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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的女儿 第七章 扶桑

  见过扶桑花么?

  是的,那是一种非常美丽的花。

  你倒细心,怎么发现的?

  没想到你也喜欢国画。

  现在很少有女孩子喜欢咱们国家这类很民族,很传统的东西了。

  你总是让我惊奇。阿阿。若是不嫌弃我画得拙劣,这两幅扶桑就送给你了。

  这幅当然也是扶桑,它是扶桑的一种品种,叫做风铃扶桑,也有人叫它做凤尾花篮的,这花儿有两种颜色,橙色和鲜红。

  扶桑就只有红色了,不过色泽却是深浅不一。

  我这个故事,得缘于一个朋友逝去的爱情,我曾经被它感动很久,很难想象,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还会有这样真挚的,生死相许的感情。

  是的,又是悲剧,你可以选择,听,还是不听。

  悲剧才能让人刻骨铭心,不是吗?像茶花女,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像罗密欧与茱丽叶……灰姑娘与白雪公主只不过是孩子的童话,悲剧的生命力,永远比喜剧隽永。

  准备好了吗?听这个关于扶桑花的故事?

  我出生的地方,叫做西双版纳。我睁开双眼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竹楼外一种绚丽的花,它的名字,叫做扶桑。

  那是一种很美丽,但生命亦很短暂的花,花开的时候如焰似火,灿烂无比,但是转瞬即逝,怒放的时间不到一天,有时候,我更觉得它像是我一生的缩影。

  我很年轻,才二十二岁,很多人也曾说我很美丽,可是,我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像这扶桑花一样凋谢。因为我有病,是先天性的白血病,在家族史中,没有人能活过二十四岁。

  可笑的是,我的名字,也叫做扶桑。

  我以为自己会像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样,在病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痛苦折磨中,心灰意冷地长大,然后,在没有任何希望的辗转呻吟中,吐尽最后一口气息,静悄悄地死去。

  我的生命没有奇迹,至少,在遇到他以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是我遇到他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让我知道,人世间还有一种感情,是可以令人充满希望,令世界充满奇迹的,那就是……爱情!

  我知道西双版纳是很多人梦里神往的地方,也许颓靡的城市生活时时会令他们感到窒息,所以这里成了避世的乐园。

  也许,婆娑多姿的棕榈树,高高的傣家竹楼,宁静的小桥流水,窈窕动人的傣家女孩可以帮助他们自由的呼吸,可以使他们暂忘俗世沉重的负担。

  那他呢?

  他为什么而来?

  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但决不会是为了我。

  他在一家小饭店里当服务生。但在他的眼里,我看不到一丝谦卑的影子,他是有礼的,从容的,不卑不亢的。

  但在他偶尔发呆的时候,他的眼里会掠过一丝迷惘的神色。

  是那种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惆怅。

  即使是一闪即逝,仍被我极快地捕捉到。我知道,那样的表情下面,必定有着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

  他的眼神,很特别,似乎在沉思的时候,那对湛幽的黑眸会更幽深,更深不见底,召唤人潜游下去,妄想一探究竟。

  我突然很想很想了解他。

  想知道,想弄清他在想什么!

  想探究那颗深不见底的眸中,究竟僭藏了怎样的秘密。

  ? ? ?

  我成了他工作那家饭店的常客。

  我喜欢悄悄地打量他,看他在店内忙来忙去,洗碗,跑堂,站柜台,端盘子……

  他有没有注意到我?

  他有没有察觉到,有个女孩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偷偷看他?

