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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一个最美的你 第五章



  罗小倩十分遵守承诺,三天之后,她果然搬回家去,结束了两年的独居生活。我在基金会的绘画课,她再也没有来上,所以她答应我的事情,都一一做到了。更重要的是,她再也没有令我为难的表现。那股使我心悸的热情,已经被她隐藏在内心深处。在我的面前,她努力尝试做一个稳重而内敛的大人。

  她开始和我做朋友,并以一个学生的姿态,同我请教绘画的技巧。她时常到基金会来等我,等我下了课,使与我共进晚餐,并带来最近的作品,要我指出缺点,给予指导。

  我很高兴见到她的转变,更高兴见到她在绘书上的进步。我相信慢慢地她就会打开心门,接受真正适合她的男孩,而淡化对我的感觉。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新的学期开始,罗小倩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

  由于学校的某些课程增加,她来找我的时间也明显地减少了。但是她仍时常打电话给我,和我聊天,告诉找她在学校里遇见的趣事。她似乎开朗活泼了些,这是我最乐意见到的事情。

  没有了小倩的困扰,我的生活很快地恢复了平静。画画、上课,上课、画画,在不知不觉闲,夏日的脚步逐渐远离,初秋凉爽宜人的风已回旋在枝头。

  这段旦子以来,我尽量避免和唐菱碰面,即使由于工作的关系,不得不见面,我依旧小心翼翼地维持著适当的距离。我克制著自己的感情,保持著清醒的头脑和理智。我已经是个三十三岁的男人,而非十三岁的毛头小子,到了我这把年纪,世事的是非对错、该与不该,都已经有了清楚的判定标准。

  我知道我不能放纵自己的心,那将会使自己和唐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如果能够的话,我希望能完全避免和她见面,因为她对我的影响力一天大过一天,即使只有一眼,也足以令我心猿意马,意志动摇。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我必须在我的理智消失之前,解决这件事情。

  我曾经尝受过妻子投人别人怀抱的痛苦,绝不能让罗汉钦也遭受同样的打击。

  我考虑辞去这代课老师的工作。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已盘旋良久。但是我始终犹豫,迟迟没有提出来。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知道基金会找不到适当的教师来教这门课程。由于编列的经费有限,给予老师的酬劳相对减少,在这样的条件下,想要找到既有爱心又负责任的教师,自然不容易。

  但是,我内心的交战旦益激烈,对于每一次会见唐菱,都抱著既忧且喜的心情。就像现在,我抱著一大叠图画纸,缓缓地走向她的办公室,情感与理智同时在我的心中纠缠,我费了很大的力气,仍难以平息心中起伏不定的波涛。

  我每走一步,就越接近她;越接近她,就越痛苦,心中的交战也就更加激烈。

  “嗨!”一只大手突然拍在我的肩膀上。“老兄,下课啦?”是张凯文的声音。

  “是啊?!”我回答。

  “你要去哪里?”

  “把这些孩子昼的图拿去给唐菱,顺便报告学生们这一周来的情形。”

  “怎么垂头丧气的?”张凯文奇怪地说:“从来没见过你走路这样没精打彩的,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摇头,笑一笑,“你怎么还没下班?”

  “今天加班。”他说,“我还要研究两个新到的个案,必要的话,今天晚上就去拜访他们。”

  “辛苦你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向阳基金会上上下下,个个都是价得表扬的社会工作人员,你们的服务精神实在感人。”

  张凯文推了推眼镜,说:“我喜欢这个工作,就算辛苦一点也无所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佩服罗先生的为人,我们不计较薪水,不计较工作量,只是……”他突然皱起了眉头。

  “只是什么?”

  张凯文忧虑地说:“只是听说最近我们的财务状况出了点问题,情况好像不太妙。”

  “哦?”我惊讶地问:“有这回事?”

