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午,一个不惧炎热的黄色身影,头顶炽阳,背冒热汗,踩着脚踏车奋力地往前进,嘴里兀自哼唱着一首年代比她还古老的歌曲。
几辆轿车陆续从这名骑脚踏车的女子身边呼啸而过,驾驶们享受着车内凉爽无比的空调之际,总也不忘要从后视镜中多瞄几眼这名女子的怪异行径。
这种三十八度的高温,连机车骑士都知道要待在家里休息纳凉了,这女子莫非脑子有问题。
嗯,瞧她嘴里念念有词的,而且还穿着一身宽不啦叽的土豆色中国长衫、宽裤,八成真的是哪里不大对劲。
吓!那女人居然还朝他们挥手。
驾驶油门一踩,个个扬长而去。
"没礼貌。"郭佳丽第三次睁大她圆滚滚的眼,瞪着那辆消失在远方的车子。
她是看这些车子在经过她身边时都缓下了速度,所以直觉地认为他们都是舅舅中医诊所里的老病患,所以才礼貌地对他们挥手微笑的,结果呢?
大伙儿全像见到疯子一样地逃窜,真是──太太太没礼貌了。
呼──她的脚好酸!
郭佳丽停下脚踏车,站在稻田边重喘着气。
她把两条粗辫甩到身后,露出一张婴儿般的软嫩脸孔。
还要骑二十分钟,才能回到家!
早知道不该因为肚里馋虫想吃肉圆,而冒险在这种天气下骑车出门的。流了那么多汗,肚肠里的那些肉圆早就都消耗掉了。
回到家后,她要喝一杯五百CC的中药酸梅汁,然后还要吃一盘凉面……郭佳丽在心里决定道。
好,为了酸梅汁和凉面,继续努力。
郭佳丽的脚踩上脚踏板,觉得应该唱一首歌来提振士气。
"王昭君?!"
一声如诉如泣的哀嚎出自郭佳丽的口中,她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脚下迈力地踩着她的风火轮,迅速地向前移动。
"王、昭、君!"她又唱了一次,接着皱起眉头,很用力地回想着歌词。
呃,她好像只会这一句耶。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她换了一首倒背如流的曲目,继续在脚踏车上摇头晃脑。
"哈……唉唷……"
稻田边的大排水沟响起一道怪声。
郭佳丽停下脚踏车,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排水沟里丛生的杂草。正中午的,应该不会有什么灵异事件吧?
"喂……"排水沟里又传来人声,这回还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草丛拂动声。
郭佳丽急忙跳下脚踏车,蹲在大水沟边左右张望着。
"有人在里面吗?"她大声问道。
"我在这里!"草丛里的声音变得清楚了,是个上了年纪的秀气女声。
"你在哪里?"郭佳丽眯着眼睛,看得很用力。
啊!有一只戴着翠绿玉环的手腕在草丛间挥舞着。
"你在那里做什么?"郭佳丽好奇地问道。
"我走路不小心跌进排水沟里,脚扭到了。"女声字正腔圆地说道。
"我下去救你,你不要乱动噢!"
郭佳丽手脚并用地爬下干涸的大水沟,人还没站稳就已经陷入一丛比人还高的杂草堆里。
而且,她还很"幸运"地踩到了一包垃圾。
她嘴角抽搐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把垃圾拎起来丢到马路边。
低头拨开草丛,她看见了一位即便目前仪容稍嫌狼狈,却仍然像日本电视剧里的优雅贵妇型伯母。
"伯母,你还好吗?"郭佳丽上前扶起这位穿着端庄洋装的伯母。
"还好。谢谢你。"陆秋华朝着她一笑,好奇地问道:"你干么把垃圾丢上去?"
"我想待会儿顺便把垃圾带回家去丢。"她照实回答。
"你真是个好心的人。"陆秋华看着这个脸上、头发上都沾了草屑的热心女孩,笑容里有着赞许。
她就说人间处处有温情嘛,偏偏她那个愤世嫉俗的儿子严秉钧怎么也不相信!
