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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云上 第六章

  康柏、之翔、邢树人、韦震他们大伙儿正在寝室里讨论下星期全中队放假去灌县旅行的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得兴高采烈时,康柏接到小曼的电话。她已经从重庆回来了!

  “我立刻来,等我!”他兴奋地嚷着,“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跟你商量!”

  “你不担任警戒”小曼声音好愉快。

  “昨天出过任务,等我,立刻来!”他放下电话。

  一星期的分离,想她想得——心都痛了,绝不是夸张,真是心痛啊!突然地听到她声音,恨不得插翅飞到她面前去,想着小曼的轻颦浅笑,令人遐想的神韵,还有那美得令人呼吸都急促的脸儿,康柏真是心神俱醉,他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啊!

  踩着脚踏车的腿加劲了,平时不觉得,原来从基地到城里的路是那么长,那么远,就像一世纪都走不到似的。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康柏竟也赶得额头见汗了。

  好不容易进了城,好不容易转进了华兴东街,益德里的云公馆已在不远处。康柏看看表,顶多再十五分钟,他就可以见着小曼,小曼——可会等得和他一般心急小曼是否和他一般想着他,念着他,盼着他见了面,他们要谈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谈,就这么傻傻痴痴的对望着他们已经一星期没见面了啊!

  转进了益德里的路口,云公馆门外的石狮子已经在望,他满心兴奋全涌上了面庞,整个人都特别生动而光彩起来,再三分钟,不,一分钟就可以见到小曼,放下脚踏车他要奔跑着进去。他在猜,小曼一定在二楼的走廊上张望着,等待着他——

  “嗨!康柏!”路边一部黑色汽车里竟有人招呼他。

  康柏一呆,下意识停了脚踏车——他腿长,不必下车,两只脚就那么吊儿郎当地踩在地上。他已经知道是谁了,除了潘明珠,谁还坐得起汽车

  只是——潘明珠怎么会在这儿

  “潘小姐!”康柏露出了笑容,他一直是这样礼貌周到,殷勤小心的。“来成都玩”

  明珠端坐车中,车前有司机和卫士,派头大得惊人,身上穿的是孔雀般的大花织锦缎旗袍,外面披着一件狐皮斗篷,只是,脸孔平庸依旧。

  “是啊!你呢”明珠笑着。嘴里参差不齐的乱牙给人不舒服的感觉。“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

  “为什么”康柏微微皱眉,却仍然笑得好漂亮。“该不是——等我吧!”

  他原是随口说的一句话,想不到潘明珠竟当真。

  “正是等你,有空吗”明珠的态度得意而骄傲,有一种——张牙舞爪的味道。

  “哎——”康柏暗暗叫糟,他急于见小曼,却又万分不愿得罪这位有权有势的小姐。“找我有事”

  “陪我玩!”明珠单刀直入地。

  “这——”康柏心中迅速地转动着。这个时候,他绝不能失信于小曼,他们正预备订婚,更何况——明珠那盛气凌人的神态令他有些倒胃。“改一天,行吗”

  “不行!要就现在去!”明珠笑容一敛,脸色立变。“改一天我没空!”

  “但是——小曼在等我!”康柏逼得只有说实话,他对明珠不但绝无好感,而且——可以说厌恶,只是,她的父亲——

  “云小曼!”明珠冷冷地一哼。“让她去等好了!”

  “不,今天不行!”康柏坚定起来了。他无法忍受这么霸道的女孩子。“小曼和我有事!”

  “有事!”明珠冷笑,“云小曼和哪个男人都有事,在重庆是那个齐鲁药剂系的吴育智,回到成都就是你,喂!你不忌妒”

  康柏心中的火气往上冒,这叫作是可忍孰不可忍!明珠太过分了!

  “我想——这是我个人的事!”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吴育智,他也相信小曼,明珠的挑拨没有用!

  “嗯——”明珠瘪瘪嘴,她对康柏可舍不得一怒而去,她无法再找到一个这么出色的男孩子。“你们男人都有点贱,你争我夺的,有什么意思吗”

  “潘小姐,”虽然康柏极力不想得罪她,到底也是年轻气盛。“对不起,我走了!我并不是去和谁争夺什么,小曼等着我商量订婚的事!”

  “订婚!”明珠整个人呆了。

  康柏洒脱地一笑,脚踏车箭般射出。或者,他早该对明珠如此他已有了小曼,何必在乎明珠的权势这方面——哎!他是贪婪些!

  停在云公馆大门口,他听见背后汽车疾驶而去的声音,明珠此去——不会再麻烦他了吧摆脱了明珠,犹如摆脱了内心贪婪般的轻松,看来,人真是要知足才能常乐呢!

  放妥脚踏车,他一直朝第二进花园奔去,远远地,他看见小曼倚在二楼的长廊上,阳光映着她的脸,焕发出如此生动、灿烂的光芒——这是爱之光!

  “小曼,小曼!”一口气奔上二楼,奔到小曼面前,握住她的双手。“小曼——”

  一连叫了三声小曼,视线落在满是阳光的她的脸上,他竟然是连话都不会说,傻了!

  小曼微微一笑,见到了梦牵魂萦的人,她仍然含蓄,她是——爱在心头。

  “好吗”她问得很温柔,却很淡,淡得——如不咀嚼,不易觉察其中深意。

  “好吗”康柏夸张地叫起来,“一星期不见只问好吗小曼,你折磨人!”

  小曼仍是微笑不语,清澈见底的眸子却在他脸上梭巡,一星期分离,他——英俊如故,漂亮如故,出色如故,甚至他眼中没有了那可怕的火种——是真的熄了吧!她很满意。

  “别过分,这里人多!”小曼摇摇头,说得好突然。“爸爸要见你!”

  “云——哎!你爸爸要见我”康柏意外得摸摸头。这么快我以为——会过两天!“

  “姐姐告诉他的,”小曼说,“姐姐已经在替我们预备一切了!”

  “预备——”康柏想问预备什么,一转念,立刻想到订婚,这才没说出口。“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预备的,我跟之翔商量,想开个舞会就行了!”

