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端宇站在一块巨石上向北眺望。夏末时分,夜已有凉意,岭顶已有几处林叶变色。再过一个月,整座山便会如火燃烧般,由东红到西,仿佛向天狂哮的一种凄丽。
问题是,天何曾回应?树年年老,人年年死,他来过许多次仙霞岭,看尽枫红,依然什么都没改变,难道一切真如义父所言,“吾人无力可回天吗?”
第一次过枫岭关是在永历十二年。那时他刚送芮羽到北京,回南方后,就往舟山群岛,投靠义父张煌言。很快的,他们就和郑成功由长江口北伐,可惜羊山一场大风雨,损失惨重。他奉命由渐入闽,召集更多义士及粮饷。
第二次则在永历十三年。那回真是惨之又惨,郑成功的义军已打至南京城下,而他和义父也深入到安徽,与明帝的故乡凤阳只有几步之遥;偏偏因政策上的错误,全军溃退。他和义父就是由山中极狼狈地逃至福建。 永历十四年,清军攻金门和厦门。顾端宇更频繁出入仙霞岭,以寻救兵。结果清军大败,清将达素自杀,他们算是获得小小的胜利,一解南京之恨。
但也在这时候,他得知芮羽受封为大清格格,并嫁给靖亲王岱麟的消息。他一时气急攻心,一连吐了几口鲜血!
天呀!他定远侯的妹妹,竟然嫁给了敌人,接受了敌人的封号,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早在江宁将军府要刺杀岱麟的那一夜,就看出她的不对劲;但他不仅没有警觉,反而亲自送她到北京,也等于把她送入了岱麟的怀抱。早知如此,他根本就该将她禁锢在白湖寺,免得顾家的列祖列宗因她而蒙羞!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没错,太迟了!芮羽成为他心中永远的不堪。
太迟了!永历帝被叛将吴三桂带至昆明、在今年四月,说杀就杀,要救也无从救!
太迟了!他们心中所倚重的延平郡王因国仇家恨太深,心力交瘁,一病而死。
当义父听到郑成功的死讯,只是痛苦失声的悲泣道:“我们没有希望了!”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强打起精神,想找一个后继者,要持续反清复明的事。
他们剩的就是监国鲁兰。顾端宇奉义父之命,送鲁王过海到台湾。但在台湾的情况也不太好,成功的弟弟和儿子各自拥有兵马,在争领导权,外侮还没御防之前,就先内斗起来。
顾瑞宇孤舟回福建,一直不知要加何告诉义父。但一回到他们的藏匿处,才发现处处都是官兵,义父及几个随从早被清军抓入大牢了。
这一意外,让原本已是惊弓之鸟的义士们,更做鸟兽散,能勉强找回来的只有不到十分之一。
“是张尚书以前的部属告密的!耿仲明把张尚书带走,据说非常礼遇,目前正以名位利禄劝他投降呢?”有人说。
“义父是死也不会投降的!”顾端宇冷笑说。
“端宇,他们下一个目标是你。他们说定远侯之后,南明就没有人了,所以要布下天罗地网,非抓你到案不可,你最好潜出福建,避避风头。”有人又说。
就留义父身陷敌营吗?不!反清复明不能没有义父,如今在白湾的鲁王及郑家人也只听义父的话而已。他就算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全义父,以成就大明最后一线希望。
他们最先想的是劫狱。但靖南王的衙门守备森严,顾端宇自身的人手亦不够,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好办法。
就在时间一日日急迫时,突然传来耿继华将带新婚的三格格入闽,这就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机会。若能劫到耿继华及三格格,他们就不怕耿仲明不交出张尚书来。
他们本来计划在仙霞岭下手,但那儿有大军镇守,顾端宇不想以卵击石,便改埋伏在曲折迂回的枫河旁。 枫河可通向外海,为怕飓风,旅客入闽,通常人由陆路,货物由海路。耿继华一行人便是出了枫岭关,登上枫河的大帆船,再沿途与货船会合,到达福州。
枫河两岸的风景优美,处处是险峻的峭壁,河水一弯一洄的,若要大规模劫船,亦有其困难的地方。最好便是智取,他们要的只有耿继华及三格格,其他都是累赘,所以每一个步骤都要计划得十分小心。
岭上哗哗地吹来一阵风,群树飒飒,逼得岭下人都以手遮面。只有顾端宇毫不动摇,仍迎风而文,不顾脸庞的刺痛及乱飞的头发,这大概就是力挽狂澜的感觉吧!