"伯母,你掉下水沟,还笑得那么开心啊?"郭佳丽不明就里地也跟着笑。
"有人来救我,我应该要笑啊。"陆秋华说得理直气壮。
"这也对喔。"郭佳丽点头,也笑眯了一双圆眸。她热心地弯下身,扶着伯母的手肘问道:"你可以走路吗?"
"我试试看。"陆秋华才跨了一步,立刻倒抽了一口气,保养得宜的脸孔沁出了一层薄汗。"真是吓死姥姥的痛!"
郭佳丽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位伯母真是有趣得紧。
"你不要出力,靠在我身上就好了。"郭佳丽嘴角颤抖,半背半推地扶着伯母,用一种走一步停两步的慢速度往马路边前进。
"我很重。"陆秋华说道,不好意思地看着女孩胀红的脸。
"我也不轻啦。"
郭佳丽苦笑了一下,总算把伯母扶到了水沟边。
"伯母,你先不要动噢,等我爬上去之后,你把手伸给我,我拉你上来。"郭佳丽交代着,手掌往水沟边缘一抓,脚尖一蹬就跳上了马路。
然后,最困难的工作才刚开始。
郭佳丽流了约莫一碗的汗水,才把伯母从排水沟边拉到道路上。
两个女人气喘如牛地瘫在路边,看着一辆车子呼啸而过。
"你应该叫别人来帮忙的。"陆秋华说道,不好意思地看着女孩满脸的汗水。
"那些开车的人不会下来帮忙的啦,除非我变成了一个身穿短裤的性感尤物。"郭佳丽皱皱鼻子,扮了个鬼脸。
"你不错啊,伯母就很喜欢你啊!"这女娃脸孔圆圆软软的,眼睛圆圆亮亮的,嘴巴也圆圆红红地很是可爱。加上心地又善良,多适合娶回家当媳妇啊!
"长辈通常都很喜欢我,偏偏他们的儿子多半都对肥胖儿没兴趣。"郭佳丽一脸哀怨地说道。
自从父母在她国小六年级时过世之后,她就一直很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天知道她已经相亲不下数十次了,可是就连那种体重比她重两倍的男人都嫌她胖,天理何在嘛!
"你不胖。"陆秋华相当肯定地说道,却不好意思开口嫌弃女孩身上那件看起来会让所有人变胖的袍服。
"是啊,我只是肉多了一点。"郭佳丽干笑着。
"没事干么学那些营养不良的女明星?每一个都跟竹竿一样干瘪,丑毙了。"陆秋华不以为然地说道,拍拍她丰润可爱的脸颊。
这女孩子骨架其实满细的,只是不小心穿了件极度不合适的宽松布袋──她以为这种蜡染的中国式棉服,只有年过四十的修道人才会穿。
"伯母,你不用为了报答我,而说这些违心之论啦。"郭佳丽看着伯母娇小苗条的身段,也只能苦笑。"伯母,你家住哪里?要不要我帮你打电话叫救护车?"
郭佳丽掏出橘色霹雳腰包里的手机。
"我已经打手机叫我儿子来了。不过,他公司距离这里有点远就是了。"陆秋华说道。
"那你应该先叫救护车的,万一你在草丛里中暑了,怎么办?"
"啊,我没想到要先叫救护车哩,我是想今天是星期六,叫我儿子来,他还可以顺便提早下班。"陆秋华停下来,咽了口口水。
"啊!你要不要喝水?"郭佳丽咚咚咚地跑到脚踏车边,拿起矿泉水给她。"对不起,这水我刚才喝过了。"
"没关系。"陆秋华开心地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感觉真好啊!
"你儿子还有多久会到,你太阳晒太久会不会不舒服?"郭佳丽站起身,帮伯母挡着太阳。
陆秋华看着眼前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的女孩,感动得简直要痛哭流涕了。
原来,这世界还是有天使啊!
"我儿子应该马上就会到了。"陆秋华开始尝试著作媒,她想要一个好媳妇已经想好久了。"我儿子是一间出版社的老板……"
"出版社啊!"郭佳丽的眼睛顿时一亮。
"对,一间年收入破千万的大专教科用书出版社。"陆秋华得意地宣扬,顿觉儿子的婚事一片光明。
"教科书噢……"郭佳丽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没了兴致。她还以为是她爱看的那种爱情小说出版社哩!