  “爸爸不会同意,”小曼摇头。“你先去见了他再说!”

  “现在”康柏心里有莫名其妙的紧张。“就这么去小曼——你知道我紧张!”

  “你总要见他的!”小曼领先往楼上走。“见过爸爸,我带你去妈妈那儿!”

  “今天——哎!比出任务还害怕!”康柏半开玩笑。

  “害怕什么”小曼在楼上回眸。

  “害怕——不合格!”他也笑了。是啊!为什么紧张、害怕只是见小曼的父亲啊!

  女佣彩虹看见小曼上楼已立刻进去通报,不到半分钟,她带着一脸的笑容迎出来。

  “老节请三小姐进去!”她说,转脸看康柏一眼。

  小曼对康柏点点头,鼓励并安慰地笑一笑,掀开锦帘,走了进去,康柏沉默地跟着。

  “爸,我带康柏来了!”小曼说。

  屋里灯光黯淡,大白天也紧遮着厚厚的窗帘,温暖而稍兼浑浊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烟雾。对着门的一张好精致、好讲究的烟铺上,云宗炎正和白牡丹吞云吐雾地享受着。

  “啊,你们来了!”云老太爷放下烟枪,喷出一口烟雾,慢慢坐起来。

  “云伯伯!”康柏一鞠躬,正经得令小曼想笑。

  “坐,坐!”

  康柏看小曼一眼,不敢立刻坐。

  “坐吧!”小曼坐下来,转头对他说。

  康柏这才慢慢坐下,却是紧张得手足无措似的。

  躺着的白牡丹也徐徐坐起,一对好精明的眼睛不住在康柏脸上、身上转,看得康柏浑身不自在。

  “叫康柏吧!”云老太节打量着他。“小怡昨天来告诉我,你和小曼打算订婚是吧!我已经吩咐他们预备了!”

  康柏拘束得坐得好挺,严肃的场合最不适合他,他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小怡说康柏是之翔的同事,很好,很好!”云老太爷大概已抽足了大烟,眼光精明而慈祥。“和小曼很合适,很好,很好!”

  小曼半垂着头,默默地不出声。在她想象中,父亲不该是这种的态度,女儿的终身大事,总该有更真诚、更有感情的话,但父亲只说一连串的很好。父亲的确是变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三小姐订婚之后,预备什么时候结婚”一边的白牡丹忽然开口了,好斯文的声音,却绝无真诚。

  “没想过!”小曼漠然地回答。

  “我想——或者再过个半年,一年!”康柏打圆场,他仍算外人,不好意思令白牡丹发窘难堪。

  “也好,”云老太爷也似在打圆场。他知道儿女和继室的感情无法融洽。“要不然等小曼大学毕业也行!”

  小曼忍不住皱眉。父亲似乎再无主见了,鸦片真是磨人志气,夺人气魄!

  “小怡说等你们订婚后,培元也接——那个女孩子回来,”云老太节想一想,“我知道你妈妈不开心,小曼,你们多劝劝她!”

  小曼抬起头,她实在忍不住再不开口了。

  “爸爸,你还关心妈妈和我们”她问。

  白牡丹眼光闪一闪,康柏却是意外兼惊奇:云家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

  “怎么不关心呢”白牡丹看云老太节一眼,抢着说“其实——是夫人拒绝一切,不能怪宗炎!”

  小曼看着父亲,他显得尴尬和无奈,他怎么变得这么软弱了同情和惋惜一起涌上心头,对白牡丹也就更加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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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拒绝”小曼没好气地。

  云老太爷双眉一蹙,正想拦阻,白牡丹却冷冷地说:

  “我哪会知道呢”她一阵干笑,“我最不喜欢过问别人的闲事,更不敢惹云公馆的任何一位少爷、小姐、夫人,想来与我无关的,是吧!”

  “小曼——”云老太爷及时打断了这话题。“听我说——我已经叫总管预备酒席和礼堂,我还想自己去请范军长,范伯伯来给你们主持仪式,你们要多少朋友,同学都行,我也趁这机会请一批老朋友——”

  “不,我们不想铺张,”小曼认真打断父亲的话,她急切得也忘记了礼貌。“只是订婚而已,不想酒席!”

  云宗炎皱起眉头,好一阵子,他又缓和下来。他下意识里怀疑儿女都故意跟他作对,可能是娶了白牡丹后的内疚吧!他知道儿女并不谅解他,他——是有些有愧于心的!

  “随你们吧!”他挥挥手,有点心灰意懒地,“你们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到时候通知我好了,需要什么——也尽管开口,不要让自己委屈!”

  “是!”小曼深深吸一口气,压抑了心中的气愤和不满,她是带康柏来见父亲的,她不能过分。

  “谢谢爸爸!”

  云老太节再看康柏几眼,点点头,又慢慢躺下。

  “去吧!”他说,“记住,康柏下次再见我时,该叫爸爸。”

  “是!”康柏随小曼站起来。

  “哎!三小姐,”白牡丹从热铺上下来,脸上含着似真诚、热情的微笑,很快地从手上取下一枚碧绿通透、价值不菲的翡翠戒指。“你的大喜,我也没什么礼物可送,这小小的意思你一定要收下,一定要给我面子!”

  小曼被她突来的动作弄傻了,她是极不愿意收这份礼的,她不想和白牡丹有任何瓜葛,但——难拒笑脸人吧!她拒绝的话真是说不出口。

  “这——”

  “我知道,云家的小姐、少爷不会在意这一点小东西,但是,这是我从上海带来的,是我私人的,一定请你收下,”白牡丹已不由分说地套在小曼手指上。“这个戒指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那——谢谢你!”康柏替小曼解围。

  小曼再看白牡丹一眼,连谢字都不愿说,转身掀开帘子而出,并且一口气走回二楼。

  康柏长长地透一口气,靠在栏杆上。

  “老天!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他摇着头。“如果我不上楼,我绝对想不到楼上的一切!”

  “楼上本来并不特别,白牡丹来了才造成的!”小曼说。

  “你们之间的敌意好重,”康柏又摇头。“冷眼旁观的结果,那女人——哎!白牡丹很厉害,我怕你们姐妹不是她的对手!”

