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无力百花残
太平阁。
官家的地方,果然富丽堂皇。姑射轻轻地把乌木琴搁在太平阁靠窗的一个檀木琴架上,那原本有琴,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遗弃了,琴架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是谁的琴?配天的?还是容隐的?姑射环目四顾,这里的房屋高而且空旷,太平阁里的东西很少,一具没有琴的琴台,一个香炉,此外,就是书架。
甚至书架也没有几个,她走过去翻翻,都是一些很平常的书,什么《四书五经》,《茶经》、《法经》、《莲花经》之类的东西。这些书卷虽然干净,却透着一股尘气,可见,干净是因为仆人经常整理擦洗,却很少有人去真的翻阅那些书。
“孤城何必道风霜,风尽冷眉,人本离殇还寂寞,身过四方,不肯话凄凉。
白衣未尝解彷徨,十年秀骨,病与朝衣作故香,却将多情,换作无情肠。”
姑射把目光移向另一个空空的书架,那里只有一些杂乱的文书,有一张纸片作为包扎垫在外面,以防文书落了灰,那一张废弃残破的纸片上面,就写着两行字。
看发黄的程度,那纸片应该很久了,是容隐的字,运墨浓重而有些飘浮,这写的什么?是诗?还是词?姑射一眼看得出,那只怕不是诗也不是词,而是有人心绪不好的时候的涂鸦,并且涂完了之后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居然就拿来包扎文书,一摞,就是好几年。
“孤城何必道风霜……人本离殇还寂寞……不肯——话凄凉——”姑射轻轻的叹息,那是当年的容隐,四年前的容隐,还有心情写这些东西,“白衣未尝解彷徨,十年秀骨,病与朝衣作故香……”她喃喃地念,“病与朝衣作故香!早在好多年前,你就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朝廷,为什么,现在你会沾染了那么多官场的脾气,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唉,皇宫、朝廷、俸禄、仆人、权力……”
低首拨弄了几下琴弦,遥想当年的容隐,她轻轻一笑,当年,她还为他弹过琴,唱过曲,而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她没有回头,手上依旧弄弦,“你谈完正事了?”她的耳力不敢说是天下第一,至少也可以算是第二。
正是有人推开了太平阁的门,来的是容隐,闻言淡淡地道:“谈完了,你有什么事找我?”
“有个人——也许会有个人要和你比武。”姑射叹息,“我来告诉你一声,你身居要职,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准备,也许会惹麻烦。”
“比武?”容隐一时间只觉得荒谬可笑,“有人要找我比武?”他沉吟了一下,“我不是江湖中人,这消息你从哪里听来的?”
姑射低眉,“是那个人亲口告诉我的。”
容隐冷笑,“比武?你不是怕我惹麻烦,而是怕来和我比武的人惹麻烦吧,是不是?”
“不错。”姑射居然承认,“你是军中要员,和你比武,是杀头的大罪!”她皱起眉头,“我无意偏袒谁,但是他要和你比武,我拦不住,也管不了。”
“我不会和任何人比武,如果是江湖意气之争,你可以帮我告诉他,不必比武,容隐认输,可以了吧?”容隐冷冷的道。
“他不是要赢,”姑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只是想杀了你。”
容隐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杀了我?”他陡然“霍”的一声,背起了袖子,“你老实告诉我,有谁要杀我,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那一背袖子的威势,森然骇人,但姑射却只是一笑,“是,我无意瞒你,有个人为了我,想杀了你。”她缓缓摇头,“江南山庄的少爷,江南羽江公子你也知道吧?他是江南山庄独子,自小娇纵跋扈,他觉得我很美——”说到这里,她低低一笑,“希望娶我做妻子,在江湖上四处找我,我觉得很荒谬,所以避不见面,结果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当年你和我的事情,就扬言说要杀你。”
“就是这样?”容隐皱眉,“这样也值得你千里迢迢奔来示警?”
