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曜权沉默。
墨染继续道:「听表哥说,公子是大商人,我原以为公子无法拨冗前来。」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道:「你不该在这儿吹风。」她苍白的面容让他皱眉。
她唇角微勾。「我躺了三天,身子僵硬得都要不听使唤了。」
隋曜权原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
「边走边谈好吗?父亲现在『漕司』,我担心他若中途回府,恐怕又要与公子起冲突了。」墨染轻移步伐。「上回父亲有失礼之处,墨染在这儿代为致歉,希望公子别放在心上。」
「我不在意。」他简短的回答。
墨染抬眸里向他坚毅的侧面。「墨染相信。」
他转头对上她的美眸,见她漾出笑。「要惹父亲生气可比惹你生气容易多了。」
「你想惹我生气?」他皱眉。
她讶异地眨了一下眸子。「不。」她微笑.「我不想惹公子生气,我的意思是,若有人真的触怒了公子,恐怕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让公子息怒。」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其实我并不想与公子这样的人打交道,因为能掌控的东西太少了,我不晓得哪里是你的底限,可我知道父亲的底限。」
「你想激怒你父亲?」他脸色阴沉的说。
她摇头。「我不想激怒任何人,我只是想分担父亲的苦,而不是承受。」她叹口气。「自公子来了之后,父亲的痛苦和恨意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你让他想起了……」
「我父亲。」晴曜权明白地接话。
她颔首。「令尊……是怎样的人?」
他沉默。
她在曲廊止住步伐。「墨染知道这是公子的私事,没必要告诉外人,再者,公子来扬州是为了生意,不是为了文府的家务事,但墨染仍私心地希望公子能帮忙。」
「为什么?」他语气冷淡。
她扬首,迎上他冷漠的黑眸。「公子做任何事都必须要有好理由或代价吗?不能只为了做桩善事?」
「我不是善人。」他语气平淡的回答。
她怒目而视。「你由自然不是,可你娘是。」
他沉下脸,表情阴郁。
「就算不知道你娘信里写了什么,但以公子的聪明,不会不明白令堂要你将链坠还给我爹的用意。」她瞪视着他。「你娘是我父亲心中的魔障,她希望能藉你之眼,来看看我父亲是否已然释怀,令堂的苦心难道你不能体会吗?」
他不悦地眯起眼。「我为什么要体会?」
「公子不想替母亲完成未竟的心愿吗?」她气冲冲地质问。
「不想。」他直截了当的拒绝。「那是她的心愿,她若想完成,就该好好的活着自己来做。」他的语气首次出现隐含的怒火。
他的话让她一时之间哑然。
「告辞。」他冷怒地转身离去。
等她从错愕中恢复,连忙赶上前去拦住他。「公子--」她挡在他面前,昂首与他阴沉的眸子对望。「你--」她隐下心中的不悦。「公子为何来还坠链?如果公子真的不想完成母亲的心愿,又为何要来文府?」她尽量将语气放软,经过几次的对谈,她发现不能与他硬碰硬,她必须以退为进。
他未置一词,整张脸冷的吓人。
「公子大可以将信跟坠链都烧了。」她继续说。「但你没有,你还是替令堂--」
「让开!」他打断她的话,语气冰冷。
他的脸沉得吓人,墨染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当她发觉自己懦弱的行竞筢,急忙止住步伐。「公子生气了?」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这是你的目的吗?」他的口气非常轻。
她摇头,吞口唾沫。「我说了我无意试探公子的底限--」
「你正在试探。」他的语调依旧平稳。
「我知道。」她深吸口气。「我很抱歉。」她又吸口气,正打算说话时,仆役忽然出现在视线内。
