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坐听,
好梦休说。
春风荳蔻千愁过,
正是世间无情碧,
一寸狂心向横波。
茉儿在重阳节过后,才出发回北京。随行的有严武、小青,还有十个家了及侍卫,一同保护着严家要送进宫的珍奇异宝。
原本他们要搭运河船,赶在下霜前到家,但此刻正是秋忙,官船壅塞,所以必须走一段陆路。
这样一来,茉儿最高兴啦!因为她又可以多欣赏一些江南风光。
行经苏州时,那茶馆的吆喝及说书弹评、曲折的水道、精细的雕栏庭园,在在令她百看不厌。
但有宝物在身,为怕胡宗宪人马查询,于是他们再往北走,直到长江畔一个叫做淳化的小城后才停下来。
淳化也不错,有着苏州妩媚的味道,只是稍嫌僻静些。
马车和马匹直接来到驿站,严武粗声粗气的叫来驿丞吩咐,“最好的房间和伙食,马匹和马车全换新的,不许有一点马虎!”
“这位大爷,公文在哪里?”驿丞知道这人大有来头,所以客气的问。
“我是严阁老的家人,马车里是严阁老的千金,还需要什么公文?你懂不懂规矩呀?”严武不悦的说。
“规矩说,第一,要有公文;第二,私人家眷不可使用驿站,免得妨碍公务。”驿丞顶了一句。
“你找死呀?只要严阁老一声令下,不单是你,连你们县太爷的命也难保。”严武拉着他的衣领大吼,“你是要敬酒,还是要罚酒?”
茉儿坐在马车里,还一心沉醉在蒙蒙的秋山秋水中,后来吵闹声过大,她也听进了几句,不禁问身旁的小青说:“我们是私人游玩,不关公务,为什么非要住驿站不可?”
“为何不能住?”小青说:“想我们家老爷有功在国,人人敬重,如今小姐出外旅行,比那巴掌儿大的官还重要,怎能不好好的招待呢?”
茉儿仍深觉不妥,想唤住严武,但外头的争执声已然停歇。
没多久,就见严武必恭必敬的过来说:“二小姐,没事了,全是那驿丞瞎闹,他现在已经去弄房间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但茉儿压根没想到,严家奴仆向来仗着主人的势力到处耀武扬威、搜刮弄权,甚至比主人更恶劣,也更加深了大家对严府的痛恨与不齿。
像这一回,严家无公务在身,原本不能使用驿站,但严武偏偏把所有换车换马及食宿的费用,全算在地方县府的身上,自己便可以私吞下这笔严莺交代下来的款项。
房间有两层楼,极宽敞舒适,竹帘、锦褥和书画一应俱全。打开竹窗,竟是沿着一条河道,石拱桥一座座地横跨在水上,远远有“钦乃”声,一艘乌篷船缓缓驶来,差点撞到洗衣妇的盆篮。
“小青,咱们待会儿去划船好吗?”茉儿兴奋地说。
“我爹一定不肯的,小姐的安全重要。”小青摇摇头说。
茉儿颇为气馁,也知道这是姊姊的命令,因为南京刚巧有兵变,听说仍有逃犯窝藏在湖泽之间,所以不许她随便乱逛。
陆续有陌生的老妈子和丫环来换床褥帘帐,茉儿下楼来,看见严武东指挥、西指挥的,就说:“一切都还好,为什么要换呢?出门凡事从简,何必干扰驿站?”
“小姐有所不知,那些人可懒可脏啦!小姐是千金之躯,不能有所闪失。”严武讨好地道:“连县太爷都知道严阁老的孙小姐到达,还刻意把家里的厨娘、仆人都送来,任凭小姐差遣,明天他还会来拜望小姐呢!”
“哇!若不是出这趟门,我还不晓得咱们家‘严阁老’几个字那么好用呢!”小青得意地说。
“我又不是官,他干嘛见我?”茉儿觉得烦的说:“这排场真令人讨厌!”
严武“嘿嘿”干笑两声。所谓家有恶奴、狗仗人势,他也不是第一个。北京里的那些官老爷,看了他都要打躬作揖,河况是个小小的知县?谁教他得严家大小宰相的宠信呢?
