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愿喜欢虚伪,虚伪的人永远叫人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问百灵:“你觉得如何?”
她把吐司放在桌子上,又走进厨房。“很好,”她说,“我有一层舒服的公寓,一个理想的工作,我很健康,而且我长得漂亮,很好。”
“受不了。”我喝咖啡,翻开报纸,“可轮到我的前任男友结婚了。”
“报纸一天比一天贵,一份十二块钱一个月,嘿……”
我笑着接上去,“当你小的时候,三元一份,是不是?但是你小时候,一个子儿也不会赚,只得你父亲那份薪水维持着生计。”
“把蜜糖给我。”
“终于有一天,你会变成二百磅。”
“有你陪我。”
我们笑。电话铃响了。
“你的。”我说。
她接:“不,是你的。”她把电话递给我。
我接过:“谁?”
“我的名字叫张汉彪。”
“我不认识你,”我说。
“我是你弟弟的同学。”
“好,有何贵干?”
“我路经贵处,令弟说你可以陪我购物,令弟说你是小型消费者最佳指导。”
“叫他去死。”我说。
“我会的。可是你有时间吗?”
“四点半打到我公司来。”我说,“你知道我公司的电话?”
“我知道,我住在那酒店,昨天下午没找到你,昨天晚上你又不在家。”
“是的,我去调查市场上的货品。”我说。
“你非常的幽默,周小姐,谢谢你。”
“不,谢谢你。”我说,“再见,张先生。”我挂电话。
百灵的眼睛看在窗外,神色呆滞。
“我真累。”
“你在想什么?”我温和的问。
“他怎么的天天打电话给我。早上,清晨,下午,晚上。天天都是。”
“他曾经对你很好,是不是?”我还是十分温和。
“是的。”百灵耸耸肩,“我想再躺到床上去睡觉。”
“我们出门吧。”
“水电煤气,都关了?”她问。
“关了。”我说。
“忘了关水龙头要罚钱的。”百灵说。
“你会认识合适的男人,”我拍拍她肩膀,“放心。”
“你也是。”她笑。
“谢谢。”
公路车挤得像暴动,我想我们或者应该买一辆小车于,但是这种开销是可以省的,我们必需为下雨的日子准备。
“一定要嫁阔佬!”百灵笑。
“现在有什么人开一辆三手福士来,他也就是白马上子。”我也笑。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终于上了公路车,并且获得座位。
看着站在车上的人,等着车还不能上车的人,觉得份外幸福。幸福不外是因为满足,满足了,事事都是好的,不满足的,什么也不好。
百灵说:“我们什么时候买一部小车子?”
“如果你要结婚去了,难道车子切去一半做陪嫁。”
“我不跟你说了。”
“回家好好的计算,如果环境允许,你可别噜嗦。”
“你应该念的科目是会计。”百灵装个鬼脸。
“人生与会计是离不了关系的。”
我们到站了,一起下车。
与百灵在一起,我们两人常常会发现人生的哲理。
“天气冷了。”我缩缩脖子。
“是的,冷了。”
“我想买一件银狐大衣。”她小心的说。
“你要买的东西很多,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扮个鬼脸。
“今天晚上见。”百灵说。
“再见。”我说。
她摇摇晃晃的走了。
“喂!”我叫住她,“你是个大美人,提起精神来。”
“谢谢!”她笑。
我走到经理室推门进去,发觉桌上一大堆意大利食谱,不知道是谁堆在那里的,在大公司做事就是这点好,工作会得自然推动,不费吹灰之力。要命,是谁放在此地的?
女秘书玛丽说:“周小姐,是老板。”
“哦。”我搔搔头。
“你今天的精神仿佛不太好呢。”玛丽笑说。
“自然,”我用手撑着头,“做了十五年的周小姐,还没有成为调太太,精神自然差点,我要写信到妇女杂志去投诉:高薪工作害了我。”
“害了你?”
“是的。”我说,“如果找不到这份工作,我就会花时间来找老公,如果我不是赚得到这么多钱,我就会乖乖的受老公的气,他妈的,高薪害了我。”
老板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如果你再在那里闲谈看报纸,喝咖啡,你就快可以获得低薪工作了。”
我转头,玛丽飞奔出去。
“你知道什么?”我说,“有人以为做了老板,便可以呼幺喝六。”
“你几时开始工作呢?”
