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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第八章

  休妻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阳断白苹洲。

  ——温庭筠  梦江南

  嘉靖四十四年,岁次乙丑。

  三月京城,连下了几日的雨,今天终於放晴。子峻和任良一前一後走在街道,除了要避开屋檐滴下的积水,还有不断撞着他们的人群。

  果真是奇景,这汹涌的人潮,竟比正月十五的元宵庙会还热闹,不少小民还携酒带椅的往西市跑,唯有子峻主仆两人往东,形成一股逆流。

  今天可说是特殊日子,特殊到六部衙门亦提早解散。

  任良虽跟着少爷,但心则是一直往西的,过了一道大门坊,他忍不住说:“呃!公子,我……我可不可以去看呢?”

  子峻迟疑一会儿说:“你想看就去吧!”

  “谢谢公子。”任良一溜烟就不见了。

  子峻望望柔亮的蓝天。在春天里杀人,不合理法,他也不太赞成,死囚不是都要等到传统所谓的秋决吗?

  “严世蕃又不一样,他那人太精明狡诈,多次死里逃生,若是不趁着皇上心意未改的速战速决,一定会有意外!”徐阶说。

  因此,诏书才下,笔墨未乾,西市就已架起刑具,一刻也不愿等。因为,严世蕃生,严家就不倒,只有严世蕃死,才能彻底抄查严家,使其永无翻身的机会。

  唉!茉儿,因为是你的父亲,虽死有馀辜,我仍不忍去看呵!

  离上次去袁州哭墓,又是近两年过去。这期间,因公务在身,他始终无法出京,只能请在江西的郭谏臣逢节便去祭扫。

  生死两茫茫呀!虽然这段日子他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也因陪皇上郊祭,深受赏识,以二十七岁之龄,录升为侍读,再下一步说不定就要成为最年轻的学士,窜起之快,如东升的太阳。

  但太阳的明亮,却挡不住妻亡的阴影,那孤独的坟,永远在他的午夜梦回中低泣,令他痛到没有一个字能叙述、形容。

  严家终至抄家杀头的下场,可这结局不但没有令他解脱,反而有一种陷入渺渺无常的不真实感,再怎麽做,也已带不回逝去的茉儿,不是吗?

  两年前,他一回京,就立刻向舅舅表明自己不愿插手严家案的决定。

  但之後的每个过程,他都有密切注意。

  严世蕃违反圣旨,由流放地逃回,在家乡挥金建屋及作威作福,这天大的胆子是怎麽来的,子峻始终想不明白。

  在御史押解严世蕃进京受审时,他还大摇大摆地说不怕死,大不了再判一次“贪纵无节制”,再回流放地罢了!

  三法司的审官听了十分气愤,花了几夜的时间列出所有严家贪污滥权的罪状,尤其是沈錬和杨继盛两大冤狱,更描述得人神共愤。

  这下子,严世蕃可得意了,因为他早摸清了皇上的脾气,这些老掉牙的罪状,有一大半也是皇上纵许的,一提再提,不就等於在指责皇上用人不当及昏庸吗?

  严世蕃笑咪咪地等着自己由三法司走出来。

  可行事深沉的徐阶,在几次斗严嵩不成後,也渐渐醒悟到一个道理——旧罪状不能用,要找新的,最好别牵扯到皇上。

  於是,他们从来往於袁州的江湖人物下手,发现有倭奴海盗的旧部,加上浙闽总督胡宗宪自杀,就顺理成章的给了一个“交通倭虏,潜谋叛逆”的罪名。

  这下可惨了,误国尚可,但叛国可是必死的大罪!

  六部中的人,虽觉这“欲加之罪”是牵强了一些,甚至有“捏造”之嫌,但为了对付顽强的严家,不用最猛的手段不行。

  严家终於倒了,真正倒了!严世蕃被处死,家产全部没收,严嵩和孙子贬降为民,从此一蹶不振。

  子峻再望望天空,太阳微偏,想必严世蕃已人头落地了吧?

  回到家中,他很意外父母兄嫂都在,大厅里有着浓浓的茶香,他们很热切地要子峻一块儿谈谈话。

  “我以为你们会去西市。”子峻坐在下首说。

  “这种血腥事,我在大同看多了,才不去凑这热闹。”子峰已调回京三年,却仍不忘边关之事。他和子峻一样的身高体型,但肤色稍黑,有着武官的架式。

  “严世蕃好歹也和我们称过亲家,他虽该死,我们也不能额手称庆,否则有失厚道。”任传周说。

  “爹千万别提亲家两字,严家案子还没了结哩!”子峰提醒道,“我才由户部听到消息,严嵩被抄没的财产,有黄金三万两、白银两百万两,等於咱们大明一年的总税收,其他的更别说啦!数不清的田地、房屋和珍宝,恐怕皇上还要再大发一次雷霆哩!”

  “这样一来,严嵩要求个善终,大概也不可能了。”徐氏语重心长的摇摇头,“所以,人绝对不能贪婪,更不能作恶,否则遗臭万年不说,还要祸延子孙好几代。”

  “你们兄弟几个都要记取这个教训。”任传周教训着,“我很高兴事情告一个段落了,没有姓严的,我们任家就不会一直杵着个疙瘩,有如芒刺在背之感了。”

  告一个段落?子峻却不这样认为。严是茉儿的姓,就会永远跟随着他,直到他死,再刻到他的墓碑上——

  爱妻严茉儿,生不能白首,愿死能同穴!