叭、叭叭──
前方道路驶近一辆黑色BMW跑车,按着规律的喇叭声,宣示着寻人意味。
"我儿子来了!"陆秋华眼睛一亮,立刻举高双手左右晃动。"他会不会没瞧见?"
郭佳丽闻言,立刻迅速跳向路中央,以"大"字形的姿态站立,双手起劲地在空中挥舞。
然而,黑色BMW跑车毫无煞车的打算,仍然飞快地朝着郭佳丽的方向直冲而来──
郭佳丽吓到连眼睛都没力气闭上,只能脸色惨白地等着那道黑色旋风把她撞成稀巴烂。
吱!
车子在她面前三十公分的地方停了下来。
郭佳丽咚地一声倒坐在马路上,一身的冷汗湿了她的背衫。
"小姐,你放心啦,我儿子开车技术很好,他还有国外赛车手的执照喔。"陆秋华笑呵呵地说道。
伯母现在是在安慰她吗?郭佳丽呆呆地看着BMW车头的蓝白色标帜,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来。
闪亮黑色车门缓缓地打开,一个戴着墨镜的颀长魁梧男人现身在艳阳之下。
郭佳丽不自觉地蠕动屁股向后挪动一公分,咽了口口水。
这男人不会是什么黑道大哥吧?!
"让开,不要站在马路中央挡路。"严秉钧不耐烦地绕过这个一脸呆滞的狼狈女人。他和印刷厂谈事情谈到一半,就被迫站在艳阳下救母,心情已经够差了,根本不想摆出任何好脸色!
"对不起……"郭佳丽喃喃说道,手掌撑着柏油路,连忙就要站起身。
不对啊,是他先打算要撞死她的,她干么道歉?
没礼貌的家伙!郭佳丽拧着眉看着他的背影,愈想愈觉得怒火中烧。
她气鼓鼓地站起身,把脏兮兮的手掌在米色宽裤上擦了两下,忿忿不平地昂起下巴质问着他。"你……"
"干么?"严秉钧回头瞪她一眼,不耐烦地从口袋掏出手帕拭汗。
瞧瞧她那一身连村姑都不敢穿出门的土里土气衣服,一个连自己都打理不好的人,他压根儿懒得理会。当然,他妈妈除外。
"你……你干么开车撞我?"呜呜,她的声音只比蚊子叫大了一点。
"我撞到你了吗?"
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冷冷地把她由上往下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嫌恶地退后一步,真怕那女人把她鼻上的汗甩到他身上。
"没有……"她盯着他的墨镜,被他的气势吓到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那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开车撞你?"
严秉钧摘下墨镜,一双锐利如刀的黑眸直接盯上她怯怯的眼。
郭佳丽倒抽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凶恶的眼神简直像要把她开枪就地正法似的。
严秉钧看了她怯懦的样子一眼,不屑地抿紧双唇,走到妈妈的身边扶起她。
郭佳丽望着他铁青的侧脸,突然间非常清楚地知道爱情小说全都是骗人的玩意──什么男主角又冷又酷就会帅到不行,拜托,那些女主角未免都太胆大包天了!
眼前这个男人轮廓颇深,一双很东方的修长眼眸深黝惑人,体格颇有几分好莱坞酷男的味道。但是,她却差一点就被他的眼神给吓到屁滚尿流!
想她好歹也是救了伯母的人,他没必要那么咄咄逼人地对待她吧。
"你……你……"郭佳丽清清喉咙,想为自己讨得一声"对不起"。
"如果不会说话的话,就闭嘴。"严秉钧瞪她一眼。他讨厌没胆子的人,也讨厌穿着不得体、像捆咸干菜的人,而这个女人显然二者兼备。
"对不起──"郭佳丽才脱口说道,就立刻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懊恼得想直接跳到排水沟里。
她干么跟他说"对不起",是他不对耶!