喀喀马蹄响起,他的结拜兄弟靳忠飞奔而来,说:“大哥,耿继华一行人已上船了!”
“好,我们马上到燕子浦去部署。我们人虽不多,但每个人都要以一当百!”顾端宇高声叫着。
“以一当百!”左右的二十个人响应着。
顾端宇撕扯下一截腰带,系在额头,他那一头不编不梳的乱发,加上久未修整的胡须,完全掩去了他的英挺俊秀,像极了到处流窜的匪寇,让人一见就心生畏惧。 亡国之臣,除了抛头颅、洒热血,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照着群山万壑,也照着泊在水边的大帆船。顾端宇看准那面大旗上的“耿”字,天色一黑,就和几个较谙水性的兄弟轮流到河里,准备将船身上钻几个洞。
官兵们在船板上走来走去,都没有发现船底有人在工作。
月由东方渐渐跨向西方,顾端宇等众人也在冷冽的水中,完成了预定的任务。
他们算准这条漏水的船,走到燕子浦便要抛锚,到时船里的人会到岸上去避难,那就进入了他们事先设好的圈套中。
天渐渐亮起来,顾端宇一行人静悄悄地潜回森林,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又去,一点都没扰到官船内的人。
树间的鸟儿由小小的啾啾声逐渐变大,原本浓黑的雾,透过目光,汪成轻轻的一层薄纱,笼罩在湖面上。
鸟鸣及雾气,唤醒了沉睡中的阿绚。
这一个多月的行程,她是累乏了。由京城到山东是陆路马车,接着江北大运河、江南大运河,然后再走一段陆路。经过仙霞岭时,她完全没想到还能看见那么美的风光。
华北壮阔,江南秀美;阿绚都很喜欢。但或许来往都是人烟稠密的城市,连运河两旁都有规划地垦植开发,看久了都是同一种趣味。而这枫河就不同了,夹山越岭奔流而下,将峦峰切割成险峻的各式形状,每一转、每一绕,都像是一幅韵味十足的画。
谁说闽地荒脊,是瘴疠之乡呢?她就爱这一重又一重的山水佳景啊! 阿绚拉开纱帐,霞儿已端着水送来,说:“总兵刚才告诉我,一天后可以看见大海,然后再行一日,就到福州了。”
这么快?阿绚的笑脸顿时黯淡下来。有时候,她还真希望这趟旅程永远走下去,永远不要到达耿家呢!
怎么说呢?不是耿继华不好,他真如长公主说的,为人敦厚,凡事都讨好顺从她。对于学满洲语,他也非常用心,时常找机会和她对谈,但她就是觉得乏味,久而久之,两人要培养感情的相处,都成为一种负担。
既然如此,要过一辈子,不是很可怕吗?
或许在他心中,她仍是高不可攀的格格,所以他的言行都很拘谨。但愿他俩真正成为夫妻后,他能显示出让她心服口服之处。
可如何才能令她心服口服呢?阿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只有一些模糊的憧憬,像靖王爷和芮羽之间教人艳羡的浓情蜜意,像先皇和董鄂妃彼此的生死相许,在她的想像中,那种心灵的契合,该如大海般澎湃,共击出惊涛骇浪。但她对于耿继华,却连一丝小小的涟漪都没有,想来只有无限的惆怅。
然而愁归愁,礼貌上她仍要问:“姑爷起来了吗?他是不是又要念一整日的书了?”
她早起来了,现在正在为格格在学满洲语。”霞儿帮她梳头发,说:“我看耿顺在磨墨,姑爷大概又要写他的游记了。”
“你倒挺留心的。”阿绚笑着说:“看样子,我很快要升你为姨娘罗!”
“格格,你别开我玩笑了。”霞儿红着脸说。
霞儿是以陪嫁的身分跟她来到南方,这也是迟早的事。依照满洲的习俗,有些贴身丫环还可以先行试婚呢!
阿绚念头一转,对呀!霞儿对耿继华还挺照顾的,或许先让她以妾的名义过去伺候,自己这格格还能多逍遥一阵子呢!
阿绚越想越兴奋,又不禁多看了霞儿几眼。此事不急亦不缓,要妥善的从长计议,首先,她必须先征得佟太太的首肯。
她踏出房门,看见耿继华正等着她吃早点,那一脸的恭谨,令人想笑又不敢笑。奇怪,全天下也只有她这个女人,急着要将丈夫送出去,她算不算有毛病呢?
