动,简直不费一丝气力。丁西平有几次想开口说话,但白蕙懒得交谈,她故意沉默不语,不看舞伴一眼。

  突然,西平用法语轻声说:“你还在为我刚才的玩笑不高兴?”

  白蕙略略偏过头来,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

  西平仍用法语说:“你一直皱着眉。请允许我再一次道歉!”

  白蕙摇摇头,自然地用法语答话:“你不该嘲讽你的女朋友。要知道她为了你的归来,为了今天这个晚会……”

  西平突然打断了白蕙的话:“我没有女朋友。我和她哥哥是同学、好朋友。”

  白蕙感到先前温柔地搂着她腰的那只手,变得僵硬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问道,“谁说她是我的女朋友?你怎么知道的?”

  让白蕙说什么好呢?她抬头看一眼西平,只见他正急切地等着回答。她想了一想,仍用法语说:“你应该目己去问问她。”

  西平不再说话了,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继珍,发现她正瞪大了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和白蕙,便故意把白蕙搂得更紧一点,并把头低下来,几乎要碰着了白蕙的头发。

  舞曲终于完了。白蕙暗暗松了一口气。

  当继珍跑过来又要西平陪她跳下一支曲子时,西平提出:“该结束了,主人也累了。”于是大家都站起身来,纷纷告辞。

  继珍嘟看嘴,撒娇地说:“我们家地方太小,大家跳不尽兴。西平,什么时候在你家开个舞会,让大家痛痛快快玩个够!”

  西平爽快地答应:“好,我同意。到时,请在座各位都赏光出席。”

  白蕙觉得西平说这句话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她想:“你以为这是对我的一种恩惠吗?哼,我才不希罕呢!”  

  恒通丝绸成衣公司,在一九三0年的上海,算得一家有名的实力雄厚的企业。公司下面设六个厂,分管缫丝、织造、印染和服装工艺。产品从各式丝绸绫罗到男女成衣和床上用品,极受各界客户欢迎。它在上海的两家经营门市部设在最热闹的马路:号称大马路的南京路和法租界的霞飞路上。近年来,公司业务向海外发展迅速,南洋一带的分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在法国巴黎,一个规模不小的展览中心也即将宣告成立。

  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丁文健今年整五十岁,已是知天命之人。二十多年来,他克服重重困难险阻,把从父亲和岳父两处继承来的产业配套成龙,构建成一个从缫丝到制作服装的完整体系,业务从国内扩大到海外,在同行业中虽不一定能列为魁首,但也是公认的佼佼者。大概由于多年经营产业的辛苦劳累,丁文健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头发有一多半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很密。按说象他这样一位家资豪富的大老板,营养、保健都可以享受最好最高的条件,可是这些对他好象都没有什么作用。他并不象一般人们心目中的大资本家那样肥胖而颟顸,却是颀长而精干,至今有一副令同龄人羡慕的好身材。他的五官非常端正,脸成长方形,两腮有棱有角,线条粗犷而刚劲。加上他生性沉默寡言,表情总是趋于严肃,所以给人以不好亲近之感。丁文健的作风非常明快果决,处处表现出魄力和胆识。他经营有方,注重信誉和产品质量。他的公司以待遇优厚和纪律严明著称。他对下级要求十分严格,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就如今天,他约西平九点到办公室谈公事。现在还差三分钟,他已端坐在总经理的高大皮椅上等着。    九点正,女秘书吕小姐准时敲门进入总经理室。

  “总经理,少爷来了。”

  “让他进来。”

  吕小姐转身要走,丁文健又叫住她,“以后不要称他少爷。他是总经理助理。请告诉本公司有关部门所有职员。”

  丁西平挟着皮包走进办公室。他站在丁文健面前,显得那么气宇轩昂,精神抖擞。文健不禁暗自得意,好一个迫不及待地要投身事业的有为青年。    但丁文健表情严肃,完全是一副上司对下级的态度。他指指大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西平坐下。父子俩没有一句题外话,立刻进入正题。

  “你既已学成回国,从今天起,正式开始为恒通公司服务。你在法国得到纺织机械和企业管理两个学位,这里正是你的用武之地。”这是丁文健的开场白。

  西平没有说话,只是在椅子上挺了挺胸膛,两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父亲,准备听取指示。

