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师娘,我分完这些就要回去了。”
“喝碗汤再走吧。”由不得她拒绝,柳织娘已经来到她跟前。
陆结草正好弄完最后一捆药草,忙接过汤碗。
“谢谢师娘。”她咕噜地喝了一口,不由得赞叹道:“师娘手艺真好,师父真是好福气,天天都可以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说我什么呢?”刚出诊回来的姜晋一进门就耳尖地听人提及自己,颇为意外。
“说你娶了我是你好福气。”柳织娘得意的说。
“草草嘴巴真甜,专挑你师娘爱听的说。”姜晋一边说,一边也自妻子手中接过汤碗。
“师娘,我说的可是实话。”
柳织娘但笑不语。
“草草,天晚了,你一个人回家要不要紧?”姜晋看了看天色。
最近村子里闹病,人心惶惶的,他不禁有些担心。
“没关系,这一带的路我熟悉得很。”
“可是……”
“师父、师娘,我走了。”
柳织娘站在门口,看着陆结草渐渐模糊的身影,幽幽的叹了口气。
姜晋来到她身后,轻拥住她单薄的双肩。“放心吧,芙蓉在天之灵会保护这孩子的。”
但愿如此!柳织娘幽幽地叹气。
这时候的陆结草依旧自信满满地走在回程的路上,并不知道在家中等待她的是一场巨大的劫难。
陆结草步履轻快地走在昏暗的小路上,并非她胆子大,实在是因为这环境她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她自幼父母早逝,被寄养在舅父家里。
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舅父的态度还说得过去,至少不像舅母那般给尽她白眼。不过她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孤女,实在没有立场怨恨什么,若非他们的收容,她恐怕真的连一个安身之处都没有。
所以,她必须比其他小孩子懂事,她必须尽早的成熟起来。
小时候的她,对爹亲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只有身体孱弱的娘亲与她相依为命;直到有一次娘亲说要出门办事,从此便一去不复返。
村里的人告诉她娘亲死了,可是娘亲的死因却像是村里的一条禁忌;没有人愿意提起,只是怜悯的看着她。她知道从此自己就是孤身一人。
没过多久,在舅母高秀秀的百般不情愿下,舅父季鸿福还是收养了她。舅父家还有个可爱的表妹,叫小莲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非常幸福。
唯独她是多出来的外人。
为了尽可能的少受白眼,她只有努力工作,为家里多赚些收入。
自懂事起,她就在村里唯一的一家小药铺做学徒。如今,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就是师父和师娘。
那是一对善良的中年夫妻。师父是村里的大夫,忠厚老实,早早就收了她做学徒;师娘和她娘亲据说是手帕交,对她总是格外关照。
只有在药铺里,她才能体会到家人般的关爱,可惜那毕竟不是她的家。
其实舅父的家又哪里是她的家呢?她终究还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以后的事,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到家门口,陆结草便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季家门口围满了村民,屋内传出高秀秀呼天抢地的哭声。
出事了!
陆结草赶紧冲进人群,一进门便看到高秀秀抱着小莲花哭成泪人儿;季鸿福则坐在旁边唉声叹气,村里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在和他商议着什么。
“出了什么事?”陆结草见眼前一团混乱的景象,不知道该问谁,只好胡乱抓个邻人询问。
高秀秀见她回来,突然恶狠狠地朝她嚷起来。
“你!都是你这个小扫把星!祭品的女儿活该再当祭品,凭什么轮到我家莲花?我家莲花是好孩子,村子里闹病和她有什么关系?”
“娘……”小小的莲花也不知道是听懂了什么,还是纯粹被吓着,只是哭个不停。
陆结草愣了一愣,“舅母,你说什么?什么祭品的女儿?”她激动地抓住高秀秀猛摇,“你说呀!你说我娘怎么了?”
“阿秀!”季鸿福怒斥:“你现在提这些有什么用?”
“我怎么不能提?”高秀秀死死地抱住莲花,对着陆结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控诉:“你娘是自己做了亏心事,觉得无颜面对村人才自愿去奉仙崖当祭品的!”