  “没有人跟她争,”小曼瘪瘪嘴。“她已经胜利了,你没见爸爸已经被她改造成另外一个人了,他懦弱,他对我们漠不关心!”

  “你父亲是好人,但——和我想象,和我听别人说起的不同!”康柏说。

  “那根本不是以前的爸爸,我对他现在的一切也觉得陌生,不仅陌生,还——担心,”小曼看见那夺目的翡翠。“大烟、女人已夺去了他最宝贵的一切!”

  康柏皱皱眉,他满心喜悦地赶来,怎么和小曼谈这令人不愉快地事七天的分别,相思,他们该有更甜蜜的相聚才是!

  “小曼!”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有一个最好的提议,你听了一定高兴!”

  “是什么”小曼精神为之一振。

  “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太冷,该去郊外逛逛,”他一边想,一边说,“你不是一直想去逛青羊宫吗,我知道这几天有集会,去不去”

  “灵感吗”她果然高兴了,脸上阳光再现。

  “订婚之前,去许个愿,摸摸青铜羊吧!”他眯着眼睛笑,笑得——半真半假。

  “不信你会相信许愿、摸铜羊那一套,”小曼说,“我只想买个竹编的小烘篮!”

  “走吧!”他拥着她的肩。

  “现在去,你不去见妈妈”她考虑一下。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见她,”康柏笑着,“但订婚前,怕只有这次机会去青羊宫吧!”

  小曼嫣然一笑,随着他下楼。他们各自骑一辆脚踏车,兴高采烈地迎着阳光,朝西门外进发。

  青羊宫是一座寺庙,每逢二三月花季,就有花会,各地各处的特产都集中在这儿出售,赶花会也就是赶墟。在这儿吃的,用的,玩的,真是应有尽有,尤其在庙堂的前面西边走廊上,卖的各种木刻小玩意,真是精致玲珑,人见人爱,更有竹编的各种器皿也甚出色,其中所编小烘篮更是人人急购的东西。在冬天,拿着暖暖的小烘炉,外面拿个小竹烘篮,真是又舒服又洒脱,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味,甚至年轻、时髦的女学生也是人手一个呢!

  更有——青羊宫前的铜羊,据说十分灵验,摸它的头可以补头,不会头痛;摸它的肚子可以补肚子。几乎凡是到青羊宫的游人,管它信是不信,总是摸摸铜羊,讨个吉利。

  小曼和康柏到达时,正是青羊宫热闹非凡之时,也许今天的阳光特别暖吧!人多得水泄不通。他们找到一家茶馆,给了点钱,寄存了脚踏车,也随着游人到处逛。

  “真热闹,”康柏是外乡来的,自然没见过这种场面。“除了躲警报时,我相信没这么盛大的场面。”

  “这是成都最热闹的花会嘛!”小曼瞪他一眼。“在成都,除了跳舞、看电影、吃馆子,你还去过哪里”

  “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康柏耸耸肩。“你所说的望江楼、雪涛井都没去过!”

  “土包子!”她笑了。

  “订婚之后,你带我走遍成都每一个角落!”他望着她。他喜欢她在阳光照射下才显出的几粒小雀斑,这雀斑使她的美更是——活生生的!

  “没有那么好的精神!”她站定在铜羊边。

  许多人都在摸铜羊,有人摸头,有人摸肚子,有人摸脚,都是一本正经的,看得康柏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们做什么”他小声问,“摸羊许愿”

  “摸头补头,摸脚补脚,”她停下来,恶作剧的浅笑在嘴角扩大。“康柏,你摸摸它的心!”

  “心”他想也不细想地指一指。“这儿吗”

  “算它在这儿吧!”她笑,“正经地摸一摸!”

  康柏真的去摸一下,然后转回头来。

  “为什么摸了对我好”他孩子气地问。

  “怕你那颗风流花心不完整,摸一摸,补一补!”她笑起来。

  “你——捉弄我!”康柏捉住她。“等一会儿我会报复!”

  “难道不是”她仰起脸来娇俏,妩媚,令阳光都为之失色。

  他眼中掠过一抹奇异难懂的光芒,好半天,他才说:

  “你总在怀疑我,是吗”

  “开不得玩笑吗”她仍是笑。心中却不免起疑,提起这件事,他总显得特别紧张。

  “别拿这种伤感情的事开玩笑,”他皱皱眉。“小曼,有一个问题,若是——”他住口不说。

  “若是什么”她追问。

  “若是我真——对你不忠实,你会怎样”他问。他在笑,笑得那么——可恶。

  “不知道!”她想一想。“现在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我要你告诉我!”他固执地。

  “嗯——”她想。“真是说不出,要看当时的情形而定!”

  “会不会掉头而走,从此一刀两断”他眯着眼睛。

  “不会那么便宜你!”她也笑了,指着前面的地摊。“看!我要的小烘篮!”

  她岔开了话题,也许不是故意的,他若再追问,就太露痕迹了,于是住口不说,随她前行。

  地摊上堆满了小小的、双手可握着的竹编小篮子,许多女学生、大姑娘都蹲在那儿挑选着,它模样儿并不怎么特别,倒真是最受欢迎的。

  “就是你要的小烘篮”康柏问。

  小曼点点头,随手捡了一个,很快地付了钱离开。她的动作令康柏好奇,她怎么不像那些人般的挑挑选选

  “你买东西不喜欢挑选”他凝注着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的眼中只有她。

  “小烘篮不需要选,”她扬一扬手中的竹篮。“它总会有点小刺,回去用剪刀修一下就行了!”

  “有刺”他接过来看。“那多危险”

  “你不明白,”她再次拿回来。“烘篮新的时候不好用,但越用越好,用到后来竹子变黄、变深时,又滑又光,那才是最好用的时候!”

  “那岂不是要经过一大段艰辛的过程”他眼中光芒一闪,含有深意。

  “任何事的成就都必须有艰辛的过程!”她深思着说,“而且经过长时间的——培养,培植,该——更醇!”

