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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灵剑(二)乱云将雨 第六章 糊涂帐

  天才刚亮,一名老樵夫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巍巍颤颤地提起斧头往城西的林子想谋个生计,不料,路上横陈著两具尸首。  

  这一吓,吃饭的家伙都丢到了脑后。拔足狂奔。  

  「出人命了啊!」  

  「让开让开!」大队的禁街军骑著马呼啸而过,好奇的老百姓伸长了脖子,从门户里张望著。  

  出了什么大事?  

  云秀坊的伙计睡眼惺忪地拉开了大门,震耳的铁蹄声把瞌睡虫都吓出了脑。  

  连忙开关门。  

  「怎么,出了什么事?」男子揉著还没清醒的眼,随性披著一件外衣,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     

  「掌柜的,出事了。」  

  「我知道。」男子不耐烦地说。「出的是什么事?」  

  「还不就是那个。」  

  「哪个?」男子随意捡了张板凳坐下,撑著头,眼睛还半闭著。  

  「昨天儿搜的人哪。」  

  男子的眼神缓缓移至伙计身上。  

  「你说的是萧子灵?」  

  「八九不离十了。」伙计的眼睛往外瞟了瞟。  

  「除了这位少爷,哪来这么大阵仗。」  

  「说的也是。」男子伸了个懒腰。  

  「给赵翰林府里送封信。这小子闷声不响就不见了两天,也不管师兄会著急。」男子瘪了瘪嘴。  

  伙计听令去了。  

  打开门来做生意,求的就是高朋满座。  

  「冷掌柜的。」  

  才一开张,几名熟客就进了门,男子陪了陪笑,正要应酬几句,先前派出去的伙计脸色铁青地进了门。     

  「掌柜的,我们一边说话去。」  

  男子怀疑地看了一眼,叫了几个伙计把贵客带到了上席。  

  「出事了,掌柜的。」  

  「赵翰林府理也有事?」男子的声音低了三度。  

  「赵翰林房里不见人影,案上摆著把长剑,现在赵翰林府里也在找人哪。」伙计低声说著。  

  「出事了。」男子咬了咬唇。  

  「给我牵匹马来。」  

  伙计才刚踏出一脚,身后就传来了一句低到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话。  

  「顺便,把我的刀拿来。」  

  夥计不敢相信地转过了头。  

  「就是你听到的,去。」  

  老樵夫才跑上两个时辰,此刻就喘个半天,对陈尸的地点又说得不清不楚,结果一整队禁街军卡在城门外一里的地方,动弹不得。     

  「老……你好了吗?」跟在杜将军身旁、奉派出差的小统领有点不耐烦了。  

  「给老人家喘口气吧。」杜将军虽然也是满心的著急,却也奈何不了。  

  「不如让他上马?」另一个小统领说著。  

  担心地看了看那枯瘦的骨架,杜将军正要答应,就因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回过了头。  

