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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十四

  十个年头过去,我来台湾已整整十年了。当时我决定和多宝姊同到父母身边去,但我们来不及去,父亲和母亲也来不及偕来宝岛,我失去祖母后再被拆离了父母,但是,这痛苦又岂是我个人所独有的?

  在台北近郊我和多宝姊有幢占地四十余坪的日本式小屋,那是把上海旧居让给老教授所得的款项买来的。也就是那余下的一些钱,我一面在一所中学里当教员,一面用以津贴不足的两个人简单的生活费用。

  多宝姊年纪打了,但依旧身体强壮,精力过人。每月家事完毕,在前院小方块土地上培植了扶桑和杜鹃,还有一株发着黄色浓香花朵的鹰爪桃,有时我学校回来不见她,独自上观音山拜扫祖母的坟墓去。她常为惦挂我的父母亲而掉泪,这当儿,使我们寂寞生活最难挨过的时刻。

  王眉贞举家到了香港,秦同强经营一所贸易行,生意兴隆。他们已有了两子两女,一家和乐融融,但也为了秦家伯死在上海,王眉贞的姨丈姨母贫苦无依,觉着不安和烦恼。因为王眉贞给我来信,我得知许多同学的情况。例如:周心秀因为堕胎死去。霍恩青开始非常活跃,后来被捕下牢。丁香终于和“挖煤洞”徐天茂结婚。杜妩媚嫁给王英久。王一川现在穷得连三餐也没有着落。丁再光和林因辉先后经过香港到外国去。只有水越杳无讯息,因为他再也没有回到上海,无法探听的缘故。但是这个中秋节,我得到王眉贞寄来的一封挂号信,内中说到水越的好友陈元光到了香港,告诉她水越死去的消息;因为他死的时候不在宁波,陈元光也不知道确实的死因和当时的情形,有人说因病,有人说被逼,也有人说是自杀。当他离开宁波的时候,交给陈元光一本日记薄,嘱咐他日后设法转给我。经王眉贞的安排,托一位亲戚携带来台。

  我认得这黑色布面上画着金色竹叶的日记薄,当我看到这一行密密麻麻挺秀而略带倾斜的字迹,十年来算已平复的心中,重新波涛澎湃起来。

  ……

  ×月×日

  ……

  ×月×日

  ……也许,我一向并不了解母亲。但是,那是父亲有心的过错吗?舅舅说,父亲缺乏的是自知之明,使到了害人害己的地步;但,母亲,难道人生的目的只是尘欲的满足吗?

  我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真、善、美的追求只是唱高调!够了,够了,我听得太够了!

  人性,现实;现实,人性。我能说些什么呢?

  ×月×日

  我摆不脱,驱不开,一切萦回在我的脑际。父亲的叹息,母亲的低泣,我又落在一个窒人的梦中。家,家是一座坟场,凄惨荒凉,余留着血腥的气息……我的家!

  ×月×日

  ……

  ×月×日

  昨夜,第一次的……

  我记起以往没有想到的,啊!难道像母亲所暗示的那样吗?天,难道我……如同父亲一样的得了暗疾吗?

  ×月×日

  日记停了这些时候,我陷入苦恼彷徨中。

  我不在乎一切当我并不认识华,现在,家庭的悲剧或将重演吗?爱而不能给以完整的幸福是真爱吗?我,真的……?对这令人懊恼的“迹象”,我将怎样解释呢?

  ×月×日

  舅舅带来了母亲的意思,去吧,母亲,不要再为我顾虑着什么了。自我不幸来这人间,您又何尝关怀过我?现在,一切已临近尾声,走您所愿走的路,带您所能带的一切,不必多说什么,一切的言辞都是多余的了!

  ×月×日

  我不能否认自己在注意若白,我不曾掠夺他的爱,但华的心中真的完全没有他吗?我念着若白,她念着陈元珍,她相信我会爱上那可怕的女妖吗?

  ×月×日

  ……我吻了她。吻,这是多少年来我憧憬着的一件事;我读过多少的小说书,那样的描写着男女间的初吻。在我,只觉得心里紧张,脑里膨胀;像——像闪电一道,金光一瞥,意识过来,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他们都出去散步了,我独坐宿舍里这盏绿色台灯的一旁,远处有“你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的歌声。我想着她的歌声,和月光下她的眼。世上没有第二对使我这样入迷的眼,没有第二对!月亮在天的那边,如果我现在能够和她在一起,把我的唇轻柔地触上她的。华!华!我的华!

