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繁花斗妍,翠竹与水光相映的风景,全都笼罩在夜雾里,夜风吹拂下,枝叶婆娑起舞,有如张牙舞爪的魔怪,看得人胆战心惊。
但有人生来胆大,偏贪图这份不受人打扰的静寂,矫健的身形不受酒意影响,一眨眼便登上屹立有百年历史的银杏树,藏身在不管是白日里阳光普照时,还是黑夜里星星一般的灯火照明下,都提供了最佳的屏障,形成一处可以观视外在世界,却不被人窥见,由浓密的枝桠掩蔽的隐密空间里。
伸展身躯仰躺在枝干上,透过随风摇曳的树叶隙缝,一弯新月伴随着繁星点点,薄薄的夜雾轻笼在花树间,夜色美得诗情画意。
呼出满嘴的酒气,隐隐飘来的桂花香令人心情荡漾,意识涣散在良辰美景里,任酒意拉下沉重的眼睫,鼻息逐渐浓重……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
不知隔了多久,遥遥听见一道凄凉的女声吟诗着李清照的词句。
可都入秋了,哪能说春迟呀!
同样是雾夜,“花明月黯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不是比较旖旎吗?
然而,雾中隐约可见的娉婷身影却无郎可偎。
她的郎呀,是今晚的新郎,怀里拥抱着另一名女子。
是以,为伊憔悴损芳姿,倩影显得格外孤单,瘦弱的双肩抖得伶仃可怜,载不动哀愁呀。这番景象扯紧了他的心。
姑娘,他想喊住她迷失在浓雾里的身影,告诉她还有一双心甘情愿的臂膀等着她投来。
轻盈的身躯停了下来,似乎听见他热情的告白,犹疑地正待转身——
悉悉卒卒,悉悉卒卒……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干扰了待转的娇躯,等待的心不由得焦灼地暗呼不妙,一道高昂的尖笑声不受欢迎地闯进了情境旖旎的梦世界里,震散了转过来的身影,也震醒了迷失在梦境里的魂灵。
什么……
一口气还没喘过来,身子便滑出树枝的支撑,幸好他反应够快,及时抓住另一枝叶,稳住受惊过度的身躯,只有短促的枝叶摩擦声泄漏了窘迫的处境。
这些声音听在寻常人耳里倒不觉得有异,只当是夜风穿林引起的枝摇叶动,咯咯的笑声不受影响的一路飙高,直到尽兴了,方接上心满意足的赞叹。
“从来没吃过这么入味的蜜汁熊掌……”
“鹿唇才好吃呢!肉细鲜嫩……”另一道没那么高亢的声音啧啧不绝地辩道。
男子在树干上坐好,镶嵌在俊雅脸上的一对卧蚕眉微微蹙着,残留在眼里的惺忪与惊诧一扫而光,替代的是浓浓的不悦,眸光阴郁地穿透树叶隙缝落向不远处——从通往前听的走廊缓缓走来的一票女眷。
“我倒是喜欢那道八珍过海。有鱼翅、辽参、鲜贝、紫鲍、乌龟蛋、鱼骨、鳌肚、鱼皮,全都是得来不易的材料,据说只有皇帝才吃得到。”身材圆润的妇人边咂着舌,边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那我们不都当了皇帝吗?”先前惊扰人美梦的女声咯咯地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另一名同伴附和着,“我尤其喜爱冰糖炖燕窝那道。采用的是最上等的血燕,还是进贡给皇帝吃的那种喔。为了等这道甜品,我可是忍尿忍得好辛苦。对了,齐夫人,你要带我们到哪里上茅厕?”说到后来,她的语气有些急迫。
“就在前方不远。”低柔的语音温慢地回答,灯光映照出一张妍丽的娇容,那是名约莫三十许年纪,装扮得极为体面的贵妇人。
“不远?从刚才你就说不远了。到底还要多久?”尿急的人忍不住埋怨。
“是有点距离。”齐夫人似笑非笑地溜了同伴一眼,“不过比起跟其他人挤外头的茅厕,多走一点路也值得。许夫人再忍耐一下吧。”
“噢。”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眼巴巴地跟来了。
深吸了口气,许夫人试着移转自己的注意力,努力忽略膀胱处的急迫压力,红艳的唇叨叨说了起来。
