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你看看,这是你爹吗?」长孙洛在她耳旁低低说道,眼中闪着一抹奇异的光 芒。
朱夕不断喘息,极度的痛苦与悲伤让她久久说不出话,「我……我想亲手缝合我爹 的尸首,可以吗?」
长孙洛剑眉一拧,「不好,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做这些事,我已经派人去请忤作… …」
「不,那是我爹,是从小将我养大的爹,我不想将爹的最后一刻交给别人,我要亲 手给他一个全尸,毕竟这是我能?他做的惟一一件事。」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针线,蹲下身子捧着头颅,一针一线,慢慢缝合起来。
这真是人世间最大,最惨绝人寰的悲剧!
针线,原本是用来缝补衣服的,现在却拿来缝合尸首,而且还是自己的亲爹,这教 人如何受得了呢?但朱夕却硬生生地承受了下来,不但承受下来,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
是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因为她的泪早在发现长孙洛竟然亲手将父亲送进刀子口 时,就已经流光了!现在她想做的,惟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最后的心力,给父亲一个 全尸。
一旁的长孙洛静静的看她用颤抖的手一针一线的缝合;看她苍白的脸颊,通红的眼 眶!却不掉一滴泪,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在他心中浮现。
她的表现太沉稳,太镇静,太不合情理!以她柔弱的个性,不该是这样的,难道她 ……长孙洛正想着,便看到朱夕的身子缓缓倒下──当朱夕再次醒过来时,天色已近黄 昏。她楞然地环视眼前这看似熟悉却又陌生的环境,怔怔地坐起身。
这时一个惊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姐,你醒了!」
朱夕?起头,「春,是你?」
「小姐,你可终于醒了,我去请大人过来,大人好担心你呢!」
春脚步都还没跨出门,朱夕便喊住她:「不要,我不想见他!」
「可是大人吩咐过……」
「我现在暂时还不想见他,等我想见他时,我会自己去找他的。」朱夕顿了顿,「 春,我爹呢?」
春一楞,以为朱夕因为悲伤过度,神智不清了,「小姐,你忘了吗?老爷已经被处 决了……」
她凄然一笑,「我当然知道爹已经被处决,他的尸首还是我亲手替他缝合的呢!我 是问你!我爹葬在哪里?」
春手往后花园的方向一指,「就在后花园外面那片空地里。」
「后花园的空地?怎么会是那里?南园有的是地方,朱家也有墓地和祠堂,怎么样 都不该葬在那里!」
春毫低下头,「大人说老爷是被处决的人犯,依法是得丢在乱葬岗,不得收埋的。 可是他不忍小姐难过,所以破例让小姐去见老爷……」
「破例?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他的慈悲和破例?」
「小姐,不要这样,大人说的都是真的。被处决的犯人通常都是丢在城外的乱葬岗 ,随野狗啃咬的!大人这么做,已经很好了。」
「爹没有罪,他是被冤枉的,自然不能和一般作奸犯科的江洋大盗相提并论,春, 我再问你,既然他都好心地破例让我去收尸,为什么不肯让我爹葬在南园里?这南园, 好歹总是朱家的?业吧?」
春摇头!「小姐,南国早就不是朱家的?业了,在老爷被处决时,东厂就顺便封了 南园,现在小姐能在南园,能住在浮翠阁,这全是靠长孙大人的帮忙。」
朱夕瞪着春堇,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似的,「又是长孙洛?
春,为什么你口口声声,开口闭口都是长孙洛?难道你忘了他杀了我爹,害了朱家 所有人流离失所?」
春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小姐,我知道你生气,但春还是要说,如果没有长孙大人 的话,小姐和其它人,甚至还有春,可能都要跟着老爷一起被处决!」
「哦?你的意思是说我得谢谢他,谢谢他砍了我爹的头,谢谢他没让我沦?千人践 踏万人骑的娼妓?」
「小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夕手一挥,摇摇晃晃站起身,「别说了!你告诉我,爹被葬在哪里?」
春站起身,「我带小姐过去。」
朱夕点头,跟着春穿堂过廊,越过花园和水池,从假山壁的窄门钻出南园,在墙边 的竹林中找到朱的墓。
墓碑上只简简单单写了「杭州朱阖之墓」。
朱夕动也不动,呆望着那没有头衔、没有官名,连立碑者都没有的墓碑,「这是谁 立的?」
春低着头没有回答。
其实不必春回答朱夕也知道,这一定又是长孙洛的意思。
难道他就这么残忍、这么没人性?难道他当真忘了曾经答应过自己什么事?
朱夕想起他曾经是怎么占有自己,又是怎么宠爱自己的;她甚至还记得他在她耳边 的喃语,更记得父亲临死前希望他不要忘了画像之聘,但现在呢?他给了父亲什么?又 给自己什么?虽说他安葬了父亲,却不准父亲进南园,一个人死都死了,却只能葬在家 园外,爹若地下有知,会多痛苦!虽说他把自己从教坊里救出来,免于被侮辱糟蹋的命 运,但全杭州城上下谁不知道,赛西湖朱夕已经是个娼妓,而且是专属于长孙洛的娼妓 ,这和在教坊里被其它男人侮辱有何不同?
