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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 第六章

  定情

  无烟遥望沧浪分,

  水尽南天风与燕,

  日落平沙秋色远,

  觅得仙姝云海间。

  刚下过雷雨,天候乍凉不少,深窄的山洞也不再闷热。这南海也奇,每至午后,乌云大片来,急骤猛落後,又大片飘走,日日如此,无啥差别,也令人弄不清,他们在海上到底多少日子了。

  反正月儿又要由亏转盈。燕姝用乾净的扇贝壳装点清水,替王伯岩洗腿上被断木割裂的伤口。看那红肿化脓的情形,她忍不住说:「还能挨多久呢?」

  「就这点小伤,怕什麽?」王伯岩大燕姝十岁,长期日晒的脸和妹妹几无相似处,「很快啦!我在东番南端的打狗和沙马头澳都藏有一些船,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现在明朝大军正占著澎湖屿,船能否平安靠近都不知道。」手下吴九星说:「我看别等了,就直接入东番的鹿仔港,到山里躲一阵子算了。」

  「不!山里夷人的毒箭可厉害了,若遇到友善的大员社还好,如果是赤嵌社,说不定人头都没有了。」王伯岩说。

  燕姝泼去血水,插嘴道:「既是进退不得,最好的方法就是接受俞家军的招降。」

  这件事他们从离开无烟岛,兄妹重逢的喜悦後,有过许多争执和讨论。自六年前汪直被诱杀,海上船队分裂,大家对明朝廷即采敌对不信任态度,不接受任何招降。

  「一日为寇,终生难除寇名。俞家军也许会念王家旧交,但戚家军可是剿寇铁令,不容私情,我不想冒险。我此刻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将你送回浦口。」

  「不!没有大哥,我绝不回浦口!」燕姝坚持地说。

  「那可由不得你,这种海上生活,哪是你一个千金小姐能过的?」王伯岩板著脸说。

  「你生为王家长子,却做这种违反乱纪的营当,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娘?」类似的话,她不知劝了多少次。