“铁家庄今晚的喜宴可说是我生平吃过的宴席中最精致豪华的。”
“没错,就连铁庄主的寿宴都及不上。哎,瞧我这记性,例忘了许夫人和张夫人上回吃寿酒时都没来呢。”穿得几乎要比新娘服还红的万字袍服的瘦小妇人摇着团扇道,刚才就是她啧啧不绝地大赞鹿唇好吃。
“裘夫人爱说笑了,你都记得起我们上回没来了,哪还能嫌自己记性差呀。”许夫人脸上带笑,却暗暗酸在心里。
对方分明是故意炫耀自己有来参加寿宴,别人却没办法来嘛。
哼哼,她不过是连泻三天,下不了床,所以没法随夫君前来罢了,可不是没接到贴子喔。
“寿宴错过虽然遗憾,可喜宴上我是吃够本了!”身材圆润的张夫人呵呵接口。
“这倒是。吃这场喜宴,胜过吃三十场寿宴。铁家这次是跟北方第一堡胡家堡结为姻亲,宴席当然不敢马虎。外传胡家堡富可敌国,这次嫁女儿,备的嫁妆好比公主出嫁的阵容,光是送嫁的排场让人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铁家在这种情况下,若把喜宴办得寒酸,凯不是削了自己的面子吗?”许夫人议论道。
“没错。据说胡家小姐的嫁妆里,光是南洋来的珊瑚树就值千金了,遑论还有白象牙簟、云母屏风、和阗宝玉、南洋珍珠……”裘夫人如数家珍。
“这些虽然名贵,还比不上价值连城的血璧呢!”齐夫人懒洋洋地插嘴。
“那是故世的胡夫人传给女儿的嫁妆。据说能解百毒、治百病,贴身收藏有冬暖夏凉的效用,行动时还能治愈内伤、加强内力,可说是无价之宝哩。怪不得要出动胡家堡的两位公子爷亲自送嫁。”高亢的笑声再次咯咯响起,宫灯将那张扁扁的大嘴照得分外鲜明,也令树上的男子从心底打起冷颤来。
“刘夫人说得没错。光是血璧便足以引起各方觊觎,其他珍宝就不用说了。对了,许夫人,茅房就在前面转角过去,你……”齐夫人话还没说完,尿急的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众人不以为忤,索性在附近继续聊下去,张夫人乎先赞叹道:“两位舅少爷都这么俊,新娘铁定也美得很。”
“美当然是美……”齐夫人语带保留。
“铁少庄主这下不就是人财两得了吗?”张夫人呵呵笑道。
“人是得到了,财可未必。”刘夫人扬眉笑道。
“什么意思?难不成新娘的嫁妆,铁少庄主还不能碰吗?”张夫人好奇地追问。
“你不知道吗?”刘夫人眼里有抹众人不知、唯我独知的得意。
“你指的是,新娘的嫁妆要原封不动地送给华家的敏瑜小姐吗?”齐夫人优雅地开口。
“噢,原来你知道呀。”刘夫人的气焰馁了下来。
“知道什么?你们快点说,逗得人家心里好痒。”
“张夫人别急,我这不是要说了吗?”齐夫人转向中庭,目光幽幽地看着天边月,娇柔的语音如泣如诉。“你知道铁夫人是我跟刘夫人的表姐吧?”
“当然知道。”
“这件事便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当日华家同意退婚,华敏璁向胡礼荭提出以嫁妆相赠其姐的要求……”
“退婚不是华家主动提出来的吗?那个华敏璁怎么会……”张夫人感到奇怪。
“怎么你也信他们用来欺瞒愚夫愚妇的那套!”刘夫人语带不屑地哼道。
“难道不是铁炽冲到华家的运,那个华敏璁才提出退婚的吗?”虽然觉得刘夫人的话有些刺耳,求知若渴的张夫人仍按捺下不悦求证。
“当然不是!”刘夫人斩钉截铁地否决。“事实上是……”她神秘兮兮地左瞄右看,最后还压低嗓音,“胡礼荭怀了铁炽的孩子,华敏璁不愿他姐姐嫁到铁家来受委屈,才决定退婚。”
“啊!”张夫人惊呼出声,“我就在奇怪,若说铁炽会冲到华家的运,订亲时候不也有合八字,那时怎么没算到!即使真是如此,取消婚事不过一个半月,铁炽便成亲,于情于理都太匆促了,倒像是存心给华家难看,怪不得华家人没来吃喜宴……”
“你这么说,倒把华家人给小看了。”齐夫人意味深长地道。
“怎么说?”张夫人一脸茫然。
“华家不是因为心生不满,才不来吃喜宴,华家没这么小器。你们都知道源兴行吧?”