  子峻在家人欢愉的气氛中,突兀地开口,“爹,娘,孩儿有个请求,希望你们能够成全。”

  “什麽请求?如果是要说媒娶妻,我们自然是一百个成全啦!”子峰看着弟弟说。

  子峻没有正面回覆兄长,只严肃地说:“孩儿想赴袁州一趟,将茉儿的墓移至松江的任家祖坟,除了重新厚葬外,还要将牌位迎入宗祠,正她任家媳妇之名,才能年年有人祭扫。”

  任传周和徐氏面面相觎,其实对於他这个请求,他们也不觉太意外。

  三年前,当他们背着子峻休掉茉儿时,原以为子峻是不忍亲自下手,所以才由父母代作主张,他事後知道,必然感激。但子峻的反应,太令众人震撼,他竟私离“玉虚观”,追回京城,若非道士们与徐阶相熟,迅速通报,在西郊外及时阻止,或许子峻真会闯下滔天大祸。

  看他对这桩婚姻的不甘和痛苦,哪晓得他对茉儿真产生了夫妻间的深情至爱呢?

  这些年来,抑郁及思念在他的眉宇举止中,始终无法散去,尤其是茉儿的死,更教两老内疚,想说,当初虽为大局着想,但真有必要去休掉无罪的茉儿吗?

  对挽不回的事,只有尽力弥补。任传周说:“你和茉儿夫妻一场,如今严家人丁散亡,你迎回来也是应当,她好歹入过任家门,也拜过任家祖先。”

  徐氏想的不只这些,又接着说:“我同意你的作法,但为娘的也有一个请求。”

  子峻觉得有些讶异,“娘,请说。”

  “我希望在你办完茉儿的事後,也能考虑一下自己的亲事。”徐氏见儿子脸色一变,忙又说:“都三年了,你也二十八了,又是皇上侍读,再没一个妻子,怎麽说得过去?上回你舅舅还在训我,说不让你齐家,又如何能治国平天下呢?”

  “是呀!我也被人问了许多次,说你什麽时候再娶。”任传周点头附议,“前一回,高侍郎还提到他的大女儿幼梅与子峻无缘,真是可惜,但现在他的小女儿幼兰亦到了及笄之龄,他一心还想要子峻做他的女婿呢!”

  “爹,娘,有茉儿在我的心上,我此刻还无法想续娶的事,你们就别费心了。”子峻静静的回答。

  “有茉儿在心上又如何?这不妨碍你娶妻呀!”徐氏说:“你总要有个女人替你理家打点、生儿育女吧?”

  “我不需要。”子峻想都没想的回答。

  “不需要?老天,你以为你在当和尚吗?”子峰受不了弟弟的漠然,出口就说。

  复秋忙拉丈夫一把,提醒他的失言。

  “和尚”两个字刺激了任传周,他声音稍大地说:“胡闹!我们任家绝对没有当和尚的事!一个堂堂六尺之躯的男人,为个女人牵肠挂肚的,我绝不允许。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说高家这门亲,今年秋天就完婚。”

  徐氏怕事情会闹僵,急忙安抚丈夫,又对子峻说:“我们做父母的不是要逼你,一切都为你好呀!也不一定要高家幼兰……告诉我,你喜欢什麽样的姑娘?我们尽力去找,这一回没有人情压力,完全能让你满意,但……但你千万不要说不娶……”

  “娘,你真要我娶吗?那麽,你能不能再让茉儿活过来呢?”他一说完,就在每个人脸上找答案,却都是错愕和无奈。

  在一室的寂静中,子峻离开了大厅。

  在快速地走到月洞门时,复秋赶了上来说:“子峻,我们都很想念茉儿……”

  “可不是嘛!在满屋子还有着茉儿的影子时,我怎能娶别的女人呢?”子峻停了一会儿,然後大跨步走回到房内。

  不必看,他一定又是去望着茉儿的画像,痴念那首“天步曲”了。唉!又有谁能还他一个茉儿呢?

  六月袁州,夏蝉嘶呜。遥远的湖水依旧潋滟,一片连坡的竹林依旧郁郁苍苍,似乎不管人世的变化,兀自挺立着。

  严家墓园荒草蔓蔓,已没以前的气势,甚至人未全散,就有被挖掘的迹象。

  严鹃的墓是个小坟,盛时孤独,衰时亦孤独,就是没有人理睬。

  “茉儿,我来带你回家了。”子峻焚香跪拜说。

  一旁还有郭谏臣、任良和一些道士、墓工。

  挖坟由清晨开始,因墓浅,所以不到中午,就看见那口薄薄的棺木。

  “看来,尊夫人埋得很草率,以严家当时的财力,实在不该如此。”一位墓工说。

  这麽一说,子峻又觉辛酸起来,但他已学会不流泪。

  棺木被抬到地面上,道士扬铃作法,并祈天地神灵,做运棺到松江的准备及仪式。

  在过程中,几个墓工在一边低声说话着,不时往棺木望,睑上的表情都很怪异。

  任良注意到了,忙过去听,一会儿回到子峻这里说:“公子,那些墓工说,依他们多年的经验,这棺木的重量和感觉,不像里面有东西的样子,他们说……那是空的!”