“现在,等我打完了电话再说。”
我拨一O八,“请问交通部号码。”
一O八告诉我号码,我马上打到交通部,“有一件事麻烦你,我的车牌——”
“请打运输部。”
“好。”于是打运输部。
运输部的人说:“运输部改了号码。”
官僚主义,再打新号码,“我的车牌——”
“我们不管车牌,请打以下号码——”
我再拨电话,老板大叫,“你有完没完?到底是不是来上班的!”
我不理老板,继续找到我要找的人,“我的车牌不见了,我本来是香港居民,到英国去住了四年,现在想用车牌,看看有没有办法。”
“我们替你查电脑。”他说,“你的身分证号码呢?”
我说了。
“号码不错。”他笑。
“是的。”
“名字呢?”
我一个个字说了。
“啊,电脑说,你的车牌在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已经注销了,现在已经完全作废,要从新再考一遍。”
“从头考?笑话,有廉政署存在,怎么可能考到车牌。”
“你开玩笑,小姐!从头考吧。”
“没有别的办法?”我问。
“没有。”他停一停,“你在英国有没有车牌?”
“才没有。”我说,“有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了。”
“再见”
老板看着我,“要开车?”他问。
“要开车没有车牌。”我说,“只好不开车。”
“你曾经一度开过车吗?”老板很好奇。
“这是我私人的秘密,你不要过问。”我仰起头。
“天晓得!”老板两眼翻白。
“你想开什么车?”
“MGB,还想开什么车?”我开始打字。
“你想什么车?”
“劳斯莱斯白色的旧式跑车,”我说,“你知道,《大亨小传》中的那种,”我哼哼的笑,“然后穿一件银狐大衣,开着跑车到处走,不用受气,不用上班,享受人生。”
“恐怕不到一个月你就烦死了,”
“烦死?”我说,“才不会。”
“而且我不承认你在这里是受气的。”
“让我们这样说吧,这种气,我已经受惯了,”我补充一句,“受生不如受熟。”
“你知道吗?”老板细细的打量我一会儿,“凭你的才干,如果你肯用功一点,十年后是不难做到我这个位置的。”
“十年后,”我呻吟一声,“你为什么不替我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否认你会做一个好的太太,我知道你会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早几年嫁人呢?早几年机会又好一点。”
“废话,有机会的话永远都有机会。”
“那个姓陈的呢?”老板问。
“太胖了。”我说,“又喜欢约会小明星。”
“女人对这一点都很注意。”
“那是格调的问题,如果真是喜欢这种虚荣,可以像其乔其赵般的娶何莉莉,莉莉是美丽的,性格又乐天。但是约小猫小狗,这又何必,格调低的男人不懂得欣赏人的内心世界。”
“我想你还是开始工作吧。”
我耸耸肩。
“五年来你还未曾转过发型。”老板咕哝。
因为我想看上去年轻,惟一的道理。
我把菜单仔仔细细地做了出来,拿到咖啡厅去,交给大师傅,大师傅看过了,问几时开始。
我打电话叫人去宣传,译为中文,加注释,弄得天花乱坠,一个星期后推出。
我说:“照做一份出来给我吃,看看味道如何。”
“你不是节食吗?”二厨问。
“工作的痛苦。奶茶走糖,”我说着坐下来。
“小姐们总要节食,”大师傅说,“可以买大一点的衣服。”
“我最恨人们永远买大一号的衣服来纵容自己发胖。我是一个有纪律的人。”
“好的,奶茶走糖,十客比萨。”
“我上去了。”我说。
“我想明天休息。”有一个女孩子走近来说。
我说:“去去,只要找到替工,去!”
大师傅瞪一眼,来请假的女孩子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说:“她找错人了,其实我并不是人事部的人。”
“周小姐几时结婚?”
“我不知道。”我说,“休提起。”
“现在越来越多小姐迟婚了。”
“可不是。”我想到百灵。
“周小姐,你的朋友找你。”
“免费午餐!如今的朋友不过值一顿免费午餐。”我摊摊手,“百灵——”
但那不是百灵,那是一个男人。
他穿着卫生衣,牛仔裤,脸带笑容。好的是他没有穿西装,在这一带上班久了,看见西装打扮的男人久而久之便会反胃。
我问:“谁?谁找我?”