  我不知道。

  只是,在偶然的,极偶然的情况下,他的眼神会不经意地落到我的身上。

  蓦地被他看到,我会顿时手足无措,神魂幽幽晃荡起来,有些紧张,有些迷惘,有些仓皇……仿佛被他发现了自己天大的秘密一样。只是,转眼间,他的眼神又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会稍稍舒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但立即的,心头又仿佛突然缺了什么似的,怅然若失。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吗?我屏住气息,怔怔盯着他晃来晃去的身影,心颤的几乎没法儿呼吸。我从来不知道,偷偷喜欢一个男孩子是这样的幸福并疼痛着,空洞的失落感常常会袭上心头,伴杂着没有寄托的甜蜜与快乐!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悄悄地注视他,默默伫立在他身后,追随他的身影……

  如果没有那天,我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偏偏有了那天。

  于是,天地在那一天中瞬间变了颜色。

  他今天的神情有些疲倦,衬衣的领口微微敞开,摺出好几条折痕,头发亦有些凌乱,方正的下颌冒出些许青色的胡碴……

  我的视线向上移去,停在他的眼上,他的眼睑低垂着,仿佛一点也没查觉到我的视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我的眼光注视他时,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我的错觉吗?

  来不及让我细想,熟悉而剧烈的疼痛突然毫无预警地袭向我的四肢百骸,我无法控制自己全身的肌肉抽搐着,心底掠过一丝椎心的凄恻——不要,不要在他面前发病,不要在他面前昏倒,不让他看到我这可悲、可怜、可笑的模样啊……

  我软软地向地上滑落。恍惚间,我仿佛听到自己在死前那最后一丝气息从肺中呼出的呻吟,死神静悄悄地向我走来,穿着带帽的黑色风衣,那因为见惯生死而麻木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等他走近,我才发现他的眼中竟然浮现着一丝怜悯和悲伤。

  生平第一次,我感觉死神离我是那么的近,近的只需要跨一步,就可以从生的领域里跨到死的领域里去……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还不知道我爱他,还不知道我是那么那么深爱他呀……不,请不要带我走,至少,让我再看一眼他的样子……

  我挣扎着抬眼,搜寻着那个熟悉的人影,在接触到他的眼神,我心安的微笑起来,他的眼神……他怔愣地凝望着我,眼神瞬间走了千里一遭,由惊讶到不信、到慌乱、到恐惧,骤然间,他迷惑的双眸中雾气忽地一散,猛然蹿上一束汹涌的火焰。

  他发狂地冲过来,我仿佛听见他暴怒的吼声,狂扯着他的脖颈令青筋毕露,他在说什么?眼皮沉重地瞌下来,感觉身体在接触到冰冷的地面时,被一双温暖的手抱在了怀里,是他,我知道,有我熟悉的气息,在梦里萦绕了千百回了,只是,我好累好累,累得再也不能睁开眼看他了……

  我的身体轻飘飘的,是我在飞吗?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寻觅那令我飞翔的飘忽源头了,四周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说什么?

  我完全听不清楚来自生的领域的任何声响,虽然那双温暖的手一直紧紧抱着我,肖……我在心里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像是呼唤着我一生一世的温暖……只是,从认识他到现在,我什么时候走进过他的心?而他,却一直卧在我的心间,远的比什么都近,近的比什么都远……

  意识就这么浮沉着,真奇怪啊!原来死亡的过程是这么的漫长……我的耳畔完全没有嘈杂的人声了,只余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

  “不要死,不要死……”

  是谁在说话,是谁?

  不,没有人说话,可是我明明听见了,是谁?是谁?

  “不要死,不要死……”

  听清了,是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狂烈炽热地交织出惟一的三个字,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可是,真的好痛,那凌厉的剧痛像一把锐利的剪,从我的五脏六腑剪入全身的每个角落,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折磨,为何还不能席卷我的整个意识,不要叫我,不要再叫了,我伸出手抓住一直紧紧跟在我身边的死神的手,带我走……真的是万念俱灰了——既然是生不如死,那就不如死了吧!不如死了吧……

  “不要死,不要死……”

  他疯狂的心跳,凄厉骇人地悲嘶着,响彻在幽冥无底的黑暗之中,“不要死,不要死……”

  不要叫我,别再叫我,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不要死,不要死……”

  他的心跳宛如濒死的野兽般崩溃狂吼,在无边无际的广阔黑暗中,强悍地不容我抗拒地钻入我的心里,彻天彻地的回响着,回响着……

  真是个固执的男人哪!

