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伸手挡住光线,但双臂有如绑了千斤重担,怎么也无法抬起来。光,仍持续地在她脸上挪移着……
吃力地撩起沉重的裙摆,她的脑中只有个念头——跑得越快越好!但为什么要逃,已经想不起来了。
摇摇头,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在躲避什么。夜,好暗……山风扑扑地吹在湿透而黏在身上的衣物,冷……冷是她此刻唯一的感觉。
她挣扎着要起来,但有股力量强烈地压制着她的肢体,不理会连串惊呼,她还是猛烈挣扎着,只有一个信念:逃……逃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被找到……
旁边有人说些什么,想听仔细一点,突然有股冰冷液体沿着手臂的血管在身体内蔓延,她努力张开口想问他们在干什么,但试了许久,却只听到一阵低沉、沙哑粗哽的声音。
“你最好赶快睡觉,等你一觉醒来,就会觉得焕然一新了。”
耳畔有人轻声地说着,然后是脚步声离去的声音。
昏沉沉地任睡意侵袭而来,她摆动头,想弄明白发生什么事,但是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机器滴滴答答的声响。
有个罩子被放在她口鼻之间,想要开口说话,但嘶嘶响的气体一输出,她张开嘴的呵欠才打到一半,便沉入酣睡。
“血压、心跳、注意她的反应,不要让她呕吐。快!我们要争取时间,刀子、固定夹、棉花……”
戴着口罩的男人发号施令,小小的手术房内,医生、护士正忙碌地做着份内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男人将手里的针线放下,仔细端详着眼前布满缝线的脸庞。
“欢迎重回人间,无名氏小姐。”
把线头剪断,他指挥护士将血迹清理干净,提醒注意事项后,就快速地离开。“痛……很痛……”睁开眼睛,她望着玻璃窗外灿烂的光线,对全身传来的疼痛,感到不解。
此刻她躺在一间冷清的房间,说冷清是因为触目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窗帘,连她所见到的人,都是一身素白。
素白……那么,这里是医院啊!
她在医院干什么?更重要的是:她怎么会到医院来?还有,传遍全身的刺痛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麻醉药效刚过,忍耐一下,我帮你准备了自动给药器。里面是止痛药,这按钮你拿着,痛到受不了时,你就按一下,机器会释放1cc止痛药到点滴里面。”。
将白色铁箱挂好,护士将连结机器的按钮塞进她掌心,调节点滴流速,量了量体温和血压,便匆匆忙忙走了。
止痛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眼珠缓缓转动,突然,她神情为之一僵。
颤动的双唇,连牙齿相互摩擦发生的“喀喀”声都清晰可闻。
惊惶失措瞪着一格格白色天花板,她急着想说话,但喉咙还是发不出声音,挤压许久之后,才出现断断续续的粗糙声。
“我……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室内静谧得除了机器声,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在她呐喊得声嘶力竭,再次坠入梦乡前,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窗外的景象由满枝萧飒,转而透出嫩绿芽苞,不多时,油桐花似五月雪撒遍对面山头。油桐花随风飞舞,扬起初夏序曲。
会对四周的变化观察得这么仔细,是因为她无处可去。全身多处骨折及撕裂,使她除了病床,哪里也去不了。
一次次艰辛的复健、植皮,再开刀修正,她常戏称自己全身的皮肤是地下铁的路线图,惹得护士和医生们莞尔一笑。
但沉甸甸压在心头上的疑惑,却没有一时半刻稍离过,看到这么多人,都为陌生的自己尽心尽力,她只能努力掩藏起沮丧,在夜半无人时,偷偷在被窝中低声啜泣。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查出我是谁吧?”
坐在病床上,史翔芸——他们说这是她的名字——不知是第几百万遍地问道。
“翔芸,他们是在悬崖下发现你的,当时你伤得很重,我们翻遍了你所有的口袋,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你身份的证件。”仔细拆除她头上的纱布,医生慢条斯理回答。
“而我昏迷前,就只说了史翔芸。”将听了无数次的话说出来,翔芸皱起眉头,“我总该有家人吧,难道都没有人找我?”
