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方泉菲离开房间后,覃毅自我厌恶到极点,翻出数瓶烈酒猛灌猛喝,结果一直到隔天下午,才抱着一颗头痛欲裂的头醒来。
前一晚发生的事,像沉到深海底的记忆,不复印象。在覃毅冷寒的心里,只残留了一双细瘦脆弱的手,温柔而无条件地抚慰着他的痛……
他以为是一场梦。
在他人生最痛苦的时刻里,太过绝望所作的一场梦。
好友的死,他自责;好友的弃世,他恨……
但梦里那双温柔的手——一双纤瘦却隐含力量的手,却奇异地抚慰了他尖锐愤怒的棱角。在酒精世界耽溺过久的覃毅并不明白,这份奇异的力量,是因为那双手的主人对他有着太深的恋慕……
总之,那一夜过后,覃毅重拾理智,不再堕落。渐渐恢复正常的他,在元旦过后几天,带着平静但不复热情的心,赴美完成原本不想再念的学位。
而方泉菲——
那一夜之后,在覃毅如此辱骂她、当她是妓女般地,朝她脸丢出钞票后,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便已彻头彻尾地暗化成了具有野兽性格的黑马王子……
不,不再是了。
覃毅不再是她崇拜恋慕的伟岸男子了。
十六岁的方泉菲,在那一夜之后,原本活泼灵动的性子,硬生生地被扼杀,且蜕变成一个端正规矩的沉稳少女。
在家里,那些和同父异母手足问的恶斗,她懒了,不想再理会了:在学校,那些令教官头痛的挑衅,她惰了,不再费心思了…
总之,方泉菲变了。
她不再是那名看着人鱼公主童话时,会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纯真少女。
不过,这十年问,断断续续和覃毅偶遇时,他的冷漠对待、当她是空气般不在乎的反应,还是让方泉菲好生气。
最初几年,她以为覃毅是看不起她,鄙夷那一晚她主动的投怀送抱;后来,她才发觉,那个半人半兽性格的男人,根本是不理会所有正经的女子——
覃毅只和惊世骇俗的女子交往、只对作风大胆的女人有兴趣,任何名门闺秀,若非必要,他是一句话也不愿意与之交谈的。
所以,她与其他闺秀是一样的,并不是因为那一夜,覃毅才对她不理不睬的。
这不啻表示覃毅根本忘了那一夜发生的事。
她受的伤如此之深,而他他居然不记得!
这样的事实,令方泉菲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十年了,白云苍狗,世事多变。可是,不管多怨、多憎,覃毅在她心中的份量,始终是那样地重,未曾改变过……
她一直以为,之所以会如此介意这号人物的存在,完全是因为那一夜的幻灭太伤人所致。
十年了,方泉菲一直没察觉,她最初的暗恋,即使从白马王子恶变成了花心乖戾的浪荡子,她埋于心底的爱,从来未曾消失过。
☆ ☆ ☆
“方泉菲,你这个可恶的大骗子!”
覃棠坐在她的对面,睁着生气的眸子,怒声指责她。
“你怎么了?”
好不容易约她出来喝咖啡,怎么人才刚坐下,劈头就开骂啊?
“我怎么了?喂,你这女人很过份耶!居然偷偷爱了我二哥十年,半个字都没透露过。最可恶的是,居然敢对我隐藏秘密,你——置我这个死党于何地呀?”
她终于发现了!“你怎么知道的?”
面对好友,方泉菲并末否认,她镇定地反问,有了坦承的心理准备。
“怎么知道?看来,如果我没发现,你是不打算说了。”
覃棠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记不记得,刚上高中的那个暑假,我办了一个生日party?”
她将照片推至方泉菲眼前,指着里头的少女,说:“好一双眼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应该是我二哥的方向吧。”
她的十六岁生日pany,邀请了好多人,不过,因为是年轻人的聚会,爸妈露一下脸便识趣地离场了;而大哥则是整日理在书堆和实验室里的隐形人,照例该是不会出席。
所以,切生日蛋糕时,是二哥和死党菲陪在她身边的。
“噢,真笨!这双眼睛表现出的浓厚爱意如此明显,我却一直到今日才嗅出其中的端倪。”
想当初照片刚洗出来时,她还随口嘲笑方泉菲是不是整天没吃东西,要不干嘛对蛋糕露出那种恶心的表情。
结果真相却是……
“怎么会没事去翻老照片?”
方泉菲垂眸看着年少的自己,缓缓地问老友。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对组合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天敌,天敌耶!你看二哥那样不顺眼,而二哥又是那种游戏人间的性格,你们两个怎么可能会那么突然就进出爱的火花?而且还闪电结婚?!”