  我叹了一声,突然间,感到一股绝望的幸福和悲哀,兜头朝我绵绵密密地罩了下来。就像一只折翼的鸟般,有着欲飞欲高的心伤。可是我的羽翼已被他折断了,飞不高,达不远,只能任他羁绊于掌握之中……

  老天爷有意与我为难——我明白了,这是注定毁灭的宿命,我和他,谁也逃不过!

  不死了,不死了,既然你如此强硬地非要改变我的命运,就让你更改到底吧……

  我愈来愈弱的心跳在他固执而疯狂的呼唤中开始苏醒,和着他一声一声的跳动着,跳动着,跳动着,咚咚、咚咚、咚咚……

  “不要死,不要死……”

  我不会死,不会死,不会死……

  可是,肖,你知道吗?你这样固执的叫醒我,若我真的醒了,你还能像以前那样逃走吗?你再也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身旁,死神悄悄地松开我抓住他的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静静地走了。

  我缓缓睁开双眼。

  四周一片雪白,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雪白的被子。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肖,却不在身边。

  他又逃了,是的……但是,肖,你背负着一个女孩这么深、这么重的情,你以为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你醒了?”

  我转过头,穿着雪白大褂的护士小姐唇边漾着温柔的笑。

  “我……睡了很久吗?”阖上眼,我觉得很累。

  “嗯,你昏迷了整整两天呢!你这次发作得好厉害,把我们吓坏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忽地带着点向往的意味儿,“你男朋友差点把医院掀翻了……”

  “男朋友?”我猛地睁开眼,迎上她的眸子。

  “是呀,他在这里整整照顾了你两天呢!知道你脱离了危险期才回去的……”她扶我坐起,忽地问:“你……没告诉他你的病情吧?”

  我垂下头,咬紧下唇,这是个多么美丽的误会啊!男朋友……肖,如果你是我的男朋友……

  她却误会了我的表情,走到我身边轻轻安慰道:“别担心呀,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

  我虚弱的笑了,为不知情的护士小姐的好心,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真的,你不知道,医生告诉他你的病情的时候,他好震惊啊!脸色比你的还要苍白。”她怜惜地,“我后来看见他坐在你的床边,轻轻托着你的手,脸上的表情像是……像是……”她微侧着头想了一下,“嗯,像是莫大的恩惠,好像你是他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转过头,不能遏止的泪水悄悄滑落脸颊。

  如果我是你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肖,你还逃吗?

  窗外,矜持而热情的扶桑在夏日中熊熊燃烧,尽情为这个薄幸的夏日怒放而无悔。

  他还是逃了。

  甚至,不让我找到他。

  我出院了。他却辞了工作,离开了那个小饭馆。

  遍寻不着他的人影,饭店后面的小房间也找不到他。

  是躲我吗?

  一股寒彻心肺的悲哀与痛楚冻结了我的身体与心神,那样狂乱复杂的创伤啊……肖,你救了我身体,却带走了我的灵魂,何苦来着。

  没有灵魂的活下来,和一阵风有什么不同?

  我的腿一软,跪倒在地,泪水疯狂地爬满了脸颊……

  我还宁愿做一阵风,起码风不会有疼痛,风不会伤心,风不会哭——

  是风,该有多好。

  泪,止不住地奔流着,如果是风……

  我怔怔地看着轻风微拂着路边的扶桑,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似乎连魂魄都颤动了。

  是了,如果是风,就可以睡在树叶上,躺在晨曦里,还可以在花里歌唱,在海面上叹息——不再怕黑。

  那样无底的黑暗啊!你既然救我出来,为什么还要放任它再度笼罩我?

  泪光迷离中,我看到漫天明坠的扶桑和他神情莫测的容颜……

  肖?

  是他?

  是他。

  是他!

  我的胸口颤颤巍巍地痛了起来。这一见,才知相思痛入骨髓,一滴一滴的眷恋已贮的如江似海。

  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庞正对着我,唇角像是拉扯着闲散的笑容。望着我的眼眸深不可测,幽微着不容忽视的火苗。

  “你……”我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谢谢你救我了!”