“嗯,我们注意了近三个月,都没有报案协寻的失踪人口,特征是和你相符的。”把最后一圈纱布拿掉,他拿镊子夹除棉花。
“现在的失踪人口,有很多都是被诱拐的少女,以你这个年纪的话,大部分是在报纸寻人版的——警告逃妻。”瞄瞄她的表情,医生打趣地说。
“警告逃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的丈夫呢?孩子……说不定我已经有孩子了呢!”
想到这可能性,翔芸兴奋了起来,但不消三秒钟,又被医生泼了满头冷水。
“很抱歉,史翔芸小姐,你不可能有小孩,除非……你能无性生殖而怀孕。”
“你是说……”一听到他的话,翔芸瞪大眼睛。
“你根本没有过亲密性行为,可能也还没有结婚。事实上,你的年龄应该不超过二十四、五岁。让人好奇的是:你怎么会身受重伤,躺在那片溪谷中?若不是溯溪者发现你,以常有夏季暴风雨的情况来说,你极有可能被山洪冲到海里去!”
“我只知道我醒过来时,已经在医院了。连名字都是你们告诉我的。”捧着头,翔芸对医生扮了个鬼脸,“你知道吗?这实在很诡异,我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后,发现我竟然不认识自己,连我的身体……你们都比我还了解……”
听着他的指示,翔芸转向光线较亮的一方,任他在脸上做着最后的处理程序。
“嗯哼,你被送来时真是惨不忍睹,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惨的人!”拿棉花沾沾碘酒,轻轻在翔芸脸上的伤口上消毒,医生侃侃而谈。
“嗯,我听说过了,头骨破裂、全身百分之四十的骨头有骨折现象,最重要的是我的脸几乎被压扁了。”想起护士和志工们一再用来激励她的话,翔芸轻声说道。
“不错,史翔芸,你这条命是大家拼老命救回来的,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来,仔细瞧瞧你的脸,看能不能让你想起什么。”将镜子递给她,医生后退几步,等着她的反应。
踌躇、犹豫在她脸上轮流出现,在医生和护士们再三催促下,她举起圆镜,盯着里面一张陌生的容颜发呆。
那是张俊逸、清秀的脸。细致典雅的瓜子脸,有一对水汪汪大眼,鼻子挺直,配上微翘的双唇,这样一张脸,连她自己都要喝采几分。
只是,这是她吗?就是那个叫史翔芸的女孩吗?如果真是她,为什么当她望着镜子时,丝毫没有熟悉的感觉,有的只是浓浓的疑惑?
“如何?有没有什么感觉?”拿走镜子,医生强迫翔芸面对他。
“没……没有,如果这就是我,为什么我看到自己的样子,会无动于衷?”
“或许是时机未到,说不定过两天,你就会恢复记忆了。”
“是吗?半年前你也是这么说,但半年过去了,我还是想不起来任何事。”
“对于人体中最复杂的大脑,我们所理解的实在太少了。关于失忆症,尤其是你这种头部外伤所引发的记忆丧失,我们还没有办法治疗。”
“那……我该怎么办?想不起来自己的年龄、地址、电话,连自己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对过去和未来的茫然,使得翔云更加惊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的建议是好好的生活,不要想太多。有时候你不去管它,说不定哪天它就突然出现了。”由口袋拿出个小包裹,医生微笑地递给她。
“时间过得很快,我记得你是一年前的明天被送来的。所以,我们就暂时把明天当作你的生日,生日快乐!”
在医生送她礼物的同时,护士们也拿来一大束鲜花和蛋糕,围着她唱着生日快乐歌。
“你们……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在我无依无靠的时候,幸好有了你们!”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面对这些一年来陪她跟死神搏斗的朋友们,翔芸只有满心的感激。
“嘿,你这张脸可是我的精心杰作,不要哭丧着脸,开心点!”看翔云哭成个泪人儿,医生佯装不高兴地大叫。
“对不起,我……我是太高兴了,谢谢、真是谢谢你们!”