茉儿又倚在窗口,洗衣妇的笑声传来,充满乡趣。
她看看自己身上浅红绣着金线花的丝绸衫,还有脚上的小弓鞋,怎么也不像可以划舟的村妇。
如果她能打扮成一般的百姓,灰扑扑的,或许还能偷偷的出去玩一回吧?
至少若遇上匪盗,也不会对个小丫环有兴趣吧?
* * * * * * *
任子峻闭门苦读了三天,舒舒筋骨后,再算算日子,该是进京的时候了。
原本他年初送祖母棺回松江府时,打理好一切就该回京的,但偏偏任礼部侍郎的父亲嫌京城酬酢外务太多,要他干脆待在淳化别墅里隐居念书,顺便向名儒大师们请益,韬光养晦一番,好在明年会试时一举中状元,才不愧他“松江府才子”的美名。
读书为中举,中举为前程,前程为报国……他从启蒙识字开始,就被灌输了这些士大夫的思想。总之,堂堂男儿,不走这条路,就等于是个无用的废人。
“阿良!”他叫了几声都没有人回应。
这小子一大早就不在,若不是去泡茶馆、澡堂,就是醉倒在怡香院门口,根本忘了回家。
子峻闲闲地步出了门,由小巷到大街,天不阴不晴的,不过,市集小馆人倒不少,遇见熟识的,都会招呼他一声“任公子好”。
有的还通风报信,“任良正在‘白云’茶馆哩!”
果真,任良正跷着腿和几个官爷吃小菜饮酒,一见子峻来,忙移位说:“少爷‘闭关’出来了呀?”
“结果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子峻笑笑说。
“啊!今儿个鲁妈的媳妇生娃娃了。”任良勤快地唤来店家,为主人弄了饭菜,有鱼有肉,补尽责任。
“够了!你去陪朋友吧!”子峻主仆两人,都是爽快好客的个性。
时辰尚早,店里没有几桌客人。子峻吃一口醋溜鱼,往左瞥,见有个独行客,头戴笠帽、脚穿麻鞋、桌上有剑,一副江湖人士的模样。
若是在平日!子峻会上前去拜会一下,但那人摆明了拒人千里的态度,他也不想惹麻烦。
安静中,任良那儿粗嗓门的谈话一一传来。
“咦?你不是赶着北报军情吗?怎么还没走?来这儿喝酒!不怕误事吗?”任良问一名大个子军官。
“不如醉死得好!”大个子军官又猛喝了一口,“本来昨儿个就要走的,临时却来了什么严家的孙小姐,把马全给调了,害我走不成,这不是教我死路一条吗?”
“严家孙小姐要马干嘛?她也要报军情吗?”任良又问。
“报他奶的咧!她小姐是来玩的,占尽咱公家的便宜。”另一个小吏说:“连我的马也归她了,想我的人犯还在徽州,不按时提调到案,只怕要挨二十大板跑不掉。”
“那我呢?公文送不到府衙,粮饷不能发,大家过不了秋尾,罪全由我来担呀!”一个小兵愁眉苦脸的说。
“别说了!这严孙小姐一行人吃吃喝喝的,如蝗虫过境,只怕我们淳化今年冬天难过罗!”又有人说。
大伙东一句、西一句的,愈说愈义愤填膺。
太可恶了!子峻听了一肚子气,连饭也吃不下了。这严嵩的贪污,由北到南无所不在,前几年,苏浙两地倭寇横行时,北京来的督察官苛扣军饷、中饱私囊,拿回去孝敬严嵩,把受倭匪凌虐的江南当成自己升官发财的机会。
而抗倭名将俞大犹和戚继光等人,也都要随时献金严府,才能全力保乡卫国,不受掣肘和阻碍。
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姐出游,又要闹得附近几个县府不得安宁!
子峻放下碗筷,大步走过去插话道:“你们需要马吗?我们就去牵那些马。”
“这……这成吗?”小吏胆小的说。
“公子不怕严家的人吗?”大个子军官问。
“笑话!我家公子的舅舅也是当朝大学士……”任良拍着胸脯说。
子峻给他使了个眼色,要他住嘴。“我好歹也中过举人,严府再强,也不过是女人和奴仆,县太爷还不敢对我怎么样。放心,有事的话,我负责!”
