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开伯爵从他的高背座椅中站起来问道:“想不想看看苏格兰高地舞呢?”
“太好了!”蕾安娜答道。
于是伯爵领着她从餐室走上石阶,到了顶楼。
蕾安娜的母亲曾经告诉过她,在所有苏格兰的城堡中都会有一间族长用来接见部属,讨论作战计划,以及款待宾客的“族长室”。
蕾安娜无法想象这一间族长室该是个什么样的景象,等她走进这间大厅时,确实令她吃了一惊。
这间大厅,差不多有整座城堡那么长。在大厅的一端,有一间为音乐家们设置的展览陈列馆,墙上装饰有牡鹿的头、角、盾牌以及双刃刀等。
但是这间大厅的最大特色是,天花板用木板隔成,上面刻有斯特开族的各式兵器。
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里有一个大型开口的火炉,巨大的原木在大炉中燃烧着,一大群兵士,全都身着斯特开族式曲格子呢制服,绕着大厅的四周候立着。
这些兵士们的制服看起来鲜艳夺目,可是蕾安娜说这种格子呢在过去并不用来作苏格兰高地人的短裙,而是作为他们氏族的一种传统象征。
每个部落,都有代表他们传统的表征,有的表示对原始杀戮的劝戒,也有的表示对死去英雄们的怀念。戴在头上的软帽上常有许多用植物作代表的标记,这些标记可以分辨出一个人属于哪一个氏族。
每一种植物,都有它神秘的深远涵义,而且是一种符咒,据说可用来防止邪魔和灾害。除此之外,在各个氏族的日常生活中,每种植物,也都有它本身的原始意义。譬如:麦克雷耳族的表征是海草。
麦克雷耳族之所以用海草作表征,是因为他们曾将西部海岛的荒地,变成了肥沃的良田。蕾安娜的母亲曾这样解释。
不过,麦凯恩族人所穿着的短褶裙,并没有使人联想到什么特殊意义,想必是他们将这种裙褶看成起伏不平的山坡地形的一种象征吧!
斯特开伯爵领着蕾安娜来到一个小乎台上,这里靠近那间音乐家的展览陈列馆,平台上安放了两张高背椅,椅背上—并刻有宗谱纹章图案。
他们就座后,族人们立即起舞。
蕾安娜以前常听人说,苏格兰人表演舞蹈,以动作轻快。敏捷闻名。今天,她竟然能亲眼得见,更证实了以前听说的一点也不夸张。
当风笛响起如怨如诉的伤感曲调时,他们竖起脚尖,在交叉摆着的剑上,纺车上,跳起舞来。蕾安娜有生以来,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事比观赏苏格兰高地舞更令人心旷神怡的了。
她转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伯爵,这时,他正襟危坐,看起来庄重威严,俨然一副领袖的气派。在昔日,苏格兰的族长,就如同国王一般。
“一位族长要负责保护他的族人,而族人们也会跟随他,服从他,不论他要求他们做什么;”她的母亲曾这样告拆她。
“可是后来,”葛太太悲伤地继续说:“可惜的是,这些高地人已被他们的首领所遗忘。没有了领导者,他们也就迷失了!”