“格格,请入席。”耿继华用满洲话说。
“我听霞儿说,再两天,我们就到福州了。”阿绚坐下说。
“如果不刮风下雨的话。”耿继华亦坐下说。
”如果刮风又下雨呢?”阿绚再问。
“呃!那就请格格谅解,我们必须做小小的延误了。”他回答道。
这有什么要谅解的?天候变坏又不是他的错;况且现在外面蓝天白云的,看不出有任何山雨欲来的趋向。唉!这耿继华似乎非常怕她,讲话都是一副属下对长官报告的模样。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语言的缘故,如今看来,可能连她透露自己会汉语都没有用了。 阿绚识趣地闭上嘴,沉默地吃早餐,免得再开口他又要消化不良了。
用过午膳后,阿绚坐在船板上看风景。在一面平静如波的大潮后,可以看到两个对称的白沙滩。
“那是燕子浦。”总兵透过翻译告诉她。
哦!她懂了,那沙江就像燕子的羽翅,只是这里不晓得有没有燕巢?阿绚想再问,但后方突然有叫声,而且船晃了几下往一边倾斜。
“船进水了,要下沉了!”有人喊着。
一路由北而来.都很平安;这会儿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了,竟会出这种事,阿绚也有措手不及之感,脑海中一片混乱。
“格格,快上小船,我们只有靠岸了。”总兵说。
“姑爷呢?”慌忙间,阿绚还不忘记问。
“正在收拾他的书呢!”总兵说。
“这时候船上几十人的生命要紧,谁还管书,你叫他快上来吧!”阿绚急急的说,连汉语都说出来了。
总兵来不及惊讶,就忙去赴命。
小船的第一趟载的自然是阿绚和耿继华,多出的两个位置,就给佟太太和霞儿。她们等了一会,才见总兵几乎是抓着耿继华用跑的过来。
“我的游记……”耿继华愁眉不展的说。
“不就在你的脑袋里吗?”阿绚不耐烦地说。
燕子浦主要是软沙,但离岸不远处有一排芦苇。小兵将船划回去载另一批人时,阿绚走向芦苇,她正奇怪它们怎么都斜倒时,才发现那不是种植于此的。
“你们来看看……”阿绚用满洲话叫佟太太。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两块巨石的缝间已走出十几个手上拿着刀的人,他们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分明是要来抢劫的盗匪。
“快来人呀!”佟太太对着船上的官兵叫道。
为首的人长得十分健硕,一身黝黑,头发复额及脸,用一条破布绑着。他的眼睛如鹰般税利,开口是极有教养的声音,“你是耿继华吗?”
耿继华两腿发软,根本不知该否认或承认。待要喊总兵,看到几个人围在他身后,嗓门就哑掉了。
匪首仿佛认定他就是要找的人,又转向三个女人说:“你们谁是三格格?”
在问的同时,他两眼一梭巡,一个太老,一个穿着像婢女,只有中间那个神情倨傲的,皮肤细白,清秀中带着贵气,身穿丝绸旗装。他毫不犹豫的说:“我们就要你!”
他手一挥,几个人抓住耿继华,他则毫不客气地施过阿绚的膀臂。
阿绚火大了,厉声说:“放开我,本格格也是你可以乱碰的吗?”
她那媚长的凤眼瞪入他的眸子里。一边是寒澈如冷月,一边是锋芒如烈阳,那彼此都不妥协的对视,让人产生一种感觉,仿佛会痛,那交会的眸光像赤裸的灼伤,却又纠葛难分。
最后,他先移开视线。
阿绚本来以为自己赢了,正要得意之际,冷不防头脚一轻,整个人被扛在他的肩上。
“放我们格格下来!”霞儿在后头拉扯著。
“救命呀!抢人呀!”佟太太疯狂似的大喊。
大帆船和小船上的随从及士兵,全都被这场意外惊住了。然而,一切的事实在发生得太快,他们要飞也飞不到。
“把这封信交给耿仲明。”匪首丢下一份东西后命令道:“走!”
