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期,夫妻俩胼手胝足累积了一笔为数不少的财富,再加上中年之后投资有道,提供子女不虞匮乏的环境,任其自由发展。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尊重子女的决定。
如今,表面上他们是与女儿同住,但由于这对夫妻在子女先后满二十岁、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之后,就经常携手出国旅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放女儿独居兼看家的日数甚至超过二分之一。
对于女儿,让叶氏夫妇感到庆幸的,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并非时下不谙家事的娇娇女,两人出国再久,回到家还是能看到窗明几净的居家环境。
这样的叶秋,是叶氏夫妇俩疼入心坎里的宝。
但为人父母,尤其是为人母者,林倩文不免会挂心女儿的情事。
就算女儿扬言当个「不婚族」,丈夫也微笑点头不表意见,她这个作妈妈的,表面上尊重女儿的决定,暗里,还是会放在心上。
与丈夫出游回国不久的林倩文,此刻随性翻过刚收到的商业周刊,目光锁定在其中一篇报导刊载的照片,边嘟囔:「唉,我并不期望秋交个像这样的社会精英,但是……都二十六了,我二十六岁的时候不知道已经换了几个男朋友、谈过几场恋爱,但秋好像连一次恋爱经验都没有,真不知道她怎么挤得出那十万字的风花雪月。」
对于女儿从事言情小说写作,林倩文并不反对,只是疑惑她哪来的东西可写。
难不成,女儿其实经验丰富,只是他们为人父母的被蒙在鼓里不知情?
「老天!」脑中天马行空的推论骇着自己,完全没想过女儿的想象力可能来自她这位天才老妈的遗传。
讶异当头,脚下一个踉跄,鞋跟陷进水沟盖的孔洞,林倩文一时间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后倒去。
「啊!」
「小心。」男人的臂膀几乎与声音同时到达,稳住差点倒地的林倩文。
是化解了她的危机没错,但男人抱在怀里装满蔬果的纸袋却代替她掉了满地。
「您没事吧?」关切的言语旋即出口,充分显示男人重视对方情况更胜于自己采买的物品损伤。
「没、没事。」林倩文微喘道,一把年纪了,心脏不像年轻时那么强壮。
「只是你的东西……」
「无妨,总比您受伤好。」男人确定中年妇人站稳后,弯身捡拾边说。
「你--」林倩文本想再说些道谢的话,在看见男人的侧脸时顿口,视线来回,与方才看过的照片作比对。「你是……孟旸谷孟先生?」
拾物的手停了下来。「您认识我?」
「这里。」林倩文指着照片,漾起和煦的笑。「我刚才看到的,没想到像孟先生这么杰出的人就住在我们社区。」
孟旸谷在心底暗叫声苦,表情仍然呈现完美的微笑。「您过奖了。」
早知如此,他不该答应孙长风,和他宝贝女儿共进晚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不过是同桌吃饭就能被写成一篇八卦绯闻,还放进了商业周刊,看来这家杂志社的商业周刊也沦落进台湾八卦报导的浊流里了。
唉,如果可以,他希望私人生活可以免受不必要的盛名之累。
之所以搬离前一个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大厦住户发现他的职业是律师,纷纷假藉邻居敦亲睦邻之名,行免费法律咨询之实。
这世道,投机取巧、贪小便宜的人实在太多。一开始他也愿意帮忙,并不在乎为邻居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但随着前来询问的人增多,甚至扩张到非住户的张三李四,他的私生活因此深受困扰。
在不堪其扰的情况下他只好搬家,而现在恐怕又--
「很辛苦吧?」林倩文没头没尾的询问令他不禁讶然抬头。
「抱歉?」他不确定地问。
「我说,当名人很辛苦吧。」林倩文笑瞇眼,一脸能理解的表情。「我有几个朋友也是名人之属,一举一动很容易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看起来日子是过得尊荣优渥,其实私底下每个人都有怨言,随便到哪都会被人认出来,完全没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光是想象就很难受。」
「的确。」他苦笑,近日受到的热切关注让他心烦。
「你放心,」林倩文安慰性质地拍上小辈肩膀。「我们社区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敦亲睦邻的习惯,也很少人会注意哪户搬进什么人、又有谁搬走了,所以你不必担心,这里的住户很重视个人私生活。」
这位长辈的言论让他想起一个人,孟旸谷冷不防如是忖想。
同样无厘头欠逻辑,却让听者有会心微笑的念头,觉得很轻松。
丝毫不察年轻人复杂心思,林倩文继续努力抚慰后生小辈在她看来脆弱易感的心灵。「就拿我来说吧,住在这七、八年了,也不知道隔壁住了什么人,有时候我会怀疑那幢屋子是不是没住人。」她指着自家隔壁。
「您是秋的母亲?」
林倩文惊讶地瞠大双目。「你认识我女儿?」还叫她秋?