她向来痛恨没礼貌的人,现在又怎么可以因为对方比她凶恶,就弱了气势呢?郭佳丽深呼吸,努力酝酿着对他开口的勇气。
"严秉钧,你对人家说话要客气一点,你开车太快吓到了人家是事实;况且,刚才要不是这位小姐爬下排水沟把我拉起来,我现在可能已经在里面中暑昏倒了。"陆秋华双手插腰,立刻教训起儿子。
看来自己不用亲自"教训"这位酷男的没礼貌了,他妈妈已经代她出手了──郭佳丽满意地在心里忖道,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你也知道自己有可能在排水沟中暑、昏倒?那你干么走到这里的田边小路?我已经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如果没有人陪你,你就乖乖在我们的社区里散步,那里的中庭够你走上半小时了。"严秉钧拧着眉,跟妈妈说话的口气却像是在教训女儿。"稻田边的路滑,又没有特别设计的人行道,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迷糊女人来说,很危险!"
"我就喜欢这边的田野风光,我就爱来这里散步,犯法吗?谁要你这个不肖子连星期六都跑到公司去加班,我的老朋友又都含饴弄孙去了,我找谁陪我散步啊!"陆秋华指着严秉钧鼻子,忍不住又是一阵痛斥。
郭佳丽不自在地别开头,故作悠闲地看着田中央的绿色稻田。
这对母子也吵得太肆无忌惮了吧?有"外人"在耶!
"我如果星期六不到公司加班,你现在就不能那么逍遥自在地到处购物、旅行了。还有,都说要帮你找个菲佣陪你,是你自己不愿意的。"严秉钧低吼出声,对于母亲的任性实在是火冒三丈。
他是事事都想关心妈妈,他这妈妈却是事事要他担心。
"我才不要那种连中文都说不好的人陪我,连吵架都吵不起来。"陆秋华气呼呼地回吼道。
郭佳丽绞着十指,不知自己现在是该偷溜走,还是继续站在这边听他们吵架。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严秉钧大吼一声。
郭佳丽吓得惊跳起身,她懦弱地看着严秉钧,活似他骂的人是她。
严秉钧瞪她一眼,觉得这女人睁着大眼的样子,根本就是在惺惺作态,都几岁的人了,还绑辫子学人家装可爱。
"你走开,你吓着这个妹妹了。"陆秋华重重打了下严秉钧的手臂,然后回头用一种慈祥的神态对郭佳丽说道:"妹妹,你别怕,他只是嗓门大一点、脸臭了一点、表情凶了一点,他实在没有什么恶意。"
"我二十九岁了,不能称为妹妹了。"郭佳丽不好意思地扯着两条长辫说道。
"你二十九岁了噢,真看不出来你年纪这么大了。"陆秋华惊讶地看着她光洁的脸蛋。
"谢谢,可能是因我今天穿的比较像学生,还有我绑了辫子……"在他的瞪视之下,郭佳丽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严秉钧冷哼了一声,算她识相。
"别理他,我们继续谈我们的。"陆秋华亲热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严秉钧额上的青筋跳动了下,他翻了个白眼,再度拿出手帕擦去额上的汗。"两位可以继续站在太阳底下聊,我先进去车子里面等你们。"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站在大太阳底下聊天。严秉钧转过身,步履缓慢地走回驾驶座。
瞧他说的是什么话,怎么可以对妈妈这么没礼貌!郭佳丽盯着他的背影,忿怒地鼓起腮帮子。
"你──站住!"郭佳丽清脆地大喊了一声,声音宏亮到连她自己都傻了眼。
"你叫我站住?"严秉钧眯起眼,一脸冷厉地回过头。
郭佳丽倒抽了一口气,被他一双利眼瞪得动弹不得。
"伯母脚受伤了,你应该先把她扶到车子里面。"郭佳丽好声好气地说道,悲哀地发现自己真像个被坏人一吓就腿软的小瘪三。
"你现在在说笑话吗?"严秉钧交叉着双臂,倚在他的黑色车门上,笑得像个黑心恶魔。"我以为两位站在太阳底下相谈甚欢,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坏了你们的兴致啊。"
"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郭佳丽捏紧拳头,硬是吞下了骂人的话。
君子不和小人记仇!虽然她骂不赢他才是事实。
"别理我儿子,他天生就是这种刻薄死个性。走,我们进车子里聊,车子里有冷气比较凉。"陆秋华招呼着她,要她扶着自己走到车子边。
进车子里聊?郭佳丽睁大了眼,现在不知道是哪个人比较怪。
"伯母,还是先叫你儿子送你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你的脚比较重要。"郭佳丽好心地建议道。
"不用去医院啦,这种扭到脚、闪到腰的状况,当然要去看中医或者是去国术馆。"陆秋华理所当然地说道。
"先去医院照X光。"严秉钧板着脸说道,他讨厌中药的味道。
"去医院没有用啦。"陆秋华挥挥手,一副她说了算的表情。
"这附近有一家'顺天'中医诊所还不错,他们的推拿师也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师傅。"郭佳丽小声地说道。不好意思说出"顺天中医"是她舅舅开的,怕有自吹自擂的嫌疑。
"不劳费心。"严秉钧沈声说道。要他如何相信一个一脸汗水加一身草屑的女人?