  丁文健简略地介绍了公司本部和六个工厂的情况。他要西平花四个月到六个月的时间熟悉全部业务,六个厂都要了解,重点则是蒋万发当厂长的美新染织厂。    “你蒋老伯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太好,你要多照顾一点,”文健这样关照道。

  西平点点头。

  “另外,如果安排得出时间,希望你能到湖州、嘉兴、吴县一带的收丝茧行去看一看,可以让缫丝厂的朱副厂长陪同。总之,我希望你很快就能掌握公司的全部业务,从收购蚕茧到推销时装。”

  “我会努力的”。西平的回答简捷而有力。

  “至于你的那套发展计划,等你站稳了脚跟,再提到董事会上去讨论。”

  “不过,我希望能快一点。因为,”西平见文健似有结束谈话之意,便加快了说话速度,“当今世界技术发展迅速,我在法国所学,如不马上致用,很快就会落后的……”    “这完全取决于你对公司现有业务的把握程度。”文健的语气平静而冷峻。

  “明白了。我可以走了吧。”

  “你去吧。”文健说着已打开了一本厚厚的卷宗。

  西平从桌上取过皮包,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一等,西平”,文健叫住他,西平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昨天你说要在家里开一个晚会招待朋友,这件事你跟妈妈商量着办吧。”

  “好的,爸爸。”西平见文健的头又埋向卷宗,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说道:“爸爸,能不能允许我再耽误你几分钟……”    文健的视线离开卷宗,他看到西平竟是一脸忧愁。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次从法国回来,我感到妈妈身体很不好,听她说,每晚都要服安眠药才能入睡……”

  丁文健双手把卷宗朝前一推,把身子向椅背靠去,发出一声叹息。

  “西平,我希望你抽空多陪陪你母亲。”

  “不,妈妈更需要的是你。”

  “你看,”文健深深地靠在长椅上,用手环指室内的几个大文件柜,“我实在太忙。”

  西平正要再说什么,吕小姐拿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丁文健立刻坐直身子,拿起桌上的钢笔准备签字。    “总经理,香港、新加坡两处来电,询问今年新款式的女装何时可以运到,价格能否再降低一些。工商联合银行曹总裁刚才来电话,问总经理今天能否安排个时间,他要派人来谈那笔贷款的事,还有,信孚洋行的Madier先生……”吕小姐口齿伶俐地报告着,丁文健听得很认真,似乎已经忘了西平的存在。

  西平转身往外走去,直到他关上房门,吕小姐的报告还没有结束。

  丁西平在挂着总经理助理牌子的玻璃门前停住脚步,凝视了一下,便推门进去。

  这是公司为他准备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宽敞,一应家具和办公用品陈列井然。办公桌上放着几厚本卷宗和一台电话。尤其令西平感到惬意的是,一排玻璃窗擦得锃亮,屋子里光线很好。    丁西平关上房门,快步走向窗口,随手把皮包扔在那张大办公桌上。

  恒通公司新盖的十层大楼矗立在闹市,凭窗远望,正好领略上海市容。

  首先映入西平眼帘的是远远近近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这些新型建筑有的已经建成,就跟自己身居的这幢恒通大厦一样,楼顶上置放着硕大的霓虹灯广告。一到晚上它们就会亮起来,不断地闪烁、变色、跳动,组成各种图案和字样,成为点缀上海滩夜景的最主要特色之一。也有的大楼还在施工之中,眼下只能看见用毛竹搭成的密密麻麻的脚手架。    西平收回视线俯首看去,只见楼下几条马路全是由大小汽车和电车组成的河。那些小汽车象爬动灵活的小甲虫,穿行在电车、公共汽车中间,比起这种迅速移动的黑点,数量相当多的黄包车和三轮车简直犹如凝固不动似的,更不必说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哪儿传来几记钟声,丁西平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哦,那不是著名的跑马厅吗?刚才竟没有注意到。太远了,看不清楚。但西平心里明白,现在是上午,而赛马一般是在下午。所以那被大屋顶遮盖着的看台上,现在不会有什么人。至于在草场移动的几个黑点,则是驯马师在蹓马罢了。    虽然是在高楼之上,嘈杂的市声仍汇成一片传入西平的耳鼓。“唉,这讨厌的城市噪声!”他不禁皱了邹眉头。他又朝东面外滩方向望去,黄浦江是看不到了,可是江上轮船不时响起的汽笛却隐约可闻。