  「别再说了!我已不是四年前的王伯岩,陆上种种譬如昨日死,大海才是我的天地!」他闭上眼睛说。

  又是这几句,极不投机,燕姝沮丧地走出山洞。

  破云而出的阳光,又炙热地照著小屿。他们几昼夜乘风破浪的回澎湖屿,才发现明朝军队竟渡海而来,占领了王伯岩的地盘,兄弟四散,溃难召集。

  双方对垒,刚失了火铳武器的王伯岩自然不敌,几乎不战,就迂回藏入附近的小岛群中,玩起你追我躲的游戏。

  交锋时,燕姝被迫栖身在一块甲板底下,任上头吆喝震动。她知道对手是俞家军後,就不再害怕,反倒希望大哥束手就擒,可免去她一番口舌之辩。

  她戴上一顶竹笠帽,再围著布巾走向沙滩。这儿海水清澈,地形平伏,不似无烟岛曲折浪高,有天险屏障,脚底细柔的白沙反而像长坑那月夜下的盐滨之地。

  她坐在一块石上,赤足浸入凉冷的水中,心里不禁想起迟风。那些回忆随著时日愈来愈鲜明,他的一切在脑中翻转;他的味道竟也化入海风,吹入她的鼻间,像梦一般地不肯散去。

  不会再见,所以特别地用心留恋吗?想到此,她就有股说不出的悲哀,那日分离,他紧紧地抓她足的感觉,又扼住她的肌肤,彷佛真实……

  真实?燕姝双脚一抽,却怎麽也拉不起,好似真有什麽在海底。她尖叫一声,突然一个人自水中窜出,裸著上身,湿淋淋的,健如蛟龙,腾跃大海,激起湍潮。

  她转身要跑,脚却踏空,在扑跌前,被人即将拦腰抱住,低沉又熟悉的声音响起,「金丝燕,是我!」

  同时有十来个人由各埋伏处走出,王伯岩闻声,也领著几个残兵对阵。

  「怎麽会是你?!」王伯岩十分意外,愤怒地问。

  燕姝挣脱箝制,跑到大哥那方,面对著迟风。浑身闪著水珠的他,彷佛更伟峻,令她再次惊心,血液狂沸。

  他盯著她,并不理会王伯岩,只走近拿出他常带著的小金丝笼递给她说:「我送这个来的。」

  「娘的!这是什麽鸟蛋东西?!」新仇旧怨累积,王伯岩不顾脚伤地冲过来,想甩掉金丝笼。

  迟风机警地闪开。

  当王伯岩又出第二招时,两边的人马也混战起来,大家都横眉竖目的。

  「慢著!」燕姝设法挡在大哥和迟风中间,但她个儿娇小,没武功,脚底又是沙,连站稳都有问题,「别打了!你们还打吗?俞家军就在身後了,还要两败俱伤吗?」

  她刚吼完,右手掌恰好抵住迟风裸露的胸肌,温热厚实如阳光下的沙丘,心跳如海的律脉……他们静止在刹那的悸动中,不防王伯岩的木拐杖直直击来。

  在到燕姝脸前时,被迟风用力撞开,一条红印也在他手臂上肿起。

  瞬间!她不畏的脾气又来了,眸子的光芒如宝石闪烁,大叫著,「住手,每个人都给我住手!」

  二、三十个海寇竟乖乖的听话,全都停下看她,或许是她立在大海中央的两船之间,像女神般指挥全局的倩影令他们印象太深的原故。

  燕姝深吸一口气。不急、不急,这些人凶猛好斗,不是善男信女,但起码还是说人话的。她转向迟风问:「你,不是该去日本,怎麽会出现在这里呢?!」

  金丝燕,为了你!迟风无言,用温柔及思念的目光,轻抚她的脸颊与发丝。

  站稍远的潘大峰突然开口,「我们头目说,如果他不来办件事,他名字『李迟风』三个字要倒过来念成『疯子李』了。」

  名字倒过来写?这是他们初次相遇时的一段话,他说不能让她跑掉……

  燕姝尚来不及细细体会,王伯岩就没好气地说:「还有什麽事好办?我的那船货都被你们不择手段地抢了,你们还想赶尽杀绝吗?」

  迟风这回倒算冷静,还微笑地说:「那批船货我又带回来了,珠宝香料还在,武器一半归杉山藩主。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货就都是你的了。」

  即使现在天塌下来,王伯岩也不会更惊愕了。这风狼是吃错什麽药了?相识多年,但见他狠厉无情的手段,对敌人毫不通融,争夺利益上绝不吃点亏。比如为汪直报仇,李迟风可以在杭州胡家卧底,广布陷阱,也间接造成胡宗宪的自杀。

  而这次注定是赢的结果,李迟风为何又让步呢?王伯岩并无欣喜,反而小心翼翼地问:「你要我答应什麽?」

  「这不是谈话的地方。俞家军的动作真快,福建沿海的舶主挡不住他们,竟让他们追到澎湖屿来。」迟风没有直接回答问题,「我的船货正藏在鹿仔港的港湾内,你们得跟我到东番岛,才能安全地谈。」

  「但我正在等打狗的兄弟……」王伯岩不安地说。

  「等打狗的船来,你早就被俞大猷抓来祭海了。」迟风说:「你怕什麽?我吗?!你很清楚,我风狼再狠,也非趁火打劫之人。至於岛上的夷人,有我在,何须畏惧?」

  到底何时,使风狼不但不责怪他的「背叛」,反而主动「求和」?这不寻常的举动令王伯岩有高度的戒心,无法遽下决定,看看几个副手,又看看妹妹。

  燕姝此时仍沉浸在见到迟风的喜悦中。毕竟是年轻女子,虽立志不婚,专心修行,但情欲天生,一旦被触动,便如滔滔江流,禁都禁不住。

  她暗中希望俞家军追来,但又想和迟风入东番岛,矛盾的情绪,连她自己也不了解。

  正在举棋不定时,在较高处的守卫学著海鸟叫声,表示俞家军已朝这方向来。一急之下,只有坐著迟风的船去避难了。

  迟风拦腰将燕姝抱上船时,顺便把穿了细链的金丝笼挂在她的脖子间。

  他给她一个大大的微笑,眼底有满溢的情感。

  燕姝在那一瞬间有被「套住」的错觉,但依然回他一个笑,十九年来最美丽的,一种女人给男人的,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拥有的妩媚笑容。