  「咦?那不是云秀坊的冷掌柜?怎么赶得这么急?」几个相熟的统领正要上前招呼,这位冷掌柜就把老樵夫一把拉上了马。  

  「壮……壮士……」老樵夫吓得一口气就要吐不出去。  

  「冷掌柜的!」  

  「借人一用!」冷掌柜扬长而去。  

  「冷……啧……追。」杜将军低声喝著。     

  在林子里绕了几圈,轻而易举地甩了脱大队的人马。  

  老樵夫的脸色已经发青了。  

  冷掌柜低声问著尸身的所在,老樵夫牙关打颤。  

  「再不说,就永远都别说了。」冷掌柜悠然讲著。此刻的他,心情可以说是跌到了谷底,他十分、十分的不耐烦。  

  在赵飞英案上的,是紫棱剑。  

  一起出来办事,什么都会商量。今日他不告而别,只有那挡事。  

  心急如焚。  

  老樵夫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冷掌柜缓缓抽出了一把刀。  

  殷红似血、薄如蝉翼。  

  「指路。」  

  老樵夫这下连双腿都在发抖。  

  眼前的情境,吓得冷掌柜出了一身汗。  

  萧子灵趴在一名男子身上,不知道是生是死。  

  然而,更令他担心的是……  

  纵身下了马,冷掌柜缓缓向两具尸身走去。老樵夫找到了活命的契机,挣扎地跳下马,顾不得两腿的疼以及微微闪到的腰,只知道离这个魔星越远越好,连滚带爬、面如死灰。  

  蹲低了身子探著男人的鼻息,再用微微颤著的手掀开了面具。俊美的脸上罩著浓浓的黑气。  

  赵飞英。  

  冷掌柜把面具盖了回,双目一闭,跪了下地。  

  「雁智恭送师兄。」  

  当日头渐渐到了正中,一众禁街军进行整片林的搜索,才发现了三人。  

  绕了好几个圈子,杜将军有了一点火气。  

  「冷雁智,你到底有何居心。」  

  冷雁智依旧跪著,连头也没抬起。  

  把目光移到萧子灵身上,杜将军惊呼一声。  

  连忙下了马,杜将军检视着萧子灵。脸上泛著一点黑,虽然气若游丝,但是显然还没有断了气。  

  轻轻把萧子灵抱起,底下的那个男人让杜将军倒吸了一口凉气。  

  露出长袖的两只手掌已然发黑,只有一强脸泛著病态的蜡黄。满怖著的小疣,让杜将军想起一个人。  

  「钦差要犯,拿起来。」  

  原本静静注视著死去男人脸孔的冷雁智,缓缓抬起了头。  

  秀丽白皙的脸上,嵌著一双红肿的眼。  

  「云秀坊的冷掌柜?」杜将军上下打量著冷雁智。  「你们认识?」  

  「萧子灵你们就带走吧,这个人,你们别碰。」冷雁智的语声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这恐怕不是我所能决定的。萧子灵失踪,圣上震怒,既然他脱不了嫌隙,就算是尸体只怕也得走一趟。」,  

  「那就踩过我的尸身去。」冷雁智缓缓站起了身。  

  「冷掌柜,你一个生意人,别管朝中的事。」隐隐觉得不单纯,杜将军退了一步,把萧子灵交给一个小统领。     

  「把子灵带回宫里,带十几个人一起走。」  

  「是。」小统领战战兢兢接过。  

  带著冷笑目送一行人离去,冷雁智并没有阻止。  

  「冷掌植,我们不必伤了和气,我们之所以得运回遗体,是想请仵作验验他的死因,对圣上也好有个交代。杜某保证,若萧子灵清醒之后,能证明这位是无辜的,我们一定给予厚葬。」  

  冷雁智轻笑。「若是萧子灵一命呜呼,你们就将他千刀万剐是不是?」  

  「这倒也不是……」  

  「够了。」冷雁智突兀地喝止了杜将军的话,杜将军青了脸。  

  「重点不是在这里。」冷雁智的笑,让众人起了一阵冷颤。  

  「重点是,你们,没有资格碰他!」  

  「你说什么:」一个小统领气极。  

  「你听到的,就是我说的。」冷雁智微微一笑。  

  「冷雁智,你何必出口伤人。」  

  「废话少说。」冷雁智拔出了刀,锵喨一声。  

  「冷雁智,这对你没好处。」杜将军低沉地说。  

  「我不想杀人,让我带他走,我就不伤你们。」  

  「冷掌柜的,不是我说你,你拿这把刀切菜吗?」一名小统领突然发笑。  

  杜将军脸色二仉。「不可说笑。」  

  「是。」小统领连忙低下了头。  

  「你们不相信的,尽管试试。」冷雁智低头看了看刀,又看了看赵飞英的遗体。  

  「师兄……师兄,不是雁智不听你的话,只是你受的委屈太多了,雁智不能让这班奴才再来糟蹋你。」  

  「冷雁智!」  

  冷雁智脱下了外衣,盖著尸首的头脸。  

  「你们是要一起上,还是轮流上?」冷雁智连头也不抬。  

  「杜将军,让我来教训他。」一名小统领策马向前。  

  「退下。」杜将军喝止。  

  「是。」  

  「冷掌柜,我来会你。」杜将军走了向前。  

  「选把兵器吧,我一向用刀。」冷雁智站了起身。  

  杜将军沉吟了一会,把剑拔了出来。  

  「承让。」     

  三年使刀、十年使剑。刀,容易上手,然而兵器谱上的排名却总远落于剑后。  

  这是因为刀不易使得灵动,遇上娴熟的剑手,只有吃鳖的份。所以,一般人的想法总认为剑是要比刀强的,练刀不如练剑。  

  然而,今日才知道错的是多么离谱。      

  冷雁智朝著杜扬大踏步而来,杜扬凝神以对。  

  「注意了!」冷雁智大喝了一声,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杜扬甚至连剑都尚未提起,只见红光一闪,殷红如血的刀就已架在了颈上。  