「小姐,屈公子来了。」
墨染哀吟出声,呢喃一句。「为什么事情不能一件一件的来?」她深吸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沮丧指示道:「告诉屈公子说我身体不适,才服了药歇息,要他明儿个再来。」
「是。」仆役虽觉疑惑,但也没多问,只是护守本分地离开。
墨染抬眸望向隋曜权,发现他也正看着她,她忽然为自己公然撒谎而赧红了双颊。「屈公子是个好人。」她言不及义地突然冒出这一句。
「他是好人,所以你不见他。」隋曜权沉声问。
她涨红脸。「当然不是!因为我正在跟公子谈正事,所以--」她顿住话语,想起父亲昨天提起的婚事,不由得叹口气。「事情怎么愈来愈麻烦?」她长叹一声。
「他是县尉之子。」
「嗯!」墨染发现他似乎冷静多了,于是道:「公子--」
「他没向令尊提亲?」隋曜权自顾自地说。
墨染难掩诧异之色。「公子这话是何意?」
「说你在三年内拒绝了九门亲事。」他瞧见她的脸迅速涨红,双眸露出怒色。
「公子像老鼠一样四处打探我?」她愠怒的问。
她的用语让他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我不用四处打探,有许多人把你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
这下墨染连耳根子都红了。「他们夸大了许多事。」那些上过门的媒婆总喜欢嚼她的舌根。
「你退了九桩亲事。」
「好吧,这个部分是真的。」她瞪他。「我们能谈点别的了吗?」
「叱--叱--快点!跑快点--」
是承先的声音,墨染转向回廊下的庭园。
「小少爷,老奴没力了,咱们先歇会儿好不好?」
「快跑、快跑--」
承先自树丛后现身,他手拿树枝,脚跨在仆役肩上,不停地挥动叫喊着,脸蛋红润。
「老奴不行了。」仆役喘着气停下,跑了这么大一圈,快累死他了。
「快跑--」承先拿树枝打他。
「承先。」墨染出声唤他。
他转向廊应,随即露出笑。「姊姊--」他拉着身下仆役的发,命令道:「去姊姊那儿,快!」
「姊姊身体好了?」承先喊着。「我本来要去瞧姊姊,可娘不准。」
墨染微微一笑。「姊姊身体好多了。」
仆役背着承先上廊厅,他在走近时,唤了一声,「小姐。」
墨染对承先道:「你要累坏老刘了。」她伸手将他抱下。
「谢谢小姐。」老刘在一旁直喘气。
承先转向一旁的隋曜权,在瞧见他冷俊的面孔时瑟缩了一下,连忙捉着姊姊衣裙躲到她身后。
「隋公子不会骂人的。」墨染安抚地摸摸弟弟的头,她听下人说,父亲这几日脾气不好,恐怕吓坏了他。
承先昂首小声地道:「他来向姊姊提亲吗?」在他的印象中,来府上的男子都是来提亲的。
墨染的脸瞬间配红。「不是。」她尴尬地不敢看隋曜权。「你……你娘呢?」她急忙转移弟弟的注意力。
「她在亭里。」承先指了指方向。
话才说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明媛瑷的叫唤声。「承先--」
「娘来了。」承先皱眉,母亲如果看到他跟姊姊说话的话,一定又要不高兴了。
「承先,你在哪儿?」明媛瑷的声音愈来愈近。
「回你娘那儿吧!」墨染摸摸他的头。
「小少爷,咱们走了。」老刘牵起他的手。
「我还想跟姊姊说话」
「承先。」明媛瑷出现在廊下。
隋曜权在瞧见她的瞬间,表情高深莫测,但已不再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震惊,浓眉不自觉地拢紧。
明媛瑷在瞧见墨染时,先是一惊。「大……大小姐。」她慌张地走上廊应,一把拉过儿子。
「怎么跑到这儿来打扰大小姐?」她斥责一声。
承先皱眉。「我没有--」
「不碍事的。」墨染出声。
一如以往,二娘似乎没听到她的回答,只是快速慌张地带走承先,她看见承先扭着身子不依地叫嚷,「我要跟姊姊说话……」
明媛瑷彷佛没听到他的话,仍是一个劲儿地拉走他,老刘跟在两人身后离去。