  *        *        *        *        *        *        *

  迟风和王伯岩一行人在离开小屿时,被俞家军发现,双方在鹿仔港的外海有一番激战。燕姝仍躲在甲板底,听风声鹤唳,船摆浪狂,脑里想著,若迟风和伯岩大哥被捕,她一定要拚命力挺,绝不让他们重蹈汪直枉死的下场。

  然「风狼」二字也非浪得虚名,俞家军虽人船众多,对付这些精於海战的舶主海寇们,往往是擒贼,却擒不到王。

  几天後,一阵迷雾弥漫东番沿岸,海寇们乘机遁入内湾,踏进东番本土。俞家军船大,怕内湾水道迂浅,进去容易出来难,所以只能在鹿仔港前兴叹扼腕,大骂不已。

  退守成功後,迟风由断箭裂矛中发现几块白布,上面都写著——

  王伯岩,「风里观音」入海,已起民怨,请速送回,绝不以倭寇海贼之名论罪,且与本朝将士同功行赏。

  「胡扯!」迟风愤怒地一块块撕碎,丢进海波里。

  王伯岩在一路遁逃中,伤口更严重,在大员社的部落息养两日,才不再哀哀嚎叫。

  大员社原是东番居民之一的西拉雅族,因和善热情,每有人来,即叫「大员」,是客人之意,也因此,海上来往的海盗商旅们,都习惯称之为大员人。

  大员人个儿短小精悍,皮肤黝黑,一只眼深而大,男人穿耳洞,女人断牙齿,喜欢在身上带矢镞、鹿角、贝壳及羽毛等饰品,和吕宋及浡泥一带的土民颇为相似。

  迟风第一次是随义父汪直来的,他们救过一群受倭人欺凌的大员人,才被他们视为永远的好朋友。

  此刻,他坐在竹茅编筑的屋子里,暖暖的风由隙缝吹进。矮桌上堆著鹿肉、熟谷、甘薯,还有两大竹筒杂米酿的酒。

  「我都吃怕鹿肉了。」王伯岩摇著芭蕉叶,眼看篱外飞过的一只蓝紫锦雉说:「我恨不得烤了那只鸡来吃。」

  「小心你的人头,东番人是忌吃鸡的。」迟风提醒说:「该可怜的是你妹妹,仍坚持吃素,几乎没什麽能下肚。」

  由他这头望出去,男人们在制镖截棍,因狩猎季节又快到了。更远处有一大木架,挂著排排的骷髅头,是战争得胜,表示战功。

  他想起燕姝初见这些东西时,人几乎昏厥的模样。但她好像很快就平静下来!这会儿正在妇女群中教她们刺绣。

  许多年前,大员人还以草织物遮身,後来也晓得以鹿皮和外人换布匹、簪环之类的物品。刺绣大概是第一次吧!因为少有汉人女子在海洋出现,而燕姝又是如此独特的一位。

  她不嫌脏、不畏苦,不怕入瘴疠蛮夷之乡,是很容易和三教九流的人打成一片,更难得的是,她出身高贵,知书达理,不正适合他张士诚後裔的身分吗?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她,一种从未对任何女人的牵肠挂肚,及若得不到就欲死的恋慕感觉。从她的船一离无烟岛,天地就变了色,孤独啃咬,他的风狼成了「疯狼」,名字亦如诅咒应验般,李迟风倒叫成「疯子李」了。

  他愈看燕姝,就愈觉得她是十九年前,在妈祖和燕子护送下,注定要匹配给他的。她为他而生,不为别人!