  “你是说酒”他靠近她耳边说。他是故意的。

  她微微一闪,躲开了,这么多人,她感到难为情。

  “你可恶,明知道我不是说酒!”她薄嗔。

  “不是酒是什么”他似笑非笑地。

  “是——醋!”她笑起来。

  他轻轻捏一捏她的手背,了解、会意又有些轻责。

  “顽皮!”他盯着她,她美得——若真是醋,他也醉了。“我告诉你,我可以保证,我对你的感情越久越醇!”

  “贫嘴!”她重重瞪他一眼。“俗得不可救药!”

  “站在云小曼旁边,俗也显得不俗了!”他不在意地。

  “讨好不了我,”她的话锋一转。“怎么你完全不问我去重庆演唱的事”

  他想一想,潘明珠说吴育智时的神情浮上来。

  “听说你们很成功,”他说,“问——也多余!”

  “好像不愿意我去似的!”她大感意外地。

  “你错了,”他考虑一下。“我认为——各人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工作,我不想干涉你、影响你!”

  她歪着头,他的话竟含混,她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他困难地解释,“即使相爱,甚至结婚,双方都该有权保留一部分私生活!”

  “私生活”她呆呆地望住他。“你的意思是——要我也不干涉你,影响你,你要保留一部分”

  “哎——也不全是!”他似乎有些语塞。“我解释得很糟,我是认为——人该有他绝对独立的一部分!”

  她认真地思索了好一阵子,嫣然而笑。

  “好吧!我暂时同意你的论调!”她说。

  “在重庆——有什么特别的事‘他终于问。

  “听众好热情,我交到不少朋友,还有,”她迅速看他一眼。“我遇见潘明珠!”

  “哦!她也是听众”他颇感意外地。

  “我们哪有这么高贵的听众”她淡淡地笑了,“我相信她是想来奚落我,但反而被吴育智骂了一顿!”

  “哦”他拖长了声音。

  “潘明珠之所以对我有敌意,相信——因为你!”她突然说。

  “那个吴育智总是陪着你”他不答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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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话里有骨头,”她叫起来,“吴育智就要订婚了,对象是陈小秋,他们会先参加我们的订婚礼!”

  “哦——”他抚摸一下眉心。“那个潘明珠看来真是不怀好意!”

  “什么——意思”她迷惑了。

  他的眉梢一扬,像决心抛开一个死结,然后指着前面的摊子,大声说:

  “走!我们去买棉花糖吃!”

  小曼心中虽有点怀疑,却——也暂时放开了,以后的日子里,她有大把机会,急什么呢康柏说过,他会像一本摊开的书放在她面前,她会去慢慢、仔细地阅读,了解的!

  “不吃棉花糖,虚伪,”她不认真地,“明明只有那么一点点糖,却虚张声势地绕成一大圈!”

  “连吃棉花糖你也有大道理”他笑。

  “难道你不以为是吗”她反问。“咬在口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它就化得无影无踪!”

  “那——你喜欢吃什么”他凝视着她。

  他喜欢她那点小小的固执,不伤大雅,却——有个性,有风格,还有那丝不露痕迹的撒娇——哎!越是相处,他发觉小曼可爱的地方越多!

  他真幸福,是不是整个小曼——她的人,她的心,她的微笑,她的眼波,全属于他,他太幸福,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她的思想不会属于他!

  “我喜欢——”小曼举目四望,然后指着远远的一摊。“我喜欢青果!”

  “青果又酸又涩的!”他皱眉摇头。“不必吃,想到它我已开始流清口水!”

  “但是——酸涩过后,它不是令人永远回味吗”她说得认真,就好像在说——感情!

  感情,永远回味的甜

  康柏心中突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谈不上喜悦说不上忧愁,似乎——莫名的担心!

  他担心什么呢小曼只说青果。

  “我去替你买!”他预备过去。

  “慢着,”她阻止他。“看!那边有人在照相!”

  “你想不想照下次我带个照相机替你照个够,在这个地方——”他摇头。

  “这地方有什么不好”她不理会他的反对,径自走过去。“照一张,也是个纪念!”纪念,他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情绪,今天,怎么了就要订婚,他反而更——患得患失起来。

  他终于也跟着小曼过去,站在一株欲开的桃花树下,和小曼合照了一张。小曼又留下了地址给那中年人,这才满意地离开。

  “你相信那个木头盒子能照出照片来”康柏问。

  “别小看他,人家一天照多少相那是他的职业啊!”小曼心情出奇的好。

  但是照相——他摇摇头,忍住了没说出来,照相是件好普通的事,他——却无端端地烦恼起来。

  烦恼!他不敢讲,因为小曼是那么高兴,他不能扫兴,只是——那烦恼和担心却——越来越大了。为什么

  小曼和康柏终于订了婚。

  没有铺张,没有排场,正如康柏计划的一个舞会,再加上双方的同学、朋友一次聚餐,全在云公馆的正厅里举行。在亲人和同学、朋友的祝福下,他们慎重地交换了戒指,仪式就结束了。

  所特别的是,云夫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认了陈小秋做干女儿——这当然是小曼的大力促成。更不寻常的是,云老太爷宗炎竟破例下楼,参加宴会!

  这是小曼深心里最感满足、最高兴的事,比较起来,她所得到不少的贵重礼物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然后,学校开课了,然后,春天来了!

  春天,总是带来许多新的希望;春天,总是带来许多令人振奋的事;春天,是温暖、光明全然不同的另一个季节!

  订婚后的康柏和小曼都安定了不少,感情上、精神上的安定。尤其是小曼,一种新的恬适,成熟美,使她全身耀眼的光芒遮掩上一阵淡淡的莹光!

  因为新的学期开始,歌咏队暂时停止了巡回演唱,但寒假中在重庆、在灌县、在宜昌、在许多地方的演唱工作,使这一群流亡的年轻人站得更稳,活得更踏实,困苦的生活、艰难的环境折磨的只是肉身,不是意志,随着自己用心灵用真诚唱出的动人歌声,他们的血更热,更鲜红,以往的落寞被希望的光彩代替,他们的希望在明天,漫长的黑夜过后,将是永恒的光明!