隋曜权眉头皱紧。「她怕你。」他陈述事实,而非疑问。
墨染垂眸。「我知道。」她叹口气,往前行。
在他未细想前,已经开口道:「为什么?」
她抬眼看向他。「公子是因为二娘神似令堂,才开口询问,抑或只是单纯的好奇?」
他盯着她,不发一语,就在她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他突然转开视线,「她与我母亲相似,但不神似。」
「什么意思?」她立刻问。难得他会突然提及自己的母亲,她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俯视她一眼。「我母亲不是个胆怯的人。」
她微笑,明白他的意思。「令尊与公子一样严肃冷漠吗?」
他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转变话题,只是轻轻点头。
「如果是这样,我相信令堂的勇气应该超出许多人。」她盈盈一笑。「她选择令尊就是最好的证明。若有机会,我真想见见公子的母亲。」她长叹着又加了一句。
「为什么?」
她眨了一下眸子。「公子若是我,不会想见见让父亲牵挂多年的女子吗?」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
她抚着栏杆,再次停下脚步缓缓地说道:「二娘怕我,是因为我曾对她很不好。」她妥砒庭园里的花卉。「我没办法喜欢她,因为她让母亲痛苦……」
她凝望着远方。「有一阵子,我以为我会失去母亲,我很想为她做什么,可却不知道做拭瘁才能减轻她的痛苦。父亲纳妾……我不解、生气、难过,可我没时间停下来为自己疗伤,我必须先照顾母亲,她的疯狂、痛苦让我身心俱疲,可我却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她的话让阶曜权想到母亲死去时,父亲的悲恸。
墨染深吸一口气。「所以我去找二娘,那年我十二岁,但骂起人来已很有架式了。」她自嘲地一笑,转过头面对他。「自此以后,二娘见了我就怕。」她简短地说。
她扯出一抹笑。「公子大概没兴致听这些,其实,公子愿意替令堂跑一趟扬州,也算尽了孝心了。」
他没应声,只是注视着她,脑中有个声音提醒他该告辞了,可他却无法下定决心。
微风徐缓地吹过她的脸庞,扬起一络发丝。「公子。」她唤他一声,柔荑按住飞扬的青丝,样子显得妩媚动人。
他点头,表示听到她的话,且她柔美的模样让他的心开始浮动。
「公子成亲了吗?」
她的话让他扬眉,想起方才才回答过文夫人这个问题。「没有。」
「为什么?」她追问,双眸闪着好奇之色。
「不为什么。」他皱起眉,闷闷的回答。
他的不悦让她微笑。「这回答很像公子的风格,既傲慢又霸气无礼。」
他未将她玩笑似的话语放在心上,只是反问,「你又为何尚未出阁?」她并不是没有机会成亲,三年内有九门亲事找上门不算少,却都让她回绝了,个中的原因让他想不透。
话题扯回到她身上,让她顿觉不山口在。「没什么,只是不想。」她假装轻松地耸耸肩。「成亲……不怎么吸引人……」
她的话让他微扯嘴角。
「公子也有同感?」她急忙将话题扯离自己。
见他颔首,她笑了,刹那间觉得自在许多。每次与人谈起婚姻之事,她便有种有口难言之感,但与他却没有这样的藩篱。
「公子打算独身一人?」她又问。
他再次点头,让她笑意加深。「墨染也有此意,不过……」她忽然叹口气。「男人与女人毕竟不同,父亲不会允许我这般任性。」她垂下螓首。
他没想过有女子会想孤身一人,他望着她落寞的神情,心中浮现异样的感受。「你为何不想成亲?」
「成亲有什么好?」她抬头反问。
她的话让他错愕,他彷佛听见自己也以此问题反问父亲。他总在无意间发现两人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她在父亲纳妾后,必须承受母亲的痛苦,他则必须面对父亲失去母呛筢的椎心之痛。
而这些事,他们两个同样都帮不上忙!