  喝一口热辣米酒,迟风开口,「你看过那批船货了,除了火铳枪,其他一分不少,够你在吕宋打西班牙和垦殖好几块地了。」

  「对於你风狼的『好心』,我可不敢随便接受。」王伯岩仍警戒的说:「你到底要我做什麽?我这几天日也想、暝也想,总是猜不到。」

  「燕姝。」迟风简单说二个字,又喝一口酒,「我要你妹妹……呃!应该说是娶你妹妹,船货就是聘金。」

  王伯岩正好也酒在唇边,吓得喷了一地都是,嚷嚷道:「娶燕姝?你……疯了呀?你在平户、爪哇、澳门、福州……几乎每个港口都有女人;在杭州时,你甚至告诉我,女人玩玩就好,不必娶回家,你……你竟要娶燕姝?」

  「以我的年纪,也该是娶妻生子的时候,不是吗?」迟风倒很镇静。

  「不!你娶谁都可以,就不许是燕姝!」王伯岩板著脸拒绝。

  「船货之外,我把浡泥的一座香料国送给你,怎麽样?」迟风又说。

  虽然有些心动,但王伯岩仍是猛摇头说:「不,不可能!你是个海寇,燕姝是御封的观音,你们根本天差地远的不配嘛!」

  「海寇又如何?我好歹也是财产人船千万,富可敌国。我是海上之王,燕姝是海上之后,又怎样不配?」迟风冷冷地说:「你不是想要鸡笼的金矿吗?我分你一半。」

  金矿?王伯岩听了胃都绞痛。金闪闪呀!但他不忠不孝,至少还有不推燕姝入火坑的天良,「不!不要诱惑我,我死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妹妹!」

  「我这是聘礼,哪能叫出卖?」迟风的脸色转为铁青。

  王伯岩丢下芭蕉扇,走到门口还回首说:「我仍想不透,你为何会有这怪念头?但我同意,燕姝也不会答应的!」

  迟风的双眼眯了起来,下巴的肌肉坚硬,牙咬得都痛了。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要在海上,没有他风狼得不到的东西!

  王伯岩穿过大广场,走到燕姝身边,拉了她就到竹林旁,很激动地说:「你知道李迟风为什麽将船货送回吗?他……他想娶你……为妻,船货是聘金,太莫名其妙了!」

  燕殊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看向广场,大员社的男女正盯著她,船上的兄弟也一副瞧热闹状,而迟风则站在乾阴惨白的骷髅头前,眸子深沉地似要将人溺毙。

  「不会吧?!他在开玩笑……」她结巴地说。

  王伯岩忿忿地踢走靠近的小猪说:「不是玩笑,他甚至要送我香料园和金矿区。你……在他绑架你……你们在无烟岛上,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没……没事,我一直等大哥。」她说得好心虚。事是太多太多,多到反她十九年的种种教养。从想感化迟风,到真心当他是朋友,到哀怨婉转及复杂百的心思,竟造成他迢迢南下,求结鸾凤的结果?

  燕姝的脸颊蓦地刷红,彷佛一切最隐微的私密都摊在阳光下。她年年迎妈祖,人们将她视为圣女,最後她竟让海盗看中,她能说自己没半点错吗?

  「那就是李迟风想吃天鹅肉!」王伯岩说:「我虽在某些方面很佩服他,但也清楚他对女人的态度。他从不将女人当一回事,从平户到爪哇,有多少女人在等他,但他却记也记不住,这是海盗薄幸的天性,我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大哥,别说了,我早已立志为妈祖守清,不结婚了。」燕姝说。

  「守清也不好,我希望你有归宿,但起码要像俞平波那样的家世身分。」王伯岩说:「你是我们全家最宠的么妹,自幼冰清玉洁,又受皇上封赏,我若让你沦落到风狼之手,爹娘在黄泉绝不会原谅我的!」

  「大哥,嫁娶不能勉强,我不答应,李迟风也无可奈何,你别和他闹太僵,毕竟是兄弟一场。」她安抚地说。

  「你还不够了解李迟风这个人……」王伯岩欲言又止,「总之,你从现在起,好好的跟在我身边,别再和他单独相处,等打狗那儿的船只来,我们就立刻离开,离得愈远愈好。」

  竹林里的风飒飒地响,叶翻飞似她无法再平静的心湖。微抬头,见迟风仍立在原处,那霸悍如泱渀大海,只进不退。

  他不是令人厌恶的严鹄,也不是能平心以对的俞平波,他是一片怕逾越不过,会教人失足坠落的海洋,她,如履深渊呀!