  他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知道……”我看进他深邃的黑眸,一个男人竟然生得一对这么温柔的眼睛,“我一直知道是你……”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记得,你不是昏过去了吗?”他淡淡地笑,掏出钥匙打开门,“随便坐。”然后,不再理会我,自顾自地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我看着他忙忙碌碌地,把他为数不多的衣物塞到旅行袋里去,心中一沉,“你做什么……”

  他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语气也是淡淡的,“我辞工了,总不好还继续住在人家这里的。”

  “那你要去哪里?”我心中一急,不觉加快了语气。

  “不知道……”他怔了一下,抬起眼望着窗外,“也许我待在这个地方的时间太久了……”

  “怎么会呢?”我不可遏止的心慌,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不,不,不能让他离开……“你来到景洪才多久呢?你哪里也没有去过,怎么甘心就这样走……”

  “我的行囊里所剩无几,无法支撑我流通西双版纳了。”他打断我的话。

  “只是这样吗?”我紧盯着他,谎话,是谎话!“只是这样吗?”

  他的背微微一僵,倏地,他猛一回头,“是,只是这样。”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你不要走。”我紧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字地,“西南航空公司下属的旅行社正在招聘助理导游,你的条件符合。”

  他扬眼瞧我,眼中有着变幻莫测的光芒,似在评估我的话,或者,他在衡量得失,肖,接受我,或者只是我的好意,这么难么?

  追是我惟一想得到能把他留下来的方法,如果还是不能,我的天地,是不是又会变色?

  久久,我屏住呼吸。

  他终于开口出声,或者,只是为了证明他真的是别无他意,语气仍是淡淡的,“好!”

  我的眼泪一涌而出。

  他很顺利就通过了面试。

  他不知道,我其实就是那家旅行社的导游,也不知道旅行社安排他跟的第一个团,导游就是我,当然,他更不会知道,旅行社替他安排的租房,就在我的隔壁。

  是的,我是有私心的。

  所以,当他第一天上班见到我时,表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他的眼眸透着一股信息,他不喜欢看到眼前的这一幕。

  “是你故意安排的?”他的眉眼蓦地沉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

  “应该说是巧遇。”我柔柔地笑,怎么能说是我?

  “是吗?”他锐利的眼神看得我很不自在。

  我仍旧柔柔地笑,用我一惯柔柔的语气,忽略他眼里闪烁的深沉,“没有巧事儿,哪来巧字呢?”

  他不置一言,脸上掠过许多复杂的神色,转身离开。

  多么骄傲的男人啊!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接受怜悯与施舍。

  我整日带着来自天南地北的旅游团来去西双版纳的四面八方,肖作为我的助手,要参加各种各样的旅游行程,名义上长助手,其实是为打杂跑腿的事跟前跟后地忙碌。

  我习惯了偷偷看他。

  喜欢看他,喜欢偷瞧他专心工作时那全神贯注的模样。

  是爱上了他,从他第一天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那宿命的丝线就仿佛紧紧束缚着我,牵引着我一步一步朝他织的网坠落。

  有时我也告诉自己应该避开,不要继续放任自己沉沦,也不该继续增加他的困扰。

  是困扰吧!看他迫不及待想逃的样子。

  但是我的心却不肯听话。

  他的悠然出现,是天神赐予我最美好的礼物,是领我走出深黑地狱的甜美天使。

  我怎能拒绝?怎能舍得不去接近生命中惟一的一点光亮?不去奢求哪能让我获得重生的一点光亮。

  他沉默,很少说话,一天中与我的对话不会超过十句,并不是因为说话的机会不多,也许是有意的,他在生气。

  “你的话很少。”趁休息的时候,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来,轻声说,“为什么?”

  “这一个世界并不需要我来指挥。”他没有转过头看我,用他一贯淡淡的语气,“我习惯了聆听。”

  就这样,虽然我与肖工作在一起,住在近邻,却仍是无法走进他刻意封闭起来的内心世界。

  你觉不觉得有时候天空的情绪真是变幻莫测?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却又阴雨绵绵;当你正为恼人的霪雨叹息时,天边又挂上了一道彩虹。

  这就像人生。

  肖刻意地与我保持着距离,特别是在经历过黎明前的那一次黑暗之后,我们之间的话更少了。那是在孟醒云海……

  ? ? ?