  “会计组的同事说,我们已经连续好几个月收支不平衡,再这样下去,恐怕连我们的薪水都会发不出来了。我们的薪水发不出来还是小事,严重的话,基金会恐怕要面临结束的命运。”﹂“有这么严重?”我的眉心也跟著打结。

  “唉!”张凯文不胜感慨地说:“这种杜会福利工作本来就是亏本的工作,不但要付出许多的心力,在经济上更要时常面临窘境。尤其像罗先生这种做法,迟早连老命都会赔进去。”

  “怎么说?”我问。

  张凯文摇头说:“他不仅在精神上、心理上帮助那些孩子,就连在金钱上,他也毫不吝啬地资助他们。听说他曾经在私底下透露,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要把名下的财产变卖掉,以渡过难关。”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方法,“现在社会上不是很流行爱心活动吗?为什么不干脆向企业界募款?我相信应该就能够解决困难才是。”

  “罗先生一直不愿意这么做。”张凯文无奈地说:“向人伸手要钱,会让他感觉像个乞丐似的,他做不来。”

  我望著手上的大叠图画纸,沉思了起来。

  “喂!”张凯文问:“我听说罗先生的女儿罗小倩非常喜欢你,有没有这回事?”

  “你听谁说的?”我连忙说:“根本没有追回事,你别胡说!”

  我深深明白谣言的杀伤力,尤其对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而言,任何捕风捉影的说法都可能造成某种程度的伤害。

  “我不过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张凯文笑著说,“我想是因为她时常来找你,所以才有这样的说法。”

  我解释说:“她来找我,主要是为了绘画上的问题,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张凯文耸耸肩说:“我也觉得她太年轻了,不合适你。说真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过去的遗憾就让它过去吧,不要让它成为一种阴影。如果有合适的对象,不妨考虑再婚。”

  再婚?合适的对象?我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我的第一任妻子,只爱工作不爱我;而现在我所爱上的女人,则已经结了婚。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我得到合适我的女人?

  “你笑什么?”张凯文怀疑地问,“希望你再婚有什么好笑的?”

  “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得了婚姻恐惧症吗?”我说。

  “别说这样的丧气话,一次失败了,下次还可以再来。”张凯文鼓励我,“难道你打算就这样打著光棍,直到白发苍苍、齿牙动摇吗?我告诉你,年老力衰的单身贵族可没什么好羡慕的。”

  “唉!”我不耐烦地说,“我的闲事你少管,莫非你打算去了基金会的工作之后,改行当红娘吗?”

  “嗯!”张凯叉点头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谢谢你的提醒!”

  “我不跟你胡扯。”我转身举步,“快去加班吧!还忤在那里做什么?”

  我将张凯文抛在后头,走近唐菱的办公室。站在门前,我暗暗地作了深呼吸之后,方才伸手敲门。

  “请进!”她的声音似优美的音符般,轻轻柔柔地自门内流泻出来。

  我推门进去,乍见她,仍然止不住心头狂跳。

  她今天穿一件黄绿色的歌绸衬衫、淡黄色的长补,腰间系一条柠檬绿的丝带,显得十分清新娇柔。

  呵!她还是这么地美,美得纤尘不染,美得毫无瑕疵,不论我见过她多少次,每次都有相同的震撼。她的气质是如此地清纯高雅,神情永远恬静自然,而那乌黑的双眸,是波纹不生的古井水,光滑如镜。

  当我们的规线相交,她的眼里暮然掠过一抹痛楚,平静的水面乍然激起了沥漪,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我的心猛然紧缩,全身的血液霎时为之凝固。

  她为什么痛苦?是因为我吗?难道她和我一样,正受著难以言喻的煎熬?是我眼花?或者只是我的想像?

  当我正想捕捉她最细微的神情,波动的水面却很快地恢复了平静,似乎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

  “这就是孩子们这星期的成绩吗?”她接过我手中的大叠图画纸,语气平和稳定。

  “哦,”我显得有些狼狼,“是的,这个星期是自由创作,有几个特殊情况,我必须问你说明一下。”

  “是哪几个特殊情况?”她问。

  我抽出几张画,强迫自己以最早稳的声调逐一说明,“这张是张克强的作品,他以前喜欢用温暖的灯黄色,最近却突然喜欢用刺眼的鲜红及纯然的黑色。你看!”我指著图画说,“他画的小溪里流著红色的水,而天空中的太阳却是黑的。这是一种异常的表现方法。我注意到,他最近的情绪似乎不甚稳定,时常迟到早退,显得十分焦虑不安。对于这点,你们必须特别注意。”