  *        *        *        *        *        *        *

  又是月将圆时。

  燕姝闭紧眼,如浮在缓伏的海波上,是桂花飘香的中秋节吗?往年她都会取桂花、鸡舌香、藿香、苜蓿和花香丸浸清酒,再以胡麻油煎,做成「香泽」,让妇女过冬润肤所用。

  此刻,她却躺在东番夷岛的竹屋里,风吹山野,百虫啁啾。她一辈子都没预料到自己会到这种地方,见妇女袒胸露背,断齿刺青,虽有掩不住的惊愕,但见她们安静沉默,种禾收割,勤劳而敬天,她也不得不佩服。

  她安心的去接受这儿的蛮荒,却看不惯那怪怖的骷髅头,也闻不惯他们喜吃的鹿胃中半消化的百草膏。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迟风要娶她!整日整晚大哥都护著她,不让迟风接近,直到必须各自回屋为止。

  她聆听著夜里细微的风吹草动,突然,由某处传来薄铁片就口所发出的铮铮声。此乃大员人的口琴,是男女幽会的暗号,未婚即同宿双飞,在汉人社会是沉江绞杀的通奸罪,但在东番地却是婚嫁传统的过程,这又再一次颠覆了燕姝仅知的封建观念,也算开了眼界。

  正想翻个身,隔壁竹席上的女孩却用力的推她,并指著竹屋外。

  燕姝不懂,半爬著出来,又被人由背後抱起。

  太多次了,太熟悉的气味及劲道,是迟风!其实她也有预感他会来,只是没想到他竟用东番土民的方式。

  月照得壤树和近车都亮著银辉,他轻飞无声,她也似浮在如水的夜色中,直至入林的深处。

  他将她放在一枝横出的树干上,凝视那秀净的脸庞,恨不得学大员习俗,让生米煮成熟饭,那她就永远属於他了。

  那黑濛濛之处有窸窣声,燕姝问:「那是什麽?」

  「鹿群吧!东番岛内鹿最多,常在人的四周。」他说。

  「所以港口叫鹿仔港。」她点头,指向东边问:「岛再往里走,又是什麽?」

  「据说是顶到天空的高山,和深至黄泉的谷地,几乎人鸟绝迹,我比较有兴趣是东番的沿岸形状。」他回答。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你不相信是蝴蝶形的。」

  「燕姝。」他的大手握紧她的小手,「跟著我吧!海洋世界如此大,天地是我们的家,我们可以一起探究东番的海岸内陆,我要带你去看我平户有樱花纷飞的家,还有浡泥的大庄园,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如果你胆子够大,我们还能去真腊寻那埋了几百年的宝藏……跟我走吧!」

  他的眼中有著从未有过的认真,声音中漾著从未有过的郑重。

  「我……这从不是我这一生的……目标。」他令她昏眩,口齿不清,又努力的维持镇静说:「为什麽?为什麽是我?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樱子姨希望你娶的是柔顺的江户姑娘,我大哥说你在各港湾都有女人……」

  「别听你大哥胡说!那些女人都只是海洋生活的一部分,她们面目模糊,和我对你的心意不一样。你是永远的,属於我李迟风的妻子,除了你,我不会再想娶任何人!」他略为激动,人也靠近她。

  已是意动,再听见这段话,教她如何不心荡神驰?但她不是寻常女子,有能力自持。燕姝由树干移开,稍离他一段距离说:「我不想当任何人的妻子,自我划下额头这道疤时,就脱下缠脚布,立志不结婚。请你打消这念头吧!我此刻只想回浦口城,过我原来的生活,继续我原来的志业。」

  「什麽志业?一个皇帝封的『观音』,就可控制你一辈子?你就假观音之名,年年迎妈祖,日日混在市井小民间当个女巫士……」他说。

  「不是女巫士!我很认真的在学习,学如何医病解困、如何为人排解纠纷、如何帮助那些虔诚的男男女女。」她有些生气地说:「总比你在海上争权夺利,互相杀伐,当个杀人放火的海盗好吧!我宁可当女巫士,也不愿担海盗夫人之名!」

