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崔尔梓横靠在躺椅上,昏昏欲睡的表情在仆人进入后,眼睛倏地大睁,精神大振的坐起身子。
他接过黑衣人递来的纸张,一目十行的瞥过去,愈看眉挑得愈高,唇边溢出一记兴味的笑容。
有趣极了!绣纤坊的柳德夫妻两年前于船难中丧生,现在当家的是柳德于十年前认的义子秦振扬。当年柳妻见到秦振扬及其妹秦云云深为喜爱,所以将无父无母的兄妹接入柳府,与其唯一的女儿柳见云为伴。
秦振扬十八岁时,即辅佐柳德行商,表现极为出色。柳德到最后几年,几乎将大权全交予秦振扬,而在他决定将绣纤坊交给秦振扬前,即因船难丧生。
秦振扬掌权两年后,柳家的财富倍增,而此时正好遇上崔氏大老上前为他求亲,秦振扬也首肯了。也因而传出他为了私谋家产,意欲将柳氏夫妻的亲生女出嫁,撵出绣纤坊的传言。
更怪的是,这位当家为柳家小姐择亲后,柳小姐就开始卧病在床,甚至一度性命垂危,直到当家大哥与她深谈后,她的病情才在一夕间大有起色,只是二人不曾再见面,也因此传出二人决裂的流言。
行走江湖,做的又是搜集情报的工作,他看过太多奇怪而狡诈的阴谋,是以心中不自觉地浮出阴谋\论。
他虽然对柳见云没有什么好奇,但却对这个家族的事有了兴趣,毕竟这一阵子,他实是个闲人,加上若能找到退婚的借口,岂不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
心下有了决定,崔尔梓的眼神一改慵懒,起身吩咐候在一旁的黑衣人。“张富,我要到苏州一趟,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我,联络苏州分堂。”
“公子,需要安排多少人陪你下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下去。”
“一个人?少爷,这样太危险了!”张富一呆,急忙说。“要是属下让少爷一个人出门,又不派护卫保护,王总管会杀了属下。”
“放心,王老头被我派去关外办事,不会那么快回来杀你。”崔尔梓笑道。
“公子!”张富还想力劝,但崔尔梓眉一挑,打断他。
“莫忘了,我至少还会个一招半式,要防身足够了。而且我多少次没有带护卫出门,还不是安全回来,不用担心。”
“是,公子说的是。可是纵使公子天纵英明、少年神武,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掌,要是敌人多,绝对是寡不敌众,多一个人在身边总是好的。”张富又褒又拍马的连忙说,但总不脱要他带护卫出门。
崔尔梓挑眉侧首,看著黑衣壮汉笑道:“好耳熟的话,这些话是不是王老头常挂在嘴边念的话?”
张富黝黑的脸上浮上一抹暗红,结巴的说:“这……属下是抄王总管的话。”
“那家伙说起这种话是面色从容、信心满满,可不像你这么脸皮薄,你还是不要说不习惯的话。”他笑著建议,脚步却不停地往书房外走。
“公子……”
“就这么定了,不要再说了。”他摇摇扇子,表示话谈到此。
张富看著崔尔梓潇洒不回头的身影,忍不住暗叹。主人平常看起来嘻皮笑脸的,但却没有人能够违逆他的意思,让他屈服;且常常就在谈笑之间,将他人玩弄在手掌心上,任他摆弄,等到对方发现真相时,早已来不及了。
崔尔梓,是标准的笑面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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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才刚啼,院子里已经开始出现特意放轻的脚步声。
他才想转个身子继续睡时,就被身边一个大掌给拍醒。
“崔老弟,起床了!还睡什么!”洪量的嗓门,瞬时将他脑中的睡虫驱赶得一干二净。
崔尔梓睁开惺忪的眼,这才苦著一张脸起床,习惯性的想抹抹脸,让自己清醒。但一碰到满嘴胡子时,不禁一呆,半晌才想起自己为了混进柳府,特意黏了胡子,将他俊美无俦的脸给隐藏起来,省得招惹柳府中的大小丫头芳心蠢动,为自己惹来无谓的麻烦。
“崔老弟,你快点起来吧!真不知道你以前是干什么活的,竟然鸡鸣不起,还呼呼大睡!”跟他同睡一间大通铺,邻著的庄大叔瞪著眼看著伸著懒腰起身的年轻人。
崔尔梓只笑了笑。一旦清醒,为了符合他“仆人”的角色,动作也跟著快起来。
才梳洗完毕,一群仆人、丫头就聚集在柳府的后院,等著总管吩咐今日工作的重点与训话。
崔尔梓站在一群粗壮的长工之中,修长的身材,即使穿著简单的布衣,仍是极为突出。虽然沾了一脸的胡子,但与众人的气质仍是格格不入。
柳总管大步走来,站在长廊上扯著嗓门传达上头的指令及交付的工作,在结束前,他环视后院,一双眼扫过崔尔梓后,又移了回来,直盯著他看。
崔尔梓微挑眉,对柳总管的注视,当下有了警觉。
“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崔南,见过柳总管。”
“以前没见过你。刚进来的?”