小船上的人终于爬到沙岸,但匪徒们投下几支火把,一整排芦苇便燃烧起来,形成一道火墙挡住所有的救援。
原来那就是芦苇的作用!抓紧匪首肩膀的阿绚心想,这件劫人案是经过预谋的,包括船漏水在内。但此刻,她只能看着佟太太和霞儿叫得呼天喊地,身影越来越遥远。
过了巨石的裂缝,哗哗的乱石堵住了通道。这一步步周详的计划,让阿绚逐渐冷静。她用力捶了一下那坚硬的肌肉说:“放本格格下来,我自己会走!”
顾端宇看到一切进行地十分顺利,便依她所愿地松了手。他们这群明朝遗民,从没见过满洲格格,所以尽管在非常状况下,仍忍不住好奇心,齐齐的盯着她看。
阿绚衣衫已略为凌乱,脸孔也因愤怒而泛着桃红,她两眼如星,有着令人过目难忘之美。但最重要的是她尊贵的气质,发出的声音虽娇柔却十分有力。她看着被小鸡般抓着的耿继华说:“你们也可以放开他了,反正他也无处可逃。”
奇怪的很,仿佛是威仪天成,几个人都听她的,连冷着一双眼的顾端宇也没有异议。
反倒是耿继华仿佛如大梦初醒般叫道:“你们这些大胆狂徒,不知道我是谁吗?竟敢惹到我们靖南王耿家身上?”
阿绚冷笑一声说:“他们就是晓得我们的身分才抓我们的。大帆船进水,是他们动的手脚;我们会在燕子浦上岸,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而他们又不像要劫财,我就不明白他们真正的动机是什么了!”
耿继华张口结舌,第一次发现她竟是用汉语在说话,而且是那么的流和自如,让他活像见到鬼一样。
板着脸孔的顾端宇双眸一亮,满族女子中竟有如此机敏过人的智慧?能在危难中识破诡计又侃侃而谈,这连男人中也不多见。
他脑海浮现出一个岱麟,再加上眼前的三格格,若他们满族的男男女女俱是如此优秀,也难怪充满小人叛臣的汉民族会一蹶不振了。
然而,他什么都不透露,只说:“请耿少爷和三格格上船。”
阿绚这才看到在沙丘的另一头有几艘便捷的小舟,她对着顾端宇说:“你不说出抓我们的理由,我哪里都不去。”
“你要我再扛你一次吗?”顾端宇冷冷的说。
旁边有人发出笑声,但顾端宇没有笑意,只有更深沉的看着她。
阿绚看着只会不断拿耿家出来吓人的耿继华,发现他的话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便抬起下巴,以不失身分的姿态,踏进小舟。
她才刚坐正,那群人便动作迅速地将耿继华推上来,双桨一滑,五条舟便进入枫河水域的另一条支流。
风景当然再无心欣赏啦!挤在她一旁,像罚站一样的耿继华,终于想到自己是该出面的男人,“你们到底要做什么?绑架我还有活路,但你们吓到忠王府的三格格,可是抄家灭门之祸,难道你们不怕吗?”
顾端宇站在小舟的另一头,“我们早就经过抄家灭门之祸了,还怕什么?”
阿绚的心头一震,这代表什么意思?他们是亡命之徒吗?亡命之徒不要命,更不会珍惜别人的命,那么,她有随时被杀掉的可能吗?意外以来的第一次,阿绚在愤怒之外,竟有了害怕的感觉。
但耿继华毕竟在南方持久了,一听就明白,脱口便问:“你……你们是南明的人?”
“没错。”顾端宇说:“我们要用你和三格格,去换关在福州大牢里的张尚书。”
耿继华嘴张得大大的,又问:“你……你是定远侯顾端宇?”
这名字像轰雷般打在阿绚的心底,眼前这个一身脏兮兮又不修边幅的匪首,竟是芮羽心心念念的大哥!
阿绚不禁仔细的瞧着他,他那被浓眉压着的眼睛,她领教过,极为阴狼冷厉,可以像刀子般的刺穿过人;鼻子挺直如凿刻,双唇则在杂乱的须碴里,怎么也找不出芮羽那纤秀柔美的影子。
她再怎么看,他也不像是芮羽的同胞哥哥!
而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以不屑的口吻说:“你们耿家一门不忠不义,不配提这个名字!”
