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瑞,以前总觉得女人哭泣时惹人心怜,而今,我惊觉男人的泪竟是让人心痛如绞。
没问他是不是哭了,但我知道,他哭了。当他的泪水淌上我的肩时,我的心房整个麻痹了,那一刹那,我好想好想爱他,想用尽一切力气去爱他。我再不要看到他哭泣的模样了,真的不要!
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再去关心其他病人了。自你走后,我拒绝再与病人亲近,拒绝自己介入任何病人的故事,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前天才看见你在病床上对我展露笑颜,隔日却只能看见空荡的床位……
现在我终于明白,生老病死走我们此生都避不开的课题,更体会到真的悲哀的不是失去,而是在拥有时,不曾好好珍惜。 、
以前想起你时,总是难掩忧伤,而今,我竟能微笑了。因为,承瑞,我知道我们都珍惜过那短暂交集的缘分,我们都在彼此心里留下很美好的印象,对不对?
这是第一百八十三封信了,你看见我的成长了吗?
亭萱
因为是周六,有一点塞车,骆逸昊和谷亭萱还是顺利抵达他们的目的地——圣约翰安养中心。
停好车,骆逸吴牵起谷亭萱的手,来到圣约翰安养中心门口,但他却举步不前,只让微颤的手泄漏他的心情。
“什么人住在这里吗?”谷亭萱莫名地感到忧伤,因为不久之后,她的父亲也必须住进疗养院里。
“我妈妈。”骆逸昊黯然说着。
“啊……”她轻呼了一声,梗声道:“原来你懂那种心情……所以,那一日你听见我爸爸说不想进疗院时,你才会要我别将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嗯!”骆逸昊凄楚一笑,“我曾想过要替她请一位专业看护,但是,她的病情太严重,家里的设备根本不足以应付。我妈妈……她是个瞎子,哭瞎的。”
谷亭萱轻轻一颤,说不出话来。
“而后,又检查出脑瘤……很不可思议,对吧?”骆逸昊微仰着头,不让泪水溢出眼眶。“我常在想,这世上真有神明存在吗?如果真的有神,那么,我真想听听它怎么说?为什么我妈妈这一生要吃这么多苦……
“她不过是爱错一个人而已,真的就只是爱错一个男人,却为了这段情而哭瞎了眼。我常在想,她这一生到底拥有过什么?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是一直哭、不断哭……”骆逸昊痛极反笑,只是,那笑容的背后藏着无尽的伤恸。
“她甚至不曾好好照顾过我……她将所有的爱都给了那个负心人……”骆逸昊哑声说着。“所以,我不曾爱过任何人,我害怕爱上任何人……”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母亲那样爱情至上,失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谷亭萱紧握着骆逸昊的手,轻声抚慰着。
“如果她真的活不下去反倒还比较好。”他悲伤地道:“但她不是,她活下来了,却生不如死。我想,她只是个可怜的女人……但她是我的母亲,是我永远也放不下的牵挂。她没尽到身为母亲的责任,却不代表我可以不尽为人子的孝道。
“所以,我努力赚钱,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想给她好日子过……可是,什么才是她要的好日子呢?我真的很迷惘……”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骆……”她觉得自己很没用,不知该如何抚慰他的心灵。
骆逸昊深吸一口气,面向谷亭萱,扯出一抹笑道:“我没事。我们进去吧!”
“嗯!”她只能握紧他的手,感觉到他也同样地紧握着她的。
她桄惚地想着,如果他心里的悲痛能藉由十指交握传达给她,让她分担一些,该有多好?
