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夜再度拥抱秦国,化蝶和嬴政的周公之夜也随之揭开序幕。
以往嬴政都把周公之夜当成消灭邻国的阴谋进行,除了野心便是无情的残酷,今晚却多了一份期待。
这古怪的丫头会怎么对他?想着,嬴政不觉加快了脚步。
为了让房里的一切动静一目了然、便于监视,迎凤阁的房门一向是大敞的,所以嬴政远远地便捕捉到化蝶的倩影。
她面对敞开的房门端坐着,心无旁骛地埋首于昨夜那本《神农医谱》,完全没注意到嬴政已来到门外。
嬴政三度暗愣。
一个命在旦夕的姑娘家居然还悠哉地钻研医书?就算她不把蒙面恶徒的威胁当真,那也该是在忙着侍候他才是。
敢情她是城府深沉、故做镇定,想令他放松戒备、疏于防范好趁隙行刺他?
霎时,嬴政面色转为森寒阴鸷。
他决定以静制动,看看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还能佯作没发现他到何时?
嬴政以为化蝶在他的监视下,不消多久便会沉不住气地采取进一步行动。
然,时间无声无息的流逝,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化蝶依然没有半点动静,反倒是门外的嬴政已等得不耐烦。
好个定力十足的女人,在他的逼视下居然还能熬这么久不露出半点破绽,小觑不得。不过,他也不是小角色。
嬴政瞪视化蝶的视线,除了森冷又多了几分杀气。
此时化蝶有了动静。
只见她倏地起身离坐。
嬴政鄙夷的暗哼:怎么?沉不住气了?
哪知化蝶不消多久又旋身回坐,手上多了一本《百草通典》,搭配着《神农医谱》研读,愈见专心一意。
嬴政四度暗愣,几乎是看傻了眼。
这丫头简直不可理喻!
他不再以静制动,刻意撞门发出响声。
化蝶没有动静。
嬴政加了点力道再撞。
化蝶还是没有动静。
嬴政用力狠狠一撞。
化蝶终于有了反应,兀然抬首。
当那花般娇颜映入眼帘,嬴政双眸不觉迸射异样光彩。
邑国的紫熏公主是个倾城绝色,所以他至今仍记忆犹新。眼前这张花容月貌几乎和紫熏公主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绝艳,却少了忧郁,多了股出尘灵气,更胜紫熏公主几分。
波光潋滟的美眸、白皙如凝脂的雪肤、比降樱红嫣的朱唇、飘逸撩人心弦的云发,没有任何杂质的纯净气质,揉和成足以撩拨天下英雄豪杰的绝俗柔媚。
嬴政猛地回神,气恼自己的失态──假如方才化蝶行刺他肯定会得逞!
他含怒地冷瞪化蝶,化蝶正一脸困惑的直视着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又好象想确定什么,久久才笑逐颜开的轻声问他:
「你就是秦王嬴政吧?」
嬴政未发一言,在没搞清楚化蝶的意图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化蝶又自顾自的热络道:
「如果你是夫君,请过来同坐,臣妾有事要相谈。」
化蝶收拾书卷,俯身拉了椅子,态度极为友善诚恳。
夫君?臣妾?原来这丫头打的是这番算盘。嬴政并未放松戒备,确定化蝶四周无暗藏凶器才入门就坐。
化蝶面色转为凝重,语气严谨的直视嬴政道:
「老实说,有人要臣妾今夜行刺夫君你,否则臣妾将性命难保。」
「既是行刺,为什么告诉我?」想卖他人情、取信于他?
