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老爷大病痊愈后,整个人似乎变得柔和了。犀利眼神虽在,却不若以往来得压迫逼人。
以往总是忙于奔走各处的他,现在以身体欠佳为由,推却许多工作,并将名下较分散的养蚕场、丝绸庄与染坊,以拆帐的方式和朋友们共同经营。
虽然营收不若以往来得丰硕,但大老爷却明显地轻松许多,也不必再为生意汲汲营营、疲于奔命了。
而在邢府大部分的时间,大老爷多逗留在「檀鸢阁」,陪著残缺的小小姐、小少爷和新夫人。
邢府开始有了笑声与嬉闹声,除了大老爷的改变,小少爷与小小姐更是笑颜常开,让整个邢府「活」了起来。
「梅歆……要吃酸梅糕……」梅歆伸手抓向桌上的点心。
邢天放感动不已,现在的梅歆,竟然已进步到可以用完整的字句,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看得出久久花了非常多心思在照顾她。
「梅歆,你就别吃了吧!瞧你现在脸圆得跟啥似地,当心以后变成大母猪。」邢梅缘耻笑她。
梅歆鼓起双颊,气嘟嘟地说:「哥哥……讨厌,梅歆不喜欢……」
以往的她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外人的话语充耳不闻,只会哭哭闹闹,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回嘴,惹得众人都大笑。
「爹啊!听说您认识长安城的大才子,可否带梅缘上门拜访?」邢梅缘渴切地说,小心脏砰砰直跳。
这是他第一次对爹提出要求,他好怕爹会拒绝,但是久久告诉他要鼓起勇气开口,不开口,永远得不到任何回应。
所以他开口了。即使被爹拒绝又如何?毕竟他曾努力过。
「喔!梅缘长大了,也有仰慕的对像了。」邢天放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在微笑状态。毕竟冷脸摆了十多年,说要改也没那么快。
「是啊!我最欣赏岑先生的诗文,豪迈奔放、自由不羁,还有袁先生的……」
一提到自己仰慕的诗人,邢梅缘滔滔不绝起来,听得邢天放连连颔首。「那你想先见哪一个?」
「当然是岑先生……」邢梅缘一顿,脸突然涨红起来。「您答应了?爹。」
「我想不出该拒绝的理由。」邢天放微哂。
邢梅缘猛地一跳,乐得哈哈大笑两声,说道:「这下我可赢了吧!我得去告诉那家伙这个消息,气死他。」
说完便向邢天放和久久揖了揖,接著转身跑掉。
望著他兴冲冲离去的背影,邢天放有刹那怔仲。这孩子,竟然在他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幸好自己还来得及进入他的心里,陪他抓住童年最后的尾巴。
这都是久久的功劳啊!不过说来奇怪,今天的久久怎么如此安静?太不像她。
只见她低垂细颈,神情严肃,像是在考虑重要的事情似地。
大掌抚上她的柔荑,惹得她俏睑一红。
「大老爷……」她呐呐地叫。
「在想什么?」
「我在想……」凝视著满嘴糖糕的梅歆,她温柔的伸手帮她拭去,动作是如此地自然,没有一丝一毫勉强。「梅歆腿的事……」
「她能走?」邢天放疑惑地问。
「我问过大夫了,其实梅歆当初的腿伤早好了,她不能走,许是心理因素。」知道邢天放的疑惑,久久续道:
「有可能是当初落湖的印像太可怕,以至于梅歆不敢再下地,深怕又经历同样的事情,所以干脆不走。」
「难道没有办法了?」
「我也在努力,梅歆这病已经好几年,若再拖下去,我怕时间一久,她的腿会坏到真得不能再下走了。」
望著邢天放忧心忡忡的脸,久久迟疑地说:「其实我有一个办法……但不是很妥当。」
邢天放疾声问:「你说!」
「让梅歆下水……」话还没说完,便被邢天放打断。
「不成,她既然怕水,怎么还用这法子。」
「可是……」久久赶紧说道:「这办法虽然危险,但却是唯一的办法。梅歆身子不好,腿又无力,让她在水里不但可以练习走路,对腿的伤害也没有那么大。」
「太危险了,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我不想冒险。」邢天放坚持。
「我会在旁边陪她,保护她的安全。」
「你?」邢天放想起她当初落井的糗样,忍不住笑。
「你能保护的了自己已是很好。」
「大老爷……」久久不依。
「还叫我大老爷?」邢天放突然敛起笑容,很温柔、很温柔地看著她。「不要大老爷,不要是主子,你不是只想唤我的名,被我疼爱吗?」
惊讶地凝视他英伟的面容,一股热气慢慢地往上冲。
「你……你都听到了?」
「是的,我都听到了。」抬起她小巧的下巴,他轻轻地,小心地吻了吻她柔软芬芳的水唇。
「别再叫我大老爷,你是我的妻,叫我的名字。」
酸意直冒眼眶,久久的鼻子像是被人殴打一拳,又酸又苦又涩,然而心里却涨满了无限大的幸福。