坐落于台北近郊的“安养中心”环境清幽,拥有完善的设备,以及一大片绿草如茵、景色宜人的空地可供老人们休憩散步。
“这里的感觉真不错。”谷亭萱四下张望着。“我们还没决定要让爸爸住进哪间安养院,也许这里是个不错的选择。”
“嗯!你可以考虑看看。我比较过了,费用是比其他安养院高了些,但其实颇为值得。对我来说,住得安心且舒适是远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话才说完,骆逸昊已在其中一间房前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位老妇人身上。是的,那的确是一名老妇人,她白发苍苍,独坐在窗前的摇椅上,手里紧抱着一件毛衣,显然是在打盹。
“那件毛衣……据说是我父亲留下的。”骆逸昊苦涩地解释着。
谷亭萱抿紧了唇,轻应了一声。
“妈……”骆逸昊朝里走去,来到胡郁玲身边。“妈,我来看你了。”
“噢……”胡郁玲惊醒,两手在空中挥舞,直到握住骆逸昊的手,才道:“昊昊……你来啦?”
“妈,你的身体还好吗?头是不是还常常疼?”骆逸昊说着,温柔地替母亲拨整微乱的发丝。
“还好。”胡郁玲笑了笑,举高双手,想触摸骆逸昊的脸庞,她苍老的脸上有着恍惚的神倩,“你的声音真像他……长得也像他……”
骆逸吴心口一紧,轻声道:“妈,我带了个朋友来……”
“什么朋友?你从不带朋友来的。”胡郁玲的脸上有着惊讶的神色。
“她是我的女朋友,谷亭萱。”他自母亲手中抽回一只手,想将谷亭萱带到母亲面前,没想到,变故陡生——
“女朋友?!”胡郁玲失声惊叫,激动地道:“叫她走!我不想见她!昊昊,跟她分手!听到没?你不可以交什么女朋友!不可以!”
谷亭萱吓了一跳,捂住了唇。
“妈?”骆逸昊没想到母亲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一时间只能握住母亲的双手,“妈,你别激动,她是个好女孩,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我不要听!”胡郁玲挥舞着双手尖叫着,“叫她走!听到没有?叫她走!”她甚至站起身,奋力地用双手漫无目标地四处攻击,一心只想打倒她看不见的“敌人”。
谷亭萱踉跄地倒退几步。
“妈!”骆逸昊抱住母亲,无措地望向谷亭萱,只见谷亭萱含泪摇了摇头,他只能以动作示意要她暂时到外头等待,“妈,没事了,我……我已经赶走她了……”
“她走了?”胡郁玲不确定地问:“你真的赶走她了?”
“嗯……”骆逸昊觉得难受,他早该想到母亲的反应的,为什么他竟傻得以为母亲会为他高兴呢?
“昊昊,不要这么傻……”胡郁玲颤抖地抱住儿子,梗声道:“外面的女人都很坏,她们都是狐狸精,你不要被她们骗了。”
“妈,我知道。”骆逸昊轻声应着。
“昊昊……”胡郁玲依赖地倚着骆逸昊,“你今天留下来陪我吃饭,好不好?”
骆逸昊望向房门,迟疑地应道:“好。”
胡郁玲很开心地笑了。
***
“对不起。”骆逸昊握住谷亭萱的手,很歉疚地柔声说着。
“没关系,我都明白的。”谷亭萱笑了笑。
“你一定饿坏了。真的对不起。”一走出安养中心,他就紧紧地抱住她。
“我真的没关系。”她紧拥着他,体贴地道:“我能明白你母亲的心情,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当然会……”
“不是那样的。”骆逸昊抚上她的脸,沉痛地道:“妈妈她……其实有一点精神错乱,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昊’字,她都叫他‘昊昊’。有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在叫我,或是在想念那个负心人……”
谷亭萱倒抽一口气,难掩惊讶的神情。
“有一次,她要我唤她‘玲玲’……”骆逸昊笑着说,但那笑容差点逼出谷亭萱的泪水。“你刚才也听到了,她说我的声音像‘他’,长得也像……”
“骆,你可以不必跟我说的,我不要你再痛一次。”她终于还是落了泪。
“其实,我已没什么知觉了。”他强颜欢笑地道:“那一回,我发了很大的脾气,吼着说:‘你看清楚点!我是你的儿子!我不是那个男人?’然后,我抢过那件破烂的毛衣,抓起剪刀就想把它撕个粉碎,结果……妈妈她不要命地冲过来,真的是不要命了……”他抖得厉害,几乎崩溃。
“骆,别说了,真的、真的别说了……”她哭着抱住他。“求求你……”
“亭萱……我真的好难过、好难过……”他紧拥着她,颤声说:“真的……好难过……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用,堂堂男子汉怎么可以……”
“不!”她激喊着。“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你承受的已经太多了!”