蕾安娜知道,使即在十六、七世纪,一位苏格兰族领袖的理解力与经验,往往比许多英国人要渊博得多。
“一位族长能讲英语、盖尔语,”葛太太也曾这样说,“并且更普遍地是会讲希腊语、法语、还有拉丁语。他会送他的儿子去格拉斯哥、爱丁堡、巴黎以及罗马的大学受教育。”
葛太太笑了笑,继续说:“他饮着法国的红葡萄酒,穿着带有花边衣领的服装,而他的休闲活动都是以他人民的文化为着眼点。”
讲到这里,她看起来神情木然,显得非常凄凉,过了一会儿,又带着伤感的语调说道:
“可是现在,这些族长们不再有兴趣去射杀牡鹿、野狼,或者是捕捉野猫、松鸡等。他们都去了南部,丢下他的族人,象一条船没有了舵手一般。”
从仔细观察斯特开伯爵对苏格兰舞兴趣浓厚的神情来看,蕾安娜认为这才是一位真正关心他人民的好领袖。
蕾安娜心想,要是她的母亲能和她一同来此,那该多好!因为她料想得到,假如她母亲能看到这场精彩的舞蹈,以及族长室里所陈列的富有苏格兰色彩的摆设,她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舞毕,斯特开伯爵为蕾安娜一一介绍他的族人们。
她已注意到,当伯爵告诉他的族人们,她的血脉里流着“麦克唐纳族”的血,以及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高地时,他并没有提到有关她将要去亚耳丁公爵那儿做客的事。
这时,她有一种感觉:在公爵与伯爵之间,可能有某种不愉快的龃龉。而她也一再地从记忆中搜索,是否她曾经听说过,在麦凯思与亚耳丁两族之间,有任何恩怨。
现在,她的最大愿望是希望能记起她母亲曾经告诉过她的一些事情。她母亲以前时常谈到苏格兰及许多革命运动的传说、迷信等等。而这些都是构成他们民族文化的重要部份。
远在英格兰的南方,这些传说和迷信,似乎被认为是不太真实,而难以令人相信的。
可是现在,她却在苏格兰。蕾安娜对她周遭的每一件事,都产生了兴趣。正如她听到第一个风笛曲调时,她内心激起的那股奇妙无比的兴奋和喜悦,就是她从前未曾体验过的。
斯特开伯爵向跳舞的人祝贺之后,护送她回到了二楼的沙龙。
“谢谢你!”她说。“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表示我对你的谢意。”
“你真的喜欢吗?”他问道。
“太令人兴奋了!”她答道,“妈妈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没有人能比苏格兰人在纺车上跳舞时的脚步更轻的了。”
斯特开伯爵走向屋角的酒柜,替蕾安娜倒了一杯柠檬汁。
然后,他们朝屋子的中央走过去,站在火炉前,火焰的光芒,射在蕾安娜的头发上,泛出金黄,就好象有一个晕轮光圈,环绕着她的头,看起来,美丽极了。
他们站在那里,听到风吹得呼呼作响,雨点不停地打在窗上。
“我得感谢今晚这阵风雨,把你吹到此地来,”斯特开伯爵用低沉的声音说。“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
“对我来说,是一件令人心醉的事。”营安娜说。
当她说此话时,仰首向他凝视,又一次他们的目光棍遇,而他的神情,竟使得她心神恍惚起来。
“你真美!”他说。
他这一声赞美使得她羞涩地转过头去,向着火焰。
一阵沉寂。这时,她又在想,他看上去确实象一位领袖。他的一举一动,正是一位领导者所应该具有的。于是她问道:“你整年都在此地吗?”
“这里是我的家!我的生命!”他说,“当然就是我长年住的地方!”
令她惊讶的是:他说话时,突然改变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声调。
他的声调变得尖锐、强烈。蕾安娜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然而,他确实是用这种语气回答她的。她用惊疑的眼光看着他,他说:“我想你一定太疲卷了,葛小姐!对你来说,今天已经是精疲力竭了,你一定希望能早点去休息吧!”
他的这种态度,佼蕾安娜觉得他似乎是在找理由支开她。他不再象刚见面时那样想接近她,保护她,照顾她。
她多么想告诉他,她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想留下来和他多聊一聊。
在这里,有太多她想要学的,也有太多她想要听的。可是,她实在难以启齿。也许,他对于同她作伴,已经感到厌烦了。
她突然发觉,自己还太年轻,太不懂事。
这时,她有点自卑懊恼。心想,早该在他们离开族长室的那一刻,就向他提出想去休息的。现在这话反而让对方先说出来,真使她感到失去了颜面。
“我可以感谢你对我这么好的款待吗?”
她带着祈求的目光向着他,可是,他并没有回过头来。事实上,他已领着路,穿过了这间房子,打开门,跨了出去,到了走廊上。
“麦克琳夫人正在等着你,”他说。“晚安!葛小姐。”
“晚安!伯爵。”
蕾安娜向伯爵行过礼后,经由长廊离去。此刻,她觉得好孤单。她很清楚他回沙龙去了。
“难说我说错了什么?为什么他突然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呢?”她自言自语地在问自己。上床后,望着从炉火里所发出,有着一道道奇特阴影的亮光,投射在屋子的四周。
她的耳际仍然回响着伯爵柔和的声音:“你真美!”这是前不久,他在沙龙里对她的赞美。
接着她又想起,在他们谈话时,她只不过问了他一个好简单,好简单的问题,他的声调竟一下就变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有被冷落的感觉,这又叫她如何不难过呢?