大家看他仪表堂堂,颇有来头,就当他是贵人,完全听从他的计划和摆布。
一行人正要离开餐馆时,那个笠帽人突然走近子峻说:“贪官污吏、假公济私,我最痛恨了,我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子峻就近看清笠帽人的脸孔,只见他剑眉星目,留着落腮胡,带着浓厚的沧桑味,但人比想象中年轻。就一眼的好感,让子峻微笑地回道:“兄台若惯当路见不平的侠士,就随我们来吧!”
依他们的行动,几位官爷在出城大道上等马,有了马,就一奔不回头,而偷牵马的人正是子峻、任良和笠帽人。
事情并不如预测的简单,因为驿站前的守备不似往日松懈,一打听,原来是县太爷来拜见严小姐。
哼!一个堂堂朝廷命官,也太没有骨气了吧!
他们三人爬上屋瓦,好窥伺中庭情形。笠帽人的身手最好,轻如燕子,踏瓦毫无声息;子峻虽是读书士人,也练过拳脚,还算俐落;唯有任良,手脚短,几次差点因瓦片上的青苔而滑倒。
中庭里散着奴仆,中间正哈腰鞠躬的是胖胖的县太爷,立在北屋石阶上的丽装女子,神情倨傲,想必是擅权跋扈的严家小姐。
由子峻的角度看去,那女子宽脸嘴阔、眉目俗艳,没有半点合秀之气。也难怪了,据说心狠手辣的严世蕃长得就是一脸横肉,生的女儿自然也教人不敢恭维。
但他哪里知道,站在石阶上的,其实是小青。
小青一早起来,发现茉儿竟然失踪,左逼右问候,才有一女婢小萍承认,说小姐天刚亮时,便借去灰淡的粗衣裳,乔装成村妇,说要去欣赏田野小河的风光,中午必定会回来。
这怎么成?小姐是金枝玉叶,若有个闪失,别人纵使有十颗头都不够偿。小青又急又怒,把小萍押到柴房处,先赏她一顿巴掌拳脚出出气。
而屋漏偏达连夜雨,好死不死的,县太爷又来求见。
严武一边派人去找,一面封锁消息,怕知县晓得严小姐失踪,会惊动了才离不远的杭州袁家,到时真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干脆叫女儿先假扮成茉儿,摆足架式,挡过官府一阵子,好争取寻回小姐的几个时辰。
小青那变本加厉的嘴脸,恰巧被子峻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满心的厌恶与不屑。
趁着中庭混乱,他们三人穿檐走壁的来到马房。
“遮住脸!大盗来也!”笠帽人先跳下去嚷着。
马夫们没有想到连公家的几匹马也有人要抢,两三下便跌成一团。
子峻和笠帽人进入马圈,用竹枝藤鞭驱使惊慌失措的马匹。
“快去!”子峻大喝一声。
任良打开栅栏,翻个筋斗,马全奔向大道,往等着它们的人奔去。
这骚动传到屋前的驿丞及守卫,他们拿刀剑追过来,子峻和笠帽人往河的方向逃命,任良则连滚带爬地先躲进秣草堆中,看着一双双腿由眼前晃过。
老天保佑,但愿大家都平安!
他努力地祈求,突然,一股异味扑鼻,打开手掌一看,竟是满满的马粪。天哪!这就是他乐于助人的收获吗?
* * * * * * *
一艘乌篷船轻快地行驶在河道上,船夫左撑右撑,长篙一推,一座又一座的拱桥从身边越过。
“等等,有桂花香。”茉儿打开乌篷,要船夫停下。
他们朝空中嗅闻了一阵子,又继续前进。
“等等!这石桥上刻着一只鸟呢!”茉儿又仔细的研究起来。
转弯处,有水车,一群妇人拍击着衣服,动作结合着力与美。接着,柳荫处,有箫声传来,幽幽呜呜的,她不禁随着箫声念起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虽然这不是扬州,没有二十四桥,秋未尽,也不是月夜,但听箫是一样的心情。她也说不上来,或许是一种自由吧!她自幼受众人保护,很少感到孤单,但严府中那人与人之间的气氛,有时会莫名得令她透不过气来,直想逃脱。
她不很明白何以她会有这种感受,因为严府是自她出生以来唯一接触过的环境,更无从对外比较,只知那养尊处优的生活,竟不如这清风蓝天教人快乐……嗯!其实此刻天也不称不上蓝啦!