“在你面前,我变得脆弱了……”他凄楚地说着,想笑却牵动不了唇角的肌肉。
“有什么关系呢?我永远不会笑你,永远都会陪着你。”她温柔地抚着他的面颊,轻声道:“在我面前,你不必隐藏你自己。”
“亭萱……以前我不能懂得母亲的执着,不能理解她怎能为了一个男人而赔上一生,但现在……我仿佛有些明白了……”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轻声说着。
“你明白了?”她含泪望着他。
“我母亲在很年轻时就爱上那个薄情郎,那时的她,还来不及找到更明确的人生目标,就已将所有的心与情都给了他,所以,失去他之后,她顿失依靠……再没有勇气站起来。我在想,如果我是她,会不会也和她一样?因为,我突然间感到不安,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
谷亭萱伸手捂住骆逸昊的唇,轻轻摇头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你怎么能保证呢?”他急切地想听到她的承诺,虽然明知山盟海誓也有褪色的一天,但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骆……”她呼唤他的名字,像是叹息一样,柔声道:“我承认我不太明白爱情这件事,但是我知道,只要你爱着我而我也爱着你,那么,两人同心,就算遇到困境、就算激烈争吵,我们也会共同面对且克服的……”
“真的能够这么美好吗?只要同心,就一切没问题?”他突然感到畏缩,对于爱情,他是初次体验,又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在眼前,他着实没有安全感。
“我宁愿这么相信。”谷亭萱微微一笑,笑容里有激励的味道。“因为对象是你,所以我宁愿相信真的是如此美好。”
“为什么……你会爱上我?”他迟疑地问,他为什么能得到她的青睐?
“大概……”她涨红了脸,嗫嚅着道:“大概是一开始太讨厌你了,所以,突然觉得你好像还不错,就……”
“就这样?”他垮下脸。
“那你呢?又为什么爱上我?”她不服气地反问。
“就……”他顿了老半天。
“就怎样?”她噘起了唇。
“不知道。”他咧嘴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噘嘴的模样好可爱。”
“别岔开话题!”她拍掉他的毛手,以很凶悍的语气说着。
骆逸昊敛起笑,很认真地注视着她。
蓦地,她脸红了,垂下头,小声地咕哝着,“干嘛这样看人?不过是要你好好回答问题而已。”
“是真的不知道。”骆逸昊很诚实地回答。“就只是突然间觉得你很不一样,心里的感受就再也不同了。想多见你一面,想一直在你身边,也想要你在我身边,会想抱着你、会想亲亲你,甚至,只要能看见你,心里就很踏实……”
“骆……”她感动地抬眸望他,跌人他深情的眼瞳之中,再也移不开。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相信爱能天长地久,但是,我却无法压抑我心里对你的感觉,我想,那应该就是爱了……而我又想,如果这就是爱,那么,我一定爱你很深很深……这一切真不可思议……”他困惑的表情更显出他的坦诚,格外地震撼她的心灵。
“骆……”她走上前,紧紧地拥住他。
“你肚子饿了吗?”说出心里话之后,他显得舒坦许多。
“嗯!好饿了呢!”她在他怀里轻笑出声,“你真是会破坏气氛!”