  “嗯,我会特别注意。”唐菱点头说。

  我又翻到第二张,说:“这张是林晓文的作品,她最近不太开朗,上课也不像以前有精神。你看,图画中的人物有点扭曲变形,用色也趋向沉郁,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按著我又向她说明了几个个案的情形,以做为他们辅导的参考。

  “这个星期,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最后我做了结语。

  “谢谢你!”她感激地望著我,“你是个非常尽责的老师,我听说学生们都很喜欢你,这两个月来,你帮了我们不少忙。”

  “快别这么说,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诚挚地说,“既然接下了这个工作,我就会尽力做好。重要的是,我喜欢这些孩子,他们个个都很可爱。”

  “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商量。”她说,“昨天我接到刘老师打来的电话——他就是原来上美术课的老师,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但是体力仍然不是很好,所以没办法回来上课。他已经向我表达了辞意,希望我另外找人接替他的职务。”

  “他决定辞职了?”

  “是的。”她按著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这两个月以来,你的绘画课非常受孩子们的喜爱,你是个好老师。”她望著我,眼里充满了期待,“我希望你能够继续教下去,好吗?”

  “我……”我犹豫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很为难,是不是?”她轻轻地问。

  我沉默著,没有说话,我甚至不敢看她,深怕理智的防线再度崩溃。

  “你不愿意留下来?”她在低低地叹息。

  她的叹息声,几乎揉碎了我的心。

  “唐菱,我不能留下来。”我痛苦地说。

  “你不愿意见到我?”她的声音更加地微弱。

  在她的眼里,明显地写著绝望与哀愁,她的忧伤、她的落寞,是那样猛烈地震撼著我的心,我暮然激动了起来。方才不是我眼花,她的痛苦的确是为了我,她渴望见到我,就像我渴望见到她一样。

  “唐菱……”我伸出手去,想要抚平她的哀愁,但是罗汉钦的影子突然闯进我的脑海里,于是所有的激情在刹那间全部化为愧疚与叹息。“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颓然地放下手。

  “请你留下来,好吗?”她要求著。

  “唉!”我又是一声长叹,“好,我留下来。”

  我怎能拒绝她的要求?所有曾经有过的决心,在她期待的眼神下,早已化为乌有。在我的内心里,始终潜藏著的那股强烈的渴望,那被强大的理智压抑著的渴望,此时化成了一股激流,在我的胸中汹涌流窜。

  我渴望见到她,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我是多么渴望能够见到她,即使只有一眼也好。

  只要一眼,就能够填补我那空虚的心灵;只要一眼,就足以排遣我满心的寂寞。

  “谢谢你!”她抬起眼来,掩不住嘴角欣喜的轻笑。

  呵!她的笑容是如此地笑,美得令人眩惑,令人心醉,这朵迷人的笑容,因我而绽放,我的胸臆之间,不由地涨满了一种酸酸楚楚的感动与柔情。我神思恍憾地望著她,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

  唐菱!唐菱!我要牢牢地捕捉住她这一刻的美丽,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裹。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她首先打破沉寂。

  “什么?”我没听清楚她的话。

  “今天晚上,汉钦想要请你吃饭,你有空吗?”

  “请我吃饭?”我问,“为什么?”

  “为了感谢你对我们的帮助。”她说,“因为你的劝说,小倩才会答应搬回家去,这阵子她和汉钦的关系已经改善许多,心情也明显地变得开朗乐观。这一切都得感谢你,若不是你,他们父女之间的僵局恐怕永远也无法打破。”

  “不用谢我,这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你和罗先生努力的成果。”

  “不,应该归功于你。”她说,“小倩的个性很倔强,但是她却愿意听你的话搬回家去,这件事汉钦一直对你非常感激。今天他除了要向你表达谢意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哦?”我问:“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要当面告诉你。”她轻轻一笑,“你愿意赏光吗?”

  这还用问吗?我根本没有能力拒绝她。

  十分钟之后,我坐上她的车子,离开了基金会。

  我坐在她身旁,闻著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感到一种恬淡的幸福。

  她是一个奇异的女子,有著令人难以理解的魔力,搅动我的灵魂,翻起滔天巨浪,却又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稳定力量,平息我沸腾的心绪。

  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其余的女人;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就算牺牲所有,也是值得的。

  当车子逐渐离开台北市区,我终于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问,“唐菱,我听说基金会目前有一点财务方面的困难,有没有这回事?”