“不,我听说了他要杀你,觉得更加荒谬,却还是决定见他一面,”姑射淡淡一笑,“我不希望他闹出更大的乱子,结果他见了我,斩钉截铁地给我说,他一定要杀了你。我拦不住他,也说不过他,所以只好来找你说了。”
“结果你是来替他说情,却不是为我担忧?”容隐淡淡地道:“你还真是信得过我。”
姑射很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容隐,所以我不会为你担忧,你也不希望我替你担忧,是不是?”她轻挑了两下弦,那是一曲《流江》的曲调,慢慢地道:“你是我见过最强的人,江南羽——只是个稚气任性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够——饶了他。”
容隐凝视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好,我答应你,我饶了他。”
姑射盈盈一笑,指尖流转,那一曲原本只拨了两个音的《流江》在指间流动,转瞬余音袅袅,“多谢了。”三个字说完,姑射连人带琴轻飘飘浮起,自窗口飘了出去,没有沾到一点窗口,也没有发出丝毫声息。
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留下一段琴音,依旧泠泠未绝。
容隐的目光落在空空的琴台上,不知道想些什么,出了许久的神。
“少爷,少爷,少爷?”书雪到处在找容隐,不知道他谈完公事就跑到哪里去了,猛地推开太平阁的门,才看见容隐站在里面抬头看窗口。书雪莫名其妙,跑过去往窗户外面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啊!不知道少爷在看什么,这外面的花啊,草啊,天天都在看,有什么好看的?“少爷你跑到太平阁来干什么?我找了你半天。”
“什么事?”容隐低沉地问。
“没事,没事,”书雪吐吐舌头,“咳咳,那个……那个……”
“那个什么?”容隐皱眉,“有事就直说。”
“都是一些小事,”书雪小心翼翼地道:“那个……今天府里新来的老吴整理库房,把少爷你收起来的那具‘巢螭’古琴砸坏了两根弦柱……”他一边说,一边偷看容隐的脸色,只见容隐眉宇间煞气一闪,知道老吴要糟!少爷最讲规矩,“巢螭”又是他心爱的东西,咳咳,至少是曾经心爱的东西,这一回老吴完蛋了,吃不了兜着走!“少爷,这个老吴人虽然笨了点,但是心肠很好,他已经七十八了,还要来府里攒银子养活孙子,少爷你饶了他吧!那具‘巢螭’本来就很重……”书雪越说越觉得自己胆大包天,越说越不敢看容隐的脸色。
但是他没有听到容隐要把老吴赶出去的声音,反而听见容隐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口气,低低地道:“算了,你把‘巢螭’拿来给我,我看看,还能不能修复得起来。”
“是!”书雪大喜,随即一呆,少爷那样的语气,是惘然吗?还是——惆怅?少爷,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眼神,这样近乎“迷惘”的眼神,看过他那具琴台。
那样子,像在悼念着什么东西,是琴吗?“巢螭”毁了,他有这么伤心吗?不可能,书雪摇摇头,少爷这样的人,居然也会伤心?笑话!肯定是他突然想起他还有一具古琴,看见琴台空了这么久,有点——感慨!对!就是这样!有点感慨!
“少爷还有一件事,”书雪又小小声地道:“何心亭的那块布……”
容隐惘然的目光一凝,转瞬之间就尊贵威严,“什么何心亭的那块布?”他皱眉,冷冷地问。
“就是……就是丢在地上的那块白白的、软软的帕子,”书雪以最快的速度把它说完,以防自己没有胆子说下去,“被圣香少爷拿走啦!”
“圣香?”容隐更加皱眉,这个少爷公子什么时候来的?居然进了门也不通报一声,真是越来越荒唐了!仗着是赵丞相的儿子,到处玩到处闹,除了嬉皮笑脸胡说八道叫苦连天之外,也没看见他做出什么大事出来,但是却偏偏人人都喜欢他!“他什么时候来的?”