在众人的起哄下,翔芸切了蛋糕,让大家为她过一个特殊的庆生会,这也是她到目前为止的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庆生会。呼口气,将被高跟鞋压迫得快麻木的脚趾头解放出来,翔芸咬着牙,瞄瞄天边逐渐密布的乌云。
“该不会要下雨了吧,我还有三家公司没去面试呢!”
看着纸条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小抄,翔芸有些气馁地丢回皮包内。没力地想着千篇一律的答案——
“你的条件不错,但我们还必须等部门经理决定,所以,请等候我们的通知。”
几乎每家面试的人,都是客客气气地将翔芸送到门口,不给她发问的机会,就把她送出去了。
“等候通知、等候通知,你们以为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烦躁地抓抓马尾,她蠕动着不安分的脚趾头。
其实,也不能怪人家不肯用她。毕竟一个连身份证明都提不出来的人,要他们怎么相信她能胜任?
况且,在不想欺骗任何人的前提下,她小姐几乎是开宗明义就把自己的情况,老老实实全盘托出。
“没有学历、经验,这还好办。问题是,史小姐,你连最基本的身家资料都提不出来,我们实在很难录用你。”人事经理清清喉咙,一脸的不耐烦,不停地瞄着手表。
“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但我的医生说过,说不定哪天我就会恢复了。”看着空白一片的履历表,翔芸莫可奈何。
“是吗?那就恭喜你了,但我们必须找到‘目前’合适的员工,很抱歉,史小姐。我看这样吧,我们会把你的资料键入资料库里,以后有适合你的职位时,再通知你。呃,你的联络方式……”已是很明显的要结束面谈,对方拿着笔,等着翔芸的下文。
“啊?呃……我目前住在旅馆里,所以也没有地址电话。”想到那个简陋的小旅馆,翔芸摊摊手,“没关系,我再找好了。”
走出那家小贸易公司,顶着酷热艳阳,晒得发昏的翔芸,一时间还真有“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处”的感慨。
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里长吁短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原因。
天哪!学、经历真有那么重要吗?难道一个愿意苦干、实干的人,没有了那几张纸,就变得一无是处了吗?
眼尾瞥见乌云越来越厚,看看身上这套护士阿姨送的、唯一正式的“面试服”,翔芸决定还是快些闪人,免得把衣服弄脏了。
正当翔芸赶在第一滴雨落下前,转身往公园的凉亭跑时,冷不防突然冲出个人影,将她撞得跌出凉亭,正好被倾盆大雨浇个正着。
“哇——你干什么啊?”
翔芸四脚朝天地坐在地上,狼狈地将贴在脸上的头发拨开,怒视着那个一脸愕然的男孩。
“抱歉,我没看清楚这里有人,你还好吧?”伸手要拉翔芸起来,他看起来满脸无辜的样子。
“你说呢?”气愤地走进凉亭,翔芸瞪着裙子上一大片污渍。“我会被你害死,这是我仅有的一套‘面试服’呢,你害我弄脏了,我还有三家公司要面试耶!”扭挤出一大堆污水,翔芸哇拉拉地叫着。
“面试服?拜托,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穿这么正式的套装去面试?”
突然爆出大笑,男孩抹抹脸,一面以手指将乱窜的发发往后梳。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这还是护士阿姨送我的,她说现在面试就要穿这样。”沮丧得无以复加,翔芸坐的在凉亭的石椅上,对自己、也对他生着闷气。
“对不起,是我不对。”看翔芸嘟着嘴生气,他俯下身子,“要不然,你要我怎么赔偿你的损失?”
“来不及了,雨下得这么大,我跟人家约的时间快到了,也没有衣服可以换,我看,今天又找不到工作了。”
“找工作?”男孩一听立即抬起头,满脸兴趣的神色,“你的专长是什么,学、经历呢?说不定我可以帮上忙。”
“你?”抬起头打量他,翔芸发现他长得很高,不只是高,他很高而且很壮,难怪刚才一撞就把她撞飞出去。
“是啊,说说看,你会电脑、英文,Internet吧?”