  他心神恍惚,似乎没有什么心情欣赏云海这让人叹为观止的美景,然后,他一个人向着云海深处走去。

  他要去哪里?

  我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他去的方向,是……悬崖?

  我不敢叫他。他,去悬崖边做什么?……

  他留连在悬崖边,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频繁地俯望着崖下……

  一个念头极快地闪过脑海,莫非……

  我倒抽一口气,浑身汗毛直竖,全身的肌肤都紧绷起来,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只能不断地吸气。

  他又看了一眼崖下。

  不,不要,不……

  我向他猛冲过去,从背后搂着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奇大无比,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我拖得远离了崖边。

  他恼怒地回过头来,“你干什么?”

  “你不可以死。”我犹未从心慌中释放出来,只能一遍遍重复,“不能死,不能……”

  “谁说我要死?”他没好气地嚷,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蓦地泄气,“就算我死了,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全身都僵住了,不能让你逃了,不能让你再逃了,我紧盯着他的脸,清晰而坚定地,“我喜欢你!”

  他全身一颤,脸霎时惨白。抬起头,看到我的眼神,他对我绽开一个令我心湖起涟漪的淡淡笑容,“喜欢……我吗?”他轻声地重复着我的话,“如果你知道我的过去……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他点了一支烟,坐到地上,用断续的话语把零碎的记忆片断串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开始向我叙述。

  他在最热情奔放,踌躇满志的年龄,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短短的一阵时间里,恋人分手,好友背叛,学业失败,接踵而至地冲昏了他的头。

  他轻率地决定逃跑,来到遥远的云南闯荡天下。

  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揣着六百元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地方,没有目的地,开始了流浪的生涯。

  第一次远离亲爱的父母,第一次孤身生活,大学没有毕业,他的高中文凭只能让他找到一些短期的工作。

  昆明,玉溪,大理,柳州,桂林,南宁,大西南的城市几乎都留下了他流浪的脚印。

  在那些繁华的都市中,他只是一个匆匆过客,纵使热情又好客的人们盛情挽留,也无法停下他流浪的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但是,只要赚足了下一次的行资,他又会毫不留恋地背起行囊,到下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这样的生活过了将近两年,他终于又到了一个可以停下脚步的地方。

  我美丽的家乡,西双版纳。

  “美丽的西双版纳,固然有令我留恋不已的地方……”他闭上双眼,“充满异国风情的傣家竹楼,神秘而又奇诡的热带雨林,纯朴而热枕的乡村居民……”

  我目光柔和地看他,静静地聆听。

  “甚至一首山中的牧歌,一条流泉溅雪的小溪,一道横飞于怒流上的吊桥,都能带给我不可言喻的满足……”他低低沉沉地笑了。

  我微笑着,心情跟着他的笑脸飞扬。

  “但是……钱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可或缺的。”他猛地睁开双眼,“虽然我坐的是最便宜的车,住的是最简陋的店,吃的是最简单的食,但我终究还是到了那种让人窘迫不已的地步……”

  “我明白。”我轻声地,缓缓地说,“我明白……”

  “你不明白。”他烦躁地说,“你没有遇到过……”

  “我明白。”我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坚定。

  “你怎么会明白,如果你有像我那样三天没吃过晚餐,只靠早上那几个面包充饥,你肯定会像我一样,恨不得这云海满天的云雾全变成一大团,一大团的棉花糖。”他忽地收声,“见鬼的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明白。”我固执地重复,迎上他怒炽的双肿。

  “住口,你什么都不明白。”他暴怒的吼着,脖颈上青筋毕露,“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什么也给不起你……”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该死的你明白什么?”他狂跳起来,摇晃我的双肩,“我什么都不可以给你,你喜欢我什么?我不配被喜欢……”他的声音蓦地低沉下去,合着对命运的悲泣,“也不敢被喜欢……”

  “我明白,因为我感觉到你的心……”我扬手,将手掌贴到他的胸口,微笑,“你已经带给我很多东西了,快乐,希望,甜密,幸福,还有……眼泪。”

  他愣愣地看着我,突然转身大步跑开,我痴痴地看着地狂奔的背影,是如此的绝望,如同他被摧折的心灵。

  ? ? ?