  好快的一把刀。  

  「太慢了。」冷雁智仿佛是在教训徒儿一般的语气,杜扬整张脸都涨了红。  

  「这是偷袭,不算!」  一名小统领厚著脸皮叫著,杜扬的脸更加难看了。  

  「再比过!再比过!这不算!」另一名统领也跟著叫著。  

  「住口!」杜扬终于忍不住大喊。  

  众人噤若寒蝉,冷雁智冷笑的脸,杜扬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  

  「我都忘了,论辈分也许你还小我一、两辈,是该让你几招的。」冷雁智收回了刀,退回原位。  

  「重新再比过。」  

  杜扬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如果真的再比,他根本不用做人了。  

  「技不如人,夫复何言。要杀要剐随你就是,何必一再侮辱杜某。」杜扬咬牙切齿。  

  「何来侮辱之言?呵,是了,难怪你不信,不过,我可也不能再说了。」冷雁智又冷笑著。  

  「冷雁智!」  

  「到底还比不比,不比我们就走了。」与语气不同,冷雁智望向赵飞英的眼神是十分柔和的。  

  时间在此时似乎是静止的,至少对冷雁智而言。  

  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著他了。不必担心他会突然回过头、睁开眼,不必担心他会绝袂而去。  

  走了,师兄。跟以前一样,就你跟我。  

  依稀还记得,有一次灯节,赵飞英牵著他的手逛遍整个京城。  

  因为是自己生辰,所以便强求著师父,带自己看花灯。  

  只是他知道,不管多么辉煌炫丽的灯笼,都比不上他灿灿的双眼。而他在赵飞英不注意的时候,往往就是盯著他瞧的。  

  赵飞英的手,厚实、温暖而乾燥。被他牵著,萧子灵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心任何事,尽管天塌了下来,赵飞英也会帮他撑著。自己的手,被紧紧包覆,就算只有如此,比起其他玄武为自己举办的盛大庆典,都还要让他心热。  

  玄武待他好,为的是害他家破人亡的愧疚。但是,师父呢?师父待他好,为的又是什么?他教他武功、教他读书、教他做人的道理,却没有求过回报。  

  当赵飞英讲故事的时候,总是带著微笑。然而,萧子灵看得出来,在他那股微笑之后,似乎带著点什么心思。  

  师父在想些什么呢?     

  其实,很早以前,萧子灵就知道,赵飞英常常将一些东西藏在心里,只有在他微微失神的时候,才会从眉梢、从嘴角、从眼神、从他身上的气息,淡淡地、不惹人注意地散逸。  

  不过,当萧子灵真正在意起、想去探究的时候,已经是最近几个月的事了。  

  而那一天,他所看过的花灯样式都已忘怀,唯一还留在脑海里、鲜明到仿佛情境再现的,便只有赵飞英淡淡的微笑,以及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那是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却也让人心慌。  

  那一天是他十五岁的生日,也是他失去赵飞英的前一个月。  

  「灵儿还没醒吗!?」  

  雷霆之怒。霎时间,崇光殿跪了满地的御医。  

  玄武下了朝,看见的依然是反覆发著烧的萧子灵。那双有些淘气的大眼睛,从那天之后,便没有再睁开过。  

  萧子灵白白嫩嫩的脸颊,此时泛著有些病态的潮红,苍白的嘴唇乾燥而无生气。  

  那一天,被一群士兵带回的萧子灵便是这般模样,而且还泛著黑。直把玄武的心从天上摔了下地。  

  「启禀圣上,萧少爷曾经中了很属害的毒,如今身子并无大碍,只是余毒未清,需要好好调理……」一名御医怯怯懦懦地说著,重复著这三天以来相同的话语。  

  「够了!全都给我退下!」玄武一声喝斥,众人几乎算是连滚带爬地逃离崇宫殿。开玩笑。伴君如伴虎,如果看不清应该及时告退的时机,几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房里的人走得乾乾净净,只剩下还躺在床上的萧了灵。  