“来得不太早,也不太晚,来得刚刚好。”有人笑嘻嘻地说,“该看见的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也看见了,嘻嘻。”
“你的轻功大有进步,我居然没有听出你来。”容隐淡淡地道。
太平阁的天窗探进一张玲珑漂亮的脸,脸的主人得意洋洋,“如果让你听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好看的?不但你没听出来,你那耳力天下无双的……不是也没有听出来?所以你不必感到惭愧,我打不过你,至少躲得过你,不能让你样样占先,那别人还有什么可以玩的?”来人正是开封第一大少爷、赵丞相的公子,圣香是也!容隐示意书雪,给圣香沏茶去,冷然抬头,“你一大早躲在我府里做什么?难道你一天到晚就没有正经事做?”
圣香依然趴在天窗,支起一只手,闲闲地道:“我只不过看见有个轻功了得的人物进了你的容府,本少爷我突然心情大好,跟过来看看谁要找你麻烦,结果啊——”他得意洋洋,学着姑射盈盈一笑的口气,唱道,“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谓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伊啊咿呀哦……”顺手还从怀里摸出一条丝帕,在脸上挥了几下,笑嘻嘻地说,“有点香哦,我和你打赌这是一种很少有的香料,叫做女儿香,嘻嘻!”
容隐对他的嘻嘻哈哈视而不见,冷冷地道:“下来!在上面像什么样子?”
圣香叹了口气,从天窗笔直地落了下来,“砰”的一声像块石头一样又狠又准地砸进太平阁的一张椅子里,然后就像粘在上面一样不起来了,“容容,你很狠心啊,这样一个轻飘飘的美人儿,弹起琴来那么好听,你居然冷得起脸对她说话,你知不知道你的态度有多么恶劣,给人的印象有多么差,你干吗对着人家摆架子?你是存心的,是不是?”圣香“啪”的一声打开随身携带的折扇,遮住半边脸,嘻嘻一笑,神秘兮兮地道:“你是故意的,我知道。”
容隐眉峰微微一蹙,眼神之中煞气森然,“我是故意的,那又如何?”他陡然直视着圣香的眼睛,一字一字冷冷地道:“禁军更戍粮草未定,文武百官官俸年期已至,江南水泽水灾淹苗,朝廷赈粮未放,科举三年期近,这都是丞相职责,赵丞相诸事繁多,你不去帮忙,却管得到我故意还是不故意!圣香,你不觉得你很荒唐吗?”
圣香只是把支着脸的手从左手换成了右手,无辜地眨眨眼睛,“我是想帮忙啊,可是我爹嫌我碍事,我也没办法,他老是不相信他自己的儿子。”扫兴地挥挥袖子,他准备闪人,莫名其妙被容隐教训了一顿,“你故意赶走她也没有用的,”圣香从姑射离开的窗户闪了出去,“如果赶走她你就不会心烦,你又何必为‘巢螭’伤心?你问问你自己,你烦的是人?还是琴?”
容隐脸色微变,圣香已经逃之夭夭,留下一句话,“好了,我知道你又准备了大道理要教训我,我不奉陪了。”
“圣香少爷——茶——”书雪开门进来,圣香却跳窗出去,看得他莫名其妙!
“他不用喝茶了!”容隐一甩袖子,怒气勃发,这一甩袖子,居然地上青石迸裂,坏了好几块青石砖!
书雪看着容隐拂袖而去,怔怔地发呆——少爷居然——生气了?
圣香少爷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如果赶走她你就不会心烦,你又何必为‘巢螭’伤心?你问问你自己,你烦的是人?还是琴?”容隐越走越快,圣香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越听就越烦乱,四年了!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为什么她要回来?为什么巢螭要坏?为什么圣香要来撩拨他的感情?原本的一切不都很好吗?他纵然是对她有情,但也已经尘封遗忘了很多年了!为什么——老天却要来逼他,逼他显露这份感情?
他不会甜言蜜语也不会温柔体贴,他不是圣香也不是则宁!他就算爱一个女人,也只会用他自己的方法爱,他不会讨人喜欢,只会令人失望!姑射——像一朵花,干净飘逸,需要人精心闲淡地维护,需要人琴棋诗画地共鸣,他算什么?他只是满手兵马杀人如麻的煞星,只是这皇宫中争权夺势的一颗棋子,他凭什么和她双宿双栖?皇上用他防他,燕王爷看着他,皇室争权,他这处在权力中心的人物,一着错失就是死!他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做,他连自己的生死前途都是未定,这样的他——要如何去爱她?