“我叫张汉彪。”他迎上来。
我的脸一沉,“我叫你在下班时间打电话来。”
他装个鬼脸,“那怎么办?”
“在下班的时候再回来。”
“OK,OK,”他摆摆手,“别生气,我准五点再来。”他吐吐舌头,转身便走了。
我坐下来,喝茶。
“那是谁?”大师傅问。
“弟弟的同学。”我说。
“他有什么不对?”
“没有不对。”我答。
“为什么要赶他走?”
“我在工作。”我说。
“你不过在吃茶,所有可能性的男人都是这样给你赶走的。”他说。
“什么可能性,他们?”我笑问。
“别太骄傲了。”大师傅说,“你不能永远年轻漂亮。”
“我从来未曾漂亮过。”
“这是不对的,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你只是太凶。”
“我一点也不凶,你们的比萨做好了没有?”
“没有这么快。”
“丹薇,有什么好吃?”百灵来了。
“百灵,你每天所想到的,只不过是吃。”我责道。
“我所想的,绝对不止是吃那么简单的。”她说。
“那么你想得太多了,”我说,“别想那么多。”
她坐下来,自我一眼,点了菜,“我决定由今天开始付帐,免得别人诸多讽刺。”
我跟大师傅说:“这里人山人海,你不到厨房去干什么?”
他摇头,“真凶。”他说。
我问百灵,“高贵的新闻官,香港发生了什么事?”
“啥事也没有。”
“你什么时候出镜?在电视上发言,一行字幕打出来,香港政府新闻处发言人赵百灵。”
“我有口吃,不能上银幕。”她说。
“可是那还是一个高贵的工作地方。”
“新闻处?像你,可以获得免费食物供应,像车衣工厂,可以揩油到一条牛仔裤,我们有什么?带一段新闻回家。”
“再报告你一个坏消息,我的车牌没有法子拿回来。”
“没有?”她愕然,“一辈子坐公共车子?”
我摇摇头,“只要你福气好,可以坐到有司机的车子。”
她埋头吃三文治。
“我要上去了。”
“陪老板?”她问。
我在帐单上签一个字,“不是,我有点疲倦。工作太久了,我需要一年长的假期。”
“这样吧,”她说,“下班时我来找你。”
“今天下午我要见一个人,弟弟的同学,你一起来也好,我们一块儿吃饭。”
“或者我可以去考车牌。”百灵说。
“算了。五十岁的老太婆开MGB,有什么好看?”
“或者四十五岁我就考到车牌。”她笑。
“有这种事,”我笑。“现在谁还有胆子考车牌?”
大师傅说凶!我才不凶。我的老板不会说我凶,他比我凶。
我到楼上去收拾好东西,坐下来便看周末的订单。
大师傅刚刚那句话令我很不安;凶,凶,有那么凶吗?不至于吧。
为了要证明我并不凶,最好的办法是找几个男朋友来拍拖,女人要证明自己的存在,非要靠男人不可,唉唉。但是我的工作是这么忙,要做的事有这么多,男人要迁就我的时间,有什么男人肯那么做呢?
如果他肯迁就,通常他不是值得一顾的男人。
公共关系的人来说:“周小姐,宣传的小卡片你最好过目,我们对于上次的经验心惊肉跳。”
上次他们选了两个很恐怖的颜色,被我毫不留情的抨击了一番,弄得很不愉快。
下午三时,我奇怪百灵在做什么,坐在写字楼靠月薪维持生活的一切女孩子又在做什么。我觉得闷,前几日看了一篇叫《规律》的科学幻想小说。一个科学家死在密室中,人家都怀疑是他杀,其实是自杀,因为科学家发觉他“光辉的一生”不过与一只土蜂相似,日日从实验室到家,家到大学,大学到实验室。他自杀了。我们每人都一样,百灵说,她希望有一个一年长的假期,如果得了假期,也不过如此,一般小资产阶级最大的愿望是要到欧洲去,因为要到欧洲而去欧洲。
除非要有很多钱,才能到新几内亚去让土人吃掉,我相信我做不到,我要为了生活活下去,在头痛,胃痛之中活下去,一抽屉的成药。
一个办馆的女职员来收帐,叫我签名,我问:“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做了多久?”