孟旸谷回以一笑,这次,他笑得真心实意。
「您家隔壁几个月以前是没住人,但现在有人住了。」
「哦?」一时间会意不过来,林倩文随口问了:「谁啊?」
「我。」孟旸谷笑意更深。
就某个层面上来说,她们的确是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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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亲归国,叶秋说不高兴是骗人的,看家守卫的角色和父母亲捧在手掌心疼宝贝小女儿的身分,再怎么笨的人都知道要选后者当。
叶秋不笨,在叶氏夫妇归国第二天,就将当家大权还给爸妈,自己退位做个整天不是窝在书房、就是出门走走的无用米虫。
再加上不久前遭遇的惨事,此刻的她极需双亲抚慰,好疗伤止痛,远离初吻不幸被夺的阴霾。
「我回来--孟旸谷?!」照往例的招呼在看见客厅人影时变调,拉高的分贝险些刺穿标榜日久弥新的天花板。
不敢置信地瞪着屋里的男人,叶秋揉眼再揉眼,醒目的颐高身影就是站在客厅,占去一个空间。
原本注视落地窗外人工造景的男人闻声,转动身面,咧开白牙扬笑。
「嗨。」剑指轻扬,算是招呼。
那日的难堪重涌心头,新仇旧恨夹杂,叶秋冷凝俏脸,并没欢迎对方的意思。
「你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走进来的。」孟旸谷双手抱胸,目光打量叶秋的妆扮。
说妆扮,以他的标准来看是抬举了叶秋,也贬低「妆扮」二字:随性的一件T恤和同样随意的牛仔裤,实在很难看出她有经过什么特殊的妆扮,加上在外跑跳一整天沾染的灰尘和凌乱的短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不修边幅的穷学生。
即便如此,她还是吸引他,深深地吸引了他。
趁她睡着窃取亲吻的那一夜,在等她返家的时间里,他其实想了很多事。
等待,总易让人陷入无止境的胡思乱想。
那天晚上,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她跟别的男人相谈甚欢的情景,不断重复,直到过度激动的情绪促使他懊恼捶桌,水杯因此倾倒,不偏不倚,就倒在他带回处理的文件数据,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失踪大半夜的理智才回到身上。
惯用的理性思考抬头,他把自己视作案例进行解析。
感情当真来得莫名其妙。
在他不算丰富、却也不贫乏的感情史上,这并非第一次,是以他能用平常心看待,理性的他并不否认感情多半源自冲动。
但叶秋--老实说,他从来没有为她那样的女人心动过;说得更白一点,她并不是他偏爱的型。
可是她却让他像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任由冲动主导自己的行为,做出许多蠢事,好比那日在车内强吻她。
「那天的事我不会道歉。」孟旸谷开门见山说道,「我是真的想吻妳。」
「你也真的做了,在没有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叶秋冷冷地说,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太多表情。
「我不后悔,事实上……」孟旸谷长腿一跨,将意识到他逼近、准备逃跑的叶秋抓进怀里。「我意犹未尽。」
由于孟旸谷站在背光的方位,叶秋看下见他的表情,但在她的想象中,孟旸谷的脸此刻不是刻了「奸淫」,就是写了「掳掠」。
这个强盗土匪头算哪门子的律师!还敢跟她说意犹未尽?!
噢!去他的意犹未尽!