又何况,她根本就不是可以待在官场中的女人!
算了吧,让她走吧,好多年前就已经决定,放开这朵云,让她走吧!
无论有多么爱她,总不能把她一起拉进这充满污秽的权力的深渊,让她在这里死亡,所以——无论有多少挣扎,都早已决定放手!
他早已经决定得好好的,安排得好好的,老天,你让她走,让她离开我,不要让我再看见她,不要让她再回来——苍天啊!我从不信有天,从未求过天,问过神,这一次我求你,让她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只有短暂的毅力,我不能忍受更多的别离,所以,一次就已经足够——两次,已经太多了。
我会崩溃的!容隐的冷漠其实很单薄,所以,受不起再一次见面、再一次分离,我会崩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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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射落地在容府的围墙外,回首看了门户深深的容府一眼,幽幽叹了口气,这个地方,埋葬了容隐、容隐的风骨,和容隐的才情——
看了那一眼之后,她回过头来,准备离开,原本抱着一会故人的心情而来,却落得惘然失望而去,官场官场,能令一个她原本以为不会变的男人,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的森然倨傲。
当年令她弹琴的人在哪里呢?她曾经——愿意跟着他一辈子,被拒绝之后也愿意守着那些回忆一辈子,但是如今,她的坚持,是不是显得很可笑?很悲哀?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而她,却依然守着当年的心情。
一片落叶夹秋风而来,卡在了她的琴弦之间,姑射习惯地伸手去拿系在腰间的丝缎,却一下摸了个空,低头一看,才知道把丝缎失落在了容府。
那是用雪蚕丝绞成的丝帕,却是遗失不得的,丢了,世上就再没有第二条了。而且那条丝缎是她十七岁的时候,师父给的,于情于理,都是遗失不得的。姑射抱琴而起,她必须去找回来。
悄然而回容府,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一条丝帕也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她也不会去见容隐,看过一次已经足够了,她不需要更多的失落,来令她自己伤心。
“叮——噔——”一阵破碎的琴音令她驻足,皱起了眉头,这下面在干什么?她是爱琴之人,听得出这是有人用铁器在敲击一具残琴,何必这么狠心?“焚琴煮鹤”是煞风景的事情,这下面做的事情,只怕也差不多。
往下一望,她突然怔住了。
——下面,是容隐在矫正破裂的“巢螭”。
他凝视“巢螭”的眼光像在凝视情人,那具琴横在他怀里,他没叫任何人帮忙,只是用细丝缠紧破裂的琴身,把砸坏的两个弦柱重新钉上去——
姑射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的!琴——一旦摔碎了,就再也不可能修复,因为破裂的琴身已经不能使琴发出像原来一样完美的声音。连质差的木材都不能使它发出美丽的声音,又何况——是一块破裂的木材?无论你怎么缠,怎么连接,“巢螭”——都不可能回来了,它已经完了,已经完了!
你明明知道它已经不可能挽回,何必缠得这样细心?就算你缠好了,那又能怎么样呢?容隐,你方才显得那么陌生冷漠,现在,在无人的时候却又显得这样怔忡惘然。你心里,究竟对琴是什么样的感情?对我,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既然可以对琴这么温柔,为什么你刚才要对我——那么冷漠?
容隐已经缠好了琴,伸指轻拨了几下,发出的仍然是破碎的声音,再也不是绝世古琴“巢螭”的绝代风华。
他仍然在弹,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弹过,所以指法有些生疏,姑射抱着乌木琴,在屋顶上静静地听。
“关山度晓月,剑客从远征。云中出迥阵,天外落奇兵……”他在低吟,并不是在唱,他念的是南朝张正见的《度关山》,是一首边疆诗。姑射怔怔地听着,他,是想说什么?想发泄什么?