陆结草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作响。
奉仙崖是附近山上的一座高崖,长年云雾缭绕。
传说崖的彼端住着仙人,所以每当村里出了什么天灾人祸,便会在村里挑选一个女子推下崖去侍奉仙人,以此保佑村子风调雨顺。
但是又有谁真的见过仙人呢?然而,无论传说是真是假,那崖下确确实实是万丈深渊,跳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胡说!你胡说!”她娘亲是全天下最美丽、最善良、最好的女人,才不会做什么亏心事!
“我胡说?”高秀秀得意地笑道:“你不相信我,可以问问其他人,再不然你可以去问问你那位师娘,整件事情她是最清楚的了。”
“这不是真的,你们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娘不是病死的吗?”陆结草看向季鸿福又望向身后的村民,盼望他们能给她一个否定的眼神。
然而,她失望了,他们只是无奈地看着她,仿佛在间接地认同高秀秀的话。
“所以我就说嘛,长老,这次应该由她当祭品!由她来当!”高秀秀歇斯底里地喊叫。
白发白须的长老紧皱着眉,看向季鸿福。
季鸿福站在原地看了看陆结草,又矛盾地看了看亲生女儿。
过了半晌,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来到陆结草面前,用沉重的语气对她说:“结草,村子里最近闹起了瘟疫,所以大家想向各路仙人拜求平安,我……”
突然,季鸿福毫无预警地跪在她面前。
“舅父!”陆结草吓得向后退。
“结草,舅父知道这样很对不起你,但舅父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你能不能……”
陆结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高秀秀却像是抓住了一线希望,“长老,这丫头从她娘死后就住到我家,也算是我家的姑娘,拿她代替莲花也是一样的。”
白须长老有些不知所措,“这……”
“长老!”陆结草被这忽然转变的局势吓坏了。
“陆结草!”高秀秀忽地站起身,“你知不知道你娘为什么给你起名叫结草?她是希望你知恩莫忘报!现在就是你报答季家对你的养育之恩的时候,难道你要做个忘恩负义之徒吗?”
“结草,舅父求求你。”
“你们都别再说了!”陆结草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突发状况击溃了。
她所谓的家人、她仅有的血亲,竟然个个都求她去死?
多讽刺!多可悲!
既然如此,生死她可以不在乎,但是有件事她就是死也要弄清楚!
“长老。”她转过身面对白须长老,“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只要你告诉我,我愿意代替莲花去奉仙崖。”
白须长老想了想,问道:“丫头啊,你此话可当真?”
他虽然也对陆结草的娘亲存有偏见,但是他也是看着陆结草长大的,要陆结草去奉仙崖,他也有些许不忍。
陆结草点头。
白须长老叹了口气道:“孽缘!孽缘啊!”
“长老,我只问你那是不是真的?”
白须长老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吗?”陆结草死命地忍住眼泪。
她不哭,她始终相信她娘亲没做什么错事;她不哭,这屋里的人都在骗她;她不哭,这里不是她的家、这里没有人真心疼她……
奉仙崖上,陆结草面无表情地看着崖边云卷云舒,从容而淡然;在她身后是长老和村里与她稍有结交的人以及早已哭哑了嗓子的姜晋夫妇。
她向姜晋和柳织娘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哀伤。
这个地方,她没有留恋。
既然在这里她是多余的,那么她就去寻找属于她的地方。至少她相信她娘亲一定就在这片云雾里等着她。
不知道她是否能够到达崖的对面、不知道那里是否真的有仙人……她散步般地向前迈开。
一步、两步、三步……直到仿佛一出手就能触到天边的云……
单薄的身子在天地间直直下坠,一瞬间便消失在云海里。
他用力地朝她挥手,她紧闭着双眼看不到。
他拼命地喊她,她却听不到。
“不要……不要……不要跳!”
冷溯云猛然惊醒。他擦了擦额际的冷汗,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是梦!
他居然梦到十年前救他的女孩已经长大成人,并且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了下去。他拼命喊,甚至冲过去阻止她,可是她却浑然未觉,就那么直直的跳了下去。
怎么会突然做这样的梦呢?他笑自己无聊。
当年那个女孩也许早就成家生子,忘记了他这位仙人。
“少爷,大公子已经到达醉仙亭。”门口的家丁过来传话。
冷溯云一边起身一边爱理不理的道:“让他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不料,有人却是人未到声先到。
“二弟,你是真的不把我这个当大哥的放在眼里呢!”