  “嘀铃铃”,电话响了。是吕小姐打来的。她告诉西平公司为他配备的专职秘书还没找好。最近这段时间,总经理先让她兼管一下,助理先生如有什么事就请吩咐,她很乐意效劳。

  放下电话,西平环视一下室内,然后在自己的转椅上坐下。他要好好想一想,一切从哪里开始。

  桌子上放着吕小姐为他准备好的文件。这是全面了解恒通公司的基本资料。他把这堆卷宗拉到自己面前。卷宗一共八厚本,六个工厂每厂一本,各地的经营门市部合为一本,另一本是公司本部的。他决定先从公司本部这一本看起。    电话铃又响了。

  “喂,你是西平吗?”好熟悉的声音,“我是继珍呀!”

  “继珍,是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我没告诉过你呀?”

  “你不告诉我,我不会问吗?”继珍的语气很得意,“是吕小姐告诉我的!”

  “哦——,有事吗?”

  “有啊。可是,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怎么啦?”

  “你答应过我的事,忘啦?”继珍假装生气地说。    “你是说……”

  “到冠生园去玩,你说要教我骑马……”

  “这我没有忘”,西平恍然大悟,但马上又说:“不过,恐怕得过些时候,我现在很忙,真的很忙!”

  “还有,你答应过的舞会,到底还办不办呀?”

  “当然办。对,刚才我爸爸说,他也同意,要我去跟妈妈商量,你别急,好吗?”

  电话里没了声音,但并没有挂断。“喂,喂,继珍,你怎么啦?”丁西平不解地喊道。

  “西平”,电话又响了,“是你吗?”

  “妈妈!”丁西平惊呼一声,“怎么是你?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继珍是在我这儿给你打电话呀,她一早就来看我。”话筒里是方丹那悦耳的女中音。

  原来如此。继珍兄妹本来就跟了西平是好朋友。继宗十岁时,妈妈病逝,兄妹俩寄养在丁家有两年多光景,他们和西平一同上学、作伴。长大后,也一直是丁家的常客。西平对继珍一大早就去拜访母亲毫不奇怪,而且真诚地欢迎。妹妹珊珊太小,还不大懂事,有继珍常陪着妈妈,妈妈也就不太孤单了。

  “喂,西平,你在听我说吗?”方丹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在听,妈妈。”

  “继珍要陪我去‘白玫瑰’做头发,我们很快就出门。”    西平很奇怪,妈妈跟自己说这些干吗?

  方丹继续说:“做头发很快的,顶多一个钟头。然后我们在街上逛一逛,中午准备去‘红房子’,”——“红房子”是一家有名的法国大菜馆。西平知道,少年时代在法国度过的妈妈喜欢那里的雅洁和幽静。他一面听一面“唔、唔”地答应着,“喂,西平,你也来好吗?”

  “妈妈,下午我还有点事,不是有继珍陪你吗?”

  “不,我希望你也能来。”

  “那——”西平犹豫了一下,随即说:“好吧,我去。我十一点半到。”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过了。

  “好,西平,我们等你。”方丹的声音显得很愉快。    一个念头倏地闪过西平脑际。他象是猛然想起似地问:“妈妈,要不要叫上爸爸?”

  没有反响,西平屏息等待着。

  “不,下用了。”方丹的回答是没有色彩的,平淡的,跟刚才的兴奋是个太鲜明的对比。

  “那么,我们一会儿见,妈妈。”

  挂掉电话,西乎陷入沉思之中。他无心再看卷宗,脑子里尽是莫名其妙的念头……

  突然,一个少女的倩影掠过他的脑际,仿佛清晰,又似乎模糊。那是谁?那闪动着长长的睫毛、略带优郁的秀目,那挺拔端正的鼻子,那湿润灵巧的小嘴,吐语不多可是锋芒毕现的小嘴,和那一身洋溢于朴素衣着之下令人神思荡漾、爱欲顿生的风韵!    一种强烈的渴望在西平心中涌起,立刻变成一股汹涌奔腾的浪,撞击着他的胸膛。

  真想马上见到她!