“唔,那是华家的产业嘛。”裘夫人逮到机会插嘴。“从船运起家,三代下来,规模已经扩展到钱庄、当铺、造船、酿酒、布料、茶叶、珠宝、古董……总之,能赚钱的正当买卖华家都有插一脚。”
“我家老爷说,那个华敏璁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哩。”张夫人补充道。
“不厉害的话,哪能在他父亲过世后,镇住源兴行分布在全国各地的五十六名大掌柜呀,那年他才十四岁耶!”刘夫人说。
“喔,那他的确是很厉害。可他不厉害,跟华家没来参加喜宴有什么关系?”张夫人仍是不明白。
“因为每年中秋节前,源兴行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大掌柜都会齐聚杭州总部,向华敏璁报告辖下的生意情况。这件事当然比参加喜宴更重要,华敏璁根本抽不出空前来。不过华家也没失礼,好几天前便派人送来大礼了,礼单还是敏瑜小姐亲笔写的,那笔秀丽的字直追王羲之……”
“华家送什么样的礼呀?”张夫人对华敏瑜的字直追谁谁谁,一点兴趣都没有,直率地打断齐夫人充满赞叹的话语。
“有江南云绣坊的百子千孙绣画两幅,景德镇佳瓷花瓶一对,天香一品的牡丹花一百盆,南海珍珠十二颗,金线绣的龙凤织锦被套一组,上好的绫罗绸缎共十二匹。”齐夫人每念一样,便引起在场者的惊呼。
“哎哟!光是送一样,我都觉得太贵重了,况且还六样哩!华家怎么送得出手呀,那个华小姐都不心疼吗?”裘夫人几乎将两道柳眉扭缠在一块,好像这些礼物是从自己的荷包送出去似的,心肝疼得都要碎了。
“就是呀。铁炽移情别恋,华小姐已经够可怜了,还要送这么厚的礼,我都替她觉得不值呢。”张夫人深表同感。
“我也是这么想。”刘夫人跟着附和,“先别说像铁家这么好的亲事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了,就算以后嫁得不差,光是到嘴的肥肉被硬生生夺去这点,我要是守了三年父丧,好不容易盼到婚期的华小姐,那口气绝对吞不下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至少有胡小姐的嫁妆可以弥补,华小姐不愁没人上门提亲了。”从茅厕出来的许夫人懒洋洋地接口。
“什么叫不愁没人上门提亲?”神情一向温婉的齐夫人,目光陡然转为凌厉,语气更充盈着愤懑,“华家本来就富冠天下,财势上丝毫不逊于胡家堡。若不是铁庄主与故世的华老爷交情不凡,在敏瑜小姐年龄尚幼时便说好亲事,以她的条件,媒婆早踩烂华家的门槛,哪轮得到铁炽!现在倒好了,人家等着嫁,铁炽却移情别恋,明理的人自然是谴责铁炽的负心,胡礼荭的横刀夺爱。但难保胡涂一些的人,会去怀疑敏瑜小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铁炽才会喜欢别人。虽然有华敏璁替姐姐来胡礼荭的嫁妆,可这下才糟糕,别到时候守礼的君子没招来,反倒招来一群贪图财富的豺狼虎豹,毁了敏瑜小姐的一生。”
“喔。”众人瞧她那么气愤,倒有些傻了眼,但转眼便心领神会。
敢情齐夫人是借题发挥,发泄自己的苦闷呀。
嫁到那种夫婿,的确是不幸。
张夫人虽然同情,也知道现在开口准是找骂挨,可不断冒出心头的疑惑逼得她硬着头皮提出询问:“那个……敏瑜小姐长得如何?”
恶狠狠一个白眼扫来,张夫人怕怕地回避齐夫人的眼光,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咳咳……虽然说娶妻娶德,但男人不都是好色的吗?”