  ×月×日

  祖母对我的爱,多宝姊对我的殷望,好像我是一位王子,引领着可爱的公主,去到那万花绚灿的境地……我的心中有蒙蔽善良的人的有罪感觉,我知道哪儿是我领她前去的地方,我的周围是这样的无望、无边、无尽的黑暗……

  ×月×日

  我看了医生,他告诉我心理的卫生是最终要得,心理不健全会使健康的人衰弱。我没有说出我的父亲,我知道得很清楚,一切的“迹象”越来越令人不能乐观了。

  ×月×日

  陈家马家的债务不曾还,所说变卖遗产用以清偿,不过是母亲口里的话;使我成为一个赖债人的遗孤,无非在泥污的身上再加一团污泥罢了。陈元珍的恶言只是揭疮疤,我伤心的是她在众人面前侮辱我的父母,这真是我无法忍受的……

  如果我了解“爱”的真谛,如果我对华又真挚而不自私的“爱”!我应当从速引退!我祈求上苍赐我力量!赐我力量!

  ×月×日

  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比死还难忍受的日子,我更了解为什么有人会自杀,我已被这世界摈弃,但世界摈弃我又有何碍?我爱的人爱我,我不能接受她的爱,世人有谁入我这样不幸?

  ×月×日

  我该喜呢?该悲呢?华的脸色雪样的白,眼底的悲哀比海更深,她向我剖出赤裸裸的心:“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分开我们,如果你也爱我!”

  我爱她吗?天!我爱她吗?

  我不能这样的让她萎绝下去。不,不,我不能!但是,即使我残忍地让她共负我的苦恼和担子,我怎样告诉她也许我不是一个完全的男人?

  ×月×日

  没有她的时日是无穷尽的黑夜。

  寒假的校院一片死机,雪花落在我身上,让雪花厚厚地埋葬了我……

  已往的一切使我心有余悸,未来的一切我不能明知故犯。我失去了仅有的“现在”,仅有的可珍贵的“现在”!

  ×月×日

  这是我回乡的第一日,舅舅和元光在车站接我,我默默地听舅舅说着话,但把行李交给了元光。

  ……短暂的苦楚或将随时日而消逝,而永远的苦楚……

  ×月×日

  心,像蚕叶,被春蚕啮啃得支离破碎……

  ×月×日

  春季学期开始,死寂的校院又复喧嚣,但我的心中没有春。

  夜间我独坐垄上,天地无声,只有我的心在滴血,在呼唤:华!华!华!

  ×月×日

  那通史陈,望着她时的热情如火的眼睛;我要高声向他呼喊:滚开!你这不识相的书呆子。

  课后遇若白,同在草坪上默默散步。世上有谁能知道我的心。

  ×月×日

  她病,发高烧。

  这是第三夜,我在她家门口马路上徘徊;望着从她窗口射出来的灯光,直到百叶窗关闭了,横格子中透出的光线也完全消失。一位好心的过路人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年青人,雨下得大了。”

  多谢你,好心人,雨水淋湿了我又有什么要紧?我生命中的光辉已经熄灭了。

  ×月×日

  她不曾参加音乐会,因恨?因病?不管是恨,是病,一切都是我的罪孽。

  同学们的掌声只增加我的惆怅,即使是全世界人们的赞美,我只愿选取她的一颗心。我避去恼人的噪音离开会场,草坪上望见张若白的身影;我不愿面对着他,返身返回宿舍。黑暗里我独坐窗前,满月的光辉照着我,满怀的思苦对着月亮。

  ×月×日

  无锡,青的山,绿的水,无比的美丽,但蕴藏着无尽的哀愁。青山蒙她的步履而栩栩欲活,绿水因她的照影而盈盈含笑;我羡霎惠山,妒煞太湖。

  她和眉贞迷山,黑暗中我们四处寻找。夜深气冷,群林在风中传语:“她在哪里?她在哪里?”我在林中狂奔,复闻流水呜咽低泣:“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

  我涌上与那暴雨等量的感谢心情来感谢上天,当我的臂膀卫护着她;如果这一刹那是永恒我已经别无所求!

  ×月×日

  炎热的暑校暖不回我冰冻般的心。

  现在我知道华爱我有多深,多广,她的微笑如阳光普照着大地,只有在她的微笑中,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呼吸。

  夜,无助的黑暗中我思念着她……

  ×月×日

  无望的终点,燃起了星星希望的火花。假如我她……假如我向她要求……啊,天!我怎么能够向她言明呢?难道我……难道我向她说:让我们来试一次……啊!怎么能够呢?怎么能够呢?我怎么能够那样做,而不被她拒绝,或是误会呢?

  ×月×日

  我反复思量,心涛彭湃,时忧时喜。矛盾、焦灼、苦恼、迷乱。

  我不能写,不能说;写得出,说得出的只不过是浮呈在表面的,而深深存在我的心底……

  ×月×日

  歌剧《月光公主》轰动了全校,但却像一枚炸弹,炸裂了我的心鲜血淋漓:世上有谁能扮演这角色如她般出色?她的歌声缠绕着日月,步履踩踏在我的灵魂上;日月黯然无光,我的肠寸寸断。谁说我就是那牧羊人?我比他更加不幸,空担了薄情的罪名!