“都已经一点半了,我不希望你饿坏了。”他抚着她的发,柔声说着。
“那我们去大吃一顿!”她离开他的怀抱,握着他的手,朝气十足地迈大步拖着他朝停车处走去。
突然间,他微一用力,她被他往后一拖,然后,他旋过她的身子,俯身给了她一记热吻。
谷亭萱顿觉天旋地转,绵软地倚在他怀里,当他的唇离开她的时,她又羞又气,却掩不住憨甜的笑。
“也不怕被人瞧见……”她嘟囔着。
“这是开胃菜……”他笑着道。
“这是色狼的行为。”她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
“在你面前,我不想当君子。”他竟很慎重地说着。
“你……”她赌气地噘起唇,不理会他,迳自走到车门边杵着。
“你生气了?”他来到她身旁轻声问。
她指指车门,要他打开,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她便迳自坐了进去。
骆逸昊自另一头上了车,再次追问:“你真的生气了?”
“不知道。”她闷闷地说着。的确,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亭萱……”他握住她的手,很高兴她没甩开,所以他接着道:“我不想当君子,因为我会想抱你、亲你,但那不代表我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所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不想让你生气的。”
他领教过她的脾气,让他的心吃足了苦头哪!
“我明白你的意思的。”她睨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望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道:“我只是……只是不知怎么回应你。”
“你其实很温柔……”他有感而发地笑着道:“虽然你有时嘴硬了点,脾气也硬了点,但你其实很温柔的,标准的刀子口、豆腐心。”
谷亭萱冲着他龇牙咧嘴,笑得很勉强地道:“你还真了解我喔广
“那是当然啊!”他无畏于她的瞪视,笑着道:“那是因为我爱你呀!”
她一愣,像瞧见怪物似的盯着他,啐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嬉皮笑脸了?”
“我也不知道。”骆逸昊又回复认真思索的表情,“坦白说,以前我还真受不了这种话语,只觉得肉麻恶心。可现在又觉得也满有趣的。”
“肉麻当有趣!”她又瞪了他一眼,没有露出心里其实甜滋滋的感受。
“这一面的我,只有你瞧得见。”他认真地说着。
“如果你让别人瞧见,我就……”她恐吓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你就怎样?”他笑着贴近她。
“我……我肚子饿了。”她将视线调向窗外,掩不住唇畔的笑意。
“亭萱……”他轻唤她的名,当她转过脸时,他给她一个愉悦的笑道:“我不会让别人瞧见的。”说完,他以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掌背,才发动车子。
“骆……”当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中,她轻声开口,“我在想,你妈妈的脑瘤……”
“时好时坏。”骆逸昊平静地语气里,依然有着牵挂。“疼起来的时候,真的让人看了难受,我很希望能尽快筹足了钱让她开刀。虽然,手术的成功率不高,但至少是个机会。”
“你还缺多少钱?”她担忧地问。
“你不用担心这个。”他抽空望了她一眼,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我一直很努力赚钱的,她身体其实不好,常要进出医院,学生时代,一有空我就去打工。你知道的,我不想欠我舅舅太多……”他肃然地说着,想起舅妈那天的侮辱。
“我有点私房钱,其实可以……”
“不许你说这些。”骆逸昊生气了。“这是我的责任,是我应做的事。你的钱是你的,你得好好留着。就算没有钱,我也会想办法的。”
她咬住下唇,轻声道:“我只是想帮你……”
“我知道。”他的手轻轻握着她的。“但是,我只需要你的爱,不需要你的钱。你明白吗?”
“全都给你。”她回握他的手,柔声道:“全部的爱都给你。”
骆逸昊开心地笑了。“那就足够了,很足够了。以前,没有具体的想法;而今,我希望我们的爱是积极而正面的,我不希望像我妈妈一样,为了爱一生凋零……”语末,他依然难掩惆怅感伤。母亲,会是他心中一辈子的痛。
“我们不会的。”她坚定地说着。
“嗯!我们一定不会的。”他轻声复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