“张夫人说得对极了。”刘夫人慢吞吞地颔首答道。
“你是说那个敏瑜小姐……”
“人家可是个大美人哩。”裘夫人横了同伴一眼,似在谴责她的胡思乱想。“铁庄主大寿那日,敏瑜小姐也在场祝贺,端庄秀丽的模样活像一尊玉观音似的,将在场的未婚闺女全都比下去了。重要的是,她举手投足间满是当家主母的气热,让铁夫人赞不绝口哩。”
“观音有什么用?在男人眼里,哪及得上狐狸精骚媚可爱!敏瑜小姐这尊玉观音,不就败在狐狸精手下吗?”刘夫人语气凉薄地道。
“狐……”虽然人家是姓胡,也犯不着用这么难听的称呼来损人家呀!可是胡礼荭抢了华敏瑜的未婚夫铁炽又是不争的事实。一时间,裘夫人不知该点头附和,还是摇头反对了,最后决定模糊带过。“刘夫人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华小姐虽然是天香国色,气质高雅,不过胡礼荭随便一站,即艳光四射,嘴角一勾,便能迷得男人失魂,难怪铁炽会为了她抛弃华小姐……”
“抛弃?”齐夫人听得银牙暗咬,双目喷出红光,“明明就是铁炽轻薄无行,为什么端庄守礼的敏瑜小姐却得承担这么可怕的字眼?她又没做错!”
“话是这么说……”刘夫人嘲弄地挑着眉,“可是男人想抱的还是狐狸精呀!湘君妹妹对这点还不够了解吗?”
“你!”齐夫人一时气结,妆点得极为精致的容颜登时变得狰狞。
“哎哟,该气该恼的对象是你那口子,是抢你夫婿的狐狸精,可别迁怒到我这里。”刘夫人在她的怒目瞪视下,连忙摇手。
“刘夫人,你就少说几句。”张夫人见情形不对,连忙上前打圆场。“大家都是姐妹,可别起哄。”
“我没说什么呀。不过说胡礼荭那狐媚子手腕厉害,迷得铁炽团团转,华敏瑜那种知书达礼、文雅端静的千金小姐哪里是她对手,只能沦为被人可怜的弃……”
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听见她惨叫一声,双膝软倒地扑向前,跌了个五体投地。
齐夫人暗暗奇怪,虽然她是气得想上前推她,可是什么都还来不及做,怎么这女人就自己跪倒了?
“刘夫人……你要不要紧?”张夫人惊愕地上前扶人。
裘夫人则惊恐地左顾右盼,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无法将同样的巧合视为平常,脸上血色全无,语气跟着结巴了起来,“那……天……也……”
“裘夫人,你在说什么呀!”许夫人纳闷道。
“你们不知道啦。”一等张夫人吃力地扶起跌得浑身无力的刘夫人,裘夫人畏惧地频往后退。“铁庄主寿诞当日,我与刘夫人走到这里,她也是说了这件事,结果就这样跌倒……”
“你……别……说了!”好不容易站起身,全身痛得骨头似要散去的刘夫人登时胆战心惊,想到自己两次的莫名遭遇,周遭的风声、树影,都仿佛化身成恐怖的魔物随时要向她扑过来。
“我我……”她上下排牙齿都打起颤来。“快走!”
其他三人见两人神情慌张,心里跟着发毛,急忙跟上她们的脚步,循着来时跳逃离现场。
直到悉卒的脚步声离去,中庭再度恢复静寂,仰视着天空的男子以为不会再有人来打扰,蹙着眉想事情,五名妇人消失的方向却传来一道沉稳醇厚的男声,打扰了他的思绪。
“人都走了,你还舍不得下来吗?”
丹红色的柱子暗影里,缓缓走出一名俊朗的男子,似笑非笑的眼光准确地投向他的藏身之处。
* * *
若不是空气里一阵细致的震动,胡礼赞也察觉不到胡礼谦藏身在银杏树上。
那群女人一走远,他便扬声招呼,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勉强捕捉到从暗乎乎的树丛深处忽闪出的身影。
看似轻缓地飘来,眨眼间,一袭浅湖色折枝牡丹花缎袍服已来到跟前,随风掀动的布料隔着两步距离归于静定,胡礼赞这时才能眨动微微发酸的眼睛,发亮的双瞳里难掩惊讶的情绪,炯炯望去。
父亲独步天下的轻功由礼谦施展开来,不仅掌握了轻似棉絮、翩若惊鸿的精髓,那融入空气里的无声无息,悠然出尘的神韵,都是同门习艺师的师兄弟——包括他自己,难望项背的。
礼谦是怎么办到的?