「放开我。」怕惊动高堂,叶秋抑忍住脾气,低叱道。
「若我不呢?」
很熟悉的对白,是小说世界里头经常出现的句子,她也用过,藉以表现男人的霸道和占有欲。
站在作者的立场,她可以让女主角使出武林绝学狠扁对方一顿,或者歇斯底里大吼大叫震破对方耳膜;可一旦这样的场景落在现实生活中,而她只是个平凡不过的女人,先前又遭这不肖恶人轻薄,对方的力气也比她大--
「我……我就哭给你看!」说她孬也罢,那天在车里也是因为她哭,孟旸谷才没有再继续吻她,虽然也没有因此而放过她。
管它是怪招还是孬招,只要能助她逃出狼吻,就是好招。
一会,没有令她胆颤心惊的索吻,没有重拾失去的自由,被强迫贴在胸墙的可怜小耳朵听进在胸腔里隆隆共鸣的低笑。
没来由,叶秋突觉双耳像着了火,烫得疼痛,尤其是贴在孟旸谷胸前的左耳。
「我该拿妳怎么办?」上头带笑的声音比平常来得低沉。
「放开我。」就这么简单。
这次,孟旸谷非常配合地松手。
矛盾的是,叶秋发现自己竟然感到有点失望。
想进一步开口说话,母亲的身影从厨房门口移了过来,她才明白孟旸谷为何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蹬、蹬、蹬!叶秋趁机退开三大步,能闪多远就闪多远。
「秋,回来啦。」不知情的林倩文端咖啡给客人。「来,旸谷,试试看我煮的咖啡,虽然比不上秋,但也还过得去。坐呀,千万别跟伯母客气。」
「谢谢伯母。」孟旸谷在应对之间,眼色不忘瞟向叶秋,像在问:真的吗?
对方别开脸,甩头不理,矛头指向母亲--
「妈,妳怎么会让他进来?」
「为什么不?旸谷是我们的邻居。再说他帮了妈一个大忙,请他进来坐坐、喝杯咖啡有什么好奇怪的。」
「妳知不知道他--」
「他怎样?」
「他……」啕,她怎么说得出口!「妈,妳根本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个厚颜无耻、下流卑鄙、混蛋加三级的宇宙无敌大猪头!
「我不会请陌生人进门。」她说,回头朝孟旸谷殷勤招呼:「再多坐一会呵,等我先生回来就可以开饭了。」
还请他吃饭?!叶秋傻眼。「妈,我们没有请邻居吃过饭,一次也没有。」
「从现在开始也不晚。」林倩文独断道,内心对于女儿这么排斥孟旸谷,感到些许讶异。
她的女儿虽然从小受宠到大,但不至于失礼节,所以从来不能归类为任性,这么近乎无礼取闹的举动倒是第一次。
林倩文的视线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来回。难道在她跟丈夫出国的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妈,妳怎么可以引『狼』入室,把坏人请到家里来!」还是只彻彻底底的大野狼!小红帽叶秋气得眉头频打结。
孟旸谷闻言,放下咖啡起身,神情沮丧道:「伯母,既然秋不欢迎我,我想我还是离开好了。」
「请便!」快走快好,她才不会被他的假面具蒙骗,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不过是上礼拜的事,记忆犹新。
「秋!」林倩文警告地睨了女儿一眼。「旸谷是妈的客人。」
「妈,妳不了解他,他是个--」
「妳就很了解他了?」
「我--」
「伯母,其实我跟秋--」
「不要叫我名字!」她没准过他,从来没有。
「好吧。」孟旸谷客随主意,表现出相当高程度的配合。「伯母,其实我跟叶秋并不像您所想的那样,我们只是泛泛之交。」
好你个「泛泛之交」!叶秋气凸了眼,死瞪一声不响突然黏到身边的男人,双手并用企图扳开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偏偏孟旸谷的手指头像三秒胶一样,任她再怎么出力就是拉不动。
好恨!经他这么一解释,只有愈描愈黑的份……
但该做的努力还是要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妈,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样,我跟孟旸谷是--」
「我知道、我知道。」林倩文打断女儿「进一步」的解释,暗笑看来率性大方的女儿此刻害臊的红脸蛋。「不用说,妈看得出来。」难怪会这么紧张。
您老看得出什么来啊?!叶秋已经不敢想象老妈会怎么想她跟孟旸谷的关系。
「妳什么都不知道!妈,他--」
「妈知道、妈知道,毕竟妳都二十六岁了。」女儿真的长大了。看着自家女儿,林倩文的眼笑弯成两道下弦月,显然相当支持女儿与隔壁邻居的情事。
孟旸谷这个年轻人行事稳重有礼,可以补足秋粗枝大叶的个性;至于杂志报导上的照片,他也跟她解释过了,那纯粹是意外。
依她的判断,她相信他。
「妈,我--」
「好了,就这样了。」林倩文一个挥手,表示「着毋庸议」。
噢,她想一头撞死!
「妈!」她老人家何苦改姓「乔」名「太守」?
存心想整死自己的女儿吗?!
