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捷适时地掌握住了这个时机,处处用心,时时留意她的冷暖、她的喜怒哀乐、她的负荷与压力。起初,她总是刻意排拒他,将他的心意置之不理。日子久了,心软了,又加上日渐渐熟稔,终于开始尝试着受他。
严格说来,周捷的背景并不占有优势,却能在众多竞争者中雀屏中选,无非是靠他的耐力,和近水楼台。
她试着去接纳他,刻意去淡化她心中存在的影像,争战得极为辛苦。那个影子,纵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心结,毕竟藏在心底,不去撩这伤口的话,倒也不自觉地过下去;周捷,却是时刻活跃在眼前,具体且容易掌握多了。
加上公司里同事又敲边鼓又煽火的,这个人—句话,那个人一个手势,老总嘛又来个顺水推舟的,就把他们两人划为一对,名分既定,再难理迭。
事实上,他们始终在摸索阶段,并没有进入所谓情深缱绻,朝思暮想的境界。周捷倒是自个儿隐溺不可自拔——但是李姮从来没有。
她很理性地谈这感情,仲缩拿捏凭的都是她的理性。似乎应该这么做,似乎也该回馈他一点什么,或许更不应太伤他的心……这样,端着耗着,把日子蹉跎前进。转眼之间,一年过去了。
“啧啧,‘旭扬’的野心愈来愈大了,褚世宏这老狐狸,炒完了地皮和股票,这下子也想尝尝权力的滋味了。”同事老吴摇着笔杆兴叹:“把老大褚威给拱出来了,想参选市议员。”
周捷走过,拍他一记,讪讪地说:“老兄,这有什么希罕?
有了钱,自然就想要权。有什么管道比搞政治更便捷。美其名是为民服务,干的都是贪赃枉法的勾当,与民争利啊!”
“不过也有个方便的方法,可以立刻有钱又有权?”老吴窥视着周捷:“你老兄倒很适合!过去是钓金龟婿,已经落伍啦,今天流行的是娶个好太太,比如王永庆的女儿啦或是蔡家的女儿,那么你就可以少掉三十年的奋斗了。”
“算啦!”文华插嘴进来:“人家自有颜如玉,谁人希罕富家女呢?”
不忘睐睐正埋头写稿的李姮。
周捷不表反对地笑着,颇为洋洋自得。
“嘿,周捷,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啊?!”老吴问他。
周捷无奈地望望李姮,她犹低头振笔疾书。
“小李啊,人家问你呢,什么时候?”老吴转而问李姮。
“还早呢!”李姮突然之间以为是问稿子,怎料此语一出,一片哗然。周捷自是尴尬万分,老吴、文华等人勉强忍住笑,等待下文。
“你们干嘛那么奇怪地看我?我说错了什女吗?这篇稿子难写得很,要完成还早得很呀!”
“我是问,你和周捷什么时候请喝喜酒,不是稿子。”
李姮脸一红,不予回答,藉故喝水,溜了。
“老弟,加油啊!”老吴拍拍周捷的肩。
李姮回座,并不在意,继续和她的稿子奋战。这次她的主题是从政商关系看台湾政坛的嬗变。牵涉的人物比较敏感,故在下笔之时,颇觉棘手。何况,又牵涉到近年在股市及房地产上呼风唤雨的褚世宏及他的二儿子褚煜。整个事情其实就是肇始于传闻最近在商场上崭露头角的褚煜,在协助其父拓展房地产事业之余,积极鼓励褚世宏插手政坛,取得权力。方法是,投入地方民意代表的选举。
政商勾结!李姮冷笑一声,还不是便于政商勾结,宰制人民?
据说,褚煜拱出了他的长兄褚威出来。李姮想,奇怪,他怎不自己出来,不是更方便吗?