“你抓了三格格,朝廷不会烧过你的。”耿继华仍然只有这句话。
“我不需要人饶恕,你们才要。”顾端字又说:“你们凡事乖乖的,别轻举妄动。等耿仲明放了我义父,他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你们回去。”
“要多少天呢?”阿绚理智地问。
顾端宇看了她一眼说:“如果耿仲明在乎你们的话,三天就够了。”
接着,他转向另一个方向,不再理会他们。
阿绚也高傲地不愿再问东问西,气氛一时陷入僵硬的沉默。
世间事也真巧,她怎么会去碰到顾端宇呢?由芮羽那儿,她听过他太多的故事。像十岁时,他就曾负气四处流浪,他的为人极为聪明,读书过目不忘,不屑去考科举出仕途。
“我一直不很了解他。”芮羽说:“他十八岁就独自离家谋生,我们都以为他在为人当西席或抄书写文章为生,没想到他竟在从事最危险的工作。他总是如此愤世嫉俗又与众不同,让人时时要为他操心。”
而这个人又向来无情,最讨厌被人羁绊的。他可以狠下心来,一意想把青春年华的妹妹送入尼姑庵;也可以很潇洒地说,他若死亡,只需向南方洒三杯祭酒就足够了。
这样千山独行,将死生置之于度外的人,令阿绚的印象深刻,也为他的一无所有而感到悲哀。而此刻,这奇怪的人就在她的面前,形如盗匪……
天上突然传来声声的雁叫,那“盗匪”回过头,目光和她相遇,她心中那股刺痛的感觉又来了,然后,又是他先移开那扰人的对视。 那一瞬间,阿绚的恐惧完全消失了,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怕定远侯顾端宇了!
黄昏时,五条小舟鱼贯的进人一个隐蔽的港湾。由顾端宇领队,他们爬了一段坡路,来到一座废弃的寺庙。沿途里耿继华是胆小不敢吵闹,因为,他知道反清的人各个都是烈士;阿绚则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态度从容,仿佛只是到西山去郊游,虽然这“郊游”有点累人。
顾端宇还算是有待“客”之道,他心想,她是娇贵的格格之身,便把寺庙最好的房间让给她,而这好也只是多了一扇半倾倒的门而且。
当他们也把耿继华带进来时,阿绚本想抗议,声明他们尚未圆房。但随即一想,何必多此一举,谅耿继华也没有胆量侵犯她。
趁耿继华瘫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时,阿绚四处打量。她一辈子没看过这么可怕的房子,屋梁破裂,墙角全是蜘蛛网,裂缝有怪虫的吱吱声,他们忠王府的马厩也比这里好上千倍。
来到仅有的窗口,掩扉都已折断,入目的是大院子,顾端宇正在生火举炊,他的手下有人搬柴、有人喂马,有人干脆席地而睡。所有的谈话声都是隐隐约约的,并不清楚。
突然一张脸出现在窗外,以孩子气的表情对她笑着。阿绚记得这人叫潘天望,年纪极轻,专门负责看守他们。
哼!有什么好监视的?他们在这里东南西北不分,再加上个没主意的耿继华,要逃也没本事。她越想越委屈,冲到耿继华的面前说:“下来,这椅子归我。”
他立刻站起来,移到地面,越显窝囊。长公主说他“敦厚”,他还真是“敦厚”得太过了头了。
阿绚坐得直直的,像审案子般的询问道:“他们要救的张煌言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对一般常识,爱念书的他倒很通,立刻说:“张煌言本来是一名举人,在绍兴起兵,后来被桂王封为兵部尚书。他们可以说是成功的智囊团,两个人一文一武的合作无间,几年来,让闽浙两省一直不得安宁,有时还惊动到南京,让人很头大。”
“现在郑成功死了吗?”阿绚继续问。
“他们的皇帝没了、大将死了,剩下的军师也没有用。不过,张煌言尚有些号召力,所以非除掉他不可。”耿继华说。
“因此,你父亲有可能牺牲我们不放掉张煌言喽?”阿绚问到重点。
“不不!我爹绝不会那么做!张煌言怎么会有三格格重要呢?”他赶忙表明。
“这是你的地盘,你晓得我们在哪里吗?有没有希望逃出去?”她了解问也是白问,但仍忍不住试一试。
“很难、很难,我们还是别轻举妄动,我爹会想办法的。”他仿佛她在出馊主意似的,急急的说。
她哼了一声又问:“这个顾端宇又是谁?你们也要置他于死地吗?”