  歌咏队虽结束,小曼和他们仍然很接近,尤其是陈小秋和吴育智。小秋已拒绝了那个司机,安安静静地依在高大的吴育智身边。小曼并不曾给过他们任何物质上的帮助,但精神上,他们得到了无形的支持,这种支持,使他们更亲切,更融洽了。

  下课的时候,小曼和苏家贞一起走出教室。这学期开始,家贞和傅立民的感情也有了新进展,尽管家贞不肯承认,但是从她总是没有空的事实上可以看出,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傅立民身上了!

  “有空吗到我家去!”小曼提出邀请,这对好朋友很久没有单独相聚了。“我们聊聊!”

  “嗯——不行!”家贞摇着圆圆的脸。“不行!”

  “傅立民等你”小曼笑了,“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家贞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倚在一棵树上,反而停住了脚步。

  “你是不是觉得我好矛盾”她问。

  “矛盾,为傅立民”小曼摇头。“我早知道你们会好,傅立民很适合你,人又老实!”

  “可是——他是流亡学生!”家贞叹一口气,“我想帮他,我的家庭又没有力量,使他空有志向,却无力——”

  “你父母同意了”小曼惊喜地,“他们见过傅立民了”

  家贞点点头,无可奈何地。

  “他们也觉得傅立民人好,也有志气,就是——唉!别谈了,谈起就烦!”家贞甩甩头,想甩开一切烦恼。

  “烦什么你们——有什么困难”小曼注视着这善良的好朋友。

  “当然不是吃饭、生活的困难,这些小事他能克服,”家贞坦率地说,“留学,对一个流亡学生来说是做梦,是妄想,但——这是他的志向,他的功课又那么好!”

  小曼默默地听着。吴育智也有这个愿望,不是吗许许多多功课好的流亡学生都有这志向,不是吗她帮不了忙,至少她本身的力量不够,她只能沉默!

  “哎!不想打扰你的情绪,再见了!”家贞振作一下,预备离开。

  “等一等,”小曼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家贞,她心中有个模糊却火热的冲动,她真是想帮忙,但——怎么做她没有理由拿这种事求父亲,父亲并非暴发产,父亲的钱也是辛勤地一分一毫的赚来的,而且——那么多人,她也帮不了,但——她的心火热。“家贞,如果傅立民不能出国留学,告诉我,你——也一样爱他”

  家贞眼中浮动着一点泪光,好半天才说:

  “我会愿意跟他挨苦的,”她好肯定地,“对他,我犹豫过,退缩过,也痛苦过,爱他之前,我已认请了他的一切,既然我接受了,就不会后悔!”

  “你——真好,家贞,你真好!”小曼感动地说。此时此刻,她真希望有富可敌国的财力,她就能去帮助许多需要帮助的好青年。

  “谢谢你,小曼!”家贞拍拍她的手,走了。“有时间我们再谈,我不想让他等得太久!”

  小曼望着家贞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绿茵的另一端。家贞是个好女孩,小曼可有力量帮助她的朋友!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她预备到校门口拿脚踏车,尽快地赶回家!康柏要来,他说要去“梁园”溜冰呢!那双四个轮子的溜冰鞋,害他摔了不少跤,他说要报仇,要征服那四个不听指挥的轮子——

  “小曼,小曼!”小秋和吴育智的声音把她拉住,他们含笑拦住了她的去路。“回家吗,康柏等你”

  “想去‘梁园’溜冰,你们去不去”小曼兴致好高。

  “好啊!”小秋孩子气重,“溜完冰去吃‘赖汤圆’,让育智请客,他刚领了抄蜡板纸的钱!”

  “是啊!我今天最阔!”吴育智笑着拍拍心口。

  “谁请客不是一样走吧!”小曼愉快地,“我骑车,你们两个坐黄包车!”

  “嗯!真羡慕你有脚踏车,我做梦都想买一辆,”小秋稚气地,“那样,育智和我不是可以到处逛了”

  “现在也可以到处逛,只是辛苦两条腿而已!”吴育智笑。

  取了车,三个人一起走出校门。春天的确是不同凡响的季节,连空气都特别清新。

  “干妈好不好”小秋问。“等一会我去看看她!”

  “小秋现在变成小马屁精了,一天到晚干妈长,干妈短的!”吴育智取笑。

  “好!你欺负我!”小秋举起拳。

  “不敢,不——”吴育智笑着讨饶。

  就在这个时候,马路对面走过来四个大汉,一眼就看出不是什么正经人,灰布唐装,头上还歪歪地戴着帽子,那个咬着杳烟、邪得令人作呕的人拦住了吴育智。

  “你是吴育智,是不是”那大汉问。

  “是!有什么事吗”育智疑惑地点头。

  “是就行了!”那人扔掉口里的香烟,打一个手势,四个大汉一拥而上,不分青红皂白的围着吴育智就打。

  小曼小秋惊得呆了,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谁也没想到那四个陌生大汉说打就打,而且就在离学校不远的街上,大胆、猖狂得令人不能置信。小秋先叫起来,一边大叫,一边她还机警地往学校跑。

  “打人,有人打学生!”她尖锐的声音传得好远,惊动了学校里的校役和一些正要离开的同学。“打学生啊!”

  校役、同学一起奔过来,四个大汉见目的已达,吴育智已被打倒地上,鼻血流了满脸,他们知道再留下去讨不了好,一声招呼,四人拔脚就跑。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小秋仍是尖叫,“他们打伤了人,他们打伤了人!”

  但是,四个大汉早留有退路,转进一条横街,一转眼就不见了踪迹。小秋和追来的校役、同学扶起了吴育智,又替他抹干汗与鼻血,看来,伤得倒也不严重。

  “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小秋含泪地问,“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吴育智喘息着摇摇头,这么莫名其妙的挨打还是第一次,同时对方还是问清了姓名才动手的,显然是针对着他,但——谁主使的他根本不可能有仇人啊!