“还好吗”周捷的声音突然插进她的思绪里,她仰头,笑笑说:“快了。”
他给她一瓶饮料,“休息一下吧,别太累。看你每次都像拚命三郎!”他瞥见她在稿子上凌乱地写了好几个褚字,问:“关于褚世宏的消息吗?这种人啊真该好好修理一番,整个企业都是搞些买空卖空的投机生意,炒得台湾物价飞涨。”
“怎么修理啊,凭我们?”李姮摇摇头,冷笑着说:“稍微露骨点,人家就来关切了。这年头,金钱和实力比什么都管用。真是神通广大,竟比新闻检查制度还厉害。”她摇摇头,又低头快速书写,把周捷遗忘在一旁了。
等她交稿,已是深夜了。周捷等她,陪她回家。
走在冷清又带点寒气的街道上,周捷下意识地伸了手,住了李姮。她没避开,由他握着,在白天的一番征逐之后,这样的关怀与支持,她怎能拒绝?
“李姮,”周捷先开口:“老吴他们今天说的事,你应该记得吧?你觉得如何?”
她不答,继续沉默地往前走,撇开他的手。良久,她终于开口:“周捷,太快了。我想,还不到时候吧?”
她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完了,也不再多言。周捷意会了,沉默地送她回到家,也没再多说什么,道了再见,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李姮心里梗塞着某种难以名之的感觉,很不好受,却无法排遣。她闷闷地踅回房里,灯暗了,文郁早已上床,她依然觉得孤独,那个空隙,周捷填不满。
翌日,褚煜看着李垣这篇报导,心情错综复杂。李姬这篇评论像藏在海绵底下的针,看来丝毫无伤,唯有当事人才会感觉到它的刺人。
“政治原来就是一种妥协的艺术——做官的向自己人妥协,向利害关系者妥协来换取自身的利益。受害的永远是在其宰制之下美其名为主人的人民。褚家原就善于在商场略施小惠呼风唤雨,此番冀图涉入政治,其实是水到渠成之举,并不出人意料。这么一来,吾等升斗小民又得等着看股市狂飙,土地大涨了。届时,什么股票最可靠?自是‘华隆’、‘旭扬’等股票了,这是政治的明牌……”
“总经理!”助理宋立民有点诧异,口气隐含不屑:“这种报纸!!
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你别在意。”
宋立民又说了:“中时和关合都得向董事长先找打招呼,这家小报不过想出奇制胜,多卖几份。真是的,也不打听打听,若不是嫌他们不成气候不理他们,他们还有机会大放厥词吗?”
“小宋!”褚煜皱起眉头,斥他。
“你怎么满脑子威权思想,动不动就要拿帽子来压别人?
他们爱写就让他们写去,犯不着和他们斗气。再说,董事长也不曾干涉过人家的报导,你不要胡说。”
“是,是。”宋立民立刻唯唯诺诺称是。恭谨带上门出去。
褚煜动手剪下李姬的评论,放进剪贴簿中,陷入沉思。半晌,他按按桌上的对讲机:“刘秘书,麻烦你帮我接一下自由论坛报的李姮小姐。”
李姮接到邀约后,考虑了很久才答应。
踏进餐厅的大门,她立刻看到他站起身,迎向她。
“谢谢你没有拒绝。”他替她拉开了椅子,问:“吃些什么?”
李姬拿过菜单,点了一客牛排,然后抬起头,挑衅地问:“是不是我今天的评论又冒犯了你?我刚才还在考虑,今天是不是要点饮料?!”
他笑着摇头,说:“你挺会记仇的。我已经道过歉了。”
“问题是,我不接受。”李姬冷冷地回答。
侍者端来了汤和沙拉,有点好奇地看着她的剑拔弩张。
“那么,到底我要怎么道歉,你才肯接受?李姮,”他很认真地问,又强调:“其实,说起来.我们的关系匪浅,而且还有个算是愉快回忆,实在不该这么敌对。”
“对不起,请你更正,我和阁下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不为然。
“要不是你写了那篇该死的东西,或者说是被挂名写那篇东西,我们就不会有误会。没有误会,或许,现在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言之下意,颇多叹息。
“你别牵扯那么多,说吧,今天约我来到底为了什么目的,该不会是警告我,叫我少说话,省得卷铺盖走路吧?”李姬盯着他,丝毫不友善。
褚煜真的被激怒了,反讽她,“你那些东西起得了什么作用?何必这么麻烦?”
她站起来,拿起皮包,“那么,阁下也未免太无聊了。”说完,她便要走。
“李姮。”他喊住她。
“难道,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吗?一定要这样针锋相对吗?我冒犯过你,已经道过歉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挽回我们的友谊?”