  “空的?怎麽可能?”郭谏臣讶异的说。

  子峻的第一个反应是,近三年了,会不会有人移动了茉儿,但究竟是谁呢?

  “要不要开棺?我另外有开棺验尸的法器和仪式。”道士说道:“不过,你们要准备好,万一尸体仍在,会很不好看。”

  “但不看行吗?”墓工说:“如果千里迢迢抬的是一副空棺,不是更荒唐吗?”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子峻,等他作最後的决定。

  子峻不怕见茉儿半朽的枯骨,只是怕自己会承受不住那椎心之痛,但他总要证实茉儿的下落,别到黄泉都找不到她吧?他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说:“开棺。”

  接下来便是敲击及撬钉的声音,在棺盖掀起的那一瞬间,子峻直觉地闭上眼睛,四周则响起惊呼声。

  “竟然是空的?我清理祭拜了这麽久的墓,竟是空的?”郭谏臣觉得不可思议。

  子峻睁开眼,只见棺木里没尸没骨,连块布都找不到,只有一些疑似鼠类留下的寄穴痕迹。

  墓工们用力闻一闻那味道说:“有奇怪的腥味,表示狐狸曾经住过。”

  任良一听,忍不住嚷嚷道:“哇!少奶奶有可能变成狐仙了!”

  “别胡说!”子峻斥责,再以沉重之心问道士,“这位道长,你有什麽看法?”

  “嗯!这也是我做法事以来,多年少见的奇事。”道士说:“人狐不同道,成为狐仙的可能性不大,另有两种可能,一是这棺木根本没埋人,二是埋了之後又被移走。”

  子峻脑袋一转,“意思是,这棺里人有可能还活着?”

  “子峻,你可别抱太大的希望,记得当年那樵夫说的话吗?是他亲眼见嫂夫人入敛下葬的。”郭谏臣害怕子峻会再经历一次梦碎,忙提醒他,“我看,多半是严家人迁坟了。”

  “会迁去哪里呢?”子峻努力压抑着心中燃起的希望,“严家人都不在了,我要从何找起呢?”

  “严老相国还在的。”道士说:“我见过他几回,偶尔在庙里或墓舍受人接济,不过,居无定所就对了。”

  可悲可叹,抄家之儿女,真个亦无葬生之地吗?

  太阳西沉,凄艳在江面,只是无言的回答。

  子峻一行三人,在袁州附近的几个县镇不断一一的探访,但严家祖宅已被夷为平地,大祸犹在心头,走天涯的走天涯、躲藏的躲藏,要问一个八十六岁老人的下落,还真费了一些工夫。

  大约一个月後,他们才由一位牧牛小童那儿,得知严嵩正住在一间已失香火的破庙里。

  他们走了一段山路,又穿过几个乱葬岗,才找到那座在风雨中半倾的庙。

  无门无户亦无人,已是夏尾,山上的叶子闻秋,纷纷枯落。子峻想起北京严家的红门朱瓦,里面的金碧辉煌和眼前的破落,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比从前严家柴房都不如的地方,严嵩真能住得下去吗?

  他们往里走,绕过失去神像的案桌,後回的屋子倒意外地乾净,窗上有竹帘,桌椅俱全,一张矮床罩着纱帐,一个老人躺在上面,呼吸十分浓重。

  “那是严嵩吗?”郭谏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的确是,只是当年威仪赫赫的首辅,如今瘫痪成一团,发须枯白又斑布满脸,简直不成人形。虽然他是恶有恶报,但见一垂死之人景况如此凄惨,亦不禁令人欷吁。

  “严大人……”子峻俯下身轻唤,但老人并无反应,只传来微微的臭味。

  “他到底是活是死呀?”任良问。

  “还活着,但生不如死。”郭谏臣回答。

  又喊了几声,但老人皆未回应,三人见问不出什麽,便到庙外去等待。

  太阳隐没,凉风乍起,山路上来了个人。三人立刻站直,只见一名农妇手提食篮,缓缓的走近庙门。

  她见到三个陌生人出现,不禁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要跑,但子峻哪会放过她,前後一夹抄,马上挡住她的去路。

  “这位大嫂,你是给严相国送饭来的吧?”子峻问。

  “我……我不知道什麽严相国,放我走吧!”农妇战战兢兢的说。

  “别骗我们了,在这方圆百里内,就庙里一个老人,你不送饭给他,又是给谁呢?”郭谏臣说。

  子峻更有耐心地说:“大嫂,你听着,我原是严家的孙女婿,知道严家遭了大祸,才来探探严相国,绝无恶意。”

  “孙女婿?”她仔细看他说:“我还以为严家的人都跑光了呢!他原本有几个孙子媳妇,却都不再出现,你真是他的孙女婿?”

  “我没骗你!以严家目前的情况,若不是真的,谁会来认亲呢?”子峻恳切的说:“你知道严家孙二小姐严鹃吗?她就是我的妻子。”

  农妇摇摇头,“我其实对严家并不清楚。”

  “那你怎麽会来接济严相国呢?想必是同情他啰?”郭谏臣猜测道。

  “不!不!”农妇猛否认,“是……是有人拿钱雇我,要我早晚给严老先生煮饭、梳洗和翻身,除此以外,什麽都没有了。”

  “是谁雇用你?”子峻紧张的问。

  “一个道姑。”农妇回答。

  “道姑?小萍也做道姑呢!”任良大叫。

  “那位道姑住在哪里?”子峻急急地又问。

  “我真的不知道,也不见得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她们偶尔会来一次,除了送钱来之外,也会来探望一下老先生,但都待不久,说怕会有危险。”

  子峻直觉那些道姑中必有严家的女眷,也必知茉儿的下落。“大嫂,那些道姑中有我的亲人,我必须找到她们,你晓得她们什麽时候会再来吗?”