「怎么回事?」甫踏进门的叶宅大家长叶昌黎人未到声先至,「还没进门就听见秋在练嗓子,怎么?妳真的打算加入合唱团吗?」
步进客厅的叶父此刻表情上写着戏谑的四个字:最好不要。
同时,他注意到家中突兀的第四人,调笑的眸子为之一凝。
这个年轻人--
「伯父您好。」孟旸谷开口,朝双鬓灰白、身材中等的叶昌黎微微躬身一鞠,神态举止,一切从容。
对于孟旸谷的问候,叶昌黎先是一愣;接着,在女儿的喳呼声中醒神,热络地走上前与家中年轻的客人握手。
「好,很好!」他应道,语气透着莫名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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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晚饭吃下来,叶秋是内伤兼吐血,脸色时青时白,就是不曾红润过。
如果有,那也是被不良律师孟旸谷给气的。
一方面要不着痕迹地闪躲孟旸谷的毛手毛脚;另方面得注意这恶邻会不会把那天在车上发生的事抖出来;再三方面,又得当心他说出什么论及婚丧喜庆的敏感话题,免得家中单纯的二老中招,跟着掉进他无底洞似的陷阱。
天晓得,他是哪根筋不对劲,竟然拿她来玩!
回想过去数月来的交战记录,简直是专属她个人的战败血泪史,老是胜出的他根本没有报仇的资格好不好?她才是那个有权利施尽暗算、刺杀、偷袭等等好险步数的人好呗。
在两老颇有兴味的注视下,叶秋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饭后,还得遵照父母之命,充当小女佣切餐后水果、煮咖啡。
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用不着「神」,光是「人」就很难搞定了。
好不容易勉强自己服侍陪笑到十点半,妈竟然还要她送客?!
住在隔壁还需要送吗?叶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重质疑母亲的智商过。
送就送!等离开两老视线,她绝对要趁机踹他一脚,然后迅速躲进屋里。
打定算计,叶秋刻意走在孟旸谷后头,等着踢人。
离开客厅,穿过玄关,来到庭院--
再几步就到大门了,右脚预备……
「秋。」前方身影突地转身,瞥见她微抬的右脚。「妳想做什么?」
「踹你。」功败垂成,饮恨!
「妳讨厌我?」
「我本来认为我们可以作朋友。」在展望会遇到他,很难得地和平相处了一下午,那时候她真的有这种想法,谁知道后来--「是你扼杀了这个可能性。」
「我不稀罕。」孟旸谷伸手欲拾落在她肩上的残叶,却在她防备地退后反应下,垂回身侧。
她的态度真让人失望。「我说过,我不想当妳的『朋友』。」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门廊夜灯下的剪影明暗不定,一如叶秋的懵懂不解。
光线薄弱的夜灯照不清彼此的脸,正如她搞不懂孟旸谷的想法,除了模糊还是模糊。「孟旸谷,你的追求没有道理。」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道理可言?」
「喜欢?」
「或者妳比较偏好我用『爱』这个字?」
「爱?!」叶秋只差没把下巴给掉到脱臼的程度。「爱?!」
孟旸谷是想挑战她目瞪口呆的极限,还是想看看她的下巴能不能碰到地?
喜欢?爱?!他竟然能这么正经八百地说出这些字眼!
「秋,妳是鹦鹉吗?」
「恕我无法理解亚利安星球语。孟旸谷,我确定你百分之百不是地球人。」才会说出那些乱七八糟、她听都听不懂的怪话。
「我是认真的,也希望妳认真。」他说,食指抵触她下颚,轻轻往上抬。
「还有,别在男人面前张嘴,特别是那个男人对妳有所企图的时候。」
「什么……」被孟旸谷吓呆的叶秋现在整颗脑袋嗡嗡作响,根本无法像平时一样,对他的言行作出最迅速的反应。
她只能瞪着他,感觉他的手从自己的下颚滑至颈侧,看他逐渐靠近自己,挡住门廊夜灯的光线,感受他落在她唇角那轻如薄纱抚过的浅吻。
「下次再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别怪我情不自禁吻妳,亲爱的秋。」
亲爱的?
「晚安,祝妳有个好梦。」
再不走,他怕会憋不住狂笑的冲动,惊动屋里两位长辈。
惊吓过度导致离家出走的三魂七魄尚未归来附体,可怜的叶秋像座石雕,双脚僵直地站在门前,呆茫的视线望着已空无一人的自家庭院。
春风熏然轻拂,无奈吹到叶秋身上,她觉得是飒飒冬风来,冻得她直打哆嗦。
没半晌--
「我在作梦……我一定是在作梦……」她嘟囔,恍恍惚惚地转身,像游魂似地欲飘进屋,谁知--
叩!白净的额撞上门板,敲出好大声响。
「痛!」再怎么不想醒,也不得不痛醒。
老天,真的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