她没有回头,有点儿怔住了,半晌,她才说:“褚煜,难道你不认为,在你我之间,要谈友谊,是一件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吗?”
没有怒气了,只是一种无可奈何。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褚煜想起他们之间的一团纷乱的纠结,的确很使他沮丧,颓然跌坐椅子上,愁烦不已。
李垣回报社后,周捷追着她问,显然既羡慕又嫉妒。
“他为什么找你?褚家的二少东啊。你们都谈些什么?李姮,他是不是——”
“周捷,拜托你不要烦我好不好?”她下了最后通牒,瞪他一眼,迳自离开报社,“替我告诉老总,我去采访‘联成’。”
周捷自讨没趣,耸耸肩,一股气往里咽。
翌日,李姮的桌上摆着一束鲜花,还附上了卡片。
李姬:
虽然我道过歉了,仍不算正式。现在我以这束花以及非常诚恳的心,向你致歉。
虽然我们之间的确有很多复杂的纠纷。不过,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们何干?给予友谊应该不会那么难吧?
褚煜
李姮看完,若有所思。
周捷冷笑,说:“昨天才吃了饭,今天就是鲜花,那明天会是什么呢?”
“不是你想的那一回事。”李姬把卡片随手一丢,也把鲜花胡乱放置一旁,接着说:“周捷,你不要无理取闹。人家是什么身份,我哪里高攀得上?”她半是开玩笑,半是真的感慨,“走吧,开会去。
这种事也值得你胡乱发脾气?”
周捷狐疑地望着她,不再说话,一起走向会议室。
次日,仍是送来一束鲜花。
李姮一看,心里头惘惘然的,望着花儿发愣。
看样子,他倒是认真的。不过,她前话说得太绝了,纵使心软,—时也没台阶下。
刚好,有个采访涉及褚家经营的事业,她想了半天,拨了电话找他。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了,俐落又爽快。
一见到她,笑容满面。
“我们开始吧!”李姮的台阶不想下得太明显,劈头就说。
他愣了愣,旋即狡黠地顺着她:“好吧,我们先采访,后叙旧。”也不忘调侃她一下。
采访完毕,他说:“请你笔下留情,好不好?多说一点旭扬的好话。”
她扬了扬眉毛,说:“我实话实说,阁下若不满意,我也没法子。叫我拍马屁?你们还不嫌多啊?”
他在心里叫苦连天,真是遇到了克星,嘴上也不忘还以颜色,“我们平常是不接受像贵报社这种小报采访的。”
“言下之意是说,像我这种无名小卒能够采访到旭扬的总经理,得感激涕零喽?”她的口气满讽刺。
“感激涕零是不用,不过,总该表示一点友善啊!”
那么,我当真是无名小卒喽?李姮有点不悦,勉强说:“我来采访你,就已经够友善了。”
“那可不可以稍微再友善一点,赏个光吃饭?”他闪着狡猾的微笑。
她想起他们曾一起在碧玉家用过餐,随口说:“我可领教过阁下的食量了。”
“我不一定每次都有好胃口的。”他率直地说。
李姬有点脸红,故意岔开话题:“下次吧,我得回去整理稿子。”
一句话回绝了他。她想,她的台阶实在不能下得太快。
翌日,他又送花来。又次日,更多的鲜花送到。
这下子,李姮真的有些软化了——不,已经完全不计前嫌。
且把周捷的唠叨抛在一边,先给他电话。
“褚先生,别再送花来了,我担当不起。而且,你把我们这儿搞得像花店了。”
他在电话中笑得挺开心的。
“怎样?你打不打算原谅我?”
“……”她思考着怎么对招。
“李姮,接受一个朋友,不会这么难吧?!”他又逼着问。
她终于忍不住了,笑说:“你倒说说看,我要怎样做才算接受你的友谊……”
周捷倚着门,望着她笑语嫣然谈笑风生,满腔的怒气堆在脸上,直直看着她。
“怎么了?”李姮挂上电话后,问他,“怎么一副怪样子?”
“我看你已经等不及要投怀送抱了。这有什么嘛,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褚旭扬呵。”忽然,他把脸一沉,指着她骂:“满口仁义道德,什么口诛笔伐?什么正义公理?一旦看到了世家公子,沾到了名利边,还不是迷了心窍?”