  「抱歉,是我失言。」迟风急躁地说:「但也不要老说我杀人放火。论杀人,我绝杀不过大明天子;论放火,也没有大明官吏放得多,当我的夫人毫无可耻之处!」

  「又是狡辩!你为何不让『风狼』洗刷掉倭寇的恶名呢?」她此时仍不忘使命,「你在海洋的势力那麽大,何不和官府合作,让沿海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再受蹂躏流离、家破人亡之苦?」

  「我们试过了!你忘了吗?六年前,我的义父是一心想要合作,结果却被大明朝廷将了一军,死得凄惨。朱元璋除了『寸板不准下海』外,还有『海疆为不征之地』的圣旨,凡是海上贸易及征探,对朱家天下而言,都是罪恶和非法,我可不会笨得回陆上自寻死路。」

  「你不肯回陆上,我又不愿到海上,根本毫无婚配的可能。」她哀伤地说:「不要再谈娶我的事了吧!」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大步踏过,这回是握住她的肩,「告诉我,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你呢?你自己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

  他的脸只在寸许之外,浓浓的眼神和山林强大的黑黝,形成一股教人动弹不得的魔力。他的手来到她的胸前,拿著那小金丝笼後,就静止不动。

  他那男人的味道及力量,似澎湃海洋,高遮住天,令燕姝手脚皆软,背後的夜如一堵墙,断了她的退路。当他揽住她的腰强行要吻她时,像是浇灌的热流,由头到脚,四肢百骸,无不在沸腾中,而她的内心更有一把火,让热流源源地不竭止。

  这就是男女夜半的闺房情事吗?她十九年生命,清清白白,从未想过一点肌肤之亲。如今,整个人在迟风怀中,他吻到她细白的脖子,手在玉背摩挲,这就是所谓的销魂滋味吗?

  是东番的月,蛮荒的夜,男女纵情交会的林间,南海沁暖的风情,使父母的期盼,天妃娘娘和靖姑夫人的庄严都遗忘在无际的黑暗中。

  猛地,如霹雳一般,王伯岩手拿大木棒杀劈过来,月光下,真像是鹰枭猛兽。燕姝惊得站不稳,和迟风的缠绵温存也恍惚是梦,不该是她作的……

  「你把我妹妹怎麽了?三更半夜诱拐她,是什麽意思?」王伯岩又叫又跳的,拉著燕姝就到他身後,「我好歹敬你是兄弟,你怎能使这种下流伎俩?」

  「这哪是下流?我们是定情。」迟风笃定地说。

  燕姝真想往地洞里钻,更希望手上有一把刀……有刀又如何呢?自残或抵在迟风的胸口?那身体及心头被他扰起的混乱,令她百口莫辩,无法自明,只能霞焚满面!

  这时,火把纷纷燃亮,寂静的夜充满人声的骚动。燕姝发现林中又走出几对男女,都是习俗默允下的幽会。

  一些大员社妇女叽叽呱呱地将燕姝拉到一旁,而男人们则和迟风来回对话著,最後还哈哈大笑。

  「他们在说什麽?」王伯岩有不祥预感。

  「今晚是定情之夜,明晚是一年中月亮最圆时,大员社要举行盛大欢宴,为定情的男男女女行婚礼,包括我和燕姝在内。」迟风缓缓地说,并微笑地看著燕姝。

  「我根本没有同意嫁给你!」燕姝惊愕地澄清。

  「按大员规矩,亲吻就算。」王伯岩欲插嘴,迟风又说:「你最好别闹事,他们视婚礼为神圣,你若有不敬行为,到时要削人头,我也爱莫能助了。」

  「李迟风,婚配是两厢情愿是事,你不能拿海寇巧取豪夺的方式对我,我不承认,也不会屈服的!」燕姝急急的说。

  「你也喜欢我的吻,不是吗?」迟风淡淡地说,并要妇女们带她回竹屋,「好好准备吧!我的新娘。」

  「造孽呀!我不是说过风狼诡计多端,别和他单独相处吗?你为何不听?」王伯岩对著远去的妹妹大吼,又转头对迟风骂道:「你就非要毁掉燕姝,不达目的不罢休吗?」

  「那整船的货,浡泥的香料园和鸡笼的一半金矿,仍然是你的。」迟风一样是平静的表情,「大舅子,火气别太大,这是喜事,你就好好的享受庆典吧!」

  燕姝几乎是脚不著地,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屋的。从浦口城郊迟风绑架她起,都是亦侠亦盗,没见他杀人抢劫,只知对她这人质还算厚道,甚至有几分倾慕,戒心就渐无。

  今日才见识风狼的狠辣手段,令人措手不及。她原本就不该和他谈,她一个单纯女子,怎斗得过历尽江湖的他?