  “我不认识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

  “恶徒,凶手,”小秋骂着,“抓住他们应该枪毙,平白无故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

  枪毙!吴育智呆了一下,这两个似曾熟悉的字引起了他的记忆,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两个字的,是吗那人——他转脸向路边吓呆了的小曼,是——那个人主使吗

  小曼真是吓呆了,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类暴力事件,她甚至没看过真正打架,她和经历了战争、逃亡、流浪的小秋不能比。她看见满面鼻血的吴育智,她不知道伤了哪里,只见那么多血——她几时看见过血呢她真是吓呆了!

  “小秋,照顾小曼!”吴育智沉声说。他是经过风浪的青年,已很快使自己平静。

  小秋立刻走到小曼身边,吴育智又向同学及校役致谢,才慢慢走过来。

  “你——没事吗”小曼惊魂甫定。

  “伤得不重,是鼻血,”吴育智摇摇头。“幸亏小秋大叫,校役和同学来得快,否则——不死也得重伤!”

  “他们是谁”小曼疑惑地,“他们和你有仇”

  吴育智犹豫一下,小曼看来全不怀疑,既然已挨了打,也就——别提了吧!若真是那个人主使,他有什么力量去和她斗

  “我——也不知道!”吴育智说,“也许他们认错人了!”

  “错不了!他们指名道姓的冲着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加进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小曼!

  “你!培之,你怎么会在这里‘小曼叫起来。

  另阶剪着平头,穿着童子军装的男孩子——不正是她的小弟、十八岁的培之这个时候,他还在学校,中学没有那么早放学,他怎么竟在这儿

  “大惊小怪什么”培之的外型十分酷肖小曼,气质和神情却差得好远,他一副吊儿郎当的形象,太过精明的眸子,看来也有些邪。“本少爷逃学!”

  “培之!”小曼沉下脸。在家中,简直难见到他的面,他整天都混在外面,想不到变成这么坏。“小心我告诉爸爸!”

  “爸怎么会管我”培之毫不在意,胸有成竹地笑。他是一个那么漂亮、清秀的男孩子,却流气得讨人厌。“他眼睛里只有白牡丹——”

  “培之——”小曼低喝。

  “别发火,三姐,”培之笑,“我刚才看见一切,你们想找到那四个家伙,还得靠我呢!”

  “你——认识他们”小曼意外之余,心中着实吃惊,小培之——到底坏到什么程度,与那班人为伍

  “喝!太看低本少爷了吧!”培之大言不惭地,“我会认识他们只不过——嘿!我可以命令他们的头儿把他们交出来!”

  “命令他们头儿”小曼真的变了颜色,这比刚才吴育智挨打更可怕,培之——真是堕落了。“你是胡说八道,还是——”

  “紧张什么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十八岁漂亮的培之拍拍胸口,慢条斯理、大摇大摆地走了。“明天给你们消息!”

  “培之——”小曼叫。这才发现,培之连书包都没带。

  云家最小的孩子,那个五个兄弟姐妹中最聪明的小弟,最漂亮,一向都表现得最乖,最不要人担心的培之真是——变了,变得实在太可怕。

  吴育智和陈小秋都眼睁睁地望着,这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邪气男孩子,竟是小曼的弟弟。

  “他就是培之弟”小秋怔怔地。

  “是!”小曼的心好乱,她不能坐视培之这么坏下去,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了。“小秋,你陪育智回去休息一下,我——想赶快回去!”

  “好!你快回去!”他们了解她的心情,谁能不关心自己的亲手足

  小曼说声再见跳上脚踏车如飞而去。她心中真是又乱又急,—个大哥已是那般不争气,没出息,惟一的弟弟竟也——该怪谁,谁该负责

  似乎——自白牡丹一进云家大门,似乎自父母反目开始,家中的一切都改变了,变得散漫,变得冷漠,变得没有中心,变得失去支柱。一个家就像一个帐幕,全靠一根中心的支柱,失去了支柱,帐幕会塌,云家——

  显赫一时的云家会怎样,衰败,中落

  小曼不仅担心,还忧心,身为云家的一分子,却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败坏下去,她能有什么挽救的方法

  一心急急赶路,根本不看路边的一切,心中全是培之那邪气的模样,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找到母亲,找到小怡商量。直到脚踏车的龙头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她才吃惊地停下来。

  “康柏,你在这儿”她叫。

  这是中等住宅区棉花街,这是离益德里云公馆相当远的地方,更不是来回基地必经之路,他——怎会在这儿似乎今天全被一连串的意外占满了!

  “想迎着你!”他笑,看不出真假。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走这条路”她不能不怀疑,怀疑之外还奇怪,瘦高的康柏竟有那么大的力量,大得能一把抓停了她的脚踏车

  “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他还是不认真。

  “我以为你该在家等我!”她说。心中的怀疑没法子抹得掉。

  “等得不耐烦,”他摇头。“小曼,你看来气急败坏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吴育智被流氓打,培之——逃学!”她说。

  “有这样的事”他惊讶地,“流氓抓到了吗”

  “抓不到,但培之说他有办法!”小曼摇摇头。

  “培之!”康柏严肃起来,“他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

  “这正是我担心的事!”小曼说,“我们快回家,我得告诉妈妈和大姐!”

  “走吧!”他让她下车。“我带你,你坐后面!”

  脚踏车一路前行,坐在车后,单手环在康柏腰上的小曼,心中反而更不宁了。碰到康柏本该高兴的,她却有——说不出的情绪,康柏的似笑非笑,康柏的不认真态度,似乎隐藏了些什么,瞒住了些什么,是——这样吗

  转—个弯前面是个公园,公园门口有个卖红糖做的“棒棒糖”小贩,几个孩子围着看得起劲,两个没有生意的黄包车停在一边,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悠闲。远处更有两个孩子拖着他们的父母来买“棒棒糖”,天空的阳光也温暖和煦——

  康柏突然停下脚踏车,就在公园门口。他的动作那么突如其来,神色严肃而显得紧张。

  “飞机声!”他侧耳细听。“我听见飞机声!”