  “总不一定。”农妇想想说:“你们等中秋吧!八月十五亲人团聚,也许会有人来看老先生吧!”

  八月十五,还有两旬,他们除了等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郭谏臣因公务的关系,先回省城。

  子峻主仆数着月缺到月圆,八月十五又上山。

  严嵩仍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样,他们受不住屋内的气味,只得坐在庙前。过中午时,果然有人骑驴出现。

  驴上坐了一位妇人,全黑袍子、头束冠带,却仍不掩她的贵气。随着驴走的小厮身上则背着行囊,一步步地爬上来。

  子峻走向前,很快就认出那道姑,她就是茉儿的姊姊,也是以泼辣著名的严莺。

  严莺一见到他,可用“花容失色”四个字来形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子峻两三下就制住毛驴,对她说:“严大小姐,请下来吧!”

  “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给我们严家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你……你今天又来做什麽?”严莺抬起下巴,就偏偏不动。

  “你们把茉儿葬在哪里?我到你们严家墓园去,却发现她的墓里竟是空的,这怎麽回事?”子峻心急的质问道。

  “空的又与你何干?你关心吗?用三不义休妻,你还有脸现身?”严莺脾气又上来了,“我最恨你们这些假道学的伪君子,我们严家得权时,就拚命巴结,无尽地搜刮利用;等到严家倒了,就全拍拍屁股走人。哼!我就不信你们会有好下场,那个袁应枢不就被流放了?你别以为有徐阶可以当靠山,徐阶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我父亲,总有一天报应会临到他头上的!”

  “你说完了没有?”子峻不客气地将她拉下驴子,“茉儿到底在哪里?”

  “我为什麽要说?你已经休了她,还找她是有何居心?”严莺挣扎着,往後跳一步,但任良挡在那里,让她无处可退。

  “我只想将茉儿的坟迁回松江,无论如何,她还是任家媳妇,但没有她……她的棺,自然行不通。”子峻说。

  “别假惺惺了,生前不珍惜,死後再来这一套,看了就让人觉得恶心。”严莺脸色不善的说:“我相信茉儿死也不想去松江府的。”

  子峻的脸僵硬起来,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耗在这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只要你不说出茉儿的下落,就走不了,十天半个月,我都奉陪!”

  “你疯啦?你真要在这儿待十天、半个月?”严莺惊讶的叫道。

  “直到你说出答案。”子峻讲完,还真踏上一块大石头,迳自闭目养神去了。

  “当然是真的,我们公子连三年都等了,何况是这几天。”任良也凑上来说:“对了,大小姐,你那儿有没有道姑俗名叫小萍的?她可是差点成为我的妻子哩!”

  严莺杏眼睁圆,来回瞪这两个不速之客,“你们真是疯子,不可理喻的疯子!”

  子峻不理她,任良则是笑咪咪的。她气得跺脚说:“任子峻,你要记得,当初休书是你写的,你就没资格回来找茉儿!”

  “休书不是我写的,是我爹请人模仿我的笔迹,我从来没有要休离茉儿的意思。今天带她回松江,也是想表明我的心迹。”子峻望着天空,一脸落寞的说。

  严莺愣在那里,好一会儿,突然低泣起来,大概也是在感怀身世吧!泪止了後才说:“告诉你也是白搭,还不知道茉儿愿不愿见你呢!”

  子峻有好一会儿没听懂她的话,随即又跳起来,心像要停顿般的说:“茉儿见我?你的意思是……茉儿并没有死?”

  “如果死了,棺木里就有她的人了。”严莺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棺木里没人,所以……所以茉儿没死?”子峻觉得自己快乐得就要飞起来了,他对着四周山林,似要确定般的不断喊着,“茉儿没有死……茉儿没有死……茉儿没有死……”

  像要抒发三年来的悲痛及沉郁,他又狂笑出来。哈哈哈!茉儿没死,这世事的奇妙莫过於此了,更胜过金榜题名、胜过洞房花烛……不!与茉儿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无可比拟、无可替代的!

  只是,为何要以一小小的坟诓他?害他伤心欲绝,耗了许多心神、失了许多魂魄。或许是惩罚吧?罚够了,茉儿又会回到他的身边,不是吗?