努力在脑海搜寻许久,无奈翔芸就是想不起蛛丝马迹来,所以只能摇摇头。
“啧啧,电脑和英文还有网路,几乎是现代人必备的技能了,你竟然都不会!那……你自己说说看,你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事实上,我连自己究竟是谁都还搞不太清楚。”
“喂!你……你该不会是嗑药了吧?哪有人会搞不清楚自己是谁?”
“是真的!我丧失记忆了。”
“是吗?自从有人发明‘暂时性失忆症’这名词后,动不动就有人拿来做借口。”带着奚落的语气,他在凉亭内绕来绕去。
“信不信由你,我也很痛恨这种情况啊,但医生说何时会痊愈,连他也没把握。”望着如瀑布般的雨水,翔芸叹了口气道。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应该会帮你去回想一些往事吧?”凝视了翔芸半晌,他摸摸鼻子,理所当然的说。
“没有。他们把我自溪谷里救起来时,就只有我一个人,当时我受重伤,他们也没再花心思去找任何可能留下的东西。”
或许是翔芸的神情吸引了他,他大剌剌地坐在翔芸身边,跷起二郎腿,一面将湿透的球鞋和袜子脱下来甩干。
“真的啊?那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嗯,连名字都是医生说是救我的人听到我一直叫这个名字,所以他们认为这可能是我的名字。”
看雨势已渐渐变小,翔芸打算回旅馆窝着。或许,明天再想办法吧!
“等一下,你说你没有家、也没有工作?”灵活眼珠转啊转,他突然拦住翔芸去路。
“是啊,我现在暂时住在旅馆里,等找到工作后再做打算。”看着他年轻的面孔,翔芸怀疑他是否能明白自己的无助。
“所以,你要找工作,对不对?”
“对啊,天上不会掉下钱来养我吧!”
“那好极了,走,到我家去!”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翔芸,急匆匆地大步走,个子娇小的翔芸被他拖着跑。
“放开我,你……你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啊?”
连拖带拉地把翔芸拉到公园门口,他停下脚步,兴奋地看着翔芸。
“我就知道老天爷是站在我这边,它绝对是听到我祷告,派你来的!”
“老天爷……它……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感觉一片混沌,翔芸看着笑得失了神的男孩,没好气地问道。
“当然有关系,只要有你出现,我看叔叔绝对不会再管我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么容易就把问题解决了,你真是我的救星!”
听他碎碎念了半天,翔芸还是搞不懂他的意思,“你叔叔为什么要管你?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罗!你不是要找工作吗?我正好需要一个家教,你说,这不是‘天作之合’吗?”双手往天空一扬,男孩说得口沫横飞。
“不、不对!”
“嗄?什么不对?你不愿意当我的家教吗?我叔叔会给你很高的薪水!”摸不清楚翔芸的意思,男孩急忙解释着。
“不,我的意思是说,‘天作之合’是用在恭贺人家结婚用的。”
“喔,这样啊?我不清楚,我一直都在国外念书,最近才回国。没办法,我叔叔坚持要我回来继承爸爸的公司和承担长子的责任。”
讶异地扬起眉毛,翔芸这才发现男孩的装束,和一般街上的青少年不同,讲话也有微微的外国口音。
“这不是很好吗?子承父业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唉,你不会懂的啦!反正你就当我家教,负责教我中文吧!那天到医院看我爸,我只不过说了句‘驾鹤西归’,叔叔就决定帮我找家教,免得我再闹笑话。”搔搔凌乱刘海,男孩眼里闪过些许落寞。
很快意会出那个场面,翔芸忍住笑,“在那个场合说那句话,难怪你叔叔不高兴。”
“是啊,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窗外有鸟飞过去……”看翔芸一副忍俊不住的表情,他耸耸肩,“对我而言,中文真是有够难的!”