“我实在不懂这是为什么?”她心里仍在喷咕,纳闷着,甚至在她入睡时,还在为这件事烦恼。
“这真是个美丽的早晨。小姐,风也已经停了!”麦克琳夫人一面拉开窗帘,一面嚷着。
当她拉开窗帘时,蕾安娜听到了从屋子另一端传来的风笛声。
阳光从窗户射入室内,金黄耀目,昨夜的烦恼,似乎早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准备马上起床,心想,也许还来得及和伯爵共进早餐。
可是麦克琳夫人却有另外的想法。
“我已将你的早餐拿上来了,小姐,我想你经过昨儿一整天的劳累,一定够疲倦的。睡得还好吗?”
“一点也不累,我现在觉得精神很好。”蕾安娜答道。
这时,一位仆人正将早餐拿进来,放在她床边,她朝那只盛满了餐点的托盘瞥了一眼,试探性地问:“不知道伯爵他……愿不愿意和我……一同早餐?”
“伯爵早在一小时前就用过早餐了。”麦克琳夫人答道,“他是一位早起者,不过他交待过,等你着好了装。要是喜欢的话,在出发前,可以同他去看看花园。”
“太好了!我当然想看!”蕾安娜急切地表示同意。
她很快地吃完了早餐,在麦克琳夫人的协助下,装扮整齐。另一位仆人正在为她整理行李。
蕾安娜此刻的心境,倒真希望天气不要好转,象昨晚一样,来一场大风雨。或者,公爵的马车千万不要那么快修好。这样,她就可以不必马上起程,好在伯爵这里多停留一些时间。
她向麦克琳夫人道了声再见后,步出了房间。两个挑夫正在门外等着搬运她的行李上马车。
她心里有点难过。因为她正在仓促地做一件她所不愿意做的事情。她自己也承认,宁可留在伯爵的凯恩城堡,而不想到亚耳丁公爵那里去。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当她抵达沙龙时,心里还在这样想,“我觉得好象要把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丢掉似的。”
可是,在她瞧见坐在写字台前的伯爵时,她内心里那种起伏的思潮,一下子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待她进入室内,他立刻站了起来,蕾安娜发现她这时候突然在内心里有一股冲动——跑向他并且告诉他,她是多么高兴见到他。
可是她并未这样做,她向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这时,他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说:“早,葛小姐!”
“早,伯爵!”
“你睡得还好吗?”
“非常好,谢谢你。”
“你是看到的,”他说,“风在夜里就已经停了,现在,正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麦克琳夫人说你愿意带我去看看花园?”
“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非常希望能去看看!”
“我想你会发现它们相当美。”他说,“这些花园都是我母亲设计的,而我也一直在努力地继承她的心愿。”
他们下了楼。当他们从城堡的侧门抵达花园时,蕾安娜了解,伯爵之所以以它们为傲,不是没有理由的。
从城堡起,有一斜坡,一直通到湖的最边缘。花园两边都栽有丛丛的灌木,园子里则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树木和花卉。在高地,很难有机会欣赏到这些美丽的景色。
今天天气暖和,艳阳高照,湖两边高耸的山峰,形成了天然的屏障。
现在,当蕾安娜俯视那一望无际的银色水面时,她看到许多小的田舍,栖息在山头的阴影下;她也看到那一片绿色的田野上,有好多长有长毛和大角的牛群。
“你拥有许多土地?”蕾安娜问。
“没有我想要的那么多,”伯爵答道,“不过我有许多亩地,向东一直延伸到海,向南深入印威内斯郡。”
“那么,北方呢?”蕾安娜问。
这一问,又使她觉得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暗淡起来。
“我的边界是在这个草原的顶端,再过去,就属于亚耳丁族了。”
“就那么近吗?”蕾安娜惊呼着。“那他们的城堡离此地多远呢?”
“从陆地上走,”伯爵说,“你将要走差不多十英里,才能到达目的地。可是,如果换成空中飞鸟的话,顶多不过三英里路程而已。”
“怎么会这样呢?”蕾安娜满脸狐疑。
“因为这段路程有许多峡谷、隘口,还有溪流阻隔,”他解释道,“尤其当溪流的水泛滥时,路面很容易被冲垮,除非将路面建得高过河面才行。”
“原来是这样,现在我懂了!”蕾安娜说。
他们一面谈话,一面朝湖的方向走过去;走了没有多远,她转回头来向背后的城堡望了望,不禁发出了欣喜的叫声。
“哇,好美啊!”她惊叹着。“这座城堡仿佛是神仙们住的地方,我真没想到,它竟然是如此的美!”
