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来了,”海蒂俯身对她低声说道。“他们带着爵爷回来了。”
这话听起来有一点奇怪。
艾琳摇摇头,想把睡意赶走。见到站在微弱烛光中的海蒂,使她有一种奇怪的不祥感觉。艾琳掀开被,坐了起来。屋外响着雨声。天气终于变坏了。她把蓬松的头发撩到后头,说:“爵爷为什么回来?”
海蒂把头转开。“院子里有个传令兵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带着爵爷回来了。”
老天。艾琳的心在狂跳,连忙抓起毯子裹住身子往楼下走。女仆跟在她后面,一面悄声说着话。
外面下着大雨,她们无法出去。院子里的草地已经变成了湖一般。大门口的火把在雨中看起来就像珠宝在闪烁。一长队黑色的人影出现在来城堡的路上。莫莱的士兵从威尔斯回来了。艾琳走进雨中。她光着脚,地上的雨水淹至她的脚踝。
领头的是华特。他骑了进来。她简直认不出他那副缺乏睡眠的苍白模样。
“华特!”他身后的骑士都异常沉默。她踩着雨水跑过去,拉住他的马镫。“老天让你们平安回来了。哪里——”
她的话声停住了。那些骑士都像石头人一样坐在马上。她看见华特牵着一匹灰白色的马,背上驮着一个脸朝下、身子被紧紧包裹住的人形。
四周仿佛突然一片黑暗。她紧张地看着华特。他回避着她的目光。
她要知道真相。她低声说道:“他死了,是不是?”
隔了一会儿之后,她嗡嗡作响的耳朵才听清楚他的回答。
“他被马踏到了,”华特说道。“就踏在那条伤腿上。我们经过城里的时候,我已经通知医生叫他们来了。”
两个骑士把被斗篷裹住的尼尔抬到楼上的房间里。女仆挤在墙边看着。那两个骑士爬上回旋的楼梯顶,把他的身体变成侧翻比较好抬。那裹住的人形发出呻吟。女仆连忙冲到房间里去把床铺好。
“他不能坐在鞍上,”华特继续说着。“所以你也看到了,我把他用斗篷裹起来,然后用腰带将他绑好,挂在马背上骑回来。可是那样子挂着没多久,他就因颠簸而呕吐了。”
艾琳感到胃部直往下沉。她没想到会看见丈夫这样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来。虽然全城堡的人都知道他俩之间没有感情,可是她要怎么办呢?
那些骑士身上都是烟味,而且湿淋淋的。他们把尼尔抛到床上,那个湿透的斗篷中又传来一阵呻吟。那两个骑士焦虑地站在旁边。华特弯下腰去设法解开绑斗篷的皮带。
她把华特推到旁边。她低头看丈夫,几乎无法认出那似乎没有生命的脸。他看起来就跟裹着脏寿衣的死尸差不多。
华特揉揉下巴。“他在门口还活着。我曾经下马看他是不是还有呼吸。可是他已经处在昏迷状态,认不出我是谁了。”
她伸手摸丈夫的睑,是冰冷的。
“那条腿坏了,”华特说道。“我想是断了。”
她想要对华特尖叫,叫他不要说话。一个女仆拿着刀子过来给她。她把皮带切断,将斗篷拔开一部分,然后示意那两个骑士将他的身体翻转一下,好让她继续把整个斗篷脱掉。他没有清醒,只是痛苦地叫着。
她全身已经汗湿了,于是往后退一步。他身上仍然穿着铠甲,上面沾着血迹可是看不出来他是哪里在流血。
老天,要是他们在替他脱衣服的时候死了怎么办?别人会不会怪她呢?“华特!”艾琳说着。她的手在发抖。
“夫人。”他走上前。“让我们来吧!”
华特跟那两个骑士合力把尼尔身上的铠甲和衣服脱掉。尼尔再度痛喊出来。艾琳走到窗口,努力想避开他的叫声。这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那两个郎中带着工具来到门口。
“啊,你们来了。”华特走向他们,对他们说着话,并不时回头看看床上的病人。那两个郎中则不时看向站在窗口的艾琳。他们一头油油的卷发,手指甲也脏兮兮的。她向来不喜欢他们。她可以猜到他们想要做什么。
她转身告诉一个女仆到楼下去,要人带话叫高参去城里把护士找来。
那个女孩嘴巴张得圆圆的。“夫人,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费老板不会让他的太大在半夜出门的。”
艾琳的神经紧绷起来。她推那个女孩一下,那女孩踉跄了一步。
“老天,你要我打你吗?告诉他们说,是莫莱爵爷需要她!”