  玄武几乎可以算是蹒跚地走向他身边。  

  坐在床沿,玄武握著萧子灵有些冰冷的小手,另一只手,则抚著那微烧的脸颊。  

  「灵儿,灵儿,你究竟怎么了……」  

  萧子灵昏迷,赵翰林失踪,短短的几天之内,似乎整个世界都翻覆了。  

  「至少,你要给我醒过来……」     

  玄武心力交瘁。  

  少了个最重要的左右手,玄武直被繁重的奏章和政务压得喘不过气。  

  没有人可以商量,没有人指点迷津……也没有人陪自己说话……  

  「为什么就这么多人想作皇帝……」玄武讽刺地喃喃说著,不过很快就被自己挡住了思绪。  

  玄武,你在想什么,今日的龙椅,底下是垫著多少忠臣义士的枯骨?多少百姓还在饥寒交迫,多少国土还受外族觊觎,多少奸臣尚未肃清……  

  不过……好累……真的好累……才三天而已……  

  玄武离开了床边,摊在一旁的软榻上。  

  如果让人看见一国之君成了这邋遢样子,想必不成体统吧……玄武的嘴边,泛起一抹微微悲惨的微笑。  

  就算再累、再苦、心里再不舒服,都得装出个君临天下的样子。  

  究竟为了什么,自己要生在帝王家呢……        

  然而,每当如此想起,那些为了自己而死的人,仿佛就会站在他面前,无言控诉著。  

  玄武闭上了眼。  

  就因为是太子,所以就算从小爹不疼、娘不爱,都不能撒娇。就因为是太子,就必须过著成天担心暗杀、颠沛流离的日子。就因为是太子,就必须把百姓放在第一位。就因为是太子,所以……就连哭也不许……  

  玄武掩起了脸。  

  现在,即使当了皇帝,大权在握,却连京城都出不了。  

  困在名为宫殿的牢狱中,那唯一从外界捎来自由气息的人儿,如今紧紧闭起了双眼。  

  断了手脚,又连空气也失去了……这就是自己现在的处境……  

  「皇上,右丞相请求晋见,请圣上移驾御书房。」  

  太监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似乎带著点微微的恐惧。      

  玄武苦笑。  

  怎么,赵翰林一失踪,右丞相就急著想夺权了?要他去见他,好大的架子……  

  玄武站了起身,恢愎了以往的神情。      

  以为没了赵翰林,他玄武就好欺负?呵,他可不是赵翰林的傀儡,他是他的得意门生。权谋这一套,虽然肮脏,可他也学得差不多了。  

  也罢,虽然时候还太早,也该先让这个右丞相知道谁才是这个天下的主子。  

  「搜。」  

  杜扬一声令下,上百个士兵便冲入了云秀坊中。  

  萧子灵与赵翰林相继失踪,真相依旧未明。唯一的线索,也被云秀坊的冷掌柜带了走,任凭事后如何的追寻,那一人一尸就像是从这世上消失一般,再也没了踪迹。  

  萧子灵如今依然昏迷不醒,杜扬背负著玄武帝的期待,以及败于冷雁智的耻辱,咬著牙,一肩负起搜索两人行踪的任务。  

  因为,他开始怀疑,同时失踪的赵翰林、冷雁智,和那具尸身之同,似乎有著某种不祥的关联。  

  云秀坊是京里最大的酒楼,来往的常客多是闻名于世的富商。有人甚至冰,如果云秀坊有一天突然倒塌了,被压死的人身价总数,也许就要到连天下财富的一成。  

  更棘手的是,云秀坊一向规规矩矩地做生意,通常以不扰民为最优先考量的杜扬,其实是有些走投无路了,才会动到这个脑筋。  

  即使冷雁智不见踪影,云秀坊还是照样开门,不同的只是客人同多了一些耳语。当杜扬出现的时候,埸面是一度寂静的,然而,却也只有寂静。在埸的人面对如此多的官兵,竟然没有惊慌的反应,这一点让杜扬心里起了一波疑惑的涟漪。  

  究竟是因为已经见过太多大市面,再加上问心无愧,所以觉得官兵到了面前也无所谓?亦或是……早有心理准备……  

  叫出了副掌柜,杜扬表示要搜索云秀坊,副掌柜爽快地答应了,态度之乾脆,让杜杨不自觉地扫了一眼。副掌柜一脸无辜。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冷雁智的房里,简直一尘不染。字纸篓里,连一片纸屑也没有。  

  杜扬回过了头,副掌柜依然笑得无辜。  

  「你们的冷掌柜去了哪里,知道吗?」  

  「冷掌柜三天前就请了假,不晓得往哪里去,也不晓得何时会回。」副掌柜客客气气地说著。他们一向非常配合官府和朝廷,也常常应朝廷之命款待外族使节,然而那极圆滑的对待方式,让杜扬更是怀疑起来了。  