  “日本鬼子飞机不敢来,一定是回航的——”小曼还没有听完,警报响起来。

  一响就是紧急警报,显然敌机已经迫近上空,许久没有警报了,人们的防备的心早已松懈,意外的听见警报,又是紧急的,一刹那间,刚才还平静悠闲的周遭大乱起来,街道上没有隐蔽处,大家都往公园里跑。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那么多人,大人叫唤,孩子哭叫,你拉我扯的,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康柏是在紧急警报响起之前就警觉的,他是空军,对飞机声音十分敏感,他早就辨出是敌机,所以他能抢在人群的前面,把小曼带进公园,躲在一棵大树下。刚刚站定,敌人飞机已在头顶了!

  公园里原有不少游人,附近大树下也躲了不少人,敌机一出现,大家都鸦雀无声,就只希望敌机快走,炸弹不要落在附近。许多人还抬头望天,那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们望也望不到炸弹下来的方向——

  “趴下去,小曼!”康柏突然大叫一声,不由分说地推倒小曼,他更用身体压着她,护着她。

  小曼一阵紧张,一阵害怕,趴在地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附近树下的人也正诧异地望着他们。说时迟,那时快,“嘶”、“嘶”连声,几枚炸弹竟真是落在他们附近不远处,一阵轰隆隆的爆炸声震得人们的耳膜都聋了。一阵呆怔接着一阵大乱,人们也不知道是否有更多的炸弹会落下来,大家争先恐后地趴在地上!

  好在只是那几枚炸弹,好在爆炸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没有真正严重地伤了他们,一些飞来的碎片,也令一些人伤臂、破头、划伤脚的。呻吟加上哭泣,打破了躲着的人群的沉寂。受伤的人已被附近的人就近照应着,不论认不认识,此时此地,谁能坐视伤的虽不是自己,却同是炎黄子孙的同胞!

  敌机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也许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成都,所以只在上空盘旋一阵,胡乱地投几枚炸弹,就呼啸而去了,解除警报也随着响起来。

  小曼透一口气,抬起头来,发现康柏仍用身体掩护着她,刚才千钧一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的当儿不觉得,这时——才发觉他们——竟是那么接近,接近得——身体大部分的地方几乎都贴在一起,这——她的脸一红,心中控制不了的一荡,连忙避开了他的视线,用力推开他。

  “你——没有事吧”她不平静地问。

  康柏慢慢站起来,眼中的光芒奇怪而——炽热,一粒令小曼害怕的火种似真似幻的又在眼中跳跃,他似乎忘却了周围的环境,似乎完全不觉身边的人们,就那么深深地、定定地、火热地凝视着小曼。

  “康柏——”小曼心中发颤,脸红到脖子里,康柏怎能——那般失态但那眼光,那视线——使小曼也感到心中的火苗开始蔓延,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你怎么了你——”

  “汉奸!”一声春雷般的暴喝,惊醒了沉迷的他们。“汉奸,抓住他!”

  小曼和康柏同时转头,他们不知道谁在骂汉奸,又是在骂谁,但——但——那么多人围住他们,盯着他们,全是愤怒、不满、痛恨的眼光,为什么

  “汉奸!”指着康柏的是卖棒棒糖的小贩,他看来是个忠厚、耿直的人,不是故意和康柏为难,他——误会了什么吗“他是汉奸,抓住他,送去宪兵队!”

  “汉奸!”是一个满脸正气的长辫子的女学生。“打死他——打死不要脸,没廉耻的汉奸!”

  “打死汉奸,打死汉奸——”更多的人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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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敌机临头时,康柏镇静如恒,现在面对着自己同胞误会的指责,他却慌乱起来。他们为什么说他是汉奸,他做出什么令人误会的事吗他明明是清白的,但——对着愤怒的人群,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知道,只要说错一个字,他就粉身碎骨了!

  “打死汉奸,打死卖国贼!”人群的情绪更是激动,围着人也越来越多了。

  “请问——为什么说我是汉奸”康柏努力镇定着。但手心全是冷汗。

  这么激动的人群,打死一个“汉奸”,绝非不可能,换了他也会动手,只是——他是被冤枉的!

  “还敢问我们”卖棒棒糖的小贩大声地说,他的脸都涨红了。“没有响警报你就先逃,没有丢炸弹你就先躲,先趴下去,你明明预先知道鬼子飞机要来,要在这里投炸弹,你是奸细!”

  “打死他!格老子的卖国贼!”一个愤怒的学生越众而出。“打死汉奸不赔命!”

  “打死他,打死他!”小贩也跟着过来。

  “不——不——”小曼也跟着慌了,怎么去镇压一群含愤、怀恨的人群又绝不能伤他们,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正确的,他们爱国家,他们痛恨没廉耻的汉奸,卖国贼。“你们误会了,你们误会了——”

  “女学生你快走开,”小贩的眼睛泛红,已充满了杀气。“你再跟汉奸一起,当你是汉奸办!”

  “不——”小曼的脸都白了。她相信愤怒的同胞会杀人,康柏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可能被打死,国仇、家恨已使同胞们对敌人的仇恨达到顶点,该怎么办最糟的是康柏连制服都没穿

  “让开!”那个长辫子的女学生拖开了小曼。“看你不像坏人,你别上了卖国贼的当!”

  “他不是卖国贼,请相信我,”小曼急得哭起来,四周围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怎么办康柏已被他们捉住了。“他不是,他是空军飞行员!”

  没有人听小曼讲,大家那么激动,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相信,受尽了逼害,苦难的同胞恨不得吃敌人的肉,喝敌人的血。汉奸,更是切齿痛恨、天地都不容的!

  “请你们别乱来,”康柏也在叫,慌乱起来,他的四川话就更不灵了。“我不是汉奸,不是卖国贼,我是军人,是空军飞行员——”

  “你为什么不穿制服”男学生迎面就是一拳,打得又重又狠,康柏嘴角立刻见血。“你讲的是什么分明是外乡人,是汉奸!”

  “不——”康柏被打得眼冒金星,这真是无妄之灾了。“我真是空军,你们可以打电话去问,你们——可以送我去宪兵队!”