仅管自己凝聚目力,连个眨眼都不敢,依然无法捕捉完全他每一丝身法。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不着痕迹地穿出那片浓密的树丛?仿佛化身成没有形体的风,穿梭在枝桠与叶片的隙缝中,整齐且干净的袍服上,甚至没沾到一片树叶,连一丝皱摺都没有。
这样臻于化境的轻功身法,他如何练成?
怎么自己做不到,礼谦……
脑中飞快地回忆刚才目睹到的身法,直到眼光无意识地滑过与他有七分神似的俊颜,看进那双长得跟他很不一样的明艳美眸里。
那是承袭自母亲,一双深受父亲喜爱、但镶嵌在男人脸上总会被认为太过妩媚的眼睛,此刻正掀动着一抹暗潮,不耐烦地朝他涌来,似在提示着……
“你——回神了没?”
温慢低沉的嗓音极度地悦耳,搞不清楚状况的人会以为他正在对你嘘寒问暖,只有熟识他的人才晓得那语气里藏有多浓郁的讥讽和不快。
“我可没空陪你在这里吹一夜冷风!”
“咳咳……”
好无情的话!
他们是兄弟耶,陪他吹一下冷风又怎样!
心情微微的受伤,自尊也有一些些的受损,毕竟被人当面揭他在发呆,总是尴尬的,即使对一个脸皮比寻常人厚的男人而言。
礼赞收敛心神,摆出为人兄长的威严,以掩饰失态。
“这是跟大哥说话的口气吗?你中途溜走,放我一个人被围攻,我还没跟你算帐!”
围攻?说得好像他是那种不顾兄长死活,贪生怕死的懦夫哩!
也不知道是谁姗姗来迟,害他在婚宴上被人包围着敬酒,说一些言不及义的废话,才会在忍无可忍下,趁众宾客被兄长的出现吸引,围过去打招呼时,闪身离开,打个清静地方打个盹、醒醒酒。
而现在他居然要跟他算帐!
礼谦冷睨礼赞故作严峻的表情,微挑了下眉。
要算就来算吧!
眼皮一抬,他望着苍天似在自言自语地喃道:“我被围攻时,你又在哪里?”
仅管那声音又轻又柔,却听得礼赞想打哆嗦。
弟弟何时把爹的神情学得这么像哩?
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怪吓人的!
“不能怪我。”礼赞摆出无辜的表气,语气却有些心虚。“我被钱老板缠得脱不了身,才会晚一些些到场……”
“是是……”礼谦像是被说服似地优雅颔首,徐慢的语气冷不妨一转,目光跟着凌厉如刀地掷向兄长,“被秦淮河畔的名妓顾小怜缠得脱不了身吧。”
“咳咳……你真是爱说笑!”没想到自己跟钱老板去见顾小怜的事会被他知道,礼赞狼狈地咳嗽、摇头。
“不晓得大嫂听了后,笑不笑得出来。”他冷冷一哂。
“想谋杀亲兄呀!”礼赞脸色一变,见礼谦只是耸肩,不置可否,表面的冷静立即龟裂,破口大骂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转性了!上回陪礼荭到铁家庄找铁炽讨回公道,刚才又出手教训污蔑礼荭的八婆,表现得很有手足之情,没想到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打算隐害向来待你不薄、忠肝义胆的大哥,你好狠的心呀!”
这番控诉字字血泪,句句揪心,纵是顽石也会被骂得点头,不信你胡礼谦会比没灵性的石头冥顽!
果然见到礼谦转过身,低头往通向花园的阶梯走去,宽厚的肩膀抖动得异常厉害。不会是羞惭得痛哭流涕了吧?
虽然无法相信弟弟会被他几句话就骂哭,礼赞还是好奇地加快脚步绕到他面前,却见那张俊朗倜傥的脸上非但没有他想像中的泪水,还一副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模样,登时气结。
“噗哧!”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礼谦立即破功,不顾形象地呵呵笑出声。
“你你……”
“什么叫讨回公道?”礼谦止住笑声,仍在颤动的嘴角不留情地掷出数落。“明明就是礼荭灌醉铁炽,害他酒后乱性,还拉着我到铁家庄强逼铁炽负责!那位夫人对她的指控也非无的放矢,铁炽的确是为礼荭神魂颠倒才……”
咦?怎么不说了?