"人家娃儿好心好意,你说的是什么鬼话!"陆秋华双手插腰,大有再度开骂的气势。
"我不跟你吵,两位继续站在太阳底下互相感恩吧。"严秉钧板着脸,直接走回驾驶座,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郭佳丽惊跳了一下,她望着车门,伸手挥去一颗快滑到眼睛里的汗水,真的满热的。
"伯母,你快上车吧,不然真的要中暑了。"郭佳丽说道。
"给你擦汗。"陆秋华从口袋掏出一张面纸。
"谢谢。"郭佳丽接过面纸,胡乱拭去自己一额一脸的冷汗热汗。
她敢发誓那男人现在一定坐在驾驶座里瞪她,否则她不会全身频起鸡皮疙瘩。
把面纸从脸上移开,郭佳丽看着手中的湿黑面纸,倒抽了一口气。
妈啊,她的脸是涂了黑炭吗?
难怪那个男人会一脸看到疯婆娘的表情!郭佳丽自卑地低下头,把面纸塞入裤子口袋里。
"娃儿,你结婚了没有?"陆秋华拍拍她的肩,热情地问道。
"还没有,没人要。"她笑得有点尴尬,撑扶着伯母走到车门边。
"什么没人要,你这种好女孩,别人抢着要都来不及了。"陆秋华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双眼发光地看着她。"不如你来和我儿子相亲,好不好?"
和那个千年寒尸脸相亲?郭佳丽背冒冷汗,马上用力摇头三次!
她是很想结婚,不是想找气受、找骂挨耶!
"我这个儿子是面恶心善,他其实又孝顺、又顾家,而且长得也不错……"陆秋华忙着推销,完全没注意对方惊恐的表情。
"伯母,你快上车吧。"
郭佳丽急忙忙地拉开车门,把伯母扶入车内坐好,从头到尾都不敢往驾驶座看上一眼。
倒是严秉钧从后视镜中冷冷睨了那个一脸别扭的女人一眼──绑两根粗辫,穿一身宽松的旧衣,这年头很难看到这么不遗余力丑化自己的女人了。
"娃儿,真是谢谢你噢。"陆秋华感激地握了下郭佳丽的手,然后开始发挥她娘家不屈不挠的祖训。"有空到我家来坐。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改变心意的话,我家电话是12345678,住址是──"
"你要不要顺便告诉她,我们家的保险柜在什么地方?"严秉钧开口讥讽道。
"你说话干么这么夹枪带棒?"陆秋华不悦地斥喝着儿子。
"伯母,你坐进去一点,我帮你关车门,你快去看医生噢!"为了避免这对母子又开始斗嘴到一发不可收拾,郭佳丽很快地关上车门,然后对着车窗露出一个甜蜜微笑,挥了挥手。
"对了,娃儿,你叫什么名字啊?"车窗陡然降下十公分,陆秋华大声问道。
"我叫郭佳丽。"
"郭小姐,谢谢你今天的帮忙。"严秉钧回过头,用一种严肃的表情对着她点点头。
郭佳丽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着那个男人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客气……"她有点羞赧、有点受宠若惊地说道。
黑色车子倏地一声从她身边奔驰而过!
郭佳丽吓得倒退了两步,她瞪着车子扬尘而去的傲慢姿态,气得满脸通红。
"开BMW就了不起吗?"她双手围成喇叭状,朝着车子大声吼道。"不稀罕啦!"