“他是张煌言的义子,据说此人文如张煌言、武如郑成功,若假以时日,他会是个可怕的人物,我爹早有猎捕他的计划。”他说。
“结果我们反而被他猎捕了!”她忿忿的说:“早知福建那么危险,我死也不来了。若我没命,看你们耿家怎么向皇上和太皇太后交代!”
“没事、没事,我爹很厉害的!”他慌张地说。
再厉害都是个降臣,一点都不得人信任!
阿绚坐着,又突然站起来,东走几步西走几步,原有的冷静又逐渐消失了。
“你不要急,有我在!”耿继华被她绕得眼都花了。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脸都气红了。
这时潘天望开了门,顾端宇走进来,随着一阵香味,他手中的破陶碗,盛着烤得焦焦的野味。
肚子早已咕噜作响的耿继华,立刻有了精神。
阿绚则以怀疑及不快的眼光,看著那形状不明白的东西。
“我们这荒郊野地的,没什么珍馐佳肴,格格就将就一些吧!”话虽如此,顾端宇可没有一点歉意。
阿绚的心不在食物上面,牙越咬越紧。
“格格若要筷子,对不起,我们没有,亡命之徒都是用手抓的。”顾端宇又故意加上一句,“哦!我忘了,或许你们满人是从来不用筷子的?”
阿绚气得用手要去弄翻陶碗,幸好顾端宇眼明手快,及时闪开了。他并没有批评她的态度,只用严肃的口吻说:“格格,吃吧!我们食物有限,忽不得糟蹋。”
他转身要离去,阿绚叫住他,“喂!我还有事!”
“格格,有什么吩咐?”顾端宇捺住性子问。
“我……”阿绚走向前,十分勉强地说:“我……要去林子。”
“去林子做什么?格格还要散步吗?”他扬眉问。
“谁要去散步?我……我……”她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顾端宇见她满脸通红的模样,蓦地恍然大悟,人也变得一脸尴尬,“呃!我叫天望陪你去,呃!还有耿少爷……”
阿绚把他的尴尬看成讪笑,一气之下脱口就说:“你是这儿负责人.我就是要你陪!”
她说着就直冲出去,顾端宇看看已吃得满手油腻的耿继华,只好跟着往林子走。
这格格要解手的事,他压根就没想过。所以,高高在上的她,仍脱不了平凡女子的一面。然而,她还是有特别之处,临危不乱的冷静、洞悉练达的智慧、高贵灵秀容貌,让她如月亮般遥不可攀。
但那月此刻越走越远,顾端宇叫道:“格格,再过去就是千仞崖,摔下去可是会粉身碎骨的。”
“你停在那儿,转过身,不许看!”阿绚回他说。
鬼才要看!顾端宇没好气地想,这格格也真怪,不让丈夫跟,倒要他这绑架她的人,来陪做如此隐私之事,她的任性骄纵也未免太过火一点吧?
来到一排树丛后的阿绚,则认为这是她此生最羞辱的时刻。光天化日下,竟要她在野地里解衣,而前头则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男人!
不过,解了内急,让她全身舒畅不少。走出树丛后,顾端宇在前,她在后,两人没说话,也不看对方,倒好像刚刚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方才她怎么说的?我就是要你陪?天呀!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很不庄重的女子,这不是有损他们满族的颜面吗?但这破庙里外的所有男子包括耿继华在内,她就只情愿由顾端宇陪。 原因很简单,他是芮羽的哥哥,阿绚听过太多他的事情,尽管他今天绑架了她,她仍然相信他是个正人君子。
如夜了,营火更旺,众人围坐四周,检讨这一天的计划及行动。
“端宇,你想耿仲明什么时候会得到消息?”由金门来的许得耀说。
“最迟明天中午。”顾端宇说:“我想靳忠他们大概已到了闽镇的米店,如果放人的消息确切,我们就要立刻去接应。”
“耿仲明真的会放张尚书吗?”顾端宇的同乡王鼎问道。
“他没有胆子不放。”顾端宇很有信心地说:“他可以不顾自己儿子的生命,但三格格他却丢不起。”
提到三格格,几个男人便来劲了,不免批评了一番。有人说:“我没想到他们满族女人,也有这么漂亮的;和我们汉人女人没什么两样了!”
