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是一场疯狂的宴会,除了被盗匪强掳去的数名女子由不花领人送回呼和浩特外,剩下的十来个贼婆,成了大伙儿取乐的对象,夜晚的凉风中渗入了浓烈的、令人不快的气息。
“你们非得如此……野蛮吗?”缩在帐内一角,君清姮捂住双耳,不愿听到那些女人哭喊尖叫,及男人们的哄笑声。
“你想说的是禽兽不如吧!”啜了一口酒,绰和尔反应十分淡然。
“女人对你们而言,只是战利品、取乐的工具?”不否认他的说词,她厉声质问。
“当女人是战利品时,当然只是取乐的工具……好了!我没兴致听你大小姐抱怨。”鹰眸凶狠地瞥去一眼,他烦躁地扒了下黑发,将手上的羊皮卷随地丢下。
噤声不语,她曲起双腿以手抱住,将脸藏了起来,闷闷地流泪。
空气像凝住了一般,久久没有流动。
好半晌,帐幕被倏地掀开,打破一室沉寂窒人的空气。
茂巴儿思修长的身形站在帐外,恭恭敬敬唤声:“族长,大汗有信送达。”
“关于什么事?”绰和尔明显的表现出厌恶,没有将信接过的打算。
明白他的意思,茂巴儿思走入帐中,将羊皮卷展开迅速浏览一回。片刻,他蹙起眉将羊皮卷重新卷好。
“族长,是那达慕大会,定于半个月后召开,大汗要您回去参加。”
“去参加?”绰和尔冷笑数声,不停摇头。
“族长不愿意吗?”
撇撇唇,绰和尔冷然道:“那达慕大会是成吉思汗留给咱们的荣耀,竟被那些满洲浑蛋拿来利用,这是我们蒙古人的耻辱,我如何甘愿去?”
茂巴儿思颇有同感地点点头。的确,曾是最强悍战士的蒙古一族,现在只是满洲人的附属,如何对得起英勇无敌的先祖们?
“但是……如果族长不参加大会,那半年后的选汗大会,只怕会有变数。”尽管明白,茂巴儿思仍中肯的劝谏。
“我明白,明早就拔营,传令下去。”绰和尔立即下令,他的目的不能因现在而毁去,他绝对得当上大汗!
领命而去,帐幕在凉风中动了动发出沙沙声……
“你们在说些什么?”君清姮不知何时已坐到他对面,小脸有些淡忧。
虽听不懂蒙古语,她也知道他们所谈的事情非同小可,否则绰和尔不会将眉心蹙那么紧,紧到令她感到不舍……不舍?
她突然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她何必为他不舍?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心绪?
不该在意的!她不停警告自己,只是……他的眉心又锁得更牢了,真遇到那么烦心的事吗?不不不!她不必要在意……不必……可是……
小手缓缓伸了过去,抚上他纠结的眉心,想抚开他眉心的结。
一把攫住她的皓腕,他舒眉笑了笑,英眉习惯性地一挑,对她的举动看来十分满意。
“放开我!”连忙要抽回手,然而他抓得很牢,她根本抽不回半分。
将她拉往怀中,绰和尔温柔地在她樱唇上啄吻,轻柔有如拂面春风的吻,叫君清姮双颊如醉了般嫣红一片。
“明日要拔营回呼和浩特,你可以开始计划要如何逃亡了。”眨眨眼,他戏谑道。
啐了口,君清姮连白他数眼:“你这不解风情的大木头。”
难得两人之间如此甜蜜,他又何必出口破坏。
“这么说来,原来君三小姐已对区区在下动心啦!”揉揉下颚,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出声逗她。
然而他说笑似的一席话,却震住了君清姮——她对他动心了?
不!不会的!她怎么会对掳走自己的人动心!她还有任务必须完成啊!不能动心的!
只是……对他的关心之强烈,已令她无法视若无睹……她不能动心啊!