下回她就在她的脚踏车篮子上面黏一块"劳斯莱斯"的牌子。哼,她现在就回家改装车子!
可是,不知道伯母会不会真的去"顺天"中医看诊耶?那样碰面很尴尬哩。
那她现在能去哪里?郭佳丽抬头看了一眼灼热如火的太阳──
唉,她还是再去吃一碗肉圆好了。
然后,顺便再去庙里拜拜,祈求她今年能够顺利觅得良缘,还要顺便祈祷不要嫁到那种坏脾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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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顺天"中医诊所一如往常地满是看诊的人潮。
古式的木制药柜里,持续飘出浓馥的中药药材气息,让熙来攘往的病患们忍不住深深呼吸,将自然清爽的甘香味吐纳入腹。
当然,凡事必有例外。
一个坐在墙角的颀长男人,板着一张脸,用手帕盖住口鼻,好似这间中医诊所正对群众施放毒气瓦斯,而一副深恶痛绝的神情──此人,严秉钧是也。
严秉钧臭着脸,第五次后悔今天竟然忘了戴口罩出门,而他身边等待拿药的陆秋华,则是生龙活虎地和旁边的病患闲聊着。
"啊,我儿子来接我了,我要走了。"陆秋华身边的七十老妇拿着一整包草药,动作迅速地往门口冲去。
"慢走喔。"陆秋华言毕,一脸兴奋地对儿子说道:"看来这家中医真的还不错哩!刚才那个太太说她的坐骨神经痛,和她女儿的不孕症都是在这里才看好的。前天,那个帮我把脉的郭大夫也说我的肾功能很差,需要调理,结果你摆张臭脸拒绝人家。我看我下回来推拿时,再请郭大夫帮我把一下脉,看看我的肾……"
"乱吃药反而会加重肾的负担,你是嫌你的肾还不够差吗?医生建议你过阵子就该洗肾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严秉钧的脸庞在没有笑容时,是稍嫌冷峻的。
"我不要洗肾,听说洗了之后皮肤会变黑。"陆秋华别开脸,没让儿子看出自己的恐惧。
洗肾就是一辈子的事了,情况只会愈来愈糟,而不会好转啊!
"皮肤黑了又怎么样?你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事。"他只希望妈妈能好好陪在自己身边。
"难得听你说出这种肉麻话,再说一次。"陆秋华扯着儿子的手臂,笑到合不拢嘴。
"你很烦。"严秉钧抿紧唇,有点难堪地看了左右一眼──幸好没人听到。
"你这个不孝子,居然这样对你娘说话。亏我一手把你养大,把屎把尿……"
"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是对自己的子女最好的回应。"严秉钧头痛不已地打断她接下来要歌诵母爱的一百零八句。"我下星期就帮你安排洗肾。"
"我不要。"陆秋华气急败坏地说道,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你哪知道怎么照顾我的身体?大前天你如果直接载我到这间'顺天'中医,我昨天就可以和你阿姨一块去台东泡温泉了。可是你偏要我去医院照什么X光,吃了一堆消炎药,吃到我胃痛,脚还不是没好。结果人家'顺天'的推拿师喀喀两下,我现在不就生龙活虎了吗?"
"小声一点。"严秉钧脸色一沉地说道,他不喜欢成为别人注目的焦点。"你的肾脏病还不是你自己弄出来的,谁叫你身体一有病痛,就胡乱吃药。"
"你以为我喜欢这边疼、那边痛啊,长期失眠、心肌梗塞,哪一项不用吃药啊……"陆秋华眼眶微红地低下头。她的状况,儿子最清楚不过了。
"心肌梗塞是因为你爱吃东西,又不爱运动,这点是可以改变的。"他放缓了口气,拍拍她的肩。
当年,妈妈没抛夫弃子和梦中情人离开爸爸,都是因为他。所以,在爸爸过世后,他当然要负起最多的责任来陪伴妈妈。
"一个人运动很无聊。"她怕寂寞,一直都怕。
"我说过要请菲佣来照顾你。"严秉钧耐着性子说道。
"儿子,你有老年疑呆症吗?我说过我不要那种中文不通的……"
"那我帮你请一个台湾看护陪你,这样总可以了吧?"严秉钧下了最后通牒。他讨厌家里有个台湾看护,那让他觉得没有隐私,他妈妈已经够会七嘴八舌了,不用再多加一张嘴。
不过,为了妈妈,他愿意妥协。他是该多花一点时间陪她的,可是六、七月正是出版社最忙碌的季节。
"那我要一个年轻貌美的看护。"陆秋华马上说道,一脸的跃跃欲试。
"你不要满脑子的作媒念头,我会请一个四十岁以上的看护。"严秉钧迅速地拒绝,完全没打算让步。
"我不要四十岁以上的看护,她搞不好比我还健忘!"陆秋华大声抗议道。
咦?好耳熟的叫喊声。正从二楼步下楼的郭佳丽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打住了脚步。
她探头探脑地往楼梯下一瞄──
天,果真是那天跌落水沟的伯母!