它不只是美,还带有神秘浪漫的气氛,城墙全部是用灰色的石头砌成的,高度几乎快到角楼的顶端。蕾安娜想,即使有象昨晚那些舞者的轻功,也休想能进得去这样高大的建筑物。
“我想象得到,为什么这里对你是如此的重要。”她对伯爵说。
“正如我昨晚所说的,”他答道,“这里是我的家,我要照顾我的人民,保护我的家族,我就必须在这里长久住下去。”
蕾安娜正想告诉他,他有如此的胸襟多么令她敬佩时,他却立即改变了话题。
“葛小姐,”他说,“我想公爵正在那里期待着你,同时,马车也已在门口等候着,你应该早点起程了。”
“是的,是应该……启程了。”蕾安娜同意得好勉强。
她又一次感到懊恼和难堪。因为她认为,关于何时启程,应该是由她自己先提出,而不该等到伯爵提醒她才对。
说实在的,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哪里舍得离开呢!
于是,她又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向湖面望了一眼。
“既然已经到了苏格兰,我真盼望能有机会去看看人们在湖畔钓鲑鱼的情景,”她说,“我父亲最喜欢钓鱼,他常告诉我,钓鱼是多么的有趣。”
“一个垂钓者常常是败兴而归的,”伯爵说道,“就好象人生,常常会在各方面受到挫折一样。”
蕾安娜觉得伯爵似乎已经在向城堡的方向走夫。而她实在找不出任何话题来拖延她的启程时间,只好颓丧地跟在他的后面。
她朝着远方的草原望去。
“你怎能知道那里是你的边界?”她问。“有没有什么可当作标志呢?”
“我想我的随从们能认得出每一寸土地,他们甚至可以辨得出哪一棵树在亚耳丁的土地上,哪一棵在我的土地上。”伯爵论断似的说着。“不过,在草原的顶端,有一个大石冢,我想这个大石冢一定在那里有好几个世纪了,这就是我能知道那里是我的边界的方法。”
他们渐渐地接近城堡了,当池们从花园走上一条小径时,蕾安娜已看见马正在前门外等着。
“你实在是……太好了,让我……昨夜在此停留了一宿,”她说,“我希望我们能……很快地再见面。”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营安娜止住了脚步望着伯爵,眼睛张得大大的,感到很惊异。
“但……但是……为什么呢?”她问道。
“公爵和我在某些问题的看法上不太一致。”伯爵回答说。
“我……我一直在想是否在你们两个家族间有何种……恩怨?”蕾安娜犹豫地猜测着。
“我们过去作过战,”伯爵答道,“不过我的父亲和已故的公爵已协议停战了。”
“这个协议现在已经被破坏了?”
“这个协议的确已被破坏了!”
斯特开伯爵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前踏了一步,好象想快点送她上车。
“那么……我将无法……再见你罗?”她低声地问道。
“至少我不能去亚耳丁,”他答道。“不过,有一点必须要向你说清楚,我们永远欢迎你来这里,而且,正如我昨晚告诉你的,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她领受到在他声音中所表达的温情,她觉得有如沐浴在阳光中那般的温暖、舒畅。
“那么……假如我来看你……?”她畏缩地问道。
我将非常欢迎。”
斯特开伯爵朝他后面的草原瞥了一眼。
“骑马到大石家只不过一段很短的路程,”他说,“到了大石冢,你就踏在我的土地上了。”
“我会……记住你所说的……”蕾安娜说话时紧张得有点气喘。
他深情地凝视着她,她想,他大概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就在他正要启齿时,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一个仆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对不起,伯爵!公爵的马夫说,他们的马已经站得不安稳了。”
“谢谢你,邓肯!”伯爵说。“葛小姐马上就启程。”
伯爵和她走入城堡的大厅,在那里,有人已将她的斗篷准备好了,正等着她穿。她穿妥了斗篷,发现所有她的东西都已经安放在马车上了。
她伸出手来。“我衷心地感谢伯爵对我的热诚款待。”
他托起她伸出来的手,可是,并没有如她所期待地吻它告别。他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表示致意,蕾安娜也就只好屈膝答礼后,上了马车。
那位马夫好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坐稳,就已探动马鞭,赶着启程了。
她转过身来,看了伯爵一眼。伯爵一直站在台阶上,望着她离去,等到她的车子作了一个急转弯,上了大道后,即消失在草原上了。
当蕾安娜一行抵达昨晚出事的地点时,她回过头来,朝座落在湖滨的伯爵城堡望了过去。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她将马车的窗门放了下来。现在,整座城堡,闪烁在灿烂的阳光中,她心中暗自思忖,这真是她所见过最美丽的地方。
紫色的草原,湖上的阳光,还有栖息在山脚下的小田舍,这一切的一切,似乎比以前更美。
而这座城堡的本身,在充满了神秘和浪漫色彩的苏格兰高地上,更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化身。
“真是美妙极了!”蕾安娜自言自语地轻叹道。然后,她再也看不见城堡了。
途中,她一直满心狐疑,不知究竟伯爵和公爵为什么不和,他们之间关系的严重性,竟然到了互不见面的程度,真是令人费解。
她还没有忘记当她告诉他,打算到亚耳丁城堡久住时,他脸上不快的表情。
他为什么会对这一点如此的惊异呢?