甩甩头,君清姮推开他,摇摇欲坠地躲到帐子另一边,小小身躯缩成球状。
“怎么了?”对于她突然的转变,绰和尔觉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你别理我,让我静一静。”她哀求地低语,小脸深深埋藏起来。
明白逼不得她,绰和尔纵使有满心不快,仍是起身走出帐子,留她一人好好安静。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君清姮才抬起头,拭去不由自主淌下的泪,扬起一抹苦笑:“唉!爹,女儿真是没用,明明立誓不再哭泣的,却还是……”
如果是大姐、二姐一定能想出很好的方法来解决眼前的事情,若是小妹,也总能随遇而安……
不像她,想不出办法,又不能放宽心去过日子,家里四个姐妹,就属自己最没用……
想来伤心,又思念父亲姐妹,她起身悄悄溜出了帐外,因为宴会的关系,平日守在帐外的守卫都不在了,她十分顺利就溜走。
走在茫茫草原上,君清姮寂寥地仰望天际,银盘似的月亮比京中看到的要大、要圆、要亮,整片草原笼罩在似水银光下,美丽神秘得令人害怕。星子因月的光明而显得稀疏黯淡,君清姮 不由得看痴了,”痕清泪也不由自主滑落面庞。
“你怎么会在这里?”茂巴儿思突然地出现在她身后,语调中满是不苟同与厌烦。
轻轻回首,晶莹了泪珠被月光一映,隐隐闪着奇妙的光晕,衬得她无比楚楚可怜、又如飘飘谪仙,美得令人屏息。
幽幽弯起唇角,她淡然到:“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
莫名为她一阵心痛,他也放柔了声音:“什么全都不一样?”
笑而不语,她垂下头缓缓朝来处行去……
得心应手的马头琴声,悠扬动听,
洁白无暇的哈达,闪闪发光,
传统的三项那达慕,接连不断,
蒙古族力士,整队上场。
草原上远远的便能听见一阵阵歌声悠扬,场面是一片热闹欢愉,人人脸上均带笑容,爽朗亲切十分纯朴,不同于战场上的凶狠肃穆。
才刚赶回呼和浩特,绰和尔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赶到那达慕大会会场,不花已先到一步,正身着摔角的服饰与几名壮汉交谈。
所谓的那达慕大会是传统的游艺会,其中有三项特定的竞赛——骑马、射箭及摔角,是男子们相互显露本事的比赛,胜者便是草原上最强壮的勇士,会得到所有人的钦佩尊敬。
绰和尔每回都会参加大会,并得到最后优胜,借以奠定未来选汗的基础。
“绰和尔!”嫩呼呼的呼唤声在吵杂人群中仍显突出,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一匹红色骏马上是身着大红衣衫的小女孩。
“银月。”唇角含笑,他也策马迎了上去。
“你到哪儿去了?我都找不着你呢!”骑到他身侧,银月噘嘴娇嗔,一双灵活大眼直往君清姮身上溜。
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君清姮仰首对绰和尔轻求:“放我一个人骑马好吗?大家都在看了。”
打他们一出现在会场上,大半的目光便集中过来,神情半是好奇、半是不屑。
与男人共乘一骑的女人,只有几种身份,其中一样便是受宠的女奴。君清姮虽然穿着蒙古装束,但她的美丽很明显不同于其他人,气质更是明显不同,大伙儿全心知肚明了。
“你是谁?”操着生硬的汉语,银月神态极为不善。
“她是我的小女奴,很美丽不是吗?”他代君清姮回答,疼惜表露无遗。
吸起嘴,银月将马鞭甩呀甩,充满敌意地瞪是君清姮娇斥:“你滚开,绰和尔是我的丈夫。”
“丈夫?”君清姮瞠大了眼充满诧异。
银月看来不过十二岁左右,比绰和尔小了十五岁左右,就已经嫁人了吗?而他……有妻子了!
“不对,是未婚夫。”他纠正她的说法,不动声色地搂紧君清姮,像是安抚。
芳心一悸,她垂下头不去看他,在心中不住对自己说一切都只是错觉,他怎么可能会安抚一个女奴?