她茫然看着我。她已经不知道她有权找一份喜爱的工作,工作找了她!她已经喜不自禁。
“你搓麻将吗?”我问。
“搓。”办馆女职员答。
她把她的烦恼埋葬在麻将牌中。
“你快乐吗?”
她愕然,然后告诉我,“周小姐,请你签了名我好拿出去收帐。”
我点点头。她看上去很惊慌,好像碰到了一个白
“你是哪里的人?”我问,“乡下是什么地方?”
“广东番禹。”她拿回纸张。
“有没有想回乡下?”我又问。
“没有。”她纯粹是为了礼貌。
“最想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瑞士。”她仿佛有点兴趣。
“去瑞士干吗?”我问。
“风景好,”她说。
“是吗?”我反问。
“周小姐,你是去过瑞士的,你为什么去?”她并不笨,她在反攻,她的眼睛都在笑。
“因为风景好。”我结束了这一次的谈话。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活着但又不是活着。我疲倦得要死。
百灵来了电话:“我不能与你下班,我在翻译一大叠官方发言,五点半之前要发出去。”
“那些东西谁不会?”我取笑她,“‘如要停车。乃可在此。’”
“一百年老的笑话!”她说,“我要挂电话了。”
“来晚餐吧,我们去占美厨房。”我说。
“如果有人请,我们去吃日本菜吧。”百灵建议。
“你就是想着吃吃吃,乱吃。”我说,“八点钟来!”
她“蓬”一声挂了电话。我拉拉开抽屉取出小说看。
老板见了便会说道:“这么贵请你回来看小说?”
其实一点也不贵,我们连车子也买不起,我觉得闷。
“我又回来了。”门口有人说。他是张汉彪。
忽然之间我的笑容温和了,因为我现在空下来,因为我正在觉得闷。
我问他:“我弟弟好吗?”
“他很快乐。”张坐下来,“他的幸福在他满足现状。”
“哦。”我说,“你想到哪儿去买衣服?”
“你通常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他问我。
“我很少买衣服,我的工作不需要美冠华服,但是如果有人要我带去买衣服、为了省麻烦,我带他们到诗韵去。”我解释。
“我听说过,你弟弟说你很凶。”他说。
“这跟我是不是很凶有什么关系?”我问。
“刚才我去看了一部电影,我怕早来了又让你生气。”
“我们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做了一连串收工下班的工作。
然后我们走出去。同事们齐齐会心微笑——老姑婆终于有人来接下班了,好景不知道能长久乎?
他的小车于随意停在街边,一张告票端端正正夹在水拨上,他顺手取下放在口袋里,神色自若地开车门,我上车,我们开车到购物中心去,找到了时装店。进去。
他在店内四处看了看,“不不,”他说,“不适合我母亲。”
“我以为你替女朋友买东西。”我说。
他看着我笑,“女朋友?”他说,“你知道现在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是不会送女人东西的,不捞点回来已经很差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倒是很有趣,有趣的男人大多数有女朋友。”
“我?”他说,“我没有。”
我笑笑,忽然想起百灵,“你能在香港呆多久?”
“三天,五天,如果有理由呆下去,半年一年。”他耸耸肩,“没有一定。”
“你的工作?”我问,“我相信你是有一份工作的。”
“研究所的工程师,我有一年假期,”他说,“到处游荡。”
听上去非常理想,嫁人一定要嫁有实力的男人。工程师。医师,一样是师,美术师就差多了,人们没有毕加索活得很好,少了一个电饭堡,多不方便!英国人说:情愿失去十个印度,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那是因他们那个时候既有印度又有莎士比亚的缘故。现在问他们,势必没有那么洒脱的对白了。
张汉彪尽管说那些东西不适合他母亲,但是挑起东西来,真是不遗余力,他签旅行支票的时候姿态是美丽的,意志力薄弱的女人会得因此爱上他。
他留下地址,“送到这酒店去,叫侍役放在我床上。”他安排得很舒服很有气派。
我想百灵会喜欢他。女人可以欣赏这各类型的男人,但是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种女人——漂亮而没有头脑的。
“你要不要女朋友?”我问。
“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他笑笑,“你指谁?你本人?”
“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他问。
“你认识我们一家人,太熟了。”我说。
“但是我留在香港的日子不长,”他说,“我要回去的。”
“或者你不会爱上她,如果她可取悦你,你会把她带走,或是为她留下来,一切可商量。”
“说的很是。”他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