一个是死党、一个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手足,再加上她特立独行的个性,乍闻他们的喜讯时,覃棠跟一般人吃惊的反应不同,她可是除了方家爷爷和老爸之外,少数赞同、祝福这桩婚姻的人之一。
然,婚礼过后,一股奇怪的感觉渐渐蔓延。
这对夫妻回家吃过了几次饭,那几回,覃棠皆在场,虽然二哥和泉菲表现出非常恩爱的样子,但她不是别人,她可是跟新郎、新娘相处了一、二十年的亲妹妹与老友,她的眼睛,观察出了别人看不见的破绽。
“我看的出二哥虽然对你很好,但——事实上,他并末像对外所宣称的,深深爱上你吧。”
“棠……”残忍的推测,却是真相。
方泉菲咬着唇,不知能开口为这桩权宜婚姻辩解些什么。
“但你就不同了。当年的我太幼稚又没有感情经验,所以看不出你喜欢二哥;可是如今的我已经二十五岁,也有过一些体验了,看你们在一起的样子……泉菲,其实你很爱我二哥,不像他——都是在作戏,对不对?”
不愧是覃棠,几句话便轻易地戳破她这三个月婚姻的假相,好犀利、好准确、也——好伤人。
“我不管。你今天不讲清楚,我就跟你绝交!”
覃棠以死党的身分要胁方泉菲,硬逼她吐出实情。
“对你二哥的爱,我原本以为,早在十六岁的那个圣诞夜就已经停止了……”
深深叹了口气后,方泉菲终于将埋在心底的那个冬夜、以及这些年面对覃毅时的复杂情绪,娓娓向老友倾诉……
“唾弃他、看他不顺眼、甚至还以厌恶他为由,一直注意他的点点滴滴……到头来才明白,那些不由自主的行为,都是因为还暗恋着他。”
“那么,你最后又是如何领悟出一直爱着二哥的心情呢?”
“当他突兀地说出结婚提议,我却无力拒绝时……”
于是,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权宜婚姻,在覃棠的再三逼问下,一一被供出。
“方泉菲,你这个大笨蛋!”
覃棠听完后,手指揉着太阳穴,摇头骂她。
“切,你白痴啊!二哥这几年对感情轻慢、不在乎的作风,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真以为嫁给他,他便会注意到你,然后爱上你?”
何苦为那种亿万分之一的机率自找伤受!
“我没有。”她并不以为覃毅会在这短短的一年内爱上她。只是——
“希望他注意到我的存在,纯粹是属于暗恋者的一种‘奢望’透过婚姻的事实,这项奢望,很容易达成的。但,若要奢求他的爱,就本贪了心……棠棠,我并没有以为,嫁给你二哥,他便会爱上我。”
“你明知二哥不可能爱上你,还答应嫁他当个骗人的挡箭牌?”
方泉菲点点头。因为多年的暗恋,纵使只有短短一年的相处,她也甘愿。
“厚,拜托——那、更、笨!”覃棠拿着搅咖啡的小汤匙,直想从方泉菲头上砸过去。
“还以为最近没大脑、很糟糕的人只有我而已,没想到,你还略胜我一筹啊!”
“没大脑?很糟糕?你怎么了?”
坐了半天,谈的都是她的事,方泉菲一听覃棠话有玄机,马上关切起好友的近况。
“唉,最近我和一个‘很不对’的家伙上床了——”谈起这件事,她就头痛。
“不说了,我看你的情况比我麻烦太多了,怎样,需不需要帮忙?”
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好朋友,虽然份量难分高下,但基于同为女性的立场,覃棠义不容辞地站在方泉菲这边。
方泉菲摇摇头。感情的事,旁人是帮不了忙的。
“不用了。倒是你,能让我们鬼灵精怪的棠,露出这种烦恼表情的男人,究竟是谁?”
“谁喔?其实,这人你有见过,也算认识啦。”
“那么,是……?”
“是——哼,不告诉你!”
一报还一报。好个方泉菲,竟然敢对她隐瞒秘密,她这么小心眼的人,当然也要卖个关子,好好地报复一下死党的“不老实”喽。
一月三十一日。
元旦假期过完不到一个月,传统的农历年,以令人想像不到的速度飞奔而至。
今晚是除夕夜,一般的上班族,早就收假归乡去了。但因今年便利商店的年夜菜销售长红,所以一直留在公司盯出货情况的方泉菲,直到傍晚六点钟,才匆匆踏着急忙的脚步冲下楼来。
“太好了,没迟到。”
踏出公司大门不到十五秒钟,覃毅黑色的吉普车方才出现,方泉菲微喘着气,暗自庆幸自己的准时。
“上车吧。”
可能是放假的关系,覃毅心情不错,只见他朝方泉菲一笑,愉快地催她上车。
“嗯。”
她也回他一笑。然后,往吉普车移动,准备上车——
“噢,糟!”