“马倦时衔草,人疲屡看城。”容隐轻轻地念到这一句,停了一下,目光落在离琴几寸的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最后拨了几下琴,“寒陇胡笳涩,空林汉鼓鸣。还听呜咽曲,并切断肠声——”
“还听呜咽曲,并切断肠声。”姑射幽幽地在心中叹息,他其实觉得这样的兵马生涯很累,是不是?既然觉得很累,那又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着令你不快乐的事情?
容隐放下了“巢螭”,负手站在窗口,他没有向上望,只是往远处看,他也没有看见姑射。
他就这样站着,站了很久很久,而姑射也在屋顶上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的冷漠,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的叹息,也是真的?还是假的?甚至,眼前这个贵眉贵眼,气度森然的容隐,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少爷,少爷!”书雪推门而入,“慕容将军府里给你送了封信,是口信,说是要和你商量大事。”
容隐没有回头,冷冷地道:“让他进来吧。”
书雪应了一声。
过不了一会儿,一个青衣小帽的年轻人进来,“见过容大人。”
“不必了。”容隐转过身来,“慕容将军府上我也好久没去了,回去了给你们将军说,我很抱歉,多次相邀都有事耽搁,等今年更戍的事情做完,我一定……”他还没有说完,陡然间眼前一花,那年轻人猝不及防地一剑刺来,容隐居然没有来得及避开,那一剑正中胸口,登时血如泉涌!
书雪尖叫一声,“少爷!”
姑射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来自什么将军府的人,居然会下这样的杀手!
那年轻人一剑得手,哼了一声,“容大人好大的名声,不过如此!”他拔剑出来,准备再刺!
“当”的一声,他的第二剑被姑射横琴挡住,她眼见不对从屋上天窗纵身而下,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只挡得住第二剑!“住手!”
书雪惊得三魂少了七魄,扶着胸口满是鲜血的容隐,“少爷,少爷你怎么样了?来人——”他要喊人来抓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凶手!少爷为国为民这么多年,朝中无论是燕王爷派还是皇上一派,谁不知道?谁都知道少爷对大宋的重要,谁也不可能要杀他的!慕容将军更加没有理由要少爷死啊!
“不要叫,让他走!”容隐居然冷冷地道。
这时候,姑射早已认出,这假扮什么将军来送信的人正是江南羽!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卑鄙的方法暗算容隐!“江南羽!”她横琴十三招,逼得他步步倒退,“你太过分了!你要比武我不拦你,但是你行事不按江湖规矩,如此阴毒卑鄙的手段你也使得出来?你简直丢尽了江南山庄的脸面!”她心急如焚,不知道容隐怎么样了,他居然闪不过那一剑!她心里隐隐知道,如果不是容隐缠琴,心情还在那一首《度关山》里没有出来,如果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半个在发怔,他根本不可能被江南羽一剑刺中胸口!她信得过容隐,她以为他绝不会输!因为他是容隐啊!他怎么可能会输?但是她忘了他也是人,也有怔忡疏忽的时候,他也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他已经太累了,他为了大宋江山,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他也已经冷漠得太疲倦了!
“我怎么可能和堂堂枢密使大人比武?”江南羽冷笑,“我和他比武,输的只能是我!我非杀了他不可!”
姑射乌木琴再进十三招,俏脸煞白,“他和你又没有深仇大恨,我早说了,你就算杀了他,我也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就算你不肯嫁给我,我也绝对不允许这世上有这样一个觊觎你的人存在!”江南羽冷笑,“他比我强,我知道,所以我非要他死不可,他不死,我还有什么指望?你的心全都在他身上!”
姑射的琴弦“铮”的一声绞住江南羽的长剑,“以你的心性品德,当真死有余辜!”她后悔,为什么一时心善,居然为了这个畜生向容隐求情?
江南羽居然大笑,“好!你杀了我,我宁愿死在你手下!”
姑射杀机陡生,纤指扣在琴弦上,她如果要江南羽死,当真比什么都容易,只要琴弦一拨,他就会心脾碎裂而死。
“住手!”容隐点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周围的穴道,冷然道,“这里是我的地方,你莫非要在这里杀人不成?”