  「这样啊……」杜扬表面上不动声色,离开之后,却派了几个部下,轮流在暗中盯著哨。  

  另一方面的赵翰林府,尽管主子不在,下人们也依旧作息著。  

  杜扬搜完了云秀坊后,第二天,也来访了。  

  毕竟是重臣的府邸,同时赵翰林也是杜扬所敬重的人,因此便多了三分礼遇。杜扬独自逛府,把大队的士兵留在府外。  

  赵翰林已经三十五岁,却仍没有迎娶夫人,也没有纳小妾。不沾酒、绝迹于风月埸所,也从不带女人进府,离开宫里以后,便是回房读书。  

  甚至比僧侣以及道士更为禁欲以及规律的生活,杜扬在心里凛凛起了敬意。  

  然而,当杜扬要求逛赵翰林房里之时,却遭到坚决的拒艳。  

  「非常抱歉,杜将军,赵少爷特地嘱咐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私自进去。」  

  「这是为了探询赵翰林的行踪,事宜从权。」  

  「对不住,杜将军。赵少爷甚至说过,即使走了水,房里的一切都化成了灰,也不能破例。」  

  杜扬眼里闪过一瞬光芒。  

  夜里,杜扬翻过了赵翰林府的外墙。  

  赵翰林当年,是和萧御史同年考上的榜眼,杜扬依稀还记得,当年的京城里,为了这两位的少年得志,不知闹了多大的风雨。  

  后来,萧御史不满右丞相专权,几乎是一天一封奏摺,直把右丞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于是到了最后,圣旨一道,抄了他的府,当时,还牵累了不少人……  

  而本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人,却仿佛就此断了交情。赵翰林不仅在朝上、皇帝面前一声不吭,据说就连抄家的圣谕都是他亲手所写。同时,赵翰林也是萧御史的主斩官。  

  当时,人人自危,除了在心里喃喃骂了几句,顶多就是给些白眼以及轻蔑的眼神,没人敢当面指责。  

  然而,不晓得这位赵翰林当时是怎么样的心态,怎么样的感受。自己当时是也把赵翰林常作是个卖友求荣、贪生怕死的小人,所以只觉得一切都是他自找的。然而……现在想起,似乎他们这些自认委曲求全、不同流合污的「正义之士」是太过分了些……  

  赵翰林啊,赵翰林。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物。  

  现在的他,雄谋伟略、处事胆大心细,深受圣上器重礼遇,就连家里那个小魔星也对他服服贴贴。难以想像这般的人物,在当时的情形之下是怎么韬光蓑晦、硬生生熬过来的。就连自己,当时也是看不清。赵翰林,一个谜般的人物、城府极深的人物,危险的人物。  

  而这一切谜团,也许今夜就可揭晓。  

  小心翼翼推开了赵翰林的房门,没有惊动任何人。房里没有什么机关毒气、也没有上锁,不过,有点失望的,这房间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厅、再加上卧房和书房各一间而已。  

  没有金跟财宝,没有金屋藏娇,没有名师大作,也没有珍玩古董。,唯一的装饰,便只有圣上赏赐的一些字画以及匾额,整整齐齐地摆在小厅。  

  书房里,只是三面满墙的藏书,以及一眼桌子、三张椅子。  

  桌上的砚台,一枝犹然沾有墨渍的笔还搁在上头。  

  杜扬轻轻走近,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因为,在这房里,似乎还飘著一股微微的松香气息,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他甚至有股半途而废的念头。然而,还是得看看的,因为,这一切有些不对劲。收拾得太这整齐,那桌面却沾上了一层灰,显然下人这段日子并没有进入清扫。那么,是这里的主人收拾的吗?在无缘无故失踪的前一天?整整齐齐的桌面上,只有那笔有点突兀。  

  杜扬倾下腰去查字纸篓,那儿只有几团宣纸、以及将近半篓用手撕裂的碎屑,碎屑上是写满字的,而纸团上似乎……杜扬捡起一个纸团缓缓展了开。  

  皱巴巴的宣纸上,赵飞英的字迹跃然而出。  

  不过,却也只有位在右上角的一个字……雁。  

  杜扬的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芒。冷雁智,一定是冷雁智。现在,四个人的关系,剥了一层。     