  又是太自不量力,屡次想收服「顺风耳」失败,反成了他的「夫人」。天妃娘娘,燕姝愚昧无能,意志不坚,该怎麽办呢?

  *        *        *        *        *        *        *

  篝火午后就已燃起数堆,铁片口琴不时嘹响,孩子们早在那儿嬉耍跳舞,唱著呜呜的歌曲。

  燕姝和大员的新娘们坐在大竹屋内,她身上仍穿著倭女服,只在颈间戴著小金丝笼,玛瑙、珍珠、金锁片……林林总总,垂络沉重。发盘高,绾著簪环和翠羽。

  自昨夜「定情」一事,她内心始终无法平复,沉静的能力再也找不回,她不甘这样糊里糊涂的嫁掉。

  竹屋内,王伯岩和兄弟们大嚼大喝,满脸喜悦,已无原先的愤怒,到处说「当迟风的大舅子,他认栽了」。

  燕姝的双手扭绞著,就在方才,她到溪边,伯岩大哥乘机塞给她一块破布,上面有青染汁写的字——

  伺机而动,降俞家军。

  草促成书,燕姝懂了。唯有投降,才能解他们的困。大哥会在一夕间改变主意,必定也是为她的幸福著想。

  地下已放了许多食物,有鹿肉、猪肉脯,甘薯、薏仁、椰子、甘蔗,和充满怪味的百草膏,当然,还少不了大量的酒。

  她看著太阳逐渐西移,染红竹林,鸟如翦影,在云霞里飞翔。忽然,迟风出现在她面前,人蹲著。

  他穿著鹿皮的短衫和短裙,露出矫健的腿和膀臂,头发插上羽毛,胸前挂著贝壳齿骨,脸上画著线条,完全是大员勇士的模样,比平日更蛮悍危险。

  「今晚的仪式只是暂时,我还会在平户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他若无其事的说:「你绝对不会有委屈的。」

  燕姝垂下睫毛,她绝不能露出破绽,要不卑不亢。她说:「汉家婚礼呢?我希望能由浦口故乡风光出嫁,你能做到吗?」  迟风的脸色明显的有些难看,「除了大明土地,你要在哪儿行婚礼都可以。」

  她低下头,半晌无言。

  他拿出一块竹片说:「我今天很高兴,想著就做了一首诗。你知道,我不是做诗的人,不过是抄李白的,再胡诌一下。」

  竹片上有四行墨字,果真是仿李白那首洞庭诗,很生涩,且没押韵格律——

  无烟遥望沧浪分,水尽南天风与燕,日落平沙秋色远,觅得仙姝云海间。

  「怎麽样?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唯一做的诗。」他以讨好的口吻说:「灵感是来自『风与燕』,我以後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而这云海间的仙姝,就是你。」

  不!不许掉泪或动心。燕姝镇静地说:「没想到你的字写得那麽好。」

  「因为我亲生父亲的字极佳,绝不输给进士秀才。」迟风说:「我四岁时,他就教我练字,一丝不苟。我对他很多记忆都淡忘,但一直记得要写一手好字,至少比较像是李家的儿子。」

  她不能再听了,怕会心软。燕姝说:「我此刻仍是不想嫁给你的。」

  「我只想问,昨夜你在我怀里,唇在我唇下,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他问。

  燕姝脸颊通红,老羞成怒地说:「你……只要是你李迟风要的东西,你就非要得到,是不是?」

  「没错。」他收敛目光说。

  「如果得不到呢?」她冷冷的问。

  「我就抢就骗,不择手段。」他说。

  「如果抢不到、骗不到呢?」她又问。

  迟风愣住了,久久才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抢骗不到的东西。」

  「你总是如此自私,只顾自己的利益吗?」她咬牙说。

  「是的。」他定定的看著她,「我在大海上,茫茫无边,有时连方向都搞不清楚,唯一不迷失的方法,就是以自己为中心,满足自己,这是最强而有力的生存之道。」

  好个狂妄骄横的人!但她王燕姝也不是遵守三从四德的人,她也以自己为中心,绝不吃他那一套!