“所以,你叔叔希望帮你找个家教。”做出结论,翔芸马上摇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叔叔一定希望你找个中文系毕业的老师,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以前念什么……”
不等翔芸分析完,男孩打断她的话,“唉啊,你别管那么多啦,我真受够我叔叔找来的家教,每个都呆得要命,事实上,我现在就是跷课偷跑出来的。”
顺着他手势看过去,翔芸赞叹地看着停在路边,一辆闪着金属光芒的脚踏车。
“哇!很棒的车子耶,这种高科技产品很昂贵,看来你很注重享受喔!”想也不想地说着,翔芸怔了一怔。
奇怪,她怎么会晓得这车子的身价?难道曾经看过?不,没有,在住院的一年多时间里,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这些资讯。
但是……似乎在印象中,她曾经和某人一起……出席过某个场合,为这辆备受瞩目的新车开发表会和签约仪式。
那是个很秘密的发表会,当时她还为了要不要去参加,和“他”闹了好一阵子的别扭。
别扭……是谁呢?想了许久,只模模糊糊感觉到一个不真确的轮廓,这让翔芸很沮丧。
“你也知道‘驾云者’?这应该只有一些本业或记者才知道的消息啊!”
对翔芸的反应,他讶异地多看了她几眼。
“驾云者,那是什么意思?”
绕着冷冽的金属走几圈,翔芸说不上来那种感觉,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绝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辆脚踏车。
“你知道星际大战的天行者安纳金吧?这辆脚踏车用的是太空总署新开发的材质,轻巧、有记忆功能、不变形,而且不会产生公害,所以它叫‘驾云者’,意思就是凌驾云朵之上。其实,另外的一个意思,是说它像孙悟空的筋斗云。”
扭动车把,男孩滔滔不绝地说着。
微笑地看着他热切的脸,翔芸觉得自己很愿意相信这个男孩,虽因他的粗鲁、莽撞,使她错过其他面试的机会,但看他诚恳的样子,她觉得可以原谅他。
“啊……我是不是太罗嗦了?没办法,这是遗传的力量,我妈、我外婆都是这样!”双手一摊,他扮了个滑稽的鬼脸。
“还好,像我这样搞不清楚自己的习性,那才真要教人发疯呢!我常常在想,真正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个性,说不定比你更八卦、更聒噪。”露出无奈表情,翔芸看着男孩略微沮丧几秒钟后,又恢复原来的开朗。
“嗯,说得真好,所以啦,你是最适合当我家教的人选。”牵着脚踏车,他要翔芸跟他一道走。
“可是……你叔叔会同意吗?”犹豫了半晌,翔芸还是打不定主意。
“安啦,我叔叔很少回来,他是个工作狂!”
扮个鬼脸,男孩骑上脚踏车,转头朝翔芸努努嘴,“上来吧,让你享受驾云者的威力。”
“你不要骑太快,我们都没戴安全帽,台北交通这么乱,如果……”战战兢兢地坐在后座,翔芸不放心地一再叮咛。
“喂,你真的很罗嗦耶,看来我叔叔会很高兴让你当我家教啦。”嘟哝念着,他双脚将踏板导正,不给翔芸一丝警告,立刻迅速滑了出去。
“你说这是脚踏车?速度都比公车要快了!”看着公车专用道上的大车,翔芸讶异地大叫。
“是啊,我不是用脚在踩踏板吗?”嘴角溢出一抹贼贼的笑意,男孩在把手上按了几下。
“不得了,你的脚踏车甚至比计程车还快!”
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辆辆被抛到脑后的车辆,翔芸不敢置信地眨着眼睛。
不只是她感到诧异,看来那几个本来还想跟他们拼车的计程车司机,恐怕也是心有同感。有人紧急煞车,使得后面响起连串吱吱尖叫和怒斥声。
“所以它叫‘驾云者’啊!抓紧,我们要上坡罗!”
灵活操纵着驾云者,他得意洋洋地转进一个角度颇大的斜坡,来到一间气派辉煌的大屋前。
“真是疯狂……话说回来,我今天难道还不够疯狂吗?”