  她不疾不徐地跺下煞车,将车子稳稳地停在斑马线前,转过脸来说:“是的,我们目前的确有一点困难。”

  “情况严重吗?”我问,“会不会影响基金会的工作?”

  她微微地蹙起眉头,眼中布满忧虑之色。“现在还很难说,过去我们也曾多次遭遇危机,还好都能安然度过。这次……”

  “这次怎么样?”我急忙问。

  “这次我实在没有把握,能不能像前几次那样幸运。如果撑不过去,基金会的工作势必会受影响。”

  她的忧虑紧紧地址动了我的心弦,我忍不住冲口而出,“需要多少钱才能渡过难关,我愿意——”

  “不!”她立刻拒绝,“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不能接受你的帮助。”

  “为什么?”她的拒绝使我难受。

  “你已经帮了我们许多的忙,我们不能再接受你的资助。”

  她的坚持使我沉默,我们之间对这件事的讨论仅到此为止。

  “小倩和你之间的情形,有没有稍微改善?”我换了一个话题。

  她无奈地摇头说:“情况已经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依然非常遥远,她对我还是无法谅解。”

  “你们之间,究竟存在著什么样的误会?”我忍不住探问。

  “我们之间所存在的心结,并非因为误会。”她的嘴角泛起一抹凄凉的微笑。

  “就因为她始终反对你成为她的继母?”

  “不!”她说,“最主要的原因,是汉钦的双腿。”她的声音微微地发颤,显出难得的激动情绪。“汉钦因为我而残废,这就是小倩始终不能原谅我的原因。”

  她的痛苦像利针一般穿透我的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小倩曾经说过的话,终于在唐菱的口中得到证实。这件事必是她心中极大的伤痛,那痛苦之巨大,使得她再也无法维持冷静的外表,而失去了原有的镇静。

  “对不起!”我抱愧地说:“我不该探问你私人的事情。”

  “没关系。”她的声音在短时闲内已经恢复平静,“我知道你是基于关心。”

  她知道?她懂得我的心意?不需要言语,不需要交谈,她已经听到了我心底的声音?我的心因为她的了解,而感到雀跃不已。

  车子不断往南而行,进入新店山区,大大小小的山峰在远处层层叠叠,山坡上大片的芒花,沐浴在夕阳余晖中,风一吹,便翻滚成金色的波浪。

  不久,我们爬上一个小山坡,停在一栋乳白色的心洋房前。

  “就是这里。”唐菱熄了引擎,说:“下车吧!”

  我下了车,站在屋外,打量著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栋精巧的两层楼建筑,垂挂著深绿色窗帘的玻璃上,正反映著灿烂的夕阳光辉,朱红色的栏杆圈围著二楼的阳台,阳台上的几个盆栽里,盛开著一朵朵鲜黄色的菊花。门前的一棵玉兰树,长得十分高大,浓密的枝叶间,仍隐约可见许多米黄色的小花朵,空气中弥漫著玉兰花特有的香甜气息。

  小小的山坡上,绿草如茵,绿树成荫。门前的小径两旁,枫香树夹道林立,紫色的醉浆草花像一颗颗可爱的心星星,闪烁在绿色的草地上。

  “这里的环境不错。”我说。

  “是啊!”唐菱点头说,“这裹远离尘嚣,空气新鲜,正适合汉钦养病。”

  她按下门铃,一个身材矮胖、面目慈祥的中年妇人前来开门。“小菱,回来啦?”