“周捷!你凭什么胡说八道?”她气得脸发青了。“你凭什么这样含血喷人?我几时迷了心窍?沾到名利?你倒说说看。”
“李姮,别问我,问你自己。”他冷冷地说。
“我什么时候看过你这么眉开眼笑,含羞带怯过?”撂下话之后,他快步离去。
她被他诘问得无法反驳。不是为了和名利沾上了边或者什么迷了心窍那刺人的话,而是他一针见血的诘问——是的,你几时这么眉开眼笑,真心欢喜过?”
所以,当她赴褚煜的约时变得不那么快乐,毕竟,周捷对她用了长久的心,她不想这样伤害他,他误会了吗?她也一样迷惘。
虽然她笑了,也不再气势凌人。可是眼前的愁烦,褚煜还是看出来了,他说:“你有心事,不要骗我说没有,我观察人的功夫是第一流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说过,我们之间的友谊很麻烦的。”
“又怎么了?”他问,非常好奇。
她望着他,坦白地说了:“我的朋友对你很不以为然,他认为你对我别有居心,也认为我立场不明。”
他点了烟,笑道:“男朋友?”顿了半晌,“是不是因为你常修理‘旭扬’,如今却又和旭扬的少东主打交道,所以。”
她不置可否,耸耸肩。
“那你决定还是放弃了?遵循男友的意见?向爱情屈服吗?
保住男朋友?”
“你不用激我!”她打断的他话,盯着他看。
“我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既然摒除成见交你这个朋友,就不会改变心意。只不过,你也别以为我会就此手下留情,遇到该说的,我还是会说,恐怕到时候受不了的人是你。”
“放心吧。”他满口承诺。
“那我们来打个赌,看谁先受不了压力撤退,谁就输了,输了的人,必须任由对方处置,你觉得如何?”
“好啊。谁怕谁?”
“怎么?有没有信心挽回男朋友的心?”他问。
“你以为呢?”她笑了,很有自信的模样。
“你呢?”她反问,有点狡黠。
“什么张大牌啊李家大小姐的,到底哪一个才是你的心上人?”
她问着,其实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你们新闻记者不是最厉害吗?我还是秘密可言吗?”他无奈一笑,撇开话题,“算了吧,别提这些,谈谈你母亲,我一直很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个真厉害,简简单单来四两拨千斤,一举就把问题给撇开了,一句话反而问住了她。
“我妈嘛,很倔强的个性,所以自己苦。”说到母亲,她沉默多了。
从碧玉那里,他了解了不少事情,很为她所经历过的生活叹息。
“你哥呢?”他问。
“欣颖呢?”她下意识反问。
“她很好,心情调适得很快,目前有个不错的男友,就快结婚了。你哥呢?”他再问。
“他的信很少,并不多提。他比较辛苦,个性像我妈,表面上委曲求全,骨子里不能抛掉那些包袱。”对李廷,她渐渐了解了,愈发觉得他像文郁。
“那件事情发生后,我父母的情况……一直不好,也许是冰冻三尺吧!这一年来,我妈的身体大坏,常常住院。没想到他们老人家为感情的事别扭起来也是这么累人。”
她苦笑着反问:“人嘛,到老也还是人,岂能超脱爱恨?”
他送她回去时,问她:“我想.我们也别约来约去了。每个星期日晚上,除非例外,我们见个面吧!”
这样的要求,对朋友而言,似乎合情合理,李姮没细想就答应了,竟没有一点犹豫。
至于周捷,既然和褚煜是朋友,她实在无法因为一个朋友而伤了一个对她意义特殊的朋友,所以,她非常委曲求全地向周捷说:“褚煜和我只是朋友,信不信由你,我也管不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做好了。”
周捷岂真能和她倔强下去?对她的感情他一直处于下风,根本没有掣肘的能力,闹过了,吵过了,也只有妥协。
“李姮,不是我不相信你。因为你根本没有给任何承诺,我怎能安心?”
她一怔,不想回答,又避开了。
“周捷,快点准备吧,待会儿不是要采访院长吧?”
他望着她,真是无可奈何。
其实,褚煜和李姮之间的“友谊”并没有他们像中的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