“是,前几日都在织坊工作,今儿个刚进府里。”他轻松自若的回答,教柳总管一怔。
“之前在织坊工作,怎么会进府里?”
当然是花银子打通关节!不进柳府怎么调查他想知道的事情。
“小人也不清楚。”他露出一口白牙笑。
柳总管利眼上下打量他,忽然问:“你识字吗?”
“回总管,读过几年书,略识几字。”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岂只是略识几字,不过此时引人注意绝非好主意,还是谦虚些好。
这么巧?昨儿个少爷才说要找个识字的文书跟著他出外收帐,没想到还不及贴榜寻人,就有人自动送上门了!
会注意到眼前那个大胡子,除了他的身高鹤立鸡群外,更重要的是他有种令人不容忽视的气势,及与一脸胡子不搭轧的优雅身形。
且他一开口,非但不卑不亢、对答如流,甚至还流露出儒雅的书卷味。
“好,你跟我来。其余人开始工作。”柳总管一声令下,众人立即训练有素的做起自己的工作。
崔尔梓会意地笑著越过人群,走到柳总管身边。“柳总管,不知你想将小人安置在何处?”
“少爷要找个识字的仆人,你现在就跟我去见少爷,若是他同意了,你就跟著少爷。”柳总管扼要的回道。
少爷?秦振扬?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么快就能混到秦振扬的身边,果真是连老天也帮他。
崔尔梓内心窃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跟著柳总管直往内院走去。
行过了九曲桥、回廊、一个花园,又绕过一个书轩,转过一间琴室,才终于来到秦振扬的院落--明沁楼。
才跨进明沁楼,走到秦振扬的私人书房外,就听见一个软软的女声,娇嗔地叫道:“哥哥,你太狠心了,云姐已经病了好一阵子了,你非但不去探她,还要她准备出阁……真是太过分了!”
“云云,这件事你不要管。见云的夫家是北方的富豪,她嫁过去只会更好,不会差。”冷冷的男声有些不耐。
“绣纤坊也很好啊!云姐不一定要嫁,更何况她的心里……”女声正要反驳。
“云云,住口!”
“哥哥,你让她嫁出去,绝对会后悔的!”女子被男子一吼,声音明显气弱许多。
崔尔梓听著屋内男女的对谈,旺盛的好奇心被勾引到极点。
女子话中有话,与男人冷声下的怒气,在他耳中听来,似乎有那么点暧昧呢。
“不要再说了,有空就去陪陪她。”
“不用你说我也会,只是她最想见的人又不是我……”唤作云云的女子,软声软调的哼了一声。
“你再多舌,我明天就帮你找个婆家嫁了。”男子恼怒的恐吓她。
“你要我嫁我就逃家,到时人家来迎亲少了新娘,丢脸的可不是我。”秦云云小声咕哝道。
“哼!你以为凭你那些花拳绣腿逃得了多远吗?”男子冷笑道。
“什么花拳绣腿?我学的可是正统的流星追花剑法……”
“够了,不要再炫耀了,有人来了。”男子打断她的话,随即朝著门外说:“柳总管,进来吧。”
“是。”柳总管恭敬的应答,立刻推开门,领著崔尔梓进入书房。
崔尔梓跟著总管走进书房,黑眸迅速扫过坐在书案后的男子。端正的面容因为严厉的线条而不易亲近,眼神锐利却无奸邪之光,混身上下散发著一股凛然正气,完全出乎他的想像。
他的眼神在打量完秦振扬后,又移向站在一旁的年轻姑娘,五官与秦振扬有几分相似,但更加柔和而精致。
圆圆的大眼、细长的柳眉、娇挺的鼻、小巧的唇,两颊圆圆鼓鼓的,像个小女孩般。
眼前的女孩无法用美丽、娇艳、国色天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类的形容词形容,反倒像是只小白兔、小鹿、小鸟般地容易惹人疼爱。她很可爱,真的很可爱,只可惜太嫩、太纯了,对男人缺少了一点吸引力。
在他不著痕迹打量两人时,对方也在打量他。
“少爷,他叫崔南,是今日才由绣纤坊调到府里工作的。我问过他,他识字,正符合少爷的要求。”柳总管在一旁说明。
“是吗?”秦振扬浓眉微蹙,看著崔尔梓问道:“你既然识字,怎么会到绣纤坊工作?那里多是工人。”
“工作无低贱高下,只要钱能赚得心安理得就好。”崔尔梓露出白牙笑。
“嗯,说得好。你懂帐吗?”