那个女仆呜咽着转身跑下楼去了。
华特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艾琳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把刚才裹身体的毯子丢开了,现在身上只穿着白色的短睡袍。谁都可以看见她的乳房和双腿,但她已经累得不想理会它了。她走到床边站着。
尼尔此时已是全裸,成大字形躺在那里,那条命根子歪歪地挂在腿旁。他的身体散发出汗臭味和烟味,皮肤异常苍白,只有左臀部到左膝那一部分是一片青紫和红肿。她低头再仔细看,发现他的双手也有烧伤。
女仆拿来几个脸盆的水。艾琳用布沾一点温水,替他擦着脸。
他的皮肤发烫,即使隔着布她也可以感觉到温度。他突然睁开眼睛,令她吃了一惊。他也只是睁开一条细缝,但仍可以看见里面的眼珠发亮。他抓住她的手腕,虽然生着病,他依然握得很紧。
“不能切掉腿,”他用混浊的声音说道,眼睛盯着她。“我死也要留着腿,不能切掉。”
她在床边坐下,手仍然被他抓着。华特走过来站在旁边。她不必看华特,也知道他把那两个郎中找来是为什么。
她盯着丈夫惟悴的脸。如果没有了腿,朱尼尔就不太可能保有封地。就算亨利国王对这位曾救他一命的骑士很大方,要守住这块边境领土也需要四肢健全的人才行。
老天,她疲倦地想着,如果她想报复,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如果他们把他的腿切掉,而他活了下来,国王也许会派给他一个空闲的职位,好比皇城的守城人或是郡长之类的。可是残废就是残废,他永远都得拄着一根拐杖走路。
华特咕哝道:“他不可能保住这条腿的。”
她的手被握得更紧了。她低头看,他的眼睛瞪着她,似乎在不顾一切威胁她。
他是在威胁,不是在恳求。他要她怎么做?她心里猜想着。他明知她是多么想摆脱他,就差没有谋杀他了。要是他不肯切断腿,要是那条坏腿害他死掉,就连他也知道她会庆幸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他的喉间发出干涩的声音。
她示意女仆拿一杯水来。她俯身把水举到他的嘴边,他痛苦地喝着,大部分的水都由嘴角流到了脖子上。她与他非常接近,两人的眼睛盯在一起。
他那因发烧而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孩子。”
两个骑士都凑上前来听他说话。华特看看她。艾琳无法移动,因为她的手腕被他紧紧抓住了。
她盯着他,突然明白了他要说的是什么。只有他知道她的儿子在哪里。老天,如果她希望麦格回来,就是移天换日也得想办法让尼尔活下来!
华特在她身旁说道:“夫人,我们要不要再把他换一个位置?他的腿那样子会比较舒服。”
她瞪着床上这个人。如果她先前对他还有一点同情,或是对他有一点爱,对这桩婚姻有一点夫妻之情,现在也已经没有了。她猛力一扭她的手,他放开了她。 他想跟她谈交易:拿他那条烂腿来换她爱如生命的儿于!她再也无法想像还有比这更卑鄙、更残酷的事了。
“夫人?”华特又在问她。
她坐直身子。噢,他会留住这条腿的,她会想办法成全他。因为如果朱尼尔死了,她就永远也无法知道麦格在哪里。
她凑到他耳边,用旁人都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保证不会让他们切掉你的腿。”他扭曲着嘴。她知道他不信任她,就跟她不信任他一样。“我可以发誓,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的话。我已经叫人去城里找羊毛商的太太来了。她是护土,也是接生婆。”
他睁大了眼睛。
哈,让他去往最坏的方向想吧!她忍不住又说:“无论如何,那两个即中都会在外面等着,如果你要的话,他们随时可以来切腿。你只要说一声就行。”
她知道他不会叫他们的。
他现在已经伤得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不肯发一下善心呢?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他只要说一句话,告诉她孩子在哪里就行了。不管他以后是死是活,老天也会把他这笔善行记下来的。然而她知道他还是不会那么做的。
他闭上眼睛。华特弯下身。“爵爷?尼尔?”