正巧船夫此时也开了口,“姑娘,快下雨了,可以回头了吧?再下去可是大湖了。”
“下雨就下雨,我有乌篷,你有蓑衣啊!”茉儿说。
她真舍不得回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还得感谢那位叫小萍的丫环呢!
小萍生得眉清目秀,做事特别仔细贴心,昨夜在屋内生炭火驱秋寒时,将一切弄得干干净净的,不让炭烟熏了枕被。
所以今天一早,茉儿就找小萍借衣裳。
小萍初时还很害怕,最后禁不住她的游说,不但帮她乔装,还带她去找船只。
突然,箫声中断。不像是到了一个段落啊!茉儿正奇怪间,又有哒哒声传来,彷佛琵琶。
她想一探究竟,船身陡地强烈地晃荡,她有乌篷,还能平衡!但船夫无站稳处,人就直直的往河里栽去。
茉儿还没有弄清楚状况,长篙便没入水中,有个人,一个天外飞来的人,“掳”了船就走!
她再也看不清河畔的杨柳、桂花或拱桥,船似要飞起来般,像点水而行的蜻蜓。茉儿紧张的抓紧乌篷的麻布,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难怪江南人叫这“水上飞”,她觉得自己此刻彷佛飞鸟般,不知天南和地北,如要冲入云端!
蓦地,豆大的雨落下,但奇怪的是,没有两下,就转成东西斜织的纷飞细雨。
“喂!下雨了。”这是茉儿唯一想到的话。
那人像是这会儿才发现她的存在,一面熟练的控船、一面弯下腰贴近她的脸叫道:“我们要到大湖了,会有浪。”
茉儿愣住了。多俊朗的一张脸啊!在雨中,白衫衣裾翩翩,蓝色帽带飘飘,临着风,不畏雨浪,依然潇洒自在。
子峻则看到一个清丽如花的面庞,在雨中,静静地凝视他。多美的水上女儿,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正在湖上,而后有追兵。
远远的一座石桥,一匹马在桥上隐现,那笠帽人扬声大喊,“我们后会有期!”
“还没请教仁兄尊姓大名呢?”子峻吼回去。
“萍水相逢,又何足挂齿呢?”笠帽人说完,便加快马步,没入烟雨蒙蒙中。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树与昏鸦,天涯任我聚!”子峻心有所感的以诗词相送。
这一幕,茉儿永难忘怀,两个任侠男子,错身而别,至情又至性,不像她所见的官场逐利之人,以酒肉奉迎,满心虚伪,面目可憎,言语乏味至极。
“抓紧!”子峻身一低,说道。
莽莽江湖,远波无际,茫茫大片的水域。
但子峻不再深入,只是沿着湖岸穿过芦苇丛,来到一小河道。隐约间,有一临水木梯通向一座飞宇栏杆的小楼。
“我们在这里避一下雨吧!”他说。
茉儿这才想到自己的处境。这男子是谁?掳船行径不就等于是盗匪吗?
子峻似乎看出她的犹豫,忙说:“在下任子峻,在淳化也是有名有姓之人,会惊扰到姑娘,有不得已的理由。请姑娘避过这场雨,我送姑娘回去后,再好好谢罪一番。”
看他全身也湿透了。茉儿出身大家,向来不忸怩作态,既来之则安之,她还庆幸自己在弓鞋外又套上了农妇穿的硬底鞋,才没有在木梯上歪歪倒倒的跌得很难看。
登上楼台,屋檐下是一块木匾,上面以龙飞凤舞的书法写着“天步楼”三个字。
她面对他,雨雾弥漫,出口就问:“是这屋子的名吗?取得妙,好个‘茫茫天步’。”
一个村姑有貌又有才?子峻觉得惊讶极了,却不忘回答她,“姑娘太诗意了,这名字其实很俗,是‘一步登天’的意思。”
他礼貌的请她入内,自己则走到竹帘隔着的里间去。
天步楼的外表虽然简朴,里面却是书香物雅,所有的摆设错落有致,也表示主人是饱读诗书之人。
茉儿随手翻看着放在长几上的几本籍册,都是端整清逸的书法,写着经史子集的策论,后面的作者是“任子峻”。
抬头望墙,有挂壁的名剑和古琴,再过去是一幅诗对联,字体介于草书和楷书间,俊秀带点狂野的字体——
天步踞湖,云开当空日,共秋水一色
扁舟过桥,箫吹玉人心,到明月三更
落款者又是“任子峻”。
嗯!写尽天步楼、写尽淳化河,倒比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更传神。茉儿欣赏着,冷不防有人在后面咳两声。
她一回头,见子峻已换上干衣服,青衫青帽,更显器宇轩昂,她心跳加快,却仍大方的说:“任公子学识渊博,想必是个才子,怎么没有入朝为官呢?”