礼赞不由得感到狐疑,没提防到礼谦话锋急转直下,将箭头指向他。
“至于你,平常不是逼着我孔融让梨,便是像今天一样,自己跑去快活,把事情都丢给我一个人扛,还有脸说自己待我不薄,忠肝义胆?”
礼赞登时傻了眼,他今天吃了什么,脾气这样冲?
“我没这么过分吧?”他委屈地说,“只是上回听到顾小怜的琴音歌声难以忘怀,才会跟着钱老板再去一回。我也是确定事情都安顿好了,才出去的呀。而且跟钱老板谈好一笔买卖,没有只顾着快活,忘了正事。”
礼谦知道自己的话有点过分,兄长别无爱好,独独雅好音乐,难怪会对顾小怜难以抗拒了。
“我不是怪你。”他语气缓和了下来。“我讨厌跟人应酬,今日若不是礼荭的婚宴,我早就拂袖走了。”
“我知道你受苦了。”礼赞眼底充满同情。
他到时,看到众人围着礼谦敬酒,虽然礼谦脸上带着笑容,眼神却泄漏出心里的不耐烦,当时心里便很过意不去。可在下一刻钟,便发觉被围着灌酒的人换成自己,礼谦不知去向,才会在喜宴散后,前往内院寻人。
“我保证下一次,绝不会放你应付这种场面。”
“没有下次了!”礼谦冷冷地回答,“咱们只有一个妹妹。”
“这倒是。”被弟弟这么提醒,礼赞登时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已长成,嫁给别人做老婆”的心酸。
想到向来宠爱的妹妹终于是别人的了,以后再不能朝夕相对,不禁有些凄然。
可……比起娘子的脾气,心酸、凄然都只是小事情。
“你不会告诉你大嫂,大哥去……”他硬着头皮要求保证。
“真不懂你。”礼谦对着兄长摇头叹气。“明晓得大嫂妒性坚强,老是背着她做坏事。”
“那算是什么坏事!”礼赞为自己辩解。“男人不偷腥,就不叫男人了!何况,我只是去听顾小怜弹弹琴、唱唱曲……最多摸摸小手,亲个嘴罢了,又不是多坏的事。只是你大嫂是个醋坛子,为了咱们家的和睦,你一个字都不准说。”
“当我三姑六婆呀!”礼谦白他一眼。
兄弟那么多年,兄长竟听不出来他是在逗他。
“呵呵……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礼赞心情一放松,先前被忽略的事便浮上心头。他纳闷道:“你知道是礼荭设圈卷给铁炽跳,也认为那女人没说错,为何连续两次暗算对方?我还以为你是为礼荭教训她哩!”
“你到很久了?”礼谦的心情复杂了起来。
虽然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群女人的谈话上,兄长的身手也非泛泛,仍然无法解释自己何以一直到兄长出声,才发觉他的到来。
当时他在想什么?
某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在心底深处引发钱塘海潮般的震撼,他似乎明白了。
“我以为你知道。”礼赞狐疑地注视着弟弟苍白的脸色。以礼谦的功力,岂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
但他好像真的不知道。
不然以他的个性,会把教训人的机会留给他。
可是礼谦不应该不知道。
他并没有刻意隐藏形迹,若不是那群女人聊得太专注,连她们都可以发现他。
那群女人还说,上个月铁庄主大寿时,口出恶言的妇人也是在同样的地方出事,他敢说出手的人便是礼谦。
他同样藏身在银杏树上,出手点中妇人的环跳穴,害她五体投地扑倒在地。
他原先以为礼谦是为了替礼荭出气,才会出手教训人,礼谦却否认自己是帮礼荭讨公道。
但如果不是为了礼荭,礼谦有何理由接连两次出手对付一名妇人?
越想越不明白,礼赞只好询问当事人,但还来不及问出口,便看见礼谦快速转身,连忙喊住他,“你要去哪里?”
“新房!”
回答的声音隔着一丈距离飘来,礼赞无心赞叹弟弟敏捷的身法,而是讶异自己完全跟不上他的想法。
礼谦去新房干嘛?
他不是那种会去闹洞房的人,那么他……
恐怕就像前一道难题,即使想到头痛,仍是思索不出缘由来吧。
索性跟过去瞧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