她哽咽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遇见你之前,我也早断了爱人的念头,因为那些来来去去的肤浅女子,并不值得。她们嫁入邢府,只因为贪恋荣华、爱慕虚荣。对我、对梅缘、梅歆,没有丝毫真心。」
将她轻轻揽在怀中,感受她柔软的小身子,和身上散发的淡淡清香,邢天放感到无限满足。
「在第三个妻子身亡后,我已经对女子失望,不再想娶亲的事了。然而,在一个有风有雪的下午天,却教我碰上了一个特别的女子。
她貌不出众,却心地慈悲;她个性强悍,却细心体贴;她身型瘦小,却背负起整个家的责任。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样一个女人,或许是很适合我的。说也奇怪,我没有特地寻她,她却自己走到我面前来。」
是小缘……都是因为小缘啊!久久又哭又笑,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大掌。
「原本我对她不甚在意,反正只要好好照顾梅缘梅歆,她爱怎么样我也不理。只是她实在太可怕,三番两次闯祸,却又能够化险为夷,这让我实在忍不住注意起她来。」
「所以呢!」久久小声地问。
「她悄悄地进入我心里,我却没发觉,直到那天她又闯了祸,烧了厨房。那时我才猛然惊觉,我多么怕失去她,就像当初……当初……」
痛苦的回忆如排山倒海,猛地涌上他的心头,他喉咙发热,再也说不下去。
感受到他轻颤的身躯,久久反手环住他,像在哄小孩子似地,低低的、柔声的安慰。
「已经过去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你,有我、有小缘、有梅歆,我们不会再离开你,别再害怕了。」
将她的小身子紧紧纳入怀中,他抱得那么狂、那么紧,似乎怕手一松,她就会化成一缕轻烟,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你真的愿意爱我?」他颤抖地问。
「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我,早就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心了。」轻声微笑,她害羞地将脸埋入他颈项间。
邢天放笑了,内心感到既迷惘又温暖。这种陌生的感觉,原来可以教人如此幸福。从前的他,真的错过太多太多了。
当两人沉醉在浓浓的甜蜜里时,不远处,却有一双忿恨而怨怼的眼眸,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眼前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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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梅歆小心地抱上椅子,确定她全身都穿戴妥贴了,久久才推著她步出「檀鸢阁」。
多可惜,没想到他竟不同意她的方法,让梅歆下水试试看。久久不是不明白他的顾虑,只是完全不试就放弃,未免可惜。
不知不觉,两人来到湖边,原本拿著胡桃在玩的梅歆,立刻一顿。只见她面色变得惨白,突然就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乖乖。」久久赶紧哄哄她,拿出怀里的人偶吸引她的注意。「梅歆梅歆,看娘手上是什么,好好玩喔,别哭了。」
梅歆不为所动,仍是哭闹不止,一边还紧张地抓住她的衣裳和袖子。
久久无奈,只好将她推离湖边,以消弭她的不安。
「看来还是不行呵!梅歆太怕水了,连沐浴都会哭闹不休,这得怎么办呢?」正在苦思之间,忽然一个小丫头匆匆忙忙地来了。
「夫人,厨房的嬷嬷找您。」
老太婆嬷嬷?久久灵光一闪。她年纪大阅历多,或许有什么好方法也说不定。
本想将梅歆嘱咐给眼前的丫头,又觉不放心。恰巧水颐领著一群长工自不远处走来,她连忙出声唤住。
「水颐姊姊。」
水颐一听,立刘满脸笑意地过来,见她梳起妇人髻,眸中透出复杂的神色,随即又不著痕迹的隐去。
「夫人有何吩咐?」
「我赶著去见嬷嬷,你可以帮我看著梅歆吗?」她不好意思说不放心其他人。
「自然是可以,小小姐在夫人还未进府之前,一向都由我负责照料。」水颐笑说:「夫人您忙去吧!这里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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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岑先生真是太精采了。」邢梅缘兴奋的满脸通红。「诗如其人,既豪迈又豁达,看淡名利、只为自己理想而活,真是太叫人佩服了。」