“看帐、做帐皆略懂一二。”不是他自负,要是说到算钱,他认了第二,就没有人敢认第一。
但爱钱、会赚钱也有错吗?他在江湖中以情搜为名,要价不菲,因而被那些嫉妒他的人取了个不雅的名号--“要钱鬼”,真是侮辱他的身分。
“好,你就跟著我,以后有些帐务也会交给你负责。只是我话先说在前面,我要的是诚实的人,如果你敢做假帐、偷银取两,我绝对不轻饶。”秦振扬鹰目盯著他,冷冷的说。
“少爷放心,小人绝不会做鸡鸣狗盗之事。”崔尔梓用力点头。
他自己的身家就够他躺著吃喝三代不尽,还需要干那种偷银取两的龌龊事吗?
“柳总管,你在明沁楼帮他安排住处。崔南,一个时辰后,你再到这里来找我。”秦振扬简单的交代后,起身走了出去。
“哥哥……唉,又被他给逃了!”秦云云跺著脚,软软的声音听得崔尔梓笑了起来。“咦?你笑什么?大叔。”
秦云云眨著圆圆的大眼,瞪著崔尔梓由胡子里露出的一口白牙。
大叔?崔尔梓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她喊他什么?就算他沾了一脸的胡子,但还是英俊无俦,她竟然有眼无珠的喊他大叔!
“小人今年才二十五岁,二小姐。”崔尔梓很好心的提醒她道。
“二十五岁?我还以为你四十多岁了呢!”秦云云惊讶的看著他,仔细看了他好一会,才发现他的眉宇英挺,眼睫较女人还长,眼形十分美丽,与那一脸的胡子反差极大。
“嗯,虽然你保养得很差,不过没关系啦,因为你现在像四十岁,但也许等你真到了四十岁还是现在这个模样,那时反倒显得年轻,也没什么不好啊。”她好心的安慰他道。
崔尔梓额上的青筋隐隐浮现,嘴角开始抽搐。这小丫头以为她在安慰人吗?有哪一个男人廿五岁被说成四十岁还该觉得高兴?
“小人多谢小姐的好言‘安慰’,小人顿感人生还是十分缤纷多彩。”他笑得很努力。
柳总管毕竟见多识广,一瞧崔尔梓眉上青筋抽跳,唯恐二小姐一个不小心会伤了崔南脆弱的男儿心,连忙插话,“小姐,莫提年纪了,你不也身受其害……”
闻言,秦云云一双圆黑的眼珠子立即瞟向总管。“柳总管,你说什么啊?”
“没、没什么。”总管按掐自己的大腿,怎知一个脱口就说出她最大的心伤。
“你是不是想说我都已经十七岁了,说话却还是像小孩声音,长得也像个小孩……”秦云云扁嘴,圆圆的眼中滚动著泪珠。
“咳,二小姐,属下没这个意思。”柳总管脸上瞬时冷汗直流。
长得可爱、声音娇软如童音,向来是秦云云最大的弱点。
“咳咳,二小姐,时间快到了,你该去看看大小姐了。”柳总管连忙阻止她的泪水攻势。
说也真奇,柳总管才说完,秦云云眼眶中的泪水倏地消失无踪。
“幸好你提醒我,时间快到了,我要去看云姐了。”记性向来不佳的秦云云,被总管一转移话题,也忘了之前还在恼著、伤心著,转身就往外跑。
“二小姐,走慢点,不要跑……”柳总管追出书房外,对著秦云云叫道。
“放心啦,我不会跌倒的……啊,好痛!”话才说完,就听到一阵重物翻滚下阶梯的声音。
“二小姐!”