  淳化大湖旁,秋雾起兮。

  仿佛云落下,也彷沸水气起,氤氲成白茫茫的一片,一会儿飘东,遮住了山脉;一会儿飘西,掩过了树林,若非熟悉这浩湖水道,还真会迷失了方向。

  几只水鸭游过,欸乃一声,烟蒙蒙中出现一艘扁舟,舟上有一青衣女子,撑长篙,气定神闲地立在湖山之间。

  她看到岸边有些蕨菜和纯菜,轻划过去,摘在自己的菜篮里。嗯!桂花飘香,或许可采一些回去做甜甜的桂花糕。

  看了看篮子已满,长篙一撑,舟往来时路划去。突然,烟深之处,一楝倚水楼宇,漫漫地矗立在湖旁。她站直了身子,眸中有微微的光影闪动。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尽管已来了许多遍,但每一次经过,舟总随心转,转到天步楼下,而她也总要爬上去,摸摸窗牖、拂拂桌几,回忆着京城的繁华和那永远回不了的过去,及见不到的人。

  她停了舟,小心地踩木梯,到了楼台,推门而进。子峻用过的竹帘、竹床、桌椅,都还在原位,只是书册及墙上的诗联画轴已收拾一空。不过,这都不妨碍她的想像,五年前初遇他的秋天,这一屋子曾有的热闹与心动,皆不断在她脑海里重忆着。

  “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贵人,还不知如何称呼?又家住何处?”年轻的子峻,一脸潇洒地问。

  “我叫茉儿……茉莉的茉……”她回答。

  “茉儿。”他跟着念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大。

  贵人?怎知这贵人,会成为他生命中痛苦的根源呢?

  当她欢天喜地的嫁给意中人时,还温柔地告诉他——

  “严鹃的小名叫茉儿,茉儿就是严鹃。”

  “当茉儿是严鹃时,就是我在世上最不想见的人!”他冷酷地说。

  “茉儿,你的执意和初衷,真是一连串灾祸啊!”他狂笑地说。

  每当想到这里,她总要到窗边去深吸一口气,否则无法承受那窒闷感。因为,接着是一连串的冷漠及敌意。

  她哭泣的恳求,最後有些灰心地说:“你把我当成妻子吗?”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们不是夫妻,又是什麽?”他充满无奈的说。

  於是,他们陷入爱恨不清的纠葛之中,期盼天长地久,又不敢奢望真有白首之盟。

  “你真的不会休我?”她害怕地问。

  “我任子峻一向重义,绝不做离弃之事。”他说。

  结果,他仍然写了休书,由父母出面休了她……

  所以,他从来无心、从来不满意她,夫妻恩爱,只是他的仁慈和道义之心,而这两种心,终究抵不过政治的险恶及诡谲,他决定弃她而保大局。

  怨是有,但她慢慢的就不再怪他了,尤其是到了袁州,见父兄荒唐,在生死关头仍沉溺在纸醉金迷中,她只能叹自己生於严家的悲哀。

  这期间,父兄由流放地逃回,天高皇帝远,他们和地方官勾结,与江湖人物来往,其实都是好热闹的心态,哪知就此成了死囚呢?

  但这也害惨了严家两姊妹,先是迫严莺再嫁,对方是个富商之子,可严莺受够了男人,誓死不从,自己拿了一大笔钱跑到道观去修行。

  父兄的念头就转而动到她身上,别说她深受“烈女不嫁二夫”的观念的影响,即使是子峻在休书上写着“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字眼,她仍以他为天,万死也不可能再嫁。

  父兄监视她,不许她也跑到道观去,然後,茉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秋末四个多月肚子凸出,才由怀疑得到确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怎样糊涂的母亲,在一连串的变动及烦忧中,她竟不知道有个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努力成长!

  如果她早晓得,或许事情会完全改观,任家说什麽,也该会留住她吧?

  悔恨无济於事,她偷偷瞒住所有的人,要小萍到道观去求救,那时,姊姊是唯一能帮她的人。

  最初她们真的束手无策,因为父兄若知道了,定会要她杀了腹中的孩子,逼她改嫁。

  她不想死,更不要孩子死,无论她与子峻的情分如何,她都舍不得这乖乖躺在母亲肚腹中的骨肉。

  孩子无罪,尤其是在这许多沮丧挫折中得来的新生命,对她而言意义愈加重大,最後几乎成为她生存的目标。

  姊姊的脑筋动得很快,虽然有些旁门左道及不择手段。她不知道姊姊是由哪个山民巫师那儿弄来一种草药,是花形似茉莉的根,她说:“这东西吃一寸,可像尸体般睡一天,两寸两天,六寸六天,但不可以吃七寸,否则就会真的死啦!”

  茉儿半信半疑,但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赌上性命,如果没有成功,只有母子双双共赴黄泉了。

  花根用酒磨成汁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她最恨子峻,是他的无情害她和孩子必须沦落到以死遁的地方解决事情。

  “我给你磨三寸,就三天,然後我会想办法让你‘草草下葬’。”严莺说。

  後来,听小萍说,姊姊大哭大闹、俯尸痛嚎,除了让大夫摸一下测不到的脉搏和鼻息外,都不许任何人接近尸体,还大声嚷嚷着,“茉儿的暴死,触犯了碧霞元君和玄天大帝,若不赶快埋入地底,只怕会为严家带来大祸。”

  严家本是随皇上画符炼丹的,最信道教,严莺以道观学来的半调子,倒也唬住了他们,所以,第二天连碑和棺都还没有准备完善,就真的匆匆将茉儿埋葬,这也是子峻看到坟墓寒酸的原因。

  当晚,她便找了几位山民将茉儿挖出来。

  茉儿一醒来,人已身在山上的道观中。

  “你现在要怎麽办?”严莺问她,“你要去哪里呢?”