  “打死他!打死他!”人群又激动地叫嚷,“别信他的话,他分明和鬼子飞机有联络!”

  “不——”康柏拼命摇头。更多的拳头又落在他身上。

  小曼被推出了人群之外,她无助地掩着脸,心中又急又怕,难道康柏——就这么被人白白打死她听见拳打脚踢声,每一拳、每一脚都打在她身上,踢在她心里,康柏的无妄之灾——不是因她而起的吗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不需要大叫,也不会引人注目了,康柏——

  正在危急的当儿,一辆宪兵队的吉普车开到了,两个荷枪的宪兵快步奔过来,一边叫闪开,一边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小曼看见康柏已被打得狼狈不堪,口角见红,头青脸肿,衣衫破碎,但——总算有救了。她鼓起勇气冲进人群,不顾一切地扶着康柏。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宪兵大声问。

  “他是汉奸,他和鬼子飞机有联络,”小贩指着康柏,振振有词地,“我们打卖国贼!”

  “真是这样”宪兵怀疑地,“你们应该送他去宪兵队,怎能随便打人!”

  “人人都可以打汉奸、卖国贼!”领先动手的男学生昂然说,“他出卖自己国家,是全体中国人的敌人!”

  “不,是误会!”康柏深深吸一口气,强忍痛楚。“别怪他们,误会是我引起的!”

  “误会,你是什么人”宪兵问。一边又看小曼。

  “我是空军飞行员,温社基地的!”康柏喘息着说,“你们可以打电话去问,我叫康柏,第四大队,第二中队的,或者——你们认识她,她是云小曼,云宗炎老太节的女儿,我的未婚妻!”

  人群中响起了意外的“啊!”“啊!”之声,不知是因为康柏真是飞行员,或是云家的声势。

  “是这样的,”康柏微笑地接过小曼递来的手巾抹抹嘴角的血,他看来完全不怪那群鲁莽的人。“我是飞行员,我听得出不是我们自己飞机的声音,所以肯定有警报的来临,我又听炸弹在空中的”嘶嘶“声,所以还没落地爆炸,我就先躲了,他们就误会了,以为我事先知道一切!”

  “是这样的吗”宪兵问小贩和男学生。

  他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了。是这样吗他们可答不出,谁知道康柏是飞行员,听得出飞机和投弹声他们真以为康柏事先知情,这——可闯了大祸!

  “是的!”男学生很勇敢地,“他没穿制服,谁想到他会是飞行员我们宁愿打错也不愿放过汉奸!”

  “但是,你们如果打死国家最宝贵的飞行员呢”宪兵正色地,“你们至少该问清楚才对!

  “是!”男学生看康柏一眼,突然的三鞠躬,连声自责,“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该死!你们飞行员在云上和敌人拼命,我们却误会你,请你原谅我!”

  “我明白你的心,我不怪你!”康柏真诚地笑,“换了我是你,也一样冲动!”

  男学生眼圈红红的笑了,康柏真不怪他

  “我该死,你打还我吧!”卖棒棒糖的小贩冲上前,用拳头对着自己的胸膛乱打。“你打还我吧!”

  “我说过,是误会!”康柏正色地制止他。“你们也没打伤我什么,我真的不怪你们,相反的,我——十分感动,大家一条心,我们才有希望!”

  “是!是!”小贩吸吸鼻子。“格老子的,被我看到真汉奸,我宰了他!”

  康柏对小曼微笑一下,扶着她朝人群外走。

  “对不起!”长辫子的女学生垂着头走上来。

  “我们太鲁莽了!”

  “不能怪你们!”小曼也摇头。

  女学生眨眨眼,目不转眼地盯着小曼,似乎还有话说。

  “你有事?”小曼停下来问。

  “你真是——金女大的云小曼?”女学生小声地问。

  “是的!你认识我?”小曼很意外。

  “不!”女学生双颊泛红,羞涩又真诚地笑着说,“你比传说的更好看!”

  一转身,女学生跑走了。

  小曼望着康柏,想笑,却笑不出,一场警报带来灾祸,康柏看来伤势不轻,这真是——无妄之灾了?

  “走得动吗?”小曼柔声问。

  “没问题!”康柏咬咬牙。“到公园外面叫辆黄包车,我不能骑车了!”

  “我自己骑——”小曼说。

  “小曼,”康柏用手紧紧地环住她的肩。“其实,我倒心甘情愿挨这顿打,你知道吗?”“为什么,你发神经?”她诧异地,“你想没想到可能不是一场打,而是丢了性命?”

  “那又怎样?”他笑得好豪气,好光亮。“我看见你流泪,为我!”

  “傻话!”她老实一想。“眼泪比你性命重要?”

  “为你,就算是死——也值得!”他真心说。

  “不许说!”她制止他。“我不要听那个字!”

  康柏深情一笑,在她耳边说:“那我说另外的一句话,小曼,我爱你!”他说得好动人,好美,好深情。“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眼泪!”

  小曼炽热的心激动起来,翻腾起来。康柏不是第一次说爱字,但——这一次似乎更能打动她的心弦。也许经过了刚才的惊险,刚才的慌乱,刚才的恐惧,刚才的——共患难,他再说爱——这个字仿佛带着他的生命,他的鲜血,那根本不再是一个字,而是他——他的全部!

  情感的剧烈震动,泪水又盛满了眼眶,盈盈然然的挂在睫毛上,就像——就像玫瑰花瓣上的一颗朝露,清新,夺目又动人。

  她眨眨眼,泪珠落下来,轻轻的一滴,却敲响了他生命中最动人的一条情弦——“小曼——”他动情忘我地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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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忘了周遭,忘了人群,忘了身上的伤处疼动,忘了那——深心中的不平衡。此时此地,他眼中只有她,他的世界只容得下她——带泪的小曼!

  “小曼!”他不顾一切地轻轻吻了她,在公园里,在许多视线下,在——绝对纯洁的感情里!

  小曼是那样一个能令人忘我的女孩子,她总使他产生不顾一切的冲动,这是——爱情,属于他俩的爱情,糅合了欢笑、泪、与生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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