「不错,岑先生高风亮节,不随波逐流,确实叫人佩服。」邢天放微笑。
今儿个一大早,两人便到岑府去拜访,对方虽是文人,却不轻视邢天放商人身分,反倒热切相待,教人心生舒畅。
「想不到爹的文采竟如此之好,从商真是太可惜了。」邢梅缘崇拜地望著邢天放。
原以为爹只会作生意,没想到和岑先生一聊起经史子集、诗书词画,竟半点都不输岑先生。
「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与理想,就像岑先生,不求功名、甘于平淡。」拍拍邢梅缘的头,他和缓地说道:
「所以爹也不会定要你继承衣钵,逼你从商,若你读书有兴趣,那就照自己的心意去走。」
「谢谢爹。」邢梅缘感动。
两人尚未走到「檀鸢阁」,便见一脸疑惑的久久迎面而来。
「久久,你怎么会在这儿?梅歆呢?」邢梅缘问。
久久一脸莫名其妙的模样。「奇怪,刚才明明有丫头说老人婆嬷嬷找我,可是我刚去厨房却没见著她。」
「娘今儿个一早就去闲云观参拜了,不在府里。」邢天放奇怪地道:「谁在跟你开玩笑?」
久久摇摇头,正在苦恼之际,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老爷,夫人……」
一个小丫头颤声叫道:「小小姐掉进湖里了。」
三人全身一震、面色惨白。
「她现在在哪?」邢天放厉声问道,脚下也不停留,迅速地往湖边奔去。久久和邢梅缘两人跟在身后,也是一脸焦急。
「水颐姊姊已经派人在打捞了。」小丫头大声回道。
三人跑到湖边,只见众人围成一团,还有几个长工赤裸身子,不时浮出水面换气再潜下。
一旁的水颐则哭得淅沥哗啦、花容变色。
一见到邢天放,立刻扑了上来。「大老爷……」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邢天放问。
「还没见到小小姐人哪!」水颐梨花带雨地悲声泣道。
「事情怎么发生的?!」邢梅缘焦急得声音发颤。「梅歆怎么会掉下去,她很怕水的,而且她又不能走,绝对不可能接近湖边。」
「是啊!」久久忍不住哭了。
怎么会这样?她才离开一下,梅歆竟然就发生意外。
水颐噎了噎,杏眼突然瞟向一旁的久久。
「夫人,水颐都已经告诉过您了,让小小姐下水的方法行不通,您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什么?!久久耳朵「嗡」地一声,震惊地瞠大水眸。
「你说是我?」
「难道不是吗?既然要冒这种险,为什么又不寸步不离地陪著她,让她独自一人在湖边。您明知道她怕水,还强迫把她推来,即使她哭闹不休仍不罢手!」
邢天放冷厉的目光朝她射来,声音冷冷地说:「有这种事?」
「是有,但是……」但是梅歆一哭闹,她便带梅歆离开了,她从不做让梅歆不快活的事。
「大老爷,奴才也瞧见了。」是刚刚那个丫头!「夫人将小小姐推到湖边,小小姐便哭了起来,还揪住夫人的衣裳不放呢!」
邢天放看向久久的衣裳,果然发觉她襟口凌乱,确实有被抓过的痕迹。
「那是因为……我后来就把梅歆带开了,因为我知道她怕水……」久久慌乱地说。
她不明白,水颐为什么要陷害她?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放悔歆一人?您明知她不良于行。」
「因为这丫头说嬷嬷找我,所以我才离开,而且我在临走之际,还托你照顾梅歆的。」久久清楚地为自己辩解,她不能不明不白地被误解。
「奴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丫头坚定地说:「嬷嬷今早就去闲云观,不在府里,怎么可能会找夫人。」
「是呀!」水颐委屈地说:「我也是刚刚才领著一班长工往这儿经过,远远地便见小小姐一个人,坐在湖边大哭大闹。小小姐的性子我还不知吗?立刻就赶著要过来救她,谁知她一个重心不稳,竟然就……就翻落湖里了……」
语毕,又开始痛哭起来。
「胡说……你们都在胡说……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久久摇著头,喃喃地说著。
她突然一把揪住邢天放,迫切地嚷道:「天放,你相信我,事情不像她们说的那样,我真的没有这么做……」
邢天放面无表情,淡色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是盯著眼前的湖水,淡淡地说:
「你是否抛下梅歆,迳自离去?」
久久一震,顿时说不出话来。
没错!这是她不能否认的错误,她确实抛下了梅歆,没有陪在她身边。姑且不论是水颐恶意陷害,还是单纯的意外,她都不能否认自己的错误。
若非她抛下梅歆,水颐又怎么有机会能诬陷她?若非她抛下梅歆,这场意外又怎么会发生。
确实是她的错啊!