啊,那个讨厌男也来了!郭佳丽看了一眼他的大臭脸,立刻就要转身上楼。
可惜,她还是跑得太慢了一点。
"啊!你不是那个救我的小姐,呃……"陆秋华忘了她的名字,因此只能朝着她用力地挥手。"你也来看中医喔?!"
"没有──"郭佳丽突然不自在了起来,她打开楼梯间的鞋柜找出她的布鞋。"这里是我家。"
"原来这里是你家啊!"陆秋华恍然大悟地说道。"你早点说嘛,我顺便可以带点水果来谢谢你。"
"伯母,你不用那么客气,我那天没有帮到什么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郭佳丽拎着鞋子走到楼梯的最后一阶,坐下来绑鞋带,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她今天心情很好,可不想又招惹来那个男人的冷言冷语。
严秉钧身子往后一靠,倚着墙壁看着她圆软的腮帮子──她是又胖了?还是鼓着颊在生闷气?不过,她的穿着品味仍然很可怕,粉红棉布上衣中央染印的那朵荷花,让她看起来……很胖!
明明那张脸长得还可以,干么把自己弄成那副邋遢德行?
人如果有缺点,能改变就要改变,否则就要努力发挥自己最大的优点,好让别人忽略那个缺点。他就是那样努力过来的人,所以最见不得自暴自弃的人!
"贵诊所生意不错,是因为你每天都在田边等着救一些跌落水沟的病人吗?"严秉钧冒出一句冷言冷语,他就对她畏畏缩缩的样子感到不痛快。
"你不要乱说话!"郭佳丽猛然抬头,激动地说道。
"我哪里乱说了?这间中医诊所生意不好吗?还是你那天没救过我妈妈?"严秉钧好整以暇地说道。她怒气冲冲的模样,至少比她刚才蹲缩在鞋柜边穿鞋的小媳妇姿态来得顺眼一些。
郭佳丽瞪着他,手揪着鞋带,很想直接把布鞋塞到他嘴里。
"说不出话来反驳我了吧?"严秉钧挑挑眉,第一次发现腮帮子真的可以像苹果一样红。
这年头有谁吵架还会这么脸红脖子粗的?他开始觉得这种吵架方式有点意思了。
"你──强词夺理!"郭佳丽握紧拳头,很想直接给他一拳。她生性和平,为什么会倒楣地遇上一头斗牛。
"对!你强词夺理,而且你如果再讽刺娃儿一句,我就帮你安排十八次相亲。"陆秋华指着儿子鼻子威胁道,然后主动走到郭佳丽身边声援她。并用一种看媳妇的目光关切地注视着她。"娃儿,你在家里工作吗?"
"我目前没有工作。"郭佳丽低声地说道,完全不想让"某人"听到她的近况。"我本来在一家小儿科诊所当护士,上上个月,医生全家移民到加拿大了;然后啊,最近护士过剩,工作本来就不好找,加上这附近的诊所也没在征人……"
"你在诊所当护士一个月赚多少银子?"天助她也,她正想要有个看护兼媳妇,这不就送上门了吗!陆秋华按捺下心里的得意笑声,面容和煦地问道。
"两万多。"郭佳丽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
"两万多,太好了!"陆秋华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声若洪钟地对儿子说道:"严秉钧,我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