「成亲不过是让女人名正言顺的依附在男人之下,当丈夫敬爱你、宠爱你时,人们说那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可当一个妻子受到冷落,失去丈夫的宠爱后,人们又会说,那是前世欠下的债,我不接受这样的说法。」她扬起下巴。
「女人的幸福不该这么被动,那是世间男子用来荼毒女人的毒计。」她愈说愈激动。「公子应知当今世道与前朝相比是愈趋保守,女子能做的事愈来愈少,受到的规范却愈来愈多,这并不公平。」
「你想与男子一较长短?」他饶富兴味的扬起眉。
她涨红脸。「我并不好斗,不想与任何人一较长短,我只是想要些公平。」她缓下心情。「公子知道丈夫犯了罪,妻子不能举发吗?」
他微扯嘴角,明白她的意思。
「丈夫能告发妻子,可妻子却无权举罪丈夫,这律法无法让墨染心服。」她皱眉。「更甚者,做丈夫的还能贩卖妻女,实在是让人寒心。」
莫名地,她的话让他微笑,可他的笑却使她恼怒。「公子认为我的话很好笑?」她话中有着难以掩饰地气愤,及微不可辨的失望。
「不。」他未察觉自己放轻了语气。「你认为你会嫁给罪犯,或是人口贩子吗?」
她不高兴地瞪他。「公子故意曲解我的话,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他打断她的话。「不过,想这些对你并没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她不悦地反驳。「想得愈多,我便发觉婚姻对女人没好处,得利的全是男人。」
他颔首。「以利益的观点来看,的确是这样没错。」
她微微一笑。「这话若是让父亲听见,肯定又要大发雷霆了。」她长叹一声,往前行。「墨染似乎耽误公子太多的时间了。」
他心中一凛,这才发觉与她说了许久的话。「我知道怎么出去,姑娘还是回房歇息吧!」他不该再与她谈下去,他浪费太多的时间在她身上了。
「我想走走。」她顿一下才又继续道:「公子可有喜欢的人?」
「你有数不清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
她笑了。「因为我有太多的疑问,却老找不到答案。」她仰望他。「公子不也是吗?」
「什么意思?」他眼神锐利地注视她。
「公子会生气的。」她并未在他的注视下逃避问题。
他皱眉,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不想试探公子的底限,因为公子的怒气只怕不是墨染能安抚得了的。」她平静地说。「公子若想听,就不能发怒。」
他停下步伐。「你想说什么?」
她凝视着他阴沉的脸,声音轻软地道:「公子认为人的生死有答案吗?」
她的声音语调柔软,如微风拂面,可她的话却宛若重石般投入他的心底,激起水花。
「什么意思?」他的语气僵硬。
她叹口气,果然是这件事!她原先并不肯定的,如今见他姿态僵硬,她已明白自己切中要点了。
「公子还有多少底限?墨染不想死在公子的手上。」她指了一下他握紧的拳头。「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她开玩笑的话语让他明白自己心底的怒火开始燃起,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公子曾好好哀悼逝去的人吗?」她望进他眼底炽热的火焰,随即瑟缩了一下。「墨染……先告辞了。」她连福身都省了,直接转身离去,不想与他硬碰硬。
下一瞬间,她的手臂却让人揪住,她疼得瑟缩了一下。「公子打算扭断我的手臂吗?」她朝他皱眉。
他没有松手,但放轻了力道。「你知道什么?」他的语气极度不友善。
她瞪他。「我知道太阳东边升、车往路上行、人在街上走、鸟朝天上飞、虫蛇地上爬,我在等挨打。」
他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他的笑声让墨染心中一暖,看来他还能笑,她不自觉地也漾出笑意,等他恢复自制。
她没有等很久,彷佛意识到自己的笑声,他戛然而止,黑眸中的怒火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对待一个人。
「公子该多笑的。」她首先打破沉默,他笑起来时更添几分俊气;下一秒,她的脸蛋染上了几许红晕,她怎么会花心思注意他俊不俊?一思及此,她顿觉困窘。
隋曜权注视着她粉红的脸蛋,不记得自己上次大笑是什么时候。他本就不是个常笑的人,这几年甚至连笑容都少了,而她影响了他……
这认知让他心中一凛!
她动了一下手臂,脱离他的束缚。「公子--」
「我该告辞了。」他忽然打断她的话,他早该告辞的。
他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她一愣。「公子生气了?」
「没有。」他镇定的回答。「我还有事要处理,我说过,我来扬州是为了生意,不是为了家务事。」
「我知道。」她拧紧眉心,不懂他的态度为何会突然转变。
他方才还笑得很开心,为什么一转眼他又变了?变得疏离冷漠。
隋曜权颔首后,转身离去。
墨染往前追了一步,但最后仍是止住步伐,翠黛紧锁。「我不该多管闲事的。」她长叹一声。
每个人心中多少都有不想让人碰触的角落,她却自以为是地想帮他清理,难怪他会不高兴。唉!下次见面时,她又得为自己的无礼致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