冷溯云一听便知道不妙,连忙整理好因午睡而皱皱巴巴的衣服,换上一张笑脸,“大哥,你来了的话,叫人通报我一声就是了,怎么还亲自来我房间呢?”
“我是有先叫人通报你了。”结果呢?君星冷哼。“我说你啊,也别在外面玩得太疯,‘开云祭’的时候也该回去一趟。”
这小子自从在凡间安了身就越来越少回家,爹把事务全压到他一个人身上,自己却在人间逍遥。
从凡人的角度来看,他们就是所谓的“仙人”,只是仙人并不像凡夫俗子想像的那么逍遥自在。
每位仙人皆有自己分内的工作,或布局星辰、或掌管风雨,而且仙人也不能率性而为,凡事要遵循规律,若有丝毫差错,即便是仙人,也要受到严厉的惩罚;轻者削减道行,重者开除仙班,更甚者魂飞魄散打入十八层地狱。
云城在天界中专司自然天气;云城城主是一位管理天象几百年没有出过错误的杰出仙人,也正是君星和冷溯云的父亲。
“已经到了开云祭了吗?”冷溯云装傻装到底,“多亏大哥你前来提醒,要不小弟我真把这事情给忘了。”
开云祭是云城每十年一次的盛典。三天的祭典中,云城的出口会向凡间打开,到时候会点化一些凡人进入仙界;只是出口往往会在一些常人难以到达的地方开启,所以一定要有缘人才行。
“溯云,你不要太任性了,要是爹真的生气了,大哥也保不住你。”
“放心,我最近绝对没有做什么会惹他生气的事情。”冷溯云悠哉地品着茶。这机会他可不能浪费,要留着在开云祭上惹他爹生一个“大气”呢。
“你还好意思讲!就说十年前那次,你竟然把名字送给了人,你说他能不生气吗?”
“那是因为她确实救了我,你知道我不喜欢欠人恩情。”
“是吗?你这样就算报答人家?”要个不能吃、不能穿、不能用的名字干什么?君星冷哼,“况且据我所知,人家小姑娘只是问你的名字而已。”
而且还是被某人半逼迫的!
“给了就是给了,反正从此以后除了她以外的人不许叫我那个名字,要喊就喊冷溯云好了,反正在人间用惯了。”
“小弟,你该长大了。”君星叹气。
冷溯云睨了他一眼,“大哥,你这是话里有话吧?”
“你不是早就知道,所以才专挑开云祭的时候躲回人间?”君星再度冷哼一声。
冷溯云一脸惊讶,“大哥,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啊!”
今年的开云祭表面上是和往常一样宴请各路仙人,然而另一个目的是邀请四方佳丽前来“选秀”。
说穿了,其实就是打算给他们两个张罗婚事!