每次回覃家大宅,覃毅皆是开他钟爱的JeepWrangler,前几回,方泉菲都记得穿着裤装,好方便上下车;但,今天她一早是穿窄裙来上班的,一直到约定的时间来临,方泉菲才记起覃毅会直接来公司接她回覃家大宅,这下好了,忘记换穿裤装的她,在面对高底盘的粗犷吉普车时,可尴尬了。
“麻烦。”方泉菲正望着那高不可攀的座椅发愁时,覃毅却下车走了过来,一把抱起她。
“啊——”他健硕的手臂环着她的腰、撑起她的膝窝,两三下便将她送上车。
“谢谢。”要命!明明穿了外套,为什么被抱时,还能感受到那炽热的触感?
方泉菲红着脸、手指指着裙摆、头垂的低低的跟覃毅道谢。
“矮冬瓜。”覃毅长指一弯,敲了敲方泉菲的头,习惯性地取笑她一句,才回驾驶座去。
“终于忙完了?一切都顺利?”覃毅放下手煞车,换档启动车子,敏捷地将吉普车开上交通难得顺畅的台北街道后,头稍稍一侧,问了座位身旁的方泉菲。
又一次?方泉菲奇怪地望着覃毅。
自从他喝醉——不,仔细想起来,应该是从那几个报复性的恶作剧之后,覃毅对待她的态度,渐渐有了改变。
初结婚那阵子,他们之间的对话,冷淡而公事化;相处时,沉默的时刻也多过于交谈,方泉菲甚至敢打赌,覃毅对她的兴趣比对一只小蚂蚁多不了多少。想不到如今他竟会主动问起她的工作情形!
事实上,最近方泉菲不仅被覃毅询问了工作情形,而且,次数还超过两只手指头的数目。 .
尤其,最近这段时间,两人只要碰上,他都会做出“闲聊”这种出人意料之外的行为。
呃——怎么会?他不是对所谓的“淑女”最不耐烦的吗?
“很顺利。下班前,物流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出货全部OK。”
虽然对覃毅愈来愈反常的态度有所怀疑,但方泉菲仍是很高兴地回答他。
因为——可以跟原本是遥不可及的人,在气氛融洽的情况下聊天,感觉真好!
“那么,恭喜你们这次又立了大功。”
他们今年打出了年菜未在指定时段送达,将以三倍消费金额赔偿的促销方案,硬是在各家便利商店的年菜大战中,抢下销售冠军。
“是啊,多亏了我们想出的机车快送部队。”
谈起工作,方泉菲没来谦虚那一套。
她领导的部门,想出了除了以宅配、计程车送货的方式外,还在北、中、南几个人口密集的城市,秘密备妥机动性高的摩托车送货大队。因此,在有恃无恐的情形下,他们大胆地打出赔偿三倍的口号,这一招,可气死了其它的竞争对手。
“怎么样,厉害吧?”
“嗯,你很优秀。”
方泉菲原本是以开玩笑的心情随便问问,哪知,覃毅还当真回她。
他说她很优秀?他说她很优秀!覃毅耶,那个三十岁就在商场上建立相当声誉的人,竟然开金口称赞她耶!
“谢谢。”方泉菲真的好高兴。
“一句小小的称赞,就开心成这样?”覃毅瞥了她一眼,揶揄道。
“不……行吗……”方泉菲讷讷的说,有些不好意思。
“行!”
他口吻里的取笑意味明明那么明显,但方泉菲还是很快乐。
“对了,爷爷的身体好些了吗?”
“没比较好,也没恶化。”月中,老人家因心脏不适,进医院小住了一个礼拜,“医生建议开刀,但是爷爷还在考虑。”
覃毅听了黑眉一皱,问:“老人家年纪大了,有忌讳?”
“对,可是,医生觉得开刀比较好。”
“初二陪你回娘家时,我再帮着劝劝。”
“真的,那太好了。”爷爷对覃毅这个孙女婿可是很看重,他肯开口帮忙真是再好不过了,“谢谢你。”
“小姐,以我们的关系,毋需如此客气吧。才上车几分钟,阁下开口、闭口都是谢谢,你不烦,我耳朵都快长茧了!”
“呃——”
方泉菲语塞,她很想反驳覃毅,但,总不能对覃毅说都是他害的吧?因为,他反常的关切态度,才会让她变得语无伦次……
无论如何,她现在的心情还是很快乐、很轻松。
不过,她轻松的心情,在回到覃家,吃过丰盛的年夜饭,收了婆婆一个厚重的红包后,便通通消失了。
她好紧张。吃完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聊完天后,她便和覃毅回到了他的房问。
“怎么办?”