  是,这就是在孟醒云海发生的故事。

  那天之后,他变得完完全全的沉默,似乎心里的结始终解不开,愈加苦闷。

  每天一回到租屋,他就会立即关上门,什么也不管。

  当然,还会有故事发生,就这么完了,你甘心吗?呵呵。

  后来……

  ? ? ?

  那天下午我们都休息。

  照旧,他一回家,马上就关上门。

  我则在屋外洗衣服。

  旅行社给我们安排的租屋,离市区不远,屋前屋后全是木瓜树,只有一条小路通到公路旁。附近没有其它人,离我们俩租屋最近的房子都在一百米以外。

  屋外有一个接着泉水的水池,洗衣洗菜都用它,我在池边无意识地搓着衣服,脑子里却在想着他在屋里做什么,看书?睡觉?

  有件衣服不听话地滑落进水池,待我发现时,它已经飘到了池子中央。

  我找了根木棍,垫起脚尖去掏那件衣服。

  水池边的石头很滑,我没留心,一个重心不稳,猛地跌进了水池里。

  我慌的大叫了一声,老天,我不会游泳。

  扑腾了两下,脚尖踩到了地面,原来水池不到一人深,只淹到我胸口。我松一口气,站了起来,但立即的,我听到“咚”的一声巨响,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又有一个人“咚”地跳进了水池里,飞溅的水花淋了我一头一脸。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池水,看向那个冒失鬼,顿时睁大了眼。

  肖?

  显然的,他也不会游泳。

  我看着他在水里扑腾了几下,一只手抓住了池边,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拖住我。

  我怔怔地看着地,他大概是想把我拖到地边推上去。但是,他没有发现这水池……

  他费了半天劲,终于发现不太对劲了,待他站直在水池里,他的脸色忽地一变。

  我抬眼看刚才的巨响处,是他租屋的门,他,是踢开门的吗?怎样的心焦才能让他连开门都等不及了?

  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欢快地歌唱,我抬眼凝向他,正迎上他有些狼狈而惊慌的眼神。

  我温柔地看着他,与他的目光相锁,眸中燃起熊熊火焰。

  ? ? ?

  我们俩喘着气坐在池边,身上的水全往下流。

  我的心狂跳着,双颊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他。只听到彼此粗重的喘息。

  我的心里又是酸又是甜,乱成了一片。

  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别的事物存在,只除了我们彼此。

  感觉来得实在是太快了,我挣扎着想要呼吸。

  原来,在你的心里,我是这么重要……

  我以为,我只是在心里说出这句话来,却听到自己低低的声音:“原来,在你的心里,我是这么重要……”

  他的身子蓦地一僵,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别逃了,别管那么多了,什么配不配,什么过去将来,我只要现在这一分钟。

  我悄悄伸过手去,轻轻抚摩他的脸。他抬起脸来,不知是池水还是泪水,在他的脸上放肆地奔流。

  我的呼吸蓦地一哽,心脏一阵拉扯。接着,不知道哪来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忽然倾身向前,温软的双唇印上他的额。

  他没有回避,僵在原地,灿亮的黑眸凝住我,交烁着复杂的神采。

  “吻我!”我柔柔地,轻轻地在他唇边吐着温暖的气息。

  他没反应,一动也不动,漆黑的眸直直地瞪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幽幽的,深深地叹息。定定地凝视他,我扬起手温柔地捧起他的脸庞,眼睑一垂,轻轻印上他的唇。

  他微微温润的方唇沾染了不知名的芬芳,醺人欲醉。

  “是你自找的。”他低吟了一声,一把将我抱入怀中。

  我微笑,轻声道:“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我再也等不下去啦!”