无限的自责与懊悔涌上心头,久久内疚地哭泣不止。
忽然一声叫声响起,引得众人都是一惊。「找到了,小小姐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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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鸢阁」的房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几乎全长安城的大夫,都踏入过这扇房门,然他们不是面色沉重、便是低头不语,看来情况相当不乐观。
梧桐树下,一抹小身子如同安静的影子,无声也无语。然而苍白的小脸上,始终带著悲切的表情。
脸孔湿湿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可久久的心,却真真实实地刺痛著。
自己为什么要那么不小心?为什么要离开梅歆?若那天她不走,什么事情也都不会发生了?想起梅歆那发紫而软瘫的小身子,她几乎要崩溃了。
梅歆,求求你不要死,你要支持下去啊!即使要娘把命给你,我都愿意。
热泪落下久久i的脸庞,她不禁低声悲泣起来。
房内突然传来水颐尖锐刺耳的哭号,久久一惊,本能似地拉开脚步往门口冲,还来不及伸手推门,门已经轰然而开。
邢天放一脸疲倦、神色黯然,望著久久的眼神,是淡漠而没有感情的。
久久心里一紧,浓厚的悲伤顿时涌上心头。
「梅歆她……」她声音颤抖,语不成句。
邢天放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擦身而过。强烈的悲哀扑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久久难受得声音干哑,哭不出来。
请不要,请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宁愿你打我、骂我、恨我,但是请不要不理我,不要收回你对我的感情……
然而,此刻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再要求什么?
「久久……」邢梅缘低声唤道,长袖很快地拂过脸颊。
「小缘,梅歆现在怎么样了?」压下心头的悲恸,她焦急地问。
邢梅缘抬起头,脸上有丝迷茫,看来他也不是很明白梅歆此刻的状况。突然,清朗的声音自房内传出,随即现出一抹素白的身影。
「大小姐暂时没有生命之危,只是……」薄唇沉吟不语。
「只是怎么样?」无视于眼前过于秀美俊逸的脸庞,久久急忙问道。
「她浸水太久,五脏六腑受寒甚重,加上气滞血塞、又伤了脑子。这辈子很有可能就这么样了。」
「这么样?」久久颤声说:「什么意思?」
「小小姐将会变成活死人!」愤恨的女声随之响起,水颐的身影出现在门旁。「她会一直这样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
「不——」久久大声悲泣。
不可能!梅歆是如此可爱的孩子,老天不会这么残忍的。
「夫人切忽伤悲。」素衣男子开口劝道:「大小姐也并非没有痊愈的可能。」
「什么?!」两人立即抬头。
久久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不顾男女之嫌,双手揪住素衣男子的衣裳。「大夫,您有办法?」
「救人乃医者本分,在下会尽其所能,医治大小姐,请夫人放心。」不著痕迹地避开久久纠缠的手,素衣男子淡笑。
「万事拜托了。」
握紧了自己发凉手,久久语带恳求地说:「请您一定要救梅歆,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