  不过,又为了什么,只写了一个字。  

  杜扬迫不及待地坐在地上,把字纸篓整个倒出。  

  一个一个的纸团,被主人心烦意乱地揉皱,杜扬轻轻地展开,深怕一不小心会撕裂了贵重的线索。  

  然而,上头,即使是同样的字迹,却也只有一个字,雁。  

  这赵翰林难不成是在练字吗?当杜扬拆开第五个纸团之时,不自觉地喃喃念了起来。  

  有些纸上,甚至连这个雁字,也没写完整。  

  当杜扬拆开第十个纸团之时,一个念头闪过,让他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即使在千军万马之中,他可也没怕过。然而,然而!  

  他知道了,为何赵翰林如此做的原因……赵翰林在迟疑,是否要写这封信,所以,他揉了又写,写了又揉。  

  既然是认识的人,又为何如此举棋不定?  

  因为,这是遗书。  

  晚风在窗外吹过,纸窗震了一下,杜将军抬起了头。在他的眼里,仿佛可以见到赵翰林沉默地、缓缓地收拾了房里的一切以后,终于迟疑地坐了下来,研著墨。然而,写了一个字、停了笔、揉纸进篓、起身,再则,又坐了回、提笔、写了一个字、又脸色凝重地停下笔……  

  不祥……杜扬感到一阵寒意。  

  这么一来,一切就有了解释,赵翰林和冷雁智是认识的,而在他失踪……亦或是……死亡……的前一刻,他想留一封遗书给冷雁智。  

  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的,除了重病、重伤之人,就只有……准备赴死之人。  

  杜扬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赵翰林身上的重重薄纱被掀了一层,然而,杜扬却仿佛见到赵翰林低垂著的、带著微微悲伤的眼神。  

  将十二团纸在地上排了排,字迹是越来越乱了……  

  赵翰林的遗书、冷雁智带著眼泪的脸庞,似乎都有了解释。那具尸首就是赵翰林,而他与萧子灵失踪中毒的事情有关。  

  不一样的脸,难道就是所谓的人皮面具?而那张面具,虽然丑陋,却是轻薄服贴、精致到几乎看不出是假面皮。人皮面具的大名家……杜扬心里闪过几个人选……  .  

  同朝为官将近十五年,并不晓得赵翰林会武,而那钦差要犯,却是飞簷走壁、轻功卓越之士。不一样的人吗?还是……赵翰林根本就深藏不露呢……杜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像这样允文允武的人,却咬著牙任凭轻蔑嘲讽加在己身也不替自己辩护,这样的人,不是大圣,想必就是大恶。  

  一定有什么可以证明他的想法,虽然,心底藏著个小小的声音,宁愿这一切都只是他妄自猜测。  

  剩下六团纸,杜扬耐著性子一一拆起。  

  不出所料,在其中的一图纸上,写著两个字……雁智。  

  杜杨向乎要惊叫了起来。  

  没有了,没有纸团了,杜杨左右望了望,只剩那堆碎纸屑。  

  杜扬捧了一把起来。  

  撕得很碎,就像是他一张张、一条条缓缓撕著。  

  满满的字,几乎要有四个捧手的量,写了这么多才撕毁,是后悔了,还是根本就不想让它送出去?  

  杜扬的心跳得好快。  

  这纸,碎到没有一个字是完整的。杜扬找了三张纸,把这些纸屑都妥善包好,又巡了整间房,把所有飘散的碎屑都拾了起。  

  接著,杜扬怀里揣著重得像山一样的秘密,蹒跚地走向赵飞英的卧室。  

  同样,也是整整齐齐地,只是沾上了薄薄一层尘埃。  

  没有多余的摆饰,赵飞英一向是个清廉俭朴的人。  

  杜杨略略打量了一会,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不过,如果他要藏贵重的、机密的物品,他会藏在自己的床板下。  

  杜扬掀开了床褥,并没有暗格。  

  闪著疑惑参杂著心安的眼神,杜扬把床褥摆了回。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杜扬不断催促自己。潜意识里,杜扬只觉得自己被这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似乎正在挖掘赵飞英的秘密,那不欲人知的、心里最深处的话语。他在说些什么呢?  