想到自己就这样跟个小毛头乱跑,翔芸觉得自己八成是吃错药了。
“看来,你爸爸的事业很大。”跟着他走进客厅,翔芸打量着气派装潢,还有一看就知道非常昂贵的摆饰。
“嗯,这是我祖父留下来的,以后我也必须继承……唉,你不知道我有多痛恨我的身份!”交代菲佣准备晚餐,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丢了一罐给翔芸。
“你这就是标准的‘人在福中不知福’吧!你要知道,像你家这种环境,很多人梦想了一辈子也得不到。”
伸手自皮包拿出钥匙,翔芸将钥匙穿过可乐拉环,一个熟悉的画面,突然自她脑海窜过,令她愣了一下。
那是一双温厚、宽大的手掌,还有修长的手指,修剪整齐的指甲,却带有不容忽视的力量。他总是先拉开拉环,放进吸管,再将饮料递给她……
“咦!你不会开吗?”奇怪地看着她,男孩脱口问道,抢过可乐,啪地一声为她拉开拉环。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很自然的……就想这么做,好像……曾经也是这样,有人会帮我开……”困惑地摇摇头,翔芸断断续续回答。
“喔,是谁呢?你男朋友吗?”灌下大半瓶可乐,男孩整个人瘫在沙发上。
“我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凝视不停滑落罐身的水珠,翔芸自己也想得出了神。
“不知道、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了,算啦!我先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希望叔叔还没帮我找到别的家教。”双手挥舞着,他径自往楼中楼的楼梯走去。
“如果你叔叔已经帮你找到新家教,那……”
“放心,我只让你当我的家教,有其他人的话,我自然有办法对付!”
调皮地耸耸鼻子,嘴角两颗酒窝闪啊闪的。
跟着他上楼,沿楼梯而上的壁面,挂满了不同风格的画作,还有漂亮的琉璃和雕塑作品,这个家庭的富裕,令翔芸暗暗称奇。
嗯,这里竟然有李梅树教授的画作;琉璃工坊和琉园的作品;吴炫三充满生命力、满是热情的画作;更别提朱铭的雕塑,光是这些收藏,就已经所费不赀,更何况这栋巴洛克式建筑本身,坐落在最昂贵的郊区……
“哪,这就是家教的房间,你要不要先洗澡?我记得有个家教邮购买了一大堆衣服,结果没带走,你可以在衣柜里找一找。”推开门,他指着衣柜说道。
“可是,那是别人的……”
“没关系啦,我爸爸的会计后来寄了一张支票给她,所以没关系,你拿去穿吧。”低下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怎么会呢,你妈妈……”
“我没有妈妈!”粗鲁大吼,看到翔芸被吓到的样子,他懊恼地搔搔头,“对不起,但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好吗?”
“好,我会记住的。你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在纽约、就是在伦敦或巴黎……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那……你说他会帮你请家教?”
“我叔叔身边的人做事都像电脑般精准,并且长舌,他们随时会向他报告台湾发生的事。包括我跷课跷家。”语气带着浓浓奚落,男孩说着转身要出去。
“喔,对了,我叫璩维廉,你可以叫我维廉,不是威廉喔,我是中国人呢!今年十五岁,你呢?”吹着气,想将垂落额前的刘海吹开,他腼腆地自我介绍。
“我叫史翔芸,除了这个,我大概什么都不知道。”想起自己空白一片的病历表,翔芸心情又开始恶劣起来。
“没关系,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像我,若不是爸爸突然生病,我可能还做着当太空人的梦,但是……YouKnow,这叫‘天不从人愿’吧!”握住门把,他轻声说道。
“维廉,大多数的人都必须为生活而妥协,不是吗?”
“是啊,我去看看有没有同学发E-mail给我,他们现在正朝着当太空人的路努力着呢!”挥挥手,他一溜烟消失在转角外。
放了满满一缸热水,翔芸嫌恶地看着满泥水污渍的套装,跳进热水中,好好慰劳酸痛得频频抗议的双腿。
暂且就在这里留下来吧!不然,一时间还真是不容易找到工作。泼着水,翔芸痛快地将自己洗干净,穿着浴袍到衣柜前找维廉所说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