  圣旦女子文理学院?对,没错。他左手猛地抓起电话,可是他的右手却停在拨号盘上。

  终于,他把电话重重地放了回去,直愣愣地坐在他的转椅上。  

  万籁俱寂,夜已深沉。整个屋子静极了,只有吴清云匀长细微的呼吸声。

  白蕙轻轻脱掉外衣,小心翼翼地爬上自己那张小床,竭力不发出一点声响。躺下以后,她轻轻透了口气,屏住呼吸听了听妈妈的动静,这才舒服地伸展开手脚。时间不早了,她很想马上入睡。可是,很奇怪,头一着枕,眼尚未闭,乱七八糟的思想就纷至沓来。脑海中的思绪就象对面墙上月光照射下的树影那样纷乱婆娑、摇晃不定。她的心简直安静不下来。

  几夭以前,她已经决计从此不登蒋家之门,绝不再为那可怜的五斗米折腰。这个决心下得仓促,可也下得坚决。……那是在蒋家初遇西平后,第二天去给继珍上课。

  张妈开门后,白蕙就上楼直奔继珍房里而去。但跨进房门,立刻觉得气氛不对,只见继珍背对门口,脸朝窗外,白蕙一连招呼几声,她也不回身。

  白蕙正在纳闷,突然继珍转过身,闪着咄咄逼人的眼光,说:“请你坦白告诉我,不要隐瞒,昨天,你在西平面前,用法语议论我什么了?”

  白蕙一呆,紧接着是一种强烈的受侮辱感。这叫什么口气!审问我吗?你以为我是那种长舌妇,会在你男朋友面前褒贬你?但她努力压抑下心中的不快,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们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聊了几句。”

  “骗人!”继珍脸涨得通红,高声说:“你们在笑话我。就算我错把乔治·桑当成了男人,值得你那么高兴吗?”

  白蕙忍不住辩白一句:“是丁西平跟你开玩笑,我并没有说什么呀!”

  “什么下雨节天晴节,不是你说的吗?”继珍不依不饶地紧逼。

  “噗哧”,白蕙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掩住自己的嘴。她心想;“这位小姐真行,莫不是把今天又当成愚人节了!”

  谁知白蕙的态度引起了继珍更大的火气,她尖着嗓门叫起来:“我们蒋家哪一点对不起你,我蒋继珍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当你是什么人!让你参加晚会是抬举你,你倒好……”

  “妹妹,你胡说些什么!”续珍正要长篇大套地数落下去,被推门进来的继宗打断了。

  “不要你管!”继珍哪里停得下来。尤其是见到哥哥怜惜地看着白蕙的那副神情,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正当继宗拱手向气得说不出话来的白蕙道歉时,继珍冷笑一声:“好啊,又有人护着你了。白小姐,你不简单哪,才四个月的时间,就把我哥哥勾上了……”

  继宗又气又急,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情急中,他对继珍扬起了手:“你再胡闹,我……”

  继珍索性朝前一挺,撒泼地叫喊:“你打,你打,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为了你的心肝宝贝欺侮我……”

  白蕙再也听不下去,盈眶的泪水开了闸似地冲出来。她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任凭蒋继宗在后面追呼,她头也不回地奔出了蒋宅。

  遇到这样的事,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她下决心脱离蒋家呢?这之后,继宗两次到学院找白蕙,白蕙都借故回避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今天情况又发生了变化。下午课后,白蕙正独自在琴房练琴。她在钢琴上弹奏着马斯涅的《沉思》。《沉思》本是一支提琴曲,白蕙因为特别喜欢,就动手把它改编成了钢琴曲。每当心情烦闷忧郁或骚动不宁时,她就借这支充满宗教皈依色彩的曲子来平抑情绪。她往往取得成功。可是今天怎么啦,好象很难进入那种超然解脱的宁谧境界。

  响起了橐橐的皮鞋声。白蕙抬起头来,看到安德利亚神父正慢慢走向自己。神父后面跟着两个人,是继宗兄妹。

  白蕙的手指顿时僵在琴键上。

  安德利亚神父走到钢琴旁边,白蕙向他投去疑问的一瞥,只见神父的眼光中充满爱怜、抚慰和信任。他对站在琴凳边的白蕙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的客人”,就转过身向蒋继宗兄妹点点头,笑道:“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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