大概是由于苏格兰人火爆的个性吧!他们不会原谅别人加诸他们的侮辱。
“也许我能使他们再度和好。”她心里希望着。
她会尽力去做好这个调停的工作,因为唯有如此,她才可能很快地和斯特开伯爵再见面。
他们行经的路途非常窄狭,岩石也很多,但是,马的步伐仍然相当快。蕾安娜心里在盘算,大概已经走了四、五英里路程,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住,人声非常嘈杂。
她向车外望去,看到一大群人聚集在一间小田舍的周围,不禁吃了一惊。
那里喊叫声不断,令她感到迷惑的是,有两个人正将各类家庭用具、衣物等,从一间屋子里拖出来,另外两个妇人和一群小孩则对着这两个人拼命地哭叫。
其他屋子里的人们,都在往路上奔跑,因此,他们的马,也就无法继续前进了。此时,蕾安娜又看到那两个搬家俱的家伙正在屋顶放火。
接着,一位妇人,紧抱住一个小孩嚎叫着:“他们要杀我的孩子!”而后是一阵愤怒的吼叫声。
蕾安娜发现,除了那两个放火烧房子的人之外,还有三个警卫。
她下了马车。吵闹声、叫喊声是那样恐怖,她看到妇人们正在拼命将那些关在笼子里,快被活活烧死的母鸡救出来。
就在这间房子起火燃烧时,有个人抱着一个半赤裸着,正在哭嚎的小孩,从火焰中冲出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蕾安娜问道;
在这样一大片混乱嘈杂声中,她的声音不可能有人听到。但是,有一个衣着比较讲究,明显地比别人有权威的人走过来,对她说道:
“你最好继续赶路吧,小姐!我会清出一条路让你们的马通过的。”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蕾安娜问。
“这些人们要被驱逐出去了,小姐。”
“被驱逐?”
蕾安娜惊呼起来,接着问道:
“你的意思是……这里的人们全都要被赶走?”
“公爵需要土地,小姐。”
“为了羊吗?”营安娜问。
“薇,你说对了。小姐,现在你可以上马车,继续前进了。”
和她说话的这个人,说完后就转身走了。蕾安娜看到仆人将马车的门开着,等她上车。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一个妇人向她哀求着。
她在犹豫,本想回答什么,可是,有个警卫走了过来,用警棍将那个女人击倒在地上。
蕾安娜想要走过去,就在她往那个妇人那儿移动脚步时,刚才同她说话的那个人,又到了她的身旁。
“请你离开这里好吗?”他厉声地说。“这里的事,你是无能为力的,何况,公爵也不希望你在此地停留得太久。”
蕾安娜对于这些妇人和小孩们遭受的残酷待遇,感到愤愤不平,本想提出抗议,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发现自己已回到马车上,车门也关起来了,而且马正向清除好的道路飞驰而过。
她从车窗外观望那间正在燃烧的房子。
她又看到那些本来在围观的人群,也遭受到同样的命运,从自己家里搬运家俱了。
蕾安娜靠在椅背上,感到昏沉沉地,对于刚才所见到的悲惨情景,仍然余悸犹存。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听说过关于被强迫迁移以及执行态度残暴的许多谈论。
每当她母亲提起这些往事,她总感到愤怒,甚至有时候会难过地哭泣起来。
虽然,这些往事,不堪回首,但那毕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可是,营安娜没有想到,至今,这种残酷的悲剧,仍然在继续地重演,怎不令人痛心呢?