  她第一个念头便想到淳安,天下之大,北京和袁州不留她,淳化便是唯一有温暖回忆者。何况,那是小萍的故乡,也算有一丝关联。

  第二天春天,她在山上道观生下一个男孩,方头大耳的,取小名阿迢,姊姊抱怨这名字拗口。

  茉儿抱着粉嫩嫩的孩子,轻声说:“你没听过陆机的一首诗吗?‘高楼一何峻?迢迢峻而安’,这里面有他父亲的名字。”

  “我才不管什麽机哩!峻而安?有峻才不安,那个没良心的人,哪配做孩子的父亲呢?”严莺说着,又难过起来。她想到仍在婆家的女儿,以今日严家的状况,只怕无法胁迫地抢回来了。

  阿迢一满月,她和小萍就乘舟船到淳化,先住在庙里。其後,严莺又施展功夫,以祈神仙为名,向家中要了一堆金银珠宝,在大湖旁盖了间道观,说要潜心修炼。

  那时,茉儿才真正了解姊姊。她虽然好妒、凶悍,爱逞口舌,又会钻营,被人视为“不守妇道”,但她对手足的爱是真诚的。

  事实证明,严莺的贪心敛财,後来反而救了她们一命。在严家被抄光时,他们未查到淳化的道观,若真的被发现,道观也不会被赶尽杀绝地闭封。

  茉儿母子的生活,除了纺纱和刺绣,就靠道观接济。不仅如此,祖父的照顾及侄嫂的生活,偶尔也会依靠道观,只是财力有限,不能明目张胆的,所以需清贫度日。

  道观有个名字,就叫“无情碧观”,由茉儿的诗而来,当然,姊姊在接受时,又唠叨了一番。

  “莫道世间无情碧,一寸狂心向横波。”她淡淡地念着,关窗闭门,再由木梯踏下来。

  雁阵一排南飞,她得赶快回家,阿迢午睡将醒来,正巧可以和她一起做桂花糕,一半留着吃,一半拿到集市去卖。

  茉儿长篙一滑,小船远离天步楼。她来到湖心,雾整个散开,突然,山的那边有另一艘舟仿佛从天而降,往她而来。茉儿的眼愈睁愈大、心也愈跳愈快,疑似幻觉,但又真实无比,直到舟上人站起来朝她大叫,“茉儿——”

  声音若波上涟漪,直达她的心底仍不止歇。怎麽可能?子峻在北京,怎麽可能会在湖中唤茉儿?她不会神志不清到白日亦作梦吧?

  “茉儿——”子峻继续叫着那无数回揪痛他心的名字。

  他对她最後的印象,是三年前夏季的清晨,倚在石狮子旁送他远行的茉儿,那时从未想到分离,所以淡淡地挥手。这些年来,他不断地想要抓住那感觉,但茉儿总是飘浮不定。

  如今飘浮沉下,茉儿清楚了,她青衣素妆、青巾扎发,完全素净,说变又没变,说不变又有变,总之,见着她,心立刻归返原位,那石狮旁来不及道再见的茉儿,终於又回来了!

  但他的急迫和期盼,却换来她的冷漠和气愤。茉儿船一划,退得远远的,“你来淳安做什麽?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你是要来看我们如何流离失所吗?”

  “茉儿,我已经找你找了三年了!”子峻拚命靠近说:“三年前我根本没有要休你,我由王虚观奔回,到西郊去追你,但被我舅舅的家丁阻止!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去,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悔、多恨!”

  茉儿一脸的戒备和防御,舟斜绕个角度,“我有休书,三不义的罪名,还有你的手迹及玉印,你为什麽要否认?”

  “我否认,是因为一切都是伪造的,休书乃我父母授意,我不怪他们,只怪自己,没有勇气说明白。”子峻也想斜绕,但船颠了一下,差点往右倾,“你晓得一年後我得以离京,直奔袁州,见到的竟是你的坟时,有多震惊、多伤心吗?我在你坟前坐了几个日夜,想过几种了断自己的方式,差点活不下去……”

  这不是子峻,子峻不会为她的死而痛不欲生!茉儿继续走远,“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到袁州找我,你骗我一次,不许你再骗我第二次!”

  “我没骗你,一次都没有!”子峻急急的追在後面,“我真的去过袁州,看见你那小小的坟,两年来,还请谏臣特意照料,他还很辛苦拔草、烧纸钱呢!哪知是个空坟。今年六月,我又到袁州去,想移你……那座坟到松江任氏祖庙,才发现什麽都没有。我若不挖坟、不四处找严家人,又怎麽会遇上你姊姊,知道你还活着呢?”

  “你真的挖坟?”茉儿楞愣地看着他,又想起要撑篙,一荡又回到湖心,“我不懂,休掉的妻子,又何必迁入祖坟,何苦多此一举?”

  “因为我没有休离你,你是我的妻子,生死都是我唯一的妻子!”子峻没再划船,只是由胸臆间大声的说出心里的话,再洪响於山湖间,而他的眼里蕴含着太多的爱、温柔与酸楚。

  那酸楚也传达到茉儿的心口,说不尽多年的委屈,眸底的山与水都模糊成一片。心狂,梦也狂,但怒恨如何能一笔勾消?她痛彻心扉的回应,是背着那残忍刻於心的休书,“以权势逼婚,令夫家卑屈而从,此不义一;干权乱纪,陷夫家於谤毁,此不义二;罪责连累,使夫家有不测之祸,此不义三。这不都是你在我耳畔强加的三条大罪吗?又说我是你唯一的妻子,不是心口不一吗?”