  唐菱为我介绍,“这是杨妈妈。”

  杨妈妈就住在附近,她的独生儿子曾经接受过向阳基金会的辅导,因此走上正途,她对罗汉钦充满了感激,于是自愿甫来帮佣,负责罗家的三餐和打扫工作。

  “杨妈妈,小倩回来没有?”唐菱问。

  “还没有。”杨妈妈关上大门,说:“不过我想大概快了,她今天上午出门前,还特地交代我,别忘了煮她最爱吃的粉蒸排骨,她要回来吃晚饭。”

  我们经过一个小小的日式庭园,进入屋内,首先殃入眼帘的,是一个布置得十分简单朴素,却又不失典雅浪漫的客厅,质朴的原木家具、晕黄的灯光,营造出属于汞的温馨气氛。

  唐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必定非常地幸福快乐,我因此而觉得欣慰。

  “老陈正在帮罗先生按摩,我去告诉他,你回来了。”杨妈妈说。

  经过唐菱的解释,我明白老陈是罗汉钦的长期看护,也算是这个象的基本成员。

  我的目光轻轻掠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墙上的一幅画上。

  “那是你的作品。”唐菱说,“小倩从她住的地方搬回来的。”

  那是一幅以海洋和船只为背景的水彩画,我还记得写生的地点是在东海岸。

  “这幅昼,我一直不甚满意。”我指著书的右上方说,“这里的光影处理得不理想。”

  唐菱笑著说:“虽然你不满意,但却是小倩最喜爱的一幅画,她天天拿布擦拭,一点灰尘也不许沾上。”

  不知怎的,一想起小倩珍爱我的作品的模样,我的心便不由沉甸甸的,再也轻松不起“振刚,你来了!”罗汉钦的声音在我们的背后响起。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推著轮椅,缓缓地从里间走出来。这个人,想必就是老陈了。

  轮椅上的罗汉钦虽然满脸愉悦的笑容,但是我却深刻地感觉到,他似乎又苍老了不少。

  记得上次和他见面,是一个月前的事,才短短的时间,他额上的白发增加了,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凹陷的脸庞显得十分疲惫。

  “我要好好地请你吃一顿饭。”他高兴地说,“谢谢你把小倩劝回来,让我们父女俩能够再度团聚。”

  “罗先生,千万则这么说,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事。”他的感谢,我受之有愧。

  “我知道我没看错人。”他呵呵笑著说:“我能够认识你,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我没这么好,是您过奖了。”

  “你好不好,我心里清楚。”他转头问唐菱,“小倩回来没有?”

  “还没有。”唐菱回答。

  “振刚,”他对我说,“今天请你到家里来,除了向你致谢之外,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全力以赴。”我说。

  他望著唐菱,眼里有著温暖的笑意。“我想请你为小菱画一幅像。”

  我和唐菱互望著,在彼此的脸上看到同样的疑问和惊讶。

  罗汉钦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要求?莫非他已警觉出我和唐菱之间那抹似有若无的情怀?

  “这……”我不自在地交握十指,上身前倾,疑惑地问:“为什么呢?”

  他望著身旁的唐菱,轻拍她的手背,眼里有感激,还有更多的心疼。“自从我的腿受伤之后,小菱便一直在我的身边照顾我。这七年来,她为我付出了青春和许多的心力,在她的生活里,除了我,再也没有别的,她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没有假期,她全心地照顾我,舍弃了她应该享有的青春欢笑,我对她一直很过意不去。”

  “汉钦,不要这么说,你的腿完全是因为我——”唐菱的眼里泛著泪光,满心歉疚地“不!”罗汉钦截断她的话,“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罗汉钦造一席话,教我感动莫名。我想起了自己对唐菱的爱恋,觉得更加羞愧。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无尽的关爱,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

  “汉钦……”唐菱还要说话。

  “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他转向我,说:“几个月前,我终于说服她走出这个家,到基金会上班。我恨高兴她喜欢这份工作,许多孩子在她的辅导下,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下个月就是她的生日,为了感谢她这几年来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想送她一份礼物,那就是你的亲笔绘画。”

  “这……”他的请求,使我十分为难。

  如果我答应为唐菱绘像,势必会增加我们俩相处的时间,这是我的理智所不容许的事“振刚,请你答应我。”罗汉钦热切地望著我近乎祈求地说:“你是我最欣赏的画家,我相信只有你才能确切地捕捉小菱的风采神韵,只有你才能将她的美完全地呈现于画纸上。”

  “汉钦,”唐菱说:“这阵子我们有几个新个案,我恐怕没有时间。”

  “没关系。”罗汉钦说:“尽量把工作交给辅导组其他的人员去办,挪出时间来,让振刚为你画一幅画,就算是你给我一个表示心意的机会。”

  唐菱将眼光投向我,眼中的神情复杂难解。

  “振刚,你不会教我失望吧?”罗汉钦注视著我,恳切地说:“请你为我拨出时间来画这幅画,好吗?”