  杜扬只觉得罪恶感,以及心虚源源不断地打击著他原本信心满满的动机。  

  挖掘死者的秘密,是不可能会被原谅的。  

  不,若是赵飞英有未完的愿望,自己也是可以替他完成的。更何况,也许他还没死,正等著有人发现他的踪迹、解救他。  

  两边的想法拉锯著,然而,真相的诱惑力是如此强大……  

  于是,杜扬仔细地、不漏过任何一处地,敲著墙、床、以及桌椅。  

  暗格!  

  当空洞的声响出现在寂静的夜里,杜扬低低欢呼了一声。  

  床脚竟然有个小小的暗格,要不是故意耐著性子、地毯式地去找,任何人都不可能发现这主人的秘密。  

  掀开了最后一层的面纱。  

  里头,有两个卷轴、一些炫丽耀目想必价值连城的宝石,以及……一个纸团。  

  又是纸团,杜扬皱了皱眉,别又是……  

  然而,拆了开,即是女子娟秀的小楷字迹。  

  赵翰林  

  赠君血玉,博君一笑。     

  ——妾身慧  

  晶莹剔透、鲜红似血的玉,被包在泛著香气的丝绢里。杜扬苦笑了一下。看来赵翰林可也是艳福不浅,连他这个外行家都看得出这块玉的身值不菲,起码价值两座城池。只单看这块玉,这女子的情意可重的。  

  再说,这丝绢的质料,轻柔似羽,上头的绣花,一针一线细细缝著鸳鸯戏水的图样……想必那女子是一面红著小脸、一面噙著微笑,低著头,满怀著痴情绣上的。  

  真是的,如此的一片深情厚意,这赵翰林未免也太不珍惜。要是他,一接到这重礼,便要立刻找媒婆提亲去的。为何要神秘兮兮地藏在如此的暗格……  

  等一下……   

  杜扬的心又动了。  

  如果,是因为这名女子的身分,是不能给外人得知的……比如说,有夫之妇……  

  杜扬连忙开了其中一个卷轴。  

  目瞪口呆。  

  画中的女子含笑持剑而立,虽然罩著一股英气,却是娇美如花、艳赛西施。然而,这不是那名叫做慧的女子,因为,赵翰林在右上角题了两个字,蝶衣。  

  杜扬仿佛窥见了赵翰林的情事,不自觉得微微脸红了起来。  

  赵翰林的字迹,那么这是他亲笔所绘吗?  

  连发丝都是一笔一毫描绘出的,上色也是一丝不苟。画中的女子,明艳照人。一定是赵翰林故意美化了,他可不信这世上真有这般天仙美貌的女子。  

  左下角,有一些小字,杜扬低头看去。  

  蝶飞轻舞,将心付炬笑无悔。  

  落花流水,满腹相思与谁诉。  

  休休!去也!莫回首!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拚拾。  

  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啊……  

  杜扬淡淡笑著,轻轻摇了头,展开了另一个卷轴。这个卷轴,该是那位叫做慧的女子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在杜扬面前出现的,是个英姿勃发的男子。  

  杜扬呆了一下。  

  右上角,题著两字,雁智。  

  冷雁智!竟然是冷雁智!  

  杜扬觉得自己的手微微抖著。  

  跟另一幅不同的,这幅画没有上色,略略几笔,却勾勒出了一股微微高傲、却又俊丽绝伦的神情。  

  画中的男子,就只是倒持著刀,侧著身,睨视著自己。  

  上头,赵飞英难得狂草的宇,却只有六个。  

  剪不断理还乱  

  杜扬连忙掩上了卷轴,不自觉地喘了几口气。  

  匆匆忙忙地把所有东西都归回原处,便离开了赵翰林的房里。  

  飞身出了墙,杜扬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回到了自己府中。  

  不该去的,实在是不该去的。  

  简直像是拖著沾满了泥泞的双脚踏进明镜一般的殿堂。  

  赵飞英的圣域,要将它带到黄泉的秘密!  

  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蠢事!  

  取出了怀里的纸屑,杜扬本想就此一把烧了,然而,却还是没办法下手。     

  只看一眼就好。  

  赵翰林,你休要怨我,我瞧此封书信,只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其余不相关的事物,我必定三碱其口,将它也带到墓里去。否则,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杜扬低声许了誓,烛火微微摇晃著,杜惁深深吸了向口气,一块块地拼了起。  

  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当杜扬抖著手黏上最后一眼纸屑之后,他颓然倒了在椅上。  

  剪不断,理还乱,一笔糊涂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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