“溯云,兄弟间是不是该有福同享?”君星认真地问冷溯云。
“好像是吧。”
“是不是也该有难同当?”这才是重点。
“非也、非也。”冷溯云摇摇头。他才不傻!“自古长幼有序,不可颠倒,这个‘难’做弟弟的我可不好和你同当。”
谁不知道君星的意中人这次也会出席开云祭,人家两情相悦,自然幸福美满;他却是被硬逼的。
“大哥,我知道你急着娶嫂子,可是这祸害弟弟的事,还是不要做的好。”
“弟弟,你这样让我很为难也很伤心。”君星笑得有些阴险。
有诈!绝对有诈!冷溯云顿时大惊。
每次君星叫他“弟弟”时都不会有好事发生。果然,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君星自腰后掏出的捆仙索。
“大哥,你这招太阴了吧?”看家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少废话!”君星二话不说的将捆仙索套向冷溯云。
云城内,一干人等正为了开云祭忙得晕头转向。
“阿草,你去服侍雷池的水月公主。”领事一边翻着宾客谱,一边分配着人手。这水月公主脾气暴躁是出了名的,偏偏她又是最有可能嫁到云城来的大人物,得罪不得;若非人手不足,实在不该派个新来的奴仆过去那边。
毫不知情的陆结草应了声,便由其他人带着朝分雷池而去。
说实话,陆结草现在也不很能确定这里是哪儿。她只记得她是从奉仙崖上跳下去的,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全然不知;醒来时,就已经到了这个像大户人家似的地方。
这里的景致人间难寻,美丽至极,常常有淡淡的云雾缭绕,好似仙境般奇妙。这里的人不怎么爱说话,她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原来这里真的是“仙境”,只不过和她想像的有些不同。
这个地方叫云城,是天界一角。最近正好是云城十年一度的开云祭,奉仙崖当日也许正好接近开启的天界入口,所以她才误打误撞地被卷了进来。
远处的嘈杂声引起了陆结草的注意。
她定睛一看,却是两个滑稽的人影。一个走在前面,手里握着一条绳子,而绳子的另一端则绑了一个人。
“大哥,你这样做太不够意思了。”
“闭嘴!”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你这是重色忘弟。”
“放心,为兄的我正是要给你添件‘衣服’。”
来到云城的这些天,陆结草第一次看到这么有意思的情景,不由得笑出声。
“快走,别多事。”
领事的人闻声回头催促,陆结草连忙跟了上去。
冷溯云此时却浑身一震,不由得向传来笑声的方向望去。
奇了,竟没有人?
“你又要干什么?”君星警惕地瞅着他。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还有什么花招要耍?
“大哥,我好像听到她的声音。”
“谁?”
“要了我名字的人。”
君星挑眉,这次冷溯云的瞎话编得可有些高明了。“就是你暗恋了十年的那个女孩?”
“谁暗恋她了?”冷溯云反驳。他才没有呢!这十年来,他早都把她给忘了,只不过……偶尔会想起她、偶尔会梦到她而已。
这不算!
一眼看穿他心事的君星,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走吧,说不定今年的选秀宴上你还能见着她呢!”
“怎么可能?她是凡人啊!”
“说不定死后成仙了。”
“不许你咒她死!”
这还不算惦记人家?冷溯云根本是死鸭子嘴硬!君星再度冷哼一声。
“气死我了!”
一声娇斥,西厢房内又是一阵骚动。
“换人、换人,连个茶都沏不好,云城没有可用的人了吗?”
“是,小的这就去换人。”被赶走的侍女像得了特赦似的跑出去。
领事的人看了眼里头的情形,无限同情地拍了拍陆结草的肩膀。
“去吧,这就是你负责的贵客——雷池的水月公主。”
不会吧?陆结草张大了嘴巴。
果然是雷池的人,连举止都是“暴跳如雷”的!让她去服侍这样一位公主,不是要她去送死吗?
水月一看见呆愣在门口的陆结草,立刻发起脾气。
“看什么看?过来沏茶!”
“是。”陆结草赶忙上前拿起茶具,不料匆忙间一个失手,茶壶整个打翻,顿时茶叶和茶水洒了一桌子。
陆结草顿时吓傻了眼,一动也不敢动。
完了,她这下子全完了!
水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之后默不作声的站起身,环视着被打翻的茶壶;接着手一挥间,精致的茶壶被挥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早在门外等着继续接受换人指示的领事,闻声便知道大事又不妙,索性自己进来领罪。
“公主,这丫头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我这就再去换人……”
“多嘴!”
啊?领事愣在原地。
水月高高的扬起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换人了?”
完了、完了!陆结草心想,这公主不会是想把她留在身边慢慢折磨到死吧?
“哼!换来换去净是一些没用的废物,好不容易来了个懂事的又要给我换走?你说你安的是什么心?”
“是,不换不换,公主说不换就不换!”领事被她吼得几乎跪到地上。
水月不再理他,转身面对陆结草。“翻得好!翻得妙!我说这茶怎么越喝越不可口,原来是因为茶壶太不顺眼了。”她拍手又道:“不错,一来就立了大功。就是你了,明天陪我出席开云祭大典!”
这回不光是陆结草,连领事都张大了嘴巴。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