会问这种话,表示这女孩出身不凡!而听到佳人称赞自己,子峻难免得意又带点谦虚地说:“说渊博不敢,为学之道无涯,我要读的书还多着呢!‘才子’两字,也不过是浪得虚名,要等明年赴京赶考后,才能一展多年苦读的成果。”
赴京赶考?这么说,任子峻有可能中殿试前三名罗?
如果状元是他……不!即使是不列一甲,只在二、三甲,若能招为夫婿,不也是如意郎君吗?
茉儿的脸蓦地红了起来,差点错过他的问话。
“还没请问姑娘芳名?怎么会一个人在河上泛舟呢?”子峻问。
“呀!那船夫……他不会有事吧?”茉儿这才想到那跌落河中的倒霉船夫。
“这儿的船夫都习水性,大湖都不怕了,何况是条小河渠。”他爽朗的说。
“我还没问你为何要抢船呢?”她问。
子峻正要解释时,任良从屋外进来,甩掉遮雨藤席说:“好在有这场雨,才能洗掉我浑身的马粪味。”
子峻笑着说:“那几位官爷出城了吗?”
“早出去了!”任良回答,“严嵩家那几个狗腿还弄不清楚情况,在城内团团转,想找那已经不在的马。”
茉儿一听到自己爷爷的名字,人微微僵住。
此时,任良也注意到窗边有位姑娘,他瞪大眼。这屋内除了老鲁妈和几个洗衣妇外,还没出现过女人,而且是年轻标致的,事情有些奇怪喔!
子峻用眼神警告他,表示此位姑娘虽做村姑打扮,却不是可以唐突之人。
任良感到一头雾水,耸耸肩,只好到后面去清理手脚。
“严家的人怎么了?这和你推开船夫,划走我的船有关系吗?”茉儿急急地问。
“当朝首辅严合老,你知道吗?”见她点头,子峻又说:“他的孙女儿行经淳化,却假公济私,吃地方的、用地方的不打紧,还把要报军情及押解犯人的马匹都占据,耽误了人家的公事。我呢!就是去夺回那些马,让该用的人用,所以才被会追得满街跑,还抢了你的船。”
茉儿的心陡然冷却下来,脚如石块般重。怎么和严武说的不一样呢?她是很不想打扰官府,但严武说这是应该的!而她向来不管一些琐碎之事,全由老仆打点,这也是严家的规矩,谁知却妨碍了公务进行,反让地方人士诟病?
她可不想让自己的一时失察,坏了爷爷首辅的名声,更不愿教任子峻以为严家小姐都是骄蛮任性、不可理喻,因为她直觉,他将是她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男子。
“我想,严小姐绝对不会如此不讲道理的上定是受下人的欺瞒……”她试着说。
子峻一想起立于石阶上女子那张俗艳的脸,不禁冷笑道:“我可不以为然。”
严家的种种,只会坏了眼前的气氛,于是,他转变话题说:“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贵人,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家住何处?”
出了这糗事,自然不能说自己就是那严小姐,所以,茉儿支吾地道:“我叫茉儿……茉莉的茉……”
“茉儿。”他微笑地喃念一声。
这一声念到了茉儿的心坎里,她轻声地说:“雨停了,我也该回去了。”
外头两歇雾散,阳光破云而出,在水面洒下一片金光。
子峻有种形容不出的不舍,但礼教告诉他,男女授受不亲,茉儿不是青楼女子,他们之间的相遇,已足够造成闲言闲语了。
既然人不能留,他只有说:“我送你。”
茉儿的心情极为矛盾,想时光停驻,又望速速远离。
水波轻荡的河面,还不是她能操舟处,于是,子峻又成为她的撑篙人。
两人目光相接,茉儿忍不住问:“你明年春天,一定会到京城应试,对不对?”