“都一样,等我满十五岁时,你就会将我娶回去,那时你是大汗,最伟大的大汗,我的丈夫。”银月笑盈盈的,挑衅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君清姮。
她是现任大汗最疼爱的小女儿,草原上人人喜爱的一朵“会走路的花”,就算眼前的君清姮有着少见的美丽,她也不会想要退缩。
“半年后的选汗会,我不一定会被选上。”怜爱地揉揉银月地黑发,绰和尔言不由衷地谦逊着。
“你看大多汉人的书了,现在的情势你一定会被选上,我也一定会帮你呀!何必说话别别扭扭的?”颇不以为然地啐道,她又瞥眼瞪了君清姮一下。
“她听不懂蒙古语。”看出她的疑问,他不自觉护着君清姮。
“既然到这来,至少要听得懂。”
温柔地替君清姮将垂落在颊畔的发丝撩到耳后,他浅笑道:“我不想逼她,再说她远离家乡,我陪她说汉语多少能减轻她的思乡之苦。”
“你就没这么疼我!她哪里好?瘦巴巴的,只怕连一颗蛋也生不出来!”银月可是大为不满,甩来甩去的鞭子看来极想往君清姮脸上抽去。
“别乱来!”绰和尔沉声警告,虽然知道银月不至于如此刁蛮,却也不愿意君清姮有分毫危险。
气得牙痒痒,银月举起马鞭指着君清姮道,“汉女!你等着,我将汉语学好就来找你。”
语毕,她朝绰和尔扮个鬼脸,催马跑远。
“她是个好女孩。”目送火红的身影远去,君清姮叹息似的低语。
“走吧!我带你到棚子那里休息,茂巴儿思会保护你。”看看时间,比赛快开始了,他必须去做准备。
“茂巴儿思不参赛吗?”感到奇怪,她以为凡是成年男子都必会参赛呢!
“他被那群盗匪伤到了腿部,无法参加。”对于她的询问,绰和尔可颇不是滋味。
如果今日是换成他无法参赛,别说一声半句的询问,只怕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君清姮只轻轻点了头,任由绰和尔将她抱下马,一路抱到了场外的棚子内,安放在织满美丽花样的毛毡上。
看他巨大强健的身影背着自己远去,君清姮差点忍不住出声叫住他的脚步……一抹隐隐的不安悄悄笼罩上心头……
茂巴儿思在她身边坐下,倒了一碗马奶递给她。“别替族长担心,他是每年的优胜者。”
“我不担心……茂巴儿思,大汗也有来吗?”接过马奶,她带着些心虚收回目光。
“当然,银月公主既然到了,大汗必然也到场……”四下张望了下,茂巴儿思便指向不远处一顶华丽的棚子。“就在那儿,正中央的老头子……哼!又对那些清官儿打躬作揖,丢尽成吉思汗的脸!”
顺势望去,她终于见到她应嫁的丈夫——一头白发、一脸白须、满脸横向、凶狠无文,典型蒙古人该有的样子……
手一颤,半碗马奶茶洒在她裙上,她却全然无所觉……不!这样的男人,就是她一生的寄托吗?她不要!
连忙别开脸不再看他,她喘着气思绪是一片混乱。不愿自己的一生赔在如此粗鲁不文的男人身上,然而她又如何有“不愿”的资格?难道能将身上所背负的任务弃于不顾吗?就算能,她也不可能一辈子留在绰和尔身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必须成为大汗的妻子……
一阵雄壮的歌声打断了她翻涌的思潮,排成两列的蒙古壮士穿着捧角的服饰,边舞边跳奔向主席台。
“这是‘出阵歌’,摔角比赛要开始了。”茂巴儿思声音高昂了起来,现场气氛越来越热络。
莫名的,君清姮的情绪也被带高,她不由自主站起身,随着群众围绕到摔角场边。
比赛正式开始,不花和绰和尔势如破竹,往往一招半式间便将对手打倒,依情势看来,最后应是两人的对仗。
绰和尔胸前不知被挂上多少条彩色布条,迎风灿然地摆荡。
君清姮如着了魔般,不住靠上前去。正在场边等待下一场比赛的绰和尔,一眼便瞧见在人群中婷婷俏立的君清姮,她小脸因兴奋一片晕红,娇美异常。
朝她走去,他自脖子上拿下一条彩布,挂到她纤白颈子上,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又转身返回场上。
愣愣地任他做完一切,她不自觉抓紧彩布,一股风沙混合草汁味道的男性气息钻入她鼻中,她不由得迷失了心神。
场上,是不花与绰和尔的对战,实力相当的两人在场上缠斗不休,气氛紧张不已,群众的情绪更是异常沸腾高昂。
终于,不花一闪神,被绰和尔摔倒在地,顿时欢声雷动,人们齐声高呼:“纳钦!纳钦!纳钦!”