  我考虑又考虑,最后终于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他的目光是如此地迫切,他的语气又是如此地诚挚,我如何忍心教他失望!我暗自下了决心,要画出最美的唐菱,就算是我送给他们夫妻俩的礼物。

  “太好了”罗汉钦笑颜逐开地说:“等你完成这幅画之后,我要将它挂在屋里最明显的地方,让每个进来的客人一眼就能看见。”

  他的喜悦并没有感染唐菱,只见她微微地蹙起眉头,眼里有几分傍徨和忧虑。

  她为什么如此不快乐?雏道是我的决定使她忧虑吗?她也和我一样,害怕自己、不信任自己吗?

  就在我沉思之际,门铃响了起来。

  “一定是小倩回来了,我去开门。”唐菱站起身说。

  果然是小倩回来了,她踏入客厅,一眼便见到我,不禁喜出望外,“赵大哥,你怎么来了?”

  “是爸爸请他来的。”罗汉钦说:“振刚帮了我不少忙,我想请他吃顿饭,聊表谢意。”

  “赵大哥,你来得正好。”小倩蹦跳著来到我面前,将我自沙发上拉起来,“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东西?”我问。

  她今天穿一件蓝色的T恤,配上白色长裤,浑身散发出年轻人特有的青春活力。

  她天真愉悦她笑著,忽略了我语气中的犹豫。“你跟我上楼去看就知道了。”她拖著我直往楼上走。

  “小倩,就快吃饭了,有什么事等吃完饭再说吧!”罗汉钦说。

  “我们马上下来,只要十分钟就好。”她拉著我的手,“走嘛,赵大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我无奈地跟著她上楼。

  “赵大哥,这是我的房间。”她打开通道尽头的房门说:“请进。”

  我走了进去,她反手将门关上。

  “你要送我什么东西?”我问。

  她忽然揽住我的脖子,收敛起笑容,深情款款地说:“那个东西就是我,我要将我自己迭给你。”

  “什么?”我几乎惊跳起来,“小倩,别开玩笑!”

  她忽然噗哧一笑,放开了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嘻笑著说:“赵大哥,我又不是母老虎,你干嘛害怕成这样?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紧张什么!”

  我不禁于了口气,责备她,“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开玩笑?”

  “轻松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她耸耸肩,说:“你老是这么严肃,像个小老头似的。”

  “我本来就不年轻了。”我笑著说。

  “不!”她摇头,“你一点都不老,如果你的神情不那么严肃老成,说话不那么老气横秋的话,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的样子。”

  “那也不过是个样子,和事实一点也不相符。”我说。

  “你为什么非得把自己说得这么老?”她噘著嘴说:“是不是这样才能显出我的年纪轻,和你一点也不相配?”

  “小倩,你说到哪儿去了!”我环顾四周说:“你到底要让我看什么东西?”

  提起她要送我的东西,她的眼中立即充满了喜悦。“嗯,就在这里。”

  她轻盈地转身,右手一扬,掀起身后的一块黑市,黑市底下是个画架,书架上摆著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彩盏。

  画中的主题是海边的黄昏。橙红色的夕阳染红了西天的云彩,洁白的沙滩上站著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那男子身材修长,面目虽模糊,但大致的轮廓却仍清晰可辨。

  “你画的是我?”我问。

  “不错,”她笑著说:“我画的是你。怎么样?画得好不好?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会尽量修改。”

  我定睛一瞧,但见画中的我独自伫立在海滩上,遥望著远处的海天一线,海风卷起我大衣的下摆,拂乱了我的头发,苍茫的暮色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孤独的我站在无人的海边,显得更加孤独。

  追幅画勾起了我的回忆,那天在垦丁海滩的情景再度浮现眼前。那时的我正处于生命的最低潮,心情沉落到谷底,觉得了无生趣。小倩将这样沉郁、寥落的心情,全部绘进了这幅画里,这满纸的苍凉,简直就是我当时心情的再现。

  在赞叹之余,我感到十分惊讶。对于我的心情,小倩竟体会得如此透彻。这个小女孩的心灵深处,仿佛隐藏著一面放大镜,专门窥探我的心思。

  “你觉得怎么样?”她急著想听取我的意见。

  “你画得很好。非常传神。”我说,“你有与生俱来的才气,继续努力,假以时日,将会有一番成就。”

  “真的吗?”小倩欣喜地笑了,嘴角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你没骗我?我以后也可以成为像你一样的画家?”