姑射心里微微一震,陡然目光一转,她看见了,在江南羽的剑尖,挑着一样染血的事物!那是——她遗落的那块丝帕!他收在怀里,江南羽的剑,穿过了丝帕,刺入了他胸口,然后剑拨了出来,把丝帕也跟着挑了出来!难道——难道他刚才的出神,居然——居然是为了她么?心里一阵剧痛,她没有这样强烈的心神震荡!难道他——他居然是——
“我说了让他走!”容隐重伤在身,却丝毫不能从他脸上看出痛苦,“书雪,你去太医院找岐阳太医过来,不要惊动了任何人。”
“是!”书雪心惊胆战,少爷不能出事!少爷如果出事了,那——大宋怎么办?打仗了怎么办?燕王爷要造反了怎么办?天啊——你保佑少爷不能有事!
姑射的琴仍然绞着江南羽的剑,江南羽闭目待死。
“让他走!”容隐一个人倚着墙,一只手紧紧地按住伤口。
他答应过她,饶了江南羽!姑射淡泊的心境陡然激动起来,“他伤了你,我不能放过他!”她咬牙,“是我的错,我不该求你放过他,让他伤了你!我放过他,会恨我自己一辈子!”
容隐淡淡地道:“他伤了我,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我要你放了他,也不全是因为答应了你饶了他。他是江南山庄的少庄主,江南山庄名为江湖第一庄,少庄主死了,有多少江湖人物要和我容府为敌?朝廷事务繁多,你也不希望整个江湖和我为难吧?江南羽就如你所说,”他淡淡的目光看着江南羽,也没有憎恨的意思,“是个任性的孩子,只是手段狠毒了些,我并不讨厌会用手段的孩子,只不过,不要泯灭了良心。”
姑射怔了一怔,如果杀了江南羽,当真会是江湖动荡,因为江南山庄几乎等于江湖盟主的地位,江南羽如果死了,只怕容府当真会有麻烦。她缓缓松开琴弦,“就这么饶了他?他一剑伤得你如此重——”我好心痛好不甘心!你知道吗?
但是容隐并不理她,他对着江南羽说话,“你过来。”
江南羽一怔,“干什么?”
容隐居然淡淡一笑,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笑得出来,姑射退了一步,想去扶他,却又不敢。容隐凝视着江南羽,“你这一剑急于杀人,运劲不纯,剑气未透刃而出剑上的真力已尽,所以只能伤我,却不能杀我。”
江南羽哼了一声,鄙夷道:“容大人你最好少说两句,以免原本死不了,被你自己说得元气大伤,死得岂不冤枉?”
容隐缓缓站直了身子,他如此重伤,居然还可以站得笔直,“你的剑气回伤了你自己,运气试试看,你的经脉至少有两处受伤。”他淡淡地道,语气冷冷的,“你若就此回去,不出洛阳,就会伤发倒毙。”
江南羽脸色一变,“你——”他本想说他虚言唬人,但忍不住运气一试,果然真气不纯,不禁脸色大变。
“你还年轻,虽然狠毒了一些,但是如果回去好好反省,多读诗书,养气练剑,以你的才智身份,会有一番作为的。”容隐淡淡地道:“你的伤,只有你自己以静心养气的功夫慢慢化去才有可能痊愈,否则谁也救不了你。回去少生些气,做事前多想想,好好的养你的伤,以后做事冷静一些,急躁是做事的大敌。”
江南羽想来想去,不知道他说这些有什么阴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死了,你不高兴?”
容隐冷冷地看着他,“你死了,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不恨我?我是死是活,不必你关心,也不必你同情!”江南羽咬牙道。
容隐冷笑,“我关心你?”他缓缓把按在胸口的手负到背后,“我关心的是安宁。你是江南山庄少庄主,你若安分守己,有一番作为,自然江湖稳定,你若胡作非为嚣张跋扈,你以为江南山庄到了你手上,依然是天下第一?”他冷眼看着江南羽,“自然你是不是天下第一也与我无干,只不过朝局艰难,如果江湖跟着动荡不安,大宋江山不必有外人来掳掠,都可以断送在自己手上!”