  ×月×日

  我敢盼望真能见到她?光赤的脚,一身白色的宽袍;皎洁如明月,轻盈如仙子。啊,天!留着这副形象,当我梦着她是我的新娘。她对我的心使我感泣,我为自己的幸福而颤栗;但只惧这幸福如肩上小鸟,转瞬飞去。她对我的请求不无踌躇,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能告诉她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身有暗疾的人吗?

  ×月×日

  我忽然十分惧怯起来了,与其说惧怯,应该说羞愧。如果她以为我不想和她结婚而想侵害她,我将怎样向她解释呢?我不能忍受被她误认为一只色狼。一切的希望和计划像被浇上沸水的冰雪,全都消融了。

  天,我现在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懦弱、无知和彷徨无主的。我恳望有人指导我,但是,这世上又有何人能够指导我?

  ×月×日

  我如获至宝地得到她的短简,告诉我今晚上她将在院中等候我。我把那连标点符号一共十四个字,反复地诵念了不知几多遍,我把它叠折好放入贴身的衣袋里,时时的摸触着,否则我将要怀疑这也许不是真实的。

  命运之神不曾给我以青睐,我触着她的唇,我的心如千钧石,她拒绝了我的爱抚,使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黯然离开她家小庭院,别了!永远在我的记忆中的乐园。

  ×月×日

  我应该怎样感激她对我的爱?就是她对我的爱深,我的痛苦也深。每一次我望入她的眼,那样的纯真、无邪、蕴含着宇宙间永恒的善良与美丽,我遍吻着她的脸,用作永生的追忆。每一次我离开她,踏着孤独的身影回校,心灵上的重担重过麻木沉重的双脚。

  ×月×日

  她流着泪说我们应该终止这使她日夕不安的约会了,我不能怪她,或是向她表白我的心,除了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现在,前面的路堵塞了,后面的路也已断绝!我进不得,退也不能。我痛悔当初认识了她,撕碎了平静,陷入了完全的疯狂,疯狂!

  ×月×日

  在苦恼的领域中,我像从南极匍匐到了北极,受过这极端的苦,再到另一极端的苦;谁说失恋的苦能如我所受的的万分之一?

  ×月×日

  我心神迷乱,学校,课堂,毕业考……

  我要破窗飞去,化入冥冥太空之中。

  ×月×日

  我不能不见她!现在我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只求能有机会见着她。

  但是,我的嫦娥飞天了!月亮隐去,星星也暗了。只留下我的残骸,浮沉在这无边黑暗的苦海里。

  ……

  (这儿字迹十分潦乱,日记中断相当时候。)

  ×月×日

  ……

  元光的关怀并不能减轻我心中的苦楚,我如同一个垂死的人奄奄一息;如果我能死去!如果我能死去!

  ×月×日

  朝朝,她在我的眼前;夜夜,她在我的梦里。

  我思念我生命中的红蔷薇,古今中外,诗歌文章中思念之情,不足为我馨述。

  华!华!华!我生命中唯一的华。

  ×月×日

  ……

  我的泪已涸,心已灰,整夜作信,翌晨烧毁。如果我回到上海,如果我现在插翅飞回上海。

  ×月×日

  母亲要我去马家度除夕,高烧的红烛,丰盛的筵席;对着喜气洋洋的我母,家主席上却不是我父。孪生的弟妹笑语咿呀,我弟?我妹?我饮尽杯中的酒,再尽,三尽,无穷尽……依稀我痛哭,母亲送我回陈家;卧榻上,她为我盖好棉被,依稀她的眼中闪着泪光。楼上人语嘈杂,男声、女声和着麻将声;我蒙被及首,黑暗中哀哀悲泣……我身已回上海,推开那竹篱门,净华立在那小池畔。我向她奔去,拥她入怀,她的脸如冷玉……我奔入黑暗的煤炭室,哭倒在煤炭堆上,有手抚摸着我的脸,肩,背,腿……就来的唇,吮吸着我的嘴唇。华!华!华!你终又回到我身边!天!天啊!我竟……我竟……我清醒过来,天啊!陈元珍!啊!这一切……是幻?是真?我推开她的身子,捧着如焚的脑袋,无处躲藏赤裸的身;女妖吃吃地笑,说我玷污了她的清白,我疯狂般地吆喝着,楼上的人们千军万马般地下来了……

  命运之神对我作狞笑,问我是否满意这一个“解答”,现在,终身幸福因此泯灭了,千次万次我盼望这一场梦,我一生所得的只是这一场梦,而这一场梦,结束了我的一生!

  我闭上眼睛合上这本日记薄,留下多年来不复再流的眼泪,等到我又足够的力量恢复了自己,撕开陈元光给我的一封信。信中他重申水越对我的挚情,并以陈元珍的事痛责他自己。陈元珍的父亲更逼迫水越和陈元珍结婚,但是没有成功。水越立意还清其父生前的债务,进了一所工厂工作,直到半年前被迫离开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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