她母亲以前常告诉她:在一七六二年,罗斯爵土是如何—将养羊事业引进到北部地区,也在无意中,将高地人的整个灵魂和精神,断丧殆尽。
当时,每个人都恨不得这些羊在严寒的气候下死去,但是,罗斯爵士的五百只羊却全部都活了下去。
羊群繁殖了,羊毛变成了非常有用的贵重货品,也成了一种新的赚钱方式,这给高地的地主们的打击是很沉重的。
好多地主几乎都破产了。于是,他们有了一个突发的奇想,那就是将他们那些荒凉的草原和峡谷,用来变成一条完美的“羊路”。
当然,第一件必须做的事就是清除住在这些土地上的居民。
好几个世纪以来,这些高地人们,曾经忍受着严寒的冬天来照顾他们的小田舍,以及饲养他们的牛群。
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们必须离开他们唯一的家和他们认为属于自己的土地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他们想仰赖族长的指引,可是根本没有人接纳他们。
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要被迁移到海边去讨生活,或者是被移送到海那边的一个陌生世界去。
因此,他们的田舍被饶毁了,而他们也被当作囚犯似的,受人虐待。
蕾安娜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她就听说过这一类悲惨的事。起先是发生在索色兰郡,后来又轮到罗斯郡。对蕾安娜的母亲来说,眼见这些残酷的真情实景,又知道不可能有任何高地人,愿意做个勇敢的斗士,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时,该是多么地心酸呐!
早在蕾安娜未出世前,这类令人哀痛的事,就曾一再地发生过。远的不说,就拿五年前来说吧!记得那是一八四五年,有关高地居民们被驱逐的整个争论和控诉,由于时代杂志的揭发,再度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位名叫狄伦的编辑,得知有九十个罗斯夏地方的村民被迫从格伦克佛迁移,强逼他们在教堂墓地露宿,头顶上连一点遮蔽的东西都没有。
时代杂志当时一直末注意高地人被强迫迁移的事,可是就在那时,狄伦恰巧去到了苏格兰,及时目睹了格伦克佛人的惨剧。
当蕾安娜的母亲高声地读着他的调查报告时,一串串的泪水,情不自禁地自眼角滑落。
狄伦先生发现在格伦地方的所有村落,除了一个年老垂死的囚犯外,早已空无一物。
其余的人坐在一片青色的山坡上,妇女们穿戴整齐,披着鲜红的围巾,男人们则披上了牧羊人的斗篷。
气候潮湿而寒冷,人们被迫从格伦出发,推着两三部装载小孩的二轮便车,去到教堂墓园。
狄伦在他的报告中指责说,在高地所发生的这件事,惟有冷血、自私自利、毫无心肝的人,才做得出来。那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令人呕心的事。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阻止呢?妈妈!”蕾安娜曾经这样问她母亲。
“那些高地人告诉那位杂志的编辑,他们不曾见过他们的地主,只是那些土地经管人,代表地主来采取如此残酷的手段。”
对蕾安娜来说,那时候她确实很难了解这件事的残酷面。可是现在,当她亲耳听到小孩的哭叫声,亲眼见到那些哭丧着脸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家被焚毁。她内心感到极度的难过和愤怒。
而她也知道谁应该对这件事负责。
他们现在所行经的地方,正是公爵的土地;而那些被赶离家门的人,又都是公爵的佃户。面对这一事实,蕾安娜难以使自己漠然无视,不闻不问。
她了解,这一群人一定会象一群鸭子,被混乱地赶去海边,正如其他被迫迁移的情形一样。
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乘船到海的那一边去。可是,移民们常因寒冷、饥饿、天花、或伤寒而死在船上。
“实在难以相信这是真的!这样的悲剧不应该一再重覆发生才对!”蕾安娜想。
她记得母亲曾经为了抗议羊群的来到而大声疾呼。羊群已将高地人们赶出了格伦峡谷和草原,留下来的只是那些人的精神,他们的男气与毅力,曾使得苏格兰引以为傲。
“公爵怎么可以对他自己的人民这样呢?”蕾安娜自问。
现在,她总算弄明白斯特开伯爵和公爵发生争执的真正原因了。
在斯特开伯爵的土地上,她曾经看见,沿着湖滨有好多田舍和牛群。
而在伯爵的土地上,却不曾见过有任何羊群。现在,当她了解为什么他的人民会需要他;为什么一旦为了他们的生存,他必须留下来与他们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时候,她内心感到无比的欣慰,对他不禁兴起了一种仰慕之情。
可是,当她想到将来对公爵说些什么,以及她打算,一见到公爵,就要向他口无遮拦的责难一番时,不禁紧张疑虑起来。
“也许公爵根本不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事;也许他根本不了解这里的人民所遭受的苦难!”她心想。
然而,来件事却是发生在离他城堡不过几英里远的地方呀!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如果说,公爵本人确实是住在他的城堡里,而他对于那些住在英格兰的苏格兰地主们的狂妄作风,并不赞同的话,那么,他那些土地经管人假藉的名义,在此胡作非为,他是绝不可能装糊涂的!