  “不!”我说,“你不会和我一样,你会比我更好。”

  “我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她雀跃著,像个孩子似的。“以后我会加倍努力。赵大哥,我要为这幅画取一个名字。”

  “哦?”我好奇地问:“什么名字?”

  “我要把它题作:〝中年男子的寂寞〞。”她得意地仰起脸来望著我,“你说好不好?”

  “中年男子的寂寞了”我摇摇头,觉得啼笑皆非,“倒是满切题的。”

  “如果你没意见的话,我们就这么决定了。”她笑问:“你喜不喜欢这幅画?”

  “喜欢。”我点头说。

  她将手按在胸口,欣慰地说:“我这阵子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这幅画花了我好几个礼拜的时间,等我把这里的岩石和海洋画好之后,我要把它送给你,做为我们相识的纪念。我要你永远记得,我们是在海边认识的。”

  “相识的纪念?”我疑惑地看著那幅画,“这海滩上只有我,并没有你呀!”

  “我在你的背后看著你,你并不知道,所以画面上看不到我。”她嘻笑著说:“这像不像脑筋急转弯的答案?”

  我看著她愉快的笑容,不由受到了感染,严肃的神情也放松不少。“谢谢你的礼物,我会好好珍惜。”

  她望著我,眼中飞扬的神采在刹那间被沉稳的深情所替代,“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她的神情十分落寞。

  她的表现令我不安,我原以为她对我的感情,已经随著时间逐渐淡去,没想到依旧浓“小倩,你不快乐吗?”我问。

  “不,我很快乐。”她笑得勉强,“爸爸对我这么好,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唐菱虽然不讨我喜欢,却她始终对我很好,不论我怎么挑剔她,她也不会生气。大家都对我这么好,我还有什么好不快乐的?”

  “你不喜欢搬回家来吗?”我担心地问。

  她摇摇头,说:“我早说过,我会搬回家来,完全是为了你,我会变得比较开朗,也是因为你,我希望你会因为我听话而更喜欢我。”

  一丝苦涩自我的心底泛了出来,我叹气说:“小倩,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仰起睑来,痴痴地望著我,“我知道你到现在都没有女朋友,只要你还没有女朋友,我就有希望,对不对?”

  “小倩,”我为难地说:“我早就说过——”

  “我知道。”她截断我的话,“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就算是我的梦想吧,也请你让我保留,好吗?如果你连这点希望都不给我,我会活不下去的。”她低下头去,声音哽咽。

  “小倩!”我按住她的肩头。

  “赵大哥!”她扑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我,“请让我爱你,好吗?你不爱我没关系,只求你让我爱你,好不好?”

  她的泪水沁湿了我的衣襟,她的请求像铁锤一般重重地敲在我心上。

  “小倩,”我轻轻地拉开她,坚决而平静地说。“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听我的话,把你的注意力逐渐地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如果你愿意打开心门,我相信很快就会遇到你喜欢的男孩子。”

  她很快地擦干眼泪,神情阴郁地说:“对不起,赵大哥,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过。”

  她背过身去,肩膀犹在微微地抽动。

  对于她的痛苦,我虽于心不忍,却是无能为力。

  “小倩,多陪陪你父亲。”我说,“把你对我的注意力,放一些在他身上,他年纪大了,一天比一天衰老,也一天比一天需要你。”

  “他不需要我,他有唐菱。”她的声音冷而硬。

  “小倩……”

  “不要说了。”她转身就往门外走,“我不想谈这个问题,我们下去吃饭吧!我肚子饿死了。”她不理会我,迳自走了出去。

  我望著她佯装坚强的背影,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到万般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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