  他全身一震,“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

  “知道吗?曾经,时间对我而言不是太重要,我算日子的方式不是靠日历,而是靠季节。”我仍旧柔柔地笑,“但是,现在不同了,我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所以,别逃了,吻我。”

  “闭上眼。”他的身子轻颤,低声命令,语音沙哑。

  “不,要看着你。”我没有回应他。

  他叹了口气,右手轻轻复上我的眼睑,替我掩落。

  “闭上。”他低哑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感觉他温热的方唇缓缓接近我,然后,试探地碰了碰我的自弄尖。

  一股奇异的感觉袭向全身,我不动也不敢动,所有的感官全集中于他在我鼻翼蜻蜓点水般的轻触。

  “是你自找的。”我只听得他再次低叹了一声,忽地将我更加纳入怀中,两瓣唇儿对着我封了下来……

  我悄悄地眯起眼,水池边盛开着一朵灿烂的扶桑,在轻风中微微地摇晃,宛若还带着清晨的露水般娇艳明媚,洁白的云层中,透出一缕很美的阳光。

  春来了,春暖花开,处处缤纷。

  其实是盛夏的季节,但对我来说,却是春天真正的来临。

  仿佛是久以来的沉默,只为了等待此刻的聚集——心中萦绕无尽的缺憾空虚,终于在此时,一点一滴的填满。

  天气晴朗,鸟语花香。

  我们带团走遍了版纳的大小角落。

  我们常常不说一句话,就这样痴痴狂狂地望着,两人的眼光交会,眼波在流转间织成了密密层层,难分难舍的纲。

  因为肖的收入不丰,而我那时的工资更多的用在了助学工程上,所以两个人过得纯粹是穷开心的日子,但那却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工作的时候,我是很拼命的,带一个团是两天时间,带完了可以休息两天,但我很少休息,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带,因为想把自己的每一天时间都用的有意义。

  每过一天,我的时间就会减少一天。

  肖有时候也会说我:“该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工作这么拼命,赚来的钱又不是给自己看病。”

  “我的病又不常发作。”我窝在他怀里,为他的关怀感动着。

  “可是你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他的眼中带着一抹极深极沉的不安,却又立即隐去,“吃药并不能根治你的病,扶桑,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别这样,反正知道自己有病,活不了多久……”我抱住他,满足地轻叹,“不如让那些孩子活得好些……”

  “为什么不肯动手术呢?”他的声音闷闷的。

  “那要多少钱啊!况且,成不成功还不一定呢!”我蜷在他身上,“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就算是让我的梦想可以寄托在那些孩子身上去实现。”

  “扶桑……”他无奈地低叹。

  “老天已经很厚爱我了,让我这个没有家的孤儿遇到你。”我微笑着,伸手抚平他紧皱的额,“我已经很满足了。”

  “谁说你没有家,没有亲人,”他紧紧抱住我,允诺什么似的,“你有我。”

  我凝视他的眼,他那双乌黑难现的眼眸,在水雾中闪着幽光。

  是的,我已经感受到了,有家和亲人的感觉。

  我笑了。

  此生没有这么快乐过。

  ? ? ?

  幸福总是短暂的,分别迟早也会来临的。

  我和肖,都太天真了一些。

  我缓缓地走在回租屋的路上,呼吸一点一点地费力起来。

  “扶桑,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我的耳边晃动着那个慈祥和蔼的中年医生怜惜的声音。

  “像你这样的病情,又不肯动手术,生存的机会是很渺茫的……”

  这么快,来的这么快吗?

  怎能跟肖说,我就快要死了?

  眼前忽地一暗,有人站到了我的面前,我慢慢抬起头。

  肖。

  “扶桑……”他嗫喃着,脸上挂满慌乱与不知所措。

  “怎么了?”我立刻掩饰住自己如麻的思绪,握住他的手,安抚他的情绪。

  “家里发来了电报……”他脸上的表情是焦虑的,“我父亲病危……”

  忽地,觉得五雷轰顶,乌云罩上了我的身子。

  ? ? ?