“我没有道理不去。”子峻回答。
“我希望你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我相信以你的才学,天下无人能敌。”她热切地说。
“姑娘太抬举我了。”子峻很纳闷她的器重,但又迷醉于她明眸之美,接下去说:“但愿任某能够不负姑娘的期望。”
这多像张君瑞和崔莺莺的对话呀!茉儿恨不得身上有什么王佩钗环之类的信物可以为证,可惜她村姑打扮,素面示人,连只手镯也没有,而且,私相授受,太过大胆,只怕子峻也会看轻她。
他们最终还会再见面的。茉儿笃定地想。
乌篷船又回到吹箫处,河岸原来的船夫一见到他们,就朗声大叫,“我的船、我的船!”
茉儿怕众人发现她的身分,于是趁着一阵混乱时,弯到一棵大树后的巷弄中,匆匆回到已慌成一团的驿站。
“姑娘……”子峻应付完船夫,左右寻找,却不见佳人的踪迹,他转头问船夫,“坐你船的那位姑娘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哇!她是半途叫船,说要逛逛,我只认银两不认人的。”船夫说。
子峻走到大街上,又绕回河畔,跨了几座桥,却全然不见茉儿的踪影。
他站在原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像撞了邪神似的。
但更教他气馁的是,除了“茉儿”两字,他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
* * * * * * *
茉儿一回到驿站,就立刻把严武喊来,发小姐威地怒责他一顿,不但食宿付钱,自雇车马,还赏了厚银给驿丞、士卒及服侍的丫环、老妈子,一扫前日苛待的印象。
她更不准官府再追究偷马贼,或者查办那几个赶着办事的官爷们。
因她而被打得遍体是伤的小萍,除了赠金养伤外,因其忠厚,还被茉儿提携为身边的丫环,进入北京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严府大宅。
小萍的家人自是拿了一笔财物,千恩万谢。
后回京的路程,茉儿都小心的盯着,绝不占公家一点便宜,反而叫严武一路打赏,惠泽接待的人马。
可怜的严武,这回偷鸡不着蚀把米,非但没有赚到严莺拨下的那此些钱,自己还倒贴了不少。
不过,心疼归心疼,回到北京,凡贿赂、关说、建屋、斋祭……只要找上严府的,他都可以狠狠的大捞一笔,本金加上利钱,连滚好几倍,数都数不完。
对于孙小姐幼稚的行为,他就担待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嘛!以后她自然会明白,严阁老的这一块招牌有多好用,有时还好过圣旨呢!
另一头,仍在淳化城的子峻,有好几天都在大街小巷中打听茉儿的下落。
“没有了,我连怡香院都搜过啦!现在全城的女人看到我都躲。”任良夸张地说。
子峻愣愣地坐在天步楼中,看着湖光山色,他突然说:“阿良,我们是不是遇见狐仙了?”
狐仙的说法,在大湖一带谣传甚多,无论是坊间的话本、说书弹唱、士子醉语,都曾提到狐化的佳人。
子峻在松江府守祖母墓,方才到淳化,并未受此风影响,至少他在别墅内苦读,夜深人静时,除了任良的打呼声外,什么都没看见、听见。
“极有可能喔!那姑娘是有狐仙的妖媚。”任良兴奋地说。
“胡说!”子峻没好气的斥责他。
因为心头徘徊不去的牵挂,他放下策论,研丹青画起记忆中的茉儿。如一朵茉莉,净白而秀丽,坐在一艘小舟中,眼带期盼,欲语还休,诉不尽的过去和未来。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他提了这几个字左右上角,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好罢住。
“子峻庆申年淳化遇茉儿”。这是他在左下角的落款。
读书那么多年,大半是因为光耀任家门楣的重任,他个人还没去想太多千锺粟、黄金屋或颜如玉的问题。
如果金榜题名后,接着的是洞房花烛夜,而他的颜如玉能够像茉儿一般,不也是人生一大称心之事吗?
他想起茉儿盼他高中时的殷殷神情,隐隐透露着许多玄机。
是不是他榜上有名,就能再见茉儿呢?
太荒诞了!这甚至比狐仙的传说还更缥缈无稽!
春闱会试在即,他绝对不能让自己胡思乱想、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