绰和尔俯身扶起不花,朝群众挥手致意,跳着舞离开场内,走回君清姮身边,一把将她搂起。
“好精采的比赛!”她仰首看他,小脸红扑扑的极是兴奋。
“很高兴你喜欢,接下来的赛马是重头戏,你应该会更喜欢。”情不自禁在她唇上偷个香。
她羞赧地将脸藏入他怀中,又忍不住抬起头兴奋不已地同他交谈:“赛马我看过,我爹爹也很善于骑术。”
“不是我有心看不起人,但是你们的赛马充其量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在咱们这儿,是不用马鞍、不穿靴子,放马快意奔驰,这才能称为赛马。”拧拧她鼻尖,他找了个好位置放下她,又要再下场去。
“你要小心。”明知自己不该对他关心,却总是不由自主。
咧嘴一笑,他拿下腰上佩的荷包递给她:“放心,我还没出生就会骑马,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握紧荷包按在胸口上,她默默地点点头,目送他走向一大群参赛者中。
骑手们扎着彩色腰带,头缠红绿方巾,身下均是万中选一的骏马,然而其中最抢眼的莫过于绰和尔那匹通体雪白、宛若被白雪所覆盖的马。
他也是一副闲适样,优游自在地逗弄一只不知何时飞来的雪白老鹰,一股浑然天成的王者风范无限吸引人、令人心折。
骑手渐渐集中到起跑点上,个个蓄势待发,就等裁判一声令下。
独特的信号声在紧张的气氛中兀地响起,马儿们如箭矢般疾射而出,场上红巾飞舞、看不清任何人影。
没多久后,一道白影鹤立鸡群将其余跑者远远甩在后方,场上顿时欢声震天,人群高喊;“绰和尔!绰和尔!绰和尔!”
君清姮虽没有随人群起舞,也不自禁握紧他的荷包,捏得手都痛了。
眼看绰和尔便要抵达终点,场中的呼声越来越高亢,谁都没料到却在此时,他竟然摔落马背,重重地跌在地上,被一阵尘沙淹没。
突如其来的意外,令人群忽地全部噤声不语,原本热闹异常的场上,忽然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君清姮只觉眼前一黑,几乎要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一旁不知是谁伸手扶她一把。“喂喂!你这没用的女人,可别真昏过去了!”
她认出这气急败坏的声音是银月,伸手便搂住了她颤声道:“他中箭了,有人放暗箭……”
“你怎么可能……”银月不信任地白她一眼,才想多骂几句呢!人群突然爆出震天欢呼:
“纳钦,纳钦!绰和尔!绰和尔!”
两人连忙望了过去,只见漫漫黄沙中浮现一抹人影,在后面的跑着追上前,一箭步跑过了终点,奇迹似的获得胜利。
人们像疯了似蜂涌而上,有人甚至唱起了赞颂歌,一起簇拥住绰和尔。
君清姮也挤了过去,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挤开人群,跑到绰和尔身边,不花已经扶住了他,另一只手上拎着一枝铜箭。
“绰和尔!”她惊呼一声跑上前,胡乱扯下衣摆按在他左臂正汨汨流着鲜血的伤口上。
“你哭了,为什么?”他伸手接住她滚落眼眶的清泪,放在唇边吻去。
不否认自己十分开心,他知道她是为了自己而哭……怪不错的,这种伤可以多受几次。
泣不成声的摇摇头,她不能说自己好怕会失去他,看他受伤坠马的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因此而死去。
从何时开始,她的心已完全被他所掳掠?
瞧她伤心欲绝的模样,连不花也不忍心,出声安慰。“君姑娘请放心,族长不会有事的。”
她不相信地连连摇头,哭肿的大眼执拗地望向绰和尔求保证。
“傻姑娘,这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你别再哭了,我会心疼的。”弹了下她蹙紧的眉心,他宠溺地安慰她,若非怕自己身上的血会弄脏她的衣衫,早将她搂入怀中呵疼了。
稍稍舒开眉心,她执意与不花一同将绰和尔扶去疗伤休息。
人群中,银月满心不是滋味地低骂了句挤出人群,一眼便看到了茂巴儿思。
“茂巴儿思,你哪儿去了,绰和尔中箭的事你不知道吗?”没好气的指着他鼻尖用力按,她一直就对他没好感。
“知道,我是在找行凶之人。”
斜睨他一眼,银月无趣地踢了踢沙土,突然抬头看他:“喂!我陪你一起找好了,反正绰和尔有人陪了,我好无聊。”
“这是茂巴儿思的荣幸。”
啐了口,她不以为然道:“你别这么文诌诌的,我不喜欢。”
笑了笑,他握起她的手:“好,我明白了。”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