她说:“他又昏过去了。他听不见你的。”艾琳拿起湿布开始擦他的脸和肩膀,然后叫女仆再去拿热水,继续擦他的腿。他在外头好几天了,身上一股恶臭。
华特站在床边咬着嘴唇。“你不应该告诉他关于护士的事。”
艾琳把脸旁的头发撩开,“华特先生、请叫这两位骑士带出去,要厨子给他们弄一点东西吃。叫人去照顾马,然后要杜波德拿一瓶酒和一些食物来。我要吃早饭。”
她想他不会接受她这样对他发号施令的。然而他只是把头盔拿下来,用手理一下头发,然后不发一言地转过身,示意那两个骑士跟着他离开了房间。
雨一直下着。老神父和助手都由城里赶了过来,打算给病人行临终涂油礼。艾琳告诉他们说爵爷还没死呢,就把他们赶走了。护士薇丹来了,拿着草药包,喘着气爬上楼梯。艾琳帮她脱掉斗篷,放在火边烘干。
“这种天气,”护士喊道。“我们终于有一些雨水了,谢天谢地,如果他们不会又给我们来个洪水的话。河里的冰已经变成激流了。”
艾琳给她一杯酒,领她到床边。护士弯身检视着,按按他的肚子,嗅嗅他的嘴唇,又贴着他的胸部听了一会儿。然后她再看他的腿,她拉来一张凳子坐上去。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呢?说你应该把那两个修胡子的郎中赶走,把爵爷的腿留住?他跟你说他希望这样了吗?”
艾琳从火上取下壶,又倒给她一些热酒。
薇丹说:“嗯,我想也是这样。”她喝一口酒。“孩于,如果这条腿的病毒跑到他的身体里把他毒死了,别人会把我当女巫烧死的。你不会的,可是你也变成了寡妇。像你这么漂亮,国王会很快再给你找一个丈夫。”
“如果你要听我劝告的话,”她继续说道。“我会说,你该到沃斯特去找医生。他很好,跟他的祖父一样,是犹太人。我喜欢他们,比意大利人好多了。那样他才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疗,而且没有人会怪你。”
艾琳瞪她一眼,“到沃斯特来回要两天,而且现在路已经很难走了。”
护士伸手到火上取暖。“他这个伤很久了,不管骑不骑马都应该会让他不好过。可是像他身体这么健壮,真是好本钱。”她用手在身上比着。“我们身上都有血在流动循环,如果受阻就会积起来腐烂化脓。他腿上那个化脓已经有段时间了。”
艾琳移开目光。“那个伤一直没有好过。”
“哈,”护士说道。“那两个郎中会想要切掉他的腿,但是依我看那样他也会死。”
艾琳站不住了。她坐在床边,手撑着头。
护士继续说:“沃斯特那位医生的祖父很善于开这种血瘤,他有很好的钢针,可以把血毒吸干净。这种血瘤必须切开,然后用热东西,也许是煮洋葱来把毒吸净。”
这时仆人把酒和食物端了进来。艾琳虽然叫了早餐,现在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她把它给护士,护士立刻到桌前吃了起来。
艾琳闭上眼睛。雨再加上壁炉的火使得屋里非常闷热,几乎无法呼吸。她说:“把他的腿切开,把毒吸出来,可是你要保证不会把整条腿都切掉了。”,
薇丹放下汤匙,用指甲剔着牙。“这样有一些危险,血瘤附近的切口常常会再发毒,那样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整个身体都会中毒,病人很快就会死。就因为如此,才会有很多自称医生的人认为最好还是让旧伤保持原状。”她把盘子推开,用袖子擦擦嘴。“可是爵爷的伤不会维持原状,由于被马踏到了,以后会越来越槽。你由他发烧的情形就可以知道。”
华特回到了房间。他已经把铠甲脱掉了。雨水把他的头发洗得很于净,可是他的蓝眼睛旁边有着疲倦带来的黑眼圈。
艾琳说:“华特,请你找四个强壮的骑士来按住尼尔爵爷。”
护士站起身。“告诉管家说,我需要几桶煮得滚烫的糠。还要干净布,夫人,不要厨房里的,要你房间用的。我带刀子来了,可是我还想看看你的窗子有什么样的。”
那两个郎中走进来,微笑着向艾琳鞠躬。一个人伸手到袋子里,取出一把擦得雪亮的锯子。
他们听见床上发出抗议的呻吟。
原来他是醒着的,艾琳心想。她希望自己能想出一些狠心的话,让他以为郎中真的要开始锯腿了。可是她已经累得没有这种心思了。
“你有没有两便士?”她问华特。她现在还是没有自己用的钱。“把钱给他们,要他们回去。”她想到外面的大雨。“不好。把钱给他们,让他们到厨房里吃一点东西。”
他用怪异的神情看她一眼。她靠着床往,眼皮直往下合。护士在房间里走动着,不时拨动一下炉火。
华特说道:“那么,你是要留住他的腿了。”
艾琳发出了沙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