「因为我……臣妾讨厌趁人之危偷袭别人的勾当,那太卑鄙下流。」化蝶坚持己见的重申。
嬴政不知该说她是太过憨直还是不解世事,对化蝶的警戒猜忌倒是在不觉间消褪不少。
「我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妳打算怎么着?」他有点好奇。
「当然是行刺你。」
「妳不是才说行刺是卑鄙之事?」
「那是在我……臣妾还没告诉你之前才叫卑鄙下流,现在就不同了。我……臣妾已经向你秉明要行刺你,如果你……夫君不小心提防而遭臣妾行刺就是夫君自己不对了,不能怪臣妾卑鄙下流。」化蝶自有一套独特的见解。
他被行刺居然是他自己不对?「我明白了,妳仅管动手,只要妳够本事。」
嬴政愈来愈觉得这个奇怪丫头有趣得紧。
「臣妾还有一事相告。」此时,化蝶眸中少了几分凝重,却蒙上一抹淡淡的忧伤。
嬴政捕捉到了,但他并未有动静。
化蝶举起右手,紧握于胸前,深吸了一大口气才展开右掌,朗声的坦言:
「请看……臣妾是个断掌之人。人说断掌女子『在家克父,出嫁克夫』。臣妾不希望夫君娶我之后有被骗的感觉,这会儿先向你说分明。我不该擅自以夫君、臣妾相称……我只是想……之后就没机会了,所以……不过刚刚是最后一次逾矩了……」
化蝶极力掩饰泉涌的酸楚,奈何无力阻止眼前冉冉升起的氤氲热气。
嬴政只是面无表情的冷瞪化蝶。
化蝶以为他是不好当面给她难堪,明理的又道:
「你大可以当下拒婚,不必顾虑我的感受……」其实她希望嬴政不会嫌弃她,可她无法放任自己做强人所难的要求。
嬴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但并不是化蝶以为的顾忌,而是猜忌。
他在忖度她这番话隐藏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然,对化蝶而言,嬴政的沉冷反而给了她一丝希望:
「如果你再不走,我就当你是不在乎我的断掌了。」
这是以退为进的陷阱吗?嬴政狐疑的暗忖。
见嬴政久久未曾离去,化蝶难掩欣喜,有点激动、有点胆怯的说:
「我可以当你没走是不在意我的断掌吗?你若没摇头就算数了哦!」
想逼他表态?太天真了!嬴政鄙夷的冷哼,决定继续保持缄默,以静制动,看这丫头还能玩出什么把戏。
化蝶等了片晌,见嬴政并未摇头,真当他是不在意她的断掌。
霎时,她的双眸盈满泪水,气势磅礡的淌落双颊:
「我终于找到愿意接纳我的人了……」
嬴政五度暗愣。
深埋心底,以为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突然得以实现,化蝶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
「我好高兴……好高兴……」
化蝶毫不掩饰心中的欣喜激动一个劲儿地嚎啕猛哭,脸上的脂粉早已模糊污脏一片,样子十分狼狈不容见人,她却未加理会,愈哭愈凶。
嬴政有生以来头一遭见着把脸哭得这般脏兮兮的姑娘家,尤是这丫头还是个有着沉鱼落雁之貌的绝世美人。
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嫌恶,反而暂时忘却了猜忌,不自觉地探出手想替她拭泪。
门外适巧传来的脚步声硬生生阻止了他。
进门的是照例端酒来的婢女,她不敢稍稍抬头,战战兢兢的替他们斟了两杯酒便匆匆退出。
嬴政端了其中一杯给涕泪纵横的化蝶,冷中见柔地命令:
「喝!」
他自己也将满杯酒一饮而尽。
酒中有毒!酒方下喉,嬴政立即感到强烈不适。
他机警地想将毒酒吐出,怎奈毒性发作得极为快速,转眼已令他肢体麻痹、眼前发黑,终至动弹不得。
完了!这回他死定了!
即使不是死于毒酒,也会被这丫头刺杀身亡……
* * *
在迎凤阁外候命的李斯心中一直悬着疑问。
邑国既已投降,王为什么还执意进行今晚的周公之夜?尤其今夜的邑国公主又是个替身?
寂静的夜色里,突然扬起惊天动地的吼嚷──
「有没有人在?快找御医来,秦王中毒了!」化蝶面对敞开的房门,朝阒黑的夜色使劲求援。
王!?李斯和一样待命的樊于期脸色丕变的疾奔迎凤阁。
「王──」李斯手持利剑,杀气逼人的冲进房内,映入眸底的是伏案不动的嬴政和站在嬴政身旁的化蝶。
见着来人,化蝶面露喜色的道:
「你来得正好,秦王他──」
「妳竟敢对王不利!」李斯听不进化蝶的话,一把攫住她的素腕,狠狠地将她甩到地上,点了她的穴道令她动弹不得,对身旁的樊于期道:「请樊统领把这凶手押到『禁苑』监禁待王发落,并全力追捕共犯。」
樊于期和李斯合作无间,于是,化蝶便含冤莫白地入狱。
少顷,杜御医赶至迎凤阁,仔细替嬴政诊断确定是中毒后,立即调了解毒剂给嬴政解毒。
「王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这种名唤『魂不归』的毒药毒性猛烈,中毒者很快便四肢麻痹、动弹不得,然后意识模糊、昏迷而死。」
「王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李斯最在乎这点。
杜御医笃定的回报:
「李大人请安心,王他福大命大,有人及时替王点了穴,并除去体内毒性,保住了王的性命。方才我已让王喝了解毒剂,只消安歇一宿便没事了。」
「不是王自行点穴祛毒吗?」李斯质疑。
「是那丫头做的。」喝了解毒剂,已能说话的嬴政平淡的道。
托那丫头之福,他神智始终保持清醒,所以知道一切。
李斯闻言,斟酌片晌才道:
「那女人这么巧正好懂医术?这搞不好是以退为进,取信于王的一种手段。」好个化蝶公主,心机居然如此深沉,她究竟是何居心?