“人家说,东北山水好,和朝鲜连地,那儿女孩都皮肤白又高大,美人胚子可多啦!”另一人回答说。
“可三格格看来挺娇小的,汉语也说得软绵绵的,如果不是那一身旗装,我还当她是金陵姑娘哩!”王鼎插嘴说。
“真不知她看上耿继华哪一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许得耀说。
顾端宇不喜欢这些闲言用语,他踱到马旁边,拿出一把短笛,对着一勾弯月,幽幽地吹了起来。左右的兄弟皆已习惯,也欣赏这令人思乡思亲的音乐,于是说话声停止,全场皆静静的聆听。
一吹溪山夜月,笛音叫月,声入太霞;二吹破谷穿云,声入云中;三吹笛声横江,隔江长叹息,青鸟啼魂……
屋内的阿绚倏地坐直,这不是芮羽教她的三弄曲吗?那哀怨的曲调到了顾端宇的口中,更多了一种生死绝继、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味道,所以也更不忍卒听。
她站到窗前,听到有人应和着词曲,有李后主、陆游和辛弃疾的作品,都是亡国悲怆之痛。她等着那首“西塞山怀古”,但笛声一沉,如诉如泣地急唱的是另一首她从未听过的诗——
玉熙宫外缭坦平,卢女门前野草生。一曲红颜数行泪,江南祭酒不胜情。十载伤心梦不成,五更回首路公明。依稀寒食秋千影……
至此,笛声突然中断,有嚎啕声传来,揪人心肠,想必是他们各个都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心事,令人忍不住同声一哭吧!
笛音又扬,最后是顾端宇接完了那首诗,“莫言此调关儿女,十载夷门解报仇!”
阿绚受到极大的震撼,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闻所未闻及想所未想的种种,都一起涌上心头。芮羽是思江南,但她嫁给了满洲人,感情就必须掩藏,让旁人都不察觉,连敏感的阿绚都不例外。
但眼前顾端宇的恨是如此的强烈,让阿绚不由得想起自己是外来者,是他们口中的蛮夷。她的父祖以“七大恨”告天,长驱入关、夺人国土、毁人家园,造成汉民族的悲剧,又何止七大项呢?
她愣愣地坐回椅子,问着一旁快睡着的耿继华,“你知道这首诗吗?”
“这是明末遗民陈其年的诗,早被禁止了,也只有他们这些等着杀头的人才敢唱。”他打个呵欠说。
“你不也是明末遗民吗?”阿绚冷冷地说。
“呵!三格格,这话可不能乱说呀!”耿继华的瞌睡虫立刻吓跑了一半,“从我懂事起,我爹就是大清朝的将领,我和明朝没什么瓜葛,也不认识什么明朝人。”
关系撇得也真快。不过算一算,耿仲明降清时,耿继华才五岁,当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她,人关第一年生,就只知道一个北京,中土就是她的家,从来没想到是借住或入侵的问题。
然而,明亡时,顾端宇也才十岁,他又如何懂得丧国之恨?只能解释说,他是个早熟的孩子,比人早感悟,所承受的苦比别人多,也就必须更孤独悲愤。
阿绚越想心越闷,忍不住又拿耿继华开刀说:“你是大清的人,为什么说没语写汉文,连我们满洲语都不会呢?”
“没有人叫我学呀!”他辩解道。
“哼!你博览群书,难道不懂说圣贤之言、行忠孝之道吗?你明明是汉人,怎么做大清的臣仆,来危害自己的同胞呢?”她又问。
“格格,你是在开我的玩笑吗?”他急得头都昏了,“我爹是大清臣子,我忠于我爹,不是忠孝两全了吗?”
阿绚一下也哑口无言,她疯了吗?她自己是满洲人,竟做这种询问,岂不太荒谬了?
顾端宇的笛曲和诗,尽管令人落泪,那毕竟是他们的怅恨,与她没有关连。更可以说,明朝不亡,遭灭国的就是大清,那么要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人,就是她了!
阿绚想到此,着实地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夜,她半倚在椅子上,辗转难眠,一方面是不舒服,一方面是心事重重。
大院子里,营火一直未熄,有个身影独坐。她猜那是顾端宇,他在想什么呢?
阿绚看着他,直到眼睛发酸、直到东方发白,还思不透许多问题。人活在世上,要成家立业、要功名成就,追求的是富贵长寿,但顾端宇皆弃之如敝履。瞧瞧他的未来,最大可能就是穷途末路、困顿而死,他为何不害怕呢?
那种顽固、那种执着,阿绚不懂,她真的不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