江南羽呆了一呆,他从小要什么有什么,事事顺心,哪里有一刻想到什么国家什么安宁的事情?陡然容隐这样一教训,他才发觉自己眼光的短浅,心境的渺小!他要与这个人争情!却不料这个人心中没有情!甚至没有他自己,只有大宋!
“我当然更不希望你死在路上,以免一大帮头脑不清的江湖高手和我为难。”容隐冷冷地道:“我自然不是关心你,你如果不是江南丰的儿子,你死在我容府门口,我都不会管你。”他把背又靠上墙壁,缓缓伸手,指着门口,“你可以走了,没有人会拦你。你坐了马车回去,一路上不要引发真气,就不会怎么样。”
江南羽一时间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个被自己一剑刺伤的人,呆了一呆,他要走,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我这样刺伤你,你真的不恨我?”
容隐淡淡地回答,“如果恨你可以解决问题,我会恨。”
江南羽跺了跺脚,转身出去,他如果没有遇上这个人,也许他的一生都会不同。他也许会任性狠毒地过一辈子,也许江南山庄在十年之后就不复存在,但是今天他遇到了容隐,所以他这一辈子都会不同了。他出去没有再看姑射一眼,因为他心里此刻充满了迷惘和奇异的感受,一股男儿的豪气、要成就一番功业的心情在激扬,在他的心里,美色失去了诱惑力。
江南羽走了,姑射一双明眸凝视着容隐,仿佛这一辈子第一次看见他,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容隐的目光避开了地上那块染血的丝帕,语气平淡地问:“你回来干什么?”
姑射幽幽地叹了一声,“你——不痛吗?”她缓缓放下了琴,“我只要你饶了他,并没有要你救他,你做得这么好——”她的眼眶有些红,慢慢抬眼去看他的眼睛,颤声道,“难道你就不痛吗?那一剑,刺入了你胸口三寸三分啊!你为了大宋江山,社稷安定,连命也可以不要吗?”
容隐刚才侃侃而谈的魄力不知何处去了,只是转过了头,默然不语。
“我承认我也和他一样肤浅不懂事,我没有你为国为民的心!”姑射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但是我不允许你不要命!今天这样的事,我绝不允许再发生!我要留下来!”她不能想象如果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情,她还有没有心情抚琴!什么叫做“惊心动魄”,她是真真正正看到了!她的心素来淡泊,很难得起情绪,但是一起了情绪,就一定坚持到底!就像她爱容隐,就像——她现在决定要留下来!
她不能容忍他受到伤害!曾经相信他是最强的!但是今天她才发现,他非但不是最强的人,还是最容易受伤害的人!因为,他的心里,没有他自己啊!他的心里,都是大宋!都是大宋!想到他心里只有大宋,她的心里发苦,但是她怕了,无论他心里有的是什么,她都不想再看见他流血!她可以不嫁给他,但是她要保护他!
听到她说她要留下来,容隐迅速转过了头,她居然要留下来?她难道不知道他之所以会受伤都是因为她吗?他若不是一颗心留了半颗在她身上,他若不是自从再见到她之后时时的恍恍惚惚,他怎么会受伤?她要留下来,是存心要他心神不定不必做事吗?“你要留下来?”容隐冷冷地问。
“我不想看见你流血。”姑射终于扶住了他,“我只是不想看见你流血,你不必多说了,我知道我说不过你。”他的穴道点的很好,伤口并没有再流血,但是姑射凝目看了一阵,“身体里的血没有止住,你可能要好好修养一两个月。”
容隐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留下来只会妨碍我做事,不必了,姑娘可以随时离开,这里是军机重地,你不能留下来。”
姑射秀眉微蹙,“难道你连我也不信任?在外人眼里,这里是军机重地,在我眼里,这里只是你的家。”
容隐还要再说什么,但是门开了,书雪领着岐阳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