  “心口不一,骂得好!我一直是心口不一,说没骗你,也是骗过你的。”子峻沉重地说,舟再也不动了,“你说过初衷和执著,我何尝不是有初衷和执著?我的初衷是你,执著也是你,我对你的爱恋多到无法承受,所以藉着严家种种的罪行来指责你,但我明白你其实是无辜的;然而,生为男子,最忌情关难过,结果我失去你,也失去自己。茉儿,若要心口合一,我对你……是情有独锺,又永难忘怀。”

  茉儿无言了。夫妻一场,此刻的子峻让她最感陌生,有情有爱,传至她脆弱心灵,如狂风巨浪。她咬着牙,用力行舟,一荡又远去,不愿理睬,也不知怎麽理睬。

  “茉儿,我要带你回北京,要你再一次做我的妻子,这一回是生生世世永不离!”子峻急了,手忙脚乱地划了起来。但他毕竟多年未曾回到大湖,操舟的技术生疏,早不如经过磨练的茉儿了。

  见她愈行愈远,他更慌张,“茉儿,你曾说嫁不了我,宁可做尼姑吗?若没有你,我将终生不再娶;他们逼我娶,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着“扑通”一声後,水花乱溅,子峻竟掉进湖里,狼狈地挣扎着。

  茉儿反身一看,见他似要溺水,秋阳再暖也热不了湖,若她不迅速行动,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了!紧要关头间,茉儿一心向他,划舟举篙,帮他爬入自己的船上,再递给他一条粗毯。

  终於同一船,又面对面了,子峻想要微笑,却忍不住打了个大冷颤。

  茉儿面无表情地说:“要当和尚,也得先顾命。”

  “茉儿,你真的不原谅我吗?”他痴望着她问。

  “原谅又如何?我是不会和你回北京的,那是我的伤心地。”她沉静地说。

  听到她这话,子峻就知自己伤她有多深,於是轻轻地说:“我知道阿迢,你姊姊都说了,所有你必须诈死的理由。”

  “你见过阿迢了?”她脸色微变地问。

  “没有,我急着先来见你,有你才有阿迢,不是吗?”子峻笑笑的说:“唤他阿迢,是不是因为陆机的那道‘拟西北有高楼诗’?迢迢峻而安,嗯!我非常喜欢。”

  还是他懂她的心!茉儿突然有想哭的冲动,这些年来的流离、苦虑、怀孕、诈死和育子,都彷佛有了抚慰。

  他继续说:“我竟有个儿子了!此刻我还不敢相信,我的茉儿给了我一个阿迢!我爹娘知道後一定很高兴。嗯,任家此辈排‘宗’字,大哥那房有个宗萌,我有个宗迢。茉儿,我要怎麽谢你呢?”

  “我不回北京的。”茉儿坚持着。

  “那阿迢呢?他总要认祖归宗吧?”他问。

  茉儿沉默了好一会儿,其实,心里是烦乱如麻。多年的恩怨,只一个下午怎能消解?她乾脆说:“我一直想好好的抚养阿迢,让他努力读书,将来中秀才、考科举,到京城得状元後再和你相认,不过,那起码要十八年後吧!”

  她的语气令他难过,忍不住就说:“十八年恐怕太晚了!没有你们,我不是死,就是当和尚了。”

  “又来了!你永远一意孤行,以前是,现在也是。”茉儿气得回嘴,“你不能老想着自己,不顾念别人!”

  “茉儿……”他心里有着千言万语,总觉说不完全。

  “别说了,下船吧!”她冷冷的命令道。

  原来他们已然靠岸,任良和小萍都等在那儿,小萍手中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胖娃娃,有几分似小萌儿,可爱极了。

  阿迢见到母亲,就伸手要抱。茉儿正忙着提篮,子峻上前一步要接过来,但阿迢见到生人,又全身湿答答的,便缩了回去,嘴巴马上扁了起来,像要哭的样子。

  “是呀!你母亲恨我,你也恨,对不对?”子峻半逗着孩子说。

  茉儿把篮子交给小萍,抱过阿迢,孩子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呵呵呵的,对子峻而言,是天底下最美的欢颜和童语,永远也听不够、看不够。

  “公子,要逗小少爷很容易。”任良见他高兴,也心中一爽,“他爱香香的东西,和我们北京的萌少爷很像。”

  子峻瞪他一眼,有些微的妒意说:“我的儿子,还需要你教我吗?”

  “当然不!当然不!”任良陪着笑脸说。

  茉儿走在最前面,怀中有阿迢,子峻亦步亦趋的随在身後。

  小萍负责系舟,任良在一旁说:“三年了,我没见公子这样开心过,我也一样,为你相思苦呀!”