  婚礼开始时,很多男人其实己喝得半醉,大员头目和巫士喃喃行仪的声音根本听不真切。最热闹的是新郎背著新娘,狂跳著舞,又一次一次跨过火堆。迟风玩疯了,燕姝难免感染到他的情绪,有几回都忍不住笑出来。

  他宽阔的背,一直都很稳固,没让她跌落过。

  太阳下山时,灌酒就开始,王伯岩妹夫长、妹夫短的叫著,并猛在迟风竹筒加酒,喝得众人陪著东倒西歪,大家差不多都忘记新娘了。

  燕姝一直尽量靠竹林边缘坐。

  终於,时候到了,王伯岩走过来说:「走!必须在天黑前到鹿仔港外。」

  一阵狂风吹过,兄妹俩刻不容缓,前後跑出大员社的地盘。

  山路迂回,燕姝数不清有多少路,但风声啸啸,速度已是极限,心都快跳出来了,而她老觉得狼在身後,利爪已触及她的恐惧,巨大的树及阔叶都似敌人。

  海湾已在望,泊著几条大大小小的船。路上陡石多,他们到岸边,因为紧张,都是滑滚来的,燕姝的手上甚至多了好几条刮痕。

  王伯岩挑了一条小船,以便於划舟。他取出一块大白布,上头用粗炭写著一个大大的「降」字。

  「你端著高高举起,我来划桨!」他说。

  天色尚未暗,湾面上泱泱地泛著夕光,海天处隐隐栖著几艘大船,旗帜飞扬,那正是他们的目标。穿过这浩淼的水,她就可以避开迟风,真正安全了。

  燕姝举著白布,迎著风,鸥鸟低飞,涣涣桨声在静寂中特别大而惊心,前後、前後、前後……

  突然,划破水流的扬声叫唤传来,「燕姝,回来——」

  她猛地回头,见鹿仔港的沙岸上布满绰绰人影,当然包括不断唤她的迟风。

  「别理他们,继续走!」王伯岩更卯尽全力。

  天呀!他并没有醉那麽厉害,但要找燕姝时,一切已太晚。迟风在几条船上踩来踩去的,竟毫无主意了。

  燕姝的小舟就快出海湾了,往前追必遭俞家军的袭击,可难道他真要眼睁睁的再一次见她消失吗?

  「大哥,要不要用炮来阻止他们?」潘子峰间。

  「笨蛋!你用炮或火铳,明军必也反击,不恰好沉了燕姝的船吗?」迟风止不住怒气说。

  「王伯岩和王姑娘都太可恶了,枉费大哥一片苦心,沉了他们的船也算惩罚。」有人说。

  迟风手一扬,叫道:「不许有任何动作!」

  燕姝的臂膀好痛,终於,看到大船上的军士,他们开始放下梯子。那一刻,她忍不住又回头,东番岛已化入灰蒙中,树林呈层层暗影,一轮又圆又大的月,由东方的天空冉冉升起。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满月,迟风说过。是的,全世界没有比海上的月更美了,如贴到眼前,像可以碰到般的神奇。

  俞家军聚合了愈来愈多的火把,慢慢有欢呼声,「风里观音」回来了,并带著流浪多年的兄长归队。

  溟茫的鹿仔港边,扑通一声,迟风在大夥的意外中潜跳入水。他一直游、一直游,想看得更清楚,确定燕姝平安上船,没有失误。

  他沉入一片芦苇底,燕姝踩索梯,有人扶抱她到船板,然後是王伯岩。叛徒!迟风心中泛过一股悲愤,手扫断大把苇杆,一群栖息的野鸭哗哗飞起,在天空形成一道暗影。

  俞平波必然也在船上,也许正激动地叫「燕殊」吧?!

  哼!浦口城总不远,怎麽也逃不过他李迟风的手掌心。即使燕姝嫁人或入道,仍会是他笼里的金丝燕,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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