“没、没事,我爬起来了。”秦云云软软的声音带了点尴尬。
崔尔梓站在书房门边看著柳总管扶起小人儿,他似乎对她跌倒已见怪不怪,只是眉头早已垂成八字,看著秦云云离去的方向猛摇头。
崔尔梓嘴边的笑弧逐渐加大。虽然这个小丫头很没有眼光的说他是“大叔”,但直来直往、没有脾气的个性,倒让他印象深刻。
此刻,他的脑子自动地将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深记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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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云云左手抱著几本书,右手拿起一壶热茶,用肩轻轻的撞开门。
门一开,服侍柳见云的丫头香香一见到她,连忙走过去接过她右手的热茶壶。
“二小姐,你怎么又自己拿茶呢?让奴婢去拿就得了。”
“顺手就拎过来了嘛,干嘛还要你们再跑一趟呢?”秦云云不在意的说。
香香苦著脸笑,她们宁愿多跑一趟,也不想见著她拿著热水,又跌倒洒了自己一身。这个二小姐,就连走在平地上都会莫名其妙的跌倒,偏偏她又没有自觉要保护自己,常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手上被水烫著的伤痕不计其数。
“云姐的身体好些了吗?她还在睡吗?”她瞅著内室,软声地问香香。
“大小姐的身子好多了,她睡得少,现在正在里面看书。”
“看书?八成又是那些经史子集,就算没有病也要被书闷出病来。”秦云云瞠著眼,举步往内走。
香香在她身后掩唇暗笑。会被书闷出病的,只有二小姐自己,而非大小姐。
“云姐,我来看你了。”秦云云边走边喊。
床上纤弱的人儿听到她的声音,即放下书本,秋瞳含水的笑望著她。
“你来了。”柳见云温柔的笑道,目光自然的朝她身上看,当她看到她裙摆上的灰尘,忍不住叹道:“你又跌倒了?”
“没事,只是在明沁楼的台阶上绊著了,才几阶台阶,不碍事的。”她眨著圆圆的大眼睛,大剌剌的笑。
“明沁楼?你……去找哥哥?”柳见云的水眸黯了下来。
“是啊,我是为你的事去抱不平的!你的身体还没有康复,哥哥竟然就要你准备出阁,太过分了!”秦云云鼓著腮,气呼呼的说。
“出阁……”柳见云喃喃重复她的话,脸色有些苍白。
秦云云瞧见她的模样,连忙安慰她道:“云姐,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破坏这门亲事,绝不让你受委屈。”
柳见云轻摇头,淡淡的笑道:“我不委屈,既然他要我嫁,我嫁就是。”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这样说嫁就嫁?至少也要找个你喜欢的人嫁才是!”秦云云著急地叫道。
“爹娘已逝,我的终身大事,不听兄长的,该听谁的?”柳见云眉宇幽怨,似乎已认命。
“他错你也要错吗?大家都知道你喜欢的是谁,怎么能这样心死的去嫁人!”
秦云云心一急,跳脚地来回踱步,软如绵的声音,即使气恼,听起来也格外的可爱。
“云云,我不似你,你活泼自由,而我……”
“你如何?你一样可以自由、一样可以活泼,为什么不呢?以前是你带我去河里捉鱼、爬树,怎么现在就不行了?”秦云云瞪圆了眼,嘟著小嘴。
“我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
“你也不过长我一岁,难不成我也没有长大?不要看我人小、声音软,我也是个姑娘了!”秦云云手一叉腰,大声地反驳。
“你是姑娘没错,可你依然保有孩童的天真、无畏,说实话,我很羡慕你。”
“云姐,这话听起来不像赞美,反像说我遗像个不懂事的女娃儿。”她蹙起眉看著柳见云。
“怎么会呢?你太多心了,我是真的喜欢你这种直率单纯的个性。如果我也像你一样,他就不会……”柳见云又是一阵苦笑。
“哥哥太正直了,义父当年要他安排你的未来,他就真的打算听从义父的话,将你的未来全交给别人。”秦云云一提起这事,又是无奈又是生气。
“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了我……”
“你要真不怪他,又怎会一天到晚以泪洗面,为了婚事闷闷不乐?”秦云云虽然直率、没心眼,但不表示她笨,尤其事关她最爱的两个人,她的敏感度是旁人无法及的。
“不要说了,他是兄长,我只能听他的话。”柳见云淡淡的说,眉宇的轻愁却不曾舒缓。
“又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兄长!而且他那么在乎你,一定不忍心看你不快乐。”秦云云小声的抗议。全府上下谁人不知,她哥哥打小对柳见云就比对她这个亲妹子好太多了。
“必要时,他是很残忍的。”柳见云苦笑。不是没有谈过,可是他仍坚持她的幸福在远方、在他人身上,即便自己曾不顾羞耻地表达爱意,他仍是摆出兄长姿态面对她,伤了她的心。她还挣扎什么呢?
他要她嫁,她就嫁,不要为难他,这至少是她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