  “呸!会苦才怪,谁不知道你廊房里的相好就有好几个!”小萍白他一眼。

  “天地良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若有谎言,就罚我天打雷劈!”任良指着天说。

  “赌什麽咒?天才懒得管你呢!”小萍偷笑着说。

  走过一条小径,再接上大路,在团团黄绿的森林中,一座红墙黑铜门的道观出现。门上有一块木匾额,扁额上写了秀丽又有劲的四个字——无情碧观。

  子峻说了什麽话,茉儿点点头,阿迢用晶亮的眸子努力地研究着父亲,眼一眨也不眨的,充满好奇。

  道观门打开,他们鱼贯进入,门再度阖起。

  飒飒地,秋风自四方吹起,吹落了许多枯黄的叶子,其中有一片,晃悠悠的,飘呀飘的,打到“无情碧”上,再缓缓而下,栖息在它自己盘结的母树根旁,等待化为春泥。

  一切,又归於平静。

  “无情碧观”後面有依山的一片林子和水田,这些都是当年严莺随手买下来的,本只想替自己和妹妹留点後路,今天却成为她们仅有的依靠。

  小小的道观和林田,和严家未抄时的田地百万亩及房屋六千多间自然不能比,但家破又被休离的两姊妹,已经很满足了。

  田是租给当地农民来耕种,道观出租,地方上的人并不清楚她们的来历,谣传是官家有罪,妇女出来自求生路,做了女道士,修个馀生清静。

  茉儿要养孩子,便在道观後的林子里盖了一间白墙瓦房。这其间,她学会操井种菜!但大部分的粗活仍由小萍做,她大半还是织布刺绣。以前学来当一品夫人的手艺,如今成了谋生的工具,有时亦不免感慨。

  子峻已在淳化待了十天,他未惊动地方官府,怕那些来往酬酢会误了他和茉儿母子的相处。一大清早,他就到白瓦屋里磨蹭,陪儿子玩、学樵夫砍材或如江叟钓鱼,晚上他再回天步楼独眠。

  他觉得茉儿变了,以前的天真纯挚及娇憨求爱的小女儿姿态已不见,是历尽沧桑,还是为母则强?总之,荆钗布裙和洗手做羹汤,使她平添了一种沉静聪慧的美。

  这个茉儿,比以前在严府或任府,更显示出自己,不再焦虑、不再彷徨,也令子峻更加心仪。

  由於这个新的茉儿,令子峻的心更沉淀。他知道京城里有许多人殷殷地期盼着他回去,家中的父母、内阁里兼恩师的舅舅、翰林院的历朝策论、礼部里的国之典章……曾经扛在肩头的天下大事和理想抱负,已遥远地竟不如茉儿的一声娇斥,或阿迢的牙牙儿语。

  他终於明白自己有多爱和茉儿长相厮守的日子了。

  可惜茉儿一直不给他好脸色看,到这两天,因为要办任良和小萍的婚事,沾了点喜气,她才愿意与他话家常,他自然趁此机会好好的表现一番。

  这秋阳午后,他陪着阿迢在柴木间玩捉捉迷藏,顺便想着这孩子要何时启蒙识字。突然,阿迢往道观里跑去,子峻怕会打扰到里头的女道士,连忙要追他回来。

  阿迢熟门熟路的,三岁幼儿机灵地钻进缝中溜到大殿上,他对高墙上红绿彩色人像最感兴趣,那分别是太上老君、玄天大帝和女的碧霞元君。

  子峻在供桌下没抓到儿子,见他又溜到一个刻着二十八星宿的大箱子後面。

  子峻抬起头,竟见三副联,分别是——

  云里观音香绮罗

  雾里观音凝兰蕙

  风里观音燕轻盈

  子峻对这三位观音有些许的印象,但观音乃佛教菩萨,怎麽会贴在道观里呢?哦!想必是儒道释合而为一,常不分彼此了吧!

  忙着捉儿子,也来不及细思,见阿迢躲在箱子後不肯出来,他只好说:“快回家啰!有桂花糖吃啰!”

  这招果然有效,阿迢一听,就立刻蹦跳到他的怀里。

  走到白瓦屋前,见茉儿正在寻他们,手上拿着糖缸。

  “桂花糖!”阿迢高兴极了,挣扎着要下地,迫不及待地伸手往糖缸里取糖吃。

  看了茉儿的笑容一眼,子峻忍不住说:“读遍万卷圣贤书,不如这淡淡八月桂花香。”

  茉儿知他的意思说:“你也出京太久了,再不回去,公私都不允许的。”

  “有你和阿迢,我才愿意回去。”他一再的表明。

  “严家此时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她苦涩的说。

  “他们若打你,就是打我,我绝不会再让你独自受苦。”子峻又说:“不!不受苦,我只给你幸福。”

  此时,阿迢吃完糖,指着门外说:“划船……”

  这是阿迢的习惯,近黄昏时,都要到湖上玩玩,看水里的金波荡漾。

  有些话反覆说着,其实心里都明白。他们沉默地到湖畔解船,划向江心,子峻撑篙,阿迢坐在母亲的怀里,偶尔指着云天中的大雁和戏水的野鸭。

  争什麽呢?千古是非心,不过是一夕渔樵话而已。

  “我们去天步楼吧!”茉儿突然说。

  子峻先是诧异,再是微笑。这是十天来,茉儿第一次要求回天步楼。他很快地转个方向,朝南岸而去。

  河道清浅,芦草已花白,犹记那字联——云开当空日,共秋水一色;萧吹玉人心,到明月三更。

  最始的初衷和执著,历经惊涛骇浪,仍成了最後的初衷和执著,不就像一曲最美又充满诗意的歌吗?

  秋雾又随风聚散,弥漫在大湖上,翻涌如沧浪,隐隐约约地可见着他们的小舟。但不一会,舟去茫茫,可天地依然自在,因为知道他们登上的,是生命中追求的“天步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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