  几年没有他音信的父母,终于知道了他的下落,一封父亲病危的电报让他归心似箭。

  我看着他在矛盾与痛苦中挣扎,我知道他顾虑什么!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前面的每一天都可能变成我与他最后的相聚。

  人生最残酷的地方就在这里,它总是逼着你在两个最爱之间作出选择。

  一边是真心相恋的爱人,一边是骨肉情深的父母,我知道,在他的心中,是一样的重要。

  抉择都是痛苦的。

  但是,既然是不得不下的抉择,我又怎么忍心让我心爱的人如此痛苦?

  “肖,你回去吧……”我蹲到他面前,把头靠到他的腿上。

  “扶桑……”他捧起我的脸,眼中透着复杂的波光。

  “伯父已经病危,而我的病还没有发作。”我素和的黑色眸子对应着地晶亮的眼眸,“你,回去吧!”

  是天意,不让他见到我死在他怀中的样子,也许我应该向上天祷告,感谢地对我的厚爱。

  我不知道他真的面临了那样一种境地的时候,会不会疯狂。

  也许,我惟一能为他做的,只是让自己不要死在他的面前。

  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离了枝的扶桑。

  花一离枝,便注定是沦落的开始。

  我已经踏上这条没有尽头的不归路,再也难以回头了……

  “别老是吃盒饭快餐,要注意营养……”

  “嗯。”

  “记得定时吃药……”

  “嗯。”

  “别再那么拼命,要顾着自己的身子,能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

  “嗯。”

  “扶桑……”

  “嗯?”我迎上他深邃的,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眸子。

  “好好照顾自己……”他的脸孔古典而柔和,眼眸晶亮而温文,“等我回来。”

  ……

  “嗯。”

  ……

  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凝注我,像是要我的身影烙在心中最深的角落。

  我怔忡迷惘地看着他,突然觉得和他距离好遥远。

  仿佛有个感觉在心底狠狠地警告我,这一次放他归去,就是永久的别离。

  在人来人往的站一量,我与他的眼眸闪缠着,在拔聚的眸光中萦织成一片密网,再也容不下周边的任何景物。

  车站的广播里传来催促旅客上车的声音,他终于狠狠地,狠狠地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望着他毫不回顾的修长背影,我只觉得一阵尖锐滴血般的痛刻过心头。

  十指深陷掌心,血,缓缓从我的掌心中溢出来。

  再见了,肖……再见了……

  请原谅我对你作了虚假的承诺……

  明天,我就会离开版纳……

  到一个你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地方……

  这是我惟一能为你做的,请你原谅我……

  ? ? ?

  真抱歉,我又把你弄哭了。

  嗯,这就是扶桑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最新的消息,听说有人在广东见过她。

  是的,肖寻去了。

  也许老天怜悯,会让他再遇到她。

  后来的故事,肖没再提起。

  也许他怕,怕找到的只是她最后的信息。

  你知道那种刻骨的相思是怎样的?

  相思悠远无从寄啊!只能深深沉沉地埋在心底,连回忆都是一种病——痛得不堪言说,不敢回首。

  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知道你明天,或者后天就要死了,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好好想一想吧!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肖曾经这样问过我。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的答案。

  他说,他会再去一次云南,再看一眼那里处处盛开的扶桑,他生命中开得最美丽的花儿。

  下次告诉我答案吗?

  呵呵,我已经开始期待下次的见面了。

  下周吧!周六晚上好吗?

  你应该让男朋友来接你的。

  走好,路上小心。

  再见。

  【附】扶桑,锦葵科。落叶灌木,高三五尺。叶长卵形,端尖,边缘如锯齿,质微厚有光泽。夏日,叶腋生花,花冠大,五瓣,色红,深浅不一,花瓣有明显的筋纹;花蕊雌雄同株,花柱甚长,伸出花外;蒂苞五片,外有钱形苞五七片。

  【附】风铃扶桑,又名凤尾花篮,锦葵科。落叶小灌木,枝干高五六尺,作悬垂状,叶椭圆形,有长柄,三裂,边缘如小锯齿。夏日,从叶脸抽长花柄,开台细多深裂五瓣花,有橙色和鲜红品种,花蕊突出花外,迎风飘拂,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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