马正在草原上飞奔着。蕾安娜想到这里,真恨不得能跳出马车,跑回斯特开伯爵的凯恩城堡去。
她真希望能有这样的勇气,可是对她来说,马车好象发狂似的裁着她向前奔驰,而她也就一筹莫展了。
悲痛的往事,历历如绘,前途又是如此茫然,她不禁惶恐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她真希望没有来到苏格兰,更后悔当初没有拒绝公爵的邀请。
“我怎样才能……向公爵说明我在这途中所看到的一切不幸,以及我的感受呢?”她自问。
她还记得:当她母亲高声朗读那份登载在时代杂志上的报告,并且向她叙述各个不同的家族,如何被拆散,如何被遣送至世界各地时,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她母亲常引用爱琳达尔——格伦格瑞的盲诗人——的诗句,她写道:
一场大的灾难已降临在我们苏格兰人的头顶上。
穷苦的人们啊!被赤裸裸地踩在脚下蹂躏,
没有了食物,没有了金钱,没有了草原,
我们北方的家园啊!在魔掌下毁灭殆尽!
“爱琳达尔选用了涵义很深的字汇,”蕾安娜的母亲解释道。“在盖尔语中,大灾难要比苦难的意义广泛得多,它含有恐怖与罪恶的意义。”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而且盖尔语所谓的草原,更含有和平、快乐,与平静的意念——这些都是高地人永远无法了解的。”
蕾安娜听说,即使是麦克唐纳族,也是难辞其咎的。
她父亲曾经说过:在所有高地首领中,没有比麦克唐纳的族长对待他们的人民,更开明,甚至可以说,更放纵的了。
她母亲并来加以辩解,只是不停地流泪,蕾安娜有时觉得,强迫迁移伤害她母亲之深,甚至超过了格伦科的大屠杀。
现在,她亲眼目睹了这件事,她可以感受到,曾经令她母亲震撼,令她母亲哭泣的这种恐怖,是多么难以忍受。
“那是错误的,那是邪恶的!”蕾安娜在心底愤怒地呐喊。
每接近亚耳丁城堡一步,她内心的怒火就更为炽烈,同时她也变得更为忧惧不安。
终于,马车开始下坡了。
现在,他们进入了一个深陡的峡谷,路面婉蜒曲折,穿过一片漆黑的丛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紫色草原。
在那里看不到一间田舍,但是蕾安娜瞥见一些没有屋顶的石墙,她敢肯定不久之前,那里曾经有人住过。
有一条河,流经峡谷的中央。
道路沿着河流而行,两边山坡陡峭,峡谷笼罩着一片死寂。
峡谷本身有着它庄严峻美的一面。
可是,它不似凯恩城堡那儿,峡谷中的湖,具有柔美秀丽的自然景色。对蕾安娜来说,这儿有某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那就是——此时此地,有着更多不祥的预兆。
在她没有真正的抵达这里之前,绝未想到亚耳丁堡离海如此近。
在峡谷的末端,她能看到白色的海浪,翻滚的浪顶高过河口。
她看到了城堡。这是一座令人印象更为深刻,更为敬畏的城堡,远超出了她所预料的程度。
她确信,这座城堡是为了防御那些敌对的家族和维金人而建造的。那真是一个巨大的,无法攻破的堡垒!