此刻,覃毅正在洗澡,而拿着吹风机的她,黑瞳瞪着那张床,心慌意乱。
这里是覃家,他父母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和覃毅便不能像在市区的那楝大楼一样,可以公然分房……
覃毅从浴室出来后,见到的便是抓着吹风机,任濡湿的头发披在肩上,且呆楞不动的方泉菲。
他的妻,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覃毅盯着她,再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这些日子,他总是会不自主地暗暗观察她,他发现,她真的是个很耐看的女人。一般来说,跟再美丽的女人相处久了,惊艳这两个字,终究会变成过去式。但,他的妻,他有着细致五官的妻,却是愈看愈美丽,尤其,当她小巧的脸蛋露出迷惘的表情时,更是该死的迷人,令人惊艳不已!
“发呆?”他走近她,大手在她眼前挥了两下。
“啊!”方泉菲叫了一声,从椅子站了起来,“你吓了我一跳。”
“想什么,这么入神?”覃毅很是好奇。
“没……没……”
方泉菲扔下吹风机,避开他探问的眼眸,慌张地走到床边。
“今晚,床让给你,我睡沙发。”
她弯身,想拿一条被子,扯了两下后,才注意到铺在上头的,是一床加大尺码的双人羽绒被。
“那个——”还有其它被子或毛毯吗?
方泉菲尚未说完的话,在覃毅粗糙的掌心碰触到她时,更是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没有必要。”覃毅阻止她拿被子的行为,“一个晚上而已,你怕什么?”
怕我半夜主动扑向你……
当初答应嫁他,因心情太乱,所以签婚前协定时,加了项维持“表面”婚姻的条款;岂知,婚后越是相处,埋在心中的那份奢望变得愈来愈炽烈。若在平常,方泉菲还可以假装冷淡、竭力发挥理性的那一面,掩盖自己对覃毅的爱慕,可是,若和他在隐晦暧昧的黑暗中,同睡一张床上,她实在没把握自己不会……
“我、我……唉……”方泉菲叹了口气,无话可回。
方泉菲叹气的模样,真惹人怜爱,覃毅扯掉她抓在手里的被角,道:“你如果怕,床让给你,我去睡沙发。”
“可、可是,那、那——”她眨眨眼,瞥了瞥沙发,再抬眸望望高大的覃毅。
他的身材如此高壮,要窝在那张窄小的沙发上一整夜,不好受吧?
“可是什么?”
他理智又正经的妻,结巴起来,真是出奇的可爱。
覃毅端住老婆的下巴,好笑地问着。
“你睡沙发,会不舒服。”
他靠她靠得好近。一股沐浴后,好闻又阳刚的味道,侵入她的鼻腔,方泉菲迷乱地掀了两下睫毛,一只手按住他捧着自己下巴的掌背,摇首说:“我个头小,床还是让你。”
“方泉菲,你真体贴。”
覃毅眼睛盯着她黑亮的眸子,指尖下,是她娇嫩细致的肌肤,在听了她温柔的声音后,覃毅的心,霎时瘫软……
“我只是——唔……”
覃毅贴上来的唇,终结了方泉菲未完的话……
“没、没有外人在,你不需要作戏。”
许久许久,人已半躺在床上的方泉菲,红着脸、微喘着气,跟同样呼吸不顺畅的覃毅这么说。
“不是作戏。”他灼热的眸子盯着她,又给了她一个热情到足以燃烧掉床单的长吻,然后问:“你不愿意?”他没有强迫女人的前例。
怎么可能不愿意!覃毅的眸光如此炽烈,方泉菲当然懂他在问什么。
“我愿意……”
久久,方泉菲小小声、很娇羞地回答。
她愿意,因为他眼底没了那刺人的嘲讽。
她愿意,只因为对象是他。
夜色,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变黑;而,他们的关系,随着夜色,也愈来愈暖昧……
☆ ☆ ☆
“二哥,我想跟你谈一谈。”
隔天早上,覃毅在厨房被凝着一张严肃脸孔的覃棠拦下。
“不能改天?”
接过他让刘妈准备的早餐,覃毅只手轻松地拿着托盘,的模样。
“不行。”
“我现在没空。”趁着妻子尚未清醒,他溜下楼替她准备食物。此刻,端着热腾腾早点的覃毅,没有兴致跟妹妹来场严肃的谈话。
“只要十五分钟。”覃棠相当坚持。
“好吧。”
覃毅有些无奈,不过,还是答应了。
谁叫棠是覃家唯一的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