嬴政眼神转寒,冷冷地下令:
「全力追捕犯人,若那丫头也是共犯,本王要亲自处死她!」
李斯必恭必敬的领命:
「属下一定尽速逮捕犯人。不过,属下还有一事向王请命。」
李斯刻意斜睨杜御医,杜御医旋即识相的告退。
「说!」嬴政十分冷漠。
李斯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的秉明正事:
「如果那化蝶公主是共犯,自然只有死路一条;如果不是,王打算怎么处置她?」李斯进一步说:「属下是指周公之夜一事。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王如果不在这段时间内有所决断,等到天亮就得面对是否册立那冒牌公主为妾室的问题。」
「这事交由你全权处置。」嬴政话落便准备休息。
「属下遵命。」李斯识趣地退到门外守护。他深谙主子多疑的个性,绝不会在别人面前真正酣睡──即使如他这般的心腹大将。
确定李斯暂时不会再入室后,假寐的嬴政便缓缓起身,开启床下的秘道。
潜入秘道后,嬴政先前往秘室更衣,换上黑色蒙面夜袭装,再沿着秘道前往监禁化蝶的「禁苑」。
已经被解穴的化蝶正伏案挥毫,神态极为闲适,彷佛身在自己闺房之中,一点也没有大难临头的忐忑惶恐。
蒙面的嬴政虽不若平日那般身手矫健,还是顺利制伏了化蝶。
「不准大声嚷嚷!」这女人居然在挥毫?
「原来是你。」化蝶很合作,小小声的说,且没有反抗,彷佛早已料到他会来找她。
嬴政精明的注意到这点,「妳知道我会来找妳?」
难道她已看穿他的身份?或者将他误认为共谋的接应人?
「嗯!」化蝶老实回答。
「何以见得?」他扣住她纤颈的手随时有掐死她的可能。
「因为你说过如果我行刺秦王失败,你就会来取我性命。」
嬴政闻言,弥漫于化蝶颈项间的杀气褪去不少,不置可否的反问:
「这么说妳是行刺失败被关了?」
「才不是,我是救了秦王被关。」化蝶更正道。
「此话怎讲?」嬴政不停揣测她话的可信度。
化蝶简单扼要的把今夜的事说了一遍。
「妳为什么不趁机杀他,反而救他?」嬴政心中存有和李斯相同的疑虑,想确定化蝶和那下毒之人是否同伙?她救他究竟是何居心?
「我讨厌趁人之危。」
「难道妳不怕死?」这丫头死到临头怎么还如此神色自若?是当真胆大包天,还是认出他的身份故意作戏?
「意料中事,怕又如何?你本来就计划无论我行刺成功与否都要杀我灭口的,所以我就想:反正我不管杀不杀秦王都会死,那又何必行刺和我无冤无仇的秦王,让他替我陪葬呢?」
嬴政再度为她出人意表的话暗愣,另一方面又质疑她这番话的真实性。
「妳不肯行刺秦王是怕会牵连邑国吧?」他以可能的原因试探着。
「糟了──」化蝶闻言突地惊呼,神情不再闲适地慌乱起来,「怎么办?我已经告诉秦王我要行刺他,万一他迁怒邑国……天哪……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么严重的问题?不行,我要向秦王解释清楚,来人哪──」
化蝶心急如焚的拉开嗓门大叫。
嬴政见情况出乎意料的失控,外头已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赶紧推开化蝶,匆匆隐入秘道逃逸。
早已尾随嬴政来到「禁苑」门外暗中守护主子的李斯,直待嬴政顺利离开才现身化蝶眼前。
化蝶一见李斯便急急的恳求:
「这位大人,请你帮帮忙让我见秦王一面,我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向他解释,求求您,大人。」
方才在门外把化蝶的嚷叫尽收耳底的李斯,以凌厉的双眼梭巡化蝶半晌才道:
「妳是待罪之身,凭什么见王?」他应该没听错,她的叫嚷中确有提到她向主子表明行刺一事。
世上会有这么蠢的刺客?或者那是想令王掉以轻心的手段?
「我是有说过要行刺秦王,可是我还没动手,怎么能算待罪之身?」化蝶努力为自己辩白,想说服眼前的男人让她见嬴政。
两名禁卫兵适巧进门,见到李斯颇为讶异,连忙拜见:
「属下参见李大人。」
「谁要你们来此?做什么?」
「是王遣小的来押解这位姑娘,王要亲自审问。」
李斯暗忖片晌,便退到一旁,道:
「既然是王的命令,你们还不快动手?」
「是!」
化蝶千百个愿意,她正愁着见不到嬴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