下有河流,外有大海,城墙环山而建,看上去甚是森严神圣。
他们通过了一座横跨在河上的娇梁,然后穿过低矮的树林,沿着两旁栽满了灌木的道路前进。
那座最靠近海边的高大城塔,墙上仍残留着箭头射裂的痕迹,角塔上哥德式的窗户,又长又窄。
马车停止了前进。城堡大门看起来雄伟庄严,门上钉有棱形铁钉以及绞链,石头砌成的堞口,安稳地悬在城楼上,这样,可以用溶化的铅块,从堞口泼击来侵犯的敌人。
一大群穿着短褶裙的仆人,在那里迎候,其中一个,引她来到一个方形建筑物的大厅,再上去,是一段宽阔的石阶,走在上面,会发出很大的回音。
到了石阶的尽头,仆人猛然地打开了一扇门,并用很宏亮的声音说:“葛小姐,您好!”
这间屋子大得远超过她所想象的,拱形的屋顶非常高,窗户窄小,似乎少有光线能透进来。
公爵站在离她很远的一端的火炉前面,她向他走过去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缩小了一般,因为他身材魁梧,象个巨无霸,大有泰山压顶之势。
当地走到了他的跟前,更是紧张,他不仅高大,而且脸上长满了一大把的胡须,给人一种霸道专横的感觉。
蕾安娜认为,他是一位年老的长者,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且自视甚高,她现在才真正的体会到她母亲曾说他令人有一种压迫感的真正涵义。
他冲出了他那硕大的手掌,使她觉得她的手指好象落在一个无法逃避的陷阱当中。
“你终于来了!”公爵带着惊喜却又有点纳闷的口吻说。
他的声音很宏亮,虽然他面带微笑,可是她却感到,他的话中带有责备的口吻、
蕾安娜屈膝行礼。待她站定后,发觉公爵仍然紧握着她的手,而且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她,他的目光是如此的逼人,令人非常困窘。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公爵!昨晚我们在途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就为了这个理由,你就必须在凯恩堡停留,那真是太遗憾了!我的马夫们实在是太粗心,应该多留意一点才是。”
“那真的不是他们的错,”蕾安娜说。“风刮得那么猛,又是倾盆大雨,下个不停,所以我想,一定是车轮从路面上滑落了。”
“那几个马夫会受到责罚的!”公爵厉声地说。“不过,至少你已经抵达了!”
“现在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蕾安娜附和着,“但是,公爵,在途中我看到了一件可伯的事。”
“到底怎么回事?”他这一问,她好象挨了一枪。
“是……佃户们被……赶出……公爵!”
公爵没有接腔,于是她继续道,“那真是最……恐怖,最令人痛心的一个景象,我从来都末……见过。”
她有意讲得坚定一点,可是,她的声音微弱得好象只是在和自己生闷气似的。
“我母亲常说强迫迁移的事,”她继续道,“不过我不相信……它们仍然存在……而且是在亚耳丁!”
“无论怎么说,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峡谷,在那里,有些公然反抗的妄民,他们太不听话了,”公爵答道。
“可是,他们的房子都被……放火烧了!”
“你没有权利去管它!”公爵厉声说。
“那不是问题的要点,”蕾安娜答道。“问题在于这件事正在发生,而且,一个小女孩几乎……被活活地烧死!”
公爵来回不停地走动,她知道他在生气了。
“我想,你旅途已有一段时间,在吃饭前,应该去梳沈一下,”他冷冷地说。“等会儿会有人引你去看你的卧房。”
他的手牵动了叫人铃,这时,蕾安娜虽然还有好多其他的话要说,不知怎么的,都从她嘴边消失了。
她知道他在将她支开,好象她是个讨厌的小虫似的,她也知道她所讲的那番话,对他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作用。
她从来不曾体会过失望与无助,竟是这种滋味。
接着,在她还未及再说话、再思虑之前,她已经放人护送着走过长廊,来到了一间大的卧室,在那里,有个女管家正在等着她。
另有两个女佣人,他们都向她屈膝行礼。
“我是麦康珍夫人,”女管家说。“这位是麦姬,这位是珍妮。我们都是来这里侍候你的,小姐,希望能让你满意。”
“谢谢你。”蕾安娜说。
“公爵交代过,只要你想要什么,尽管吩咐,我们会马上替你办妥的。
“谢谢你。”她又说了一遍。
她心想,要是她要求给那些被赶出去的人们送些衣服和食物的话,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这正是她所想要去做的事,不过,她知道就算她想要去做,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
“难怪斯特开伯爵会和他发生争执了。”她想。
她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能回到那个平静而又安全的凯恩堡去……
或者说得更真切一点,这一个欲望,更是为了那座城堡的主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