想到这儿,朱夕咯咯笑出声,泪水却沿着脸颊滑下。
站在一边的春见状,不禁有些紧张,她以为朱夕又疯了,「小姐,你不要紧吧?」
朱夕摇头,「我没事,把香烛纸钱给我吧!我烧些银子给爹,让他在阴间可以过得 好一些。」
春一应声,跪在地上和朱夕一起跪拜,焚烧纸钱。
「春,大人住在哪儿?」
还在数纸钱的春堇一楞,「东翼角落的梧竹幽居。」
朱夕往朱的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你收拾一下,记得扑灭火 星,我去见大人。」
不等春回答,朱夕直接钻进假山,绕过雪香云蔚亭和北山亭,涉过沁芳溪,来到竹 林错落的梧竹幽居。
她举手敲门,门内传来长孙洛那熟悉好听的声音:「进来!」
朱夕轻轻推开门跨了进去。
乍见朱夕来到,长孙洛是惊多于喜,「儿,你……」
长孙洛一句话都没说完,便让朱夕的举动给吓住。因为她竟然边走边解衣衫,当她 走到长孙洛面前时,身上已然一丝不挂。
瞪着那苍白美丽,却诱惑力十足的赤裸身躯,长孙洛有些口干舌燥,「儿,你…… 你在做什么?」
朱夕一语不发,伸手解下长孙洛的腰带,扯开他的衣襟,露出那结实精壮的宽阔胸 膛,小手来来回回轻轻爱抚着。
长孙洛倒抽一口气,一把揪住她的手,「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朱夕还是不说话,她樱唇微?,小脸摩掌他光滑的肌肤,无数个吻落在他身上。
长孙洛抓住她的肩,将她往后推,「儿,不要这样,你不是这样的女人。」
朱夕咯咯一笑,「我是你的女人,是专门服侍你的女人,你忘了吗?我现在只是在 做我该做的事。」
长孙洛忍不住浑身颤抖,呻吟出声:「儿,不要这样……」
朱夕樱唇微微一扬,星眸中满是醉人的情欲,「不要?那……就是这样了!」
她爬上长孙洛的身子,修长的双腿圈住他的腰,将那早已硬挺的男性象征纳入自己 身体里,嘴里喃喃说道:「大人,这样可以吗?儿这样子服侍你,你开不开心,高不高 兴?」
骤然的包围让长孙洛楞在当场,但没多久,潜藏在他身体内本能的野性便被挑动起 来。
他抱着朱夕来到桌子前,轻轻让她躺在桌面上,「儿,如果这是你要的,那我会给 你,但是我不希望你后悔。告诉我,你会后悔吗?」
朱夕妩媚一笑,雪白的双手圈住他的颈项,「如果我后悔就不会答应你留下来,更 不会来找你了,除非……你不想要我?」
「我当然要你,你知道我一直都要你的!」他低声说道,同时给了朱夕一记强而有 力的抽?。
朱夕嘤咛一声,放荡地挺起腰身迎向他的占有。她呻吟、娇喘、颤抖,她浑身香汗 淋漓,却仍浪荡地一次次迎向他,一次次地沉陷在水乳交融的欢愉中,一回回淹没在男 欢女爱的原始律动里,犹如最称职的淫娃、最令人神魂颠倒的荡妇。
说朱夕是淫娃荡妇,那是一点也不?过,因为从这天开始,她真成了不折不扣的荡 妇。
白天她缠着长孙洛亲吻交欢,旁若无人;晚上他们一夜无眠放纵到天明;书房里看 得到朱夕如何仰躺在案桌上迎合长孙洛;浴池里,看得到朱夕挑逗着长孙洛;连花园里 的秋千上、葡萄架下,都听得到两人欢爱的低喘呻吟。
???几天后,整个南园上上下下议论纷纷,讨论着赛西湖怎么会成为如此无耻下 贱的女子。
一个月后,杭州城里里外外,不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知道赛西湖朱夕成了天字第 一号荡妇,大明朝的妖姬妲己,成天巴着柱国大将军长孙洛不放,从黑夜缠绵到白天, 从正午厮混到傍晚,让长孙洛什么军国大事、国家大政都忘得一乾二净。
之后传言更多了,有人说长孙洛不堪日夜缠绵透支,病倒了;有人说光长孙洛一人 根本无法满足朱夕,于是饥渴难耐的朱夕只好向外发展,站在南园的西侧门小巷中勾引 过路男人,能够和她一夜缠绵的男人不但毋需付费,还可以得到一两银子。
是以整个杭州城的男人蠢蠢欲动起来,大清早就有人到巷子中张望,希望能当那幸 运的过路客,得以一亲芳泽,一偿夙愿。
这些朱夕都知道,因为她自小在杭州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杭州人的嘴有多利,杭 州人的眼睛有多尖,而杭州人的心思有多爱看热闹呢?
但是她不在乎,打从张昌明将她送给长孙洛的那一夜开始,朱夕就已经身败名裂, 既然身败名裂,她还在乎什么?现在的她只想报仇,?她的爹报仇,?她被流放的家人 报仇,也?她自己报仇。
所以她甘愿?娼、宁愿?妓,她要用上天所给予她的天赋本钱来?自己和家人讨回 公道!
想着,朱夕轻笑起来。她抿了抿胭脂,理了理春早上帮她梳的双飞燕发髻,满意地 看着铜镜中美丽绝伦的自己,然后站起身准备到书房去找长孙洛。
正当她想跨出房门时,一阵没来由的晕眩使得她几乎昏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止住晕 眩,胃中阵阵涌上的恶心感又让她蹲在地上大吐特吐起来。
刚巧端水要进门的春瞧见了,忙凑过来问道.!「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我请大 人找大夫过来?」
朱夕脸色苍白地摇头,「不要,我没事,只是吃坏肚子而已……」
一句话没说完,朱夕又呕了起来,看得春担心极了,「这样子不行,我请大人过来 好了。」
春站起身,却让朱夕拉住了,「别去,我没事,真的没事。」
「可是你吐得好厉害,我怕……」
朱夕勉强一笑,摇摇晃晃扶着门板站定,「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你瞧,我不是好好 的?」
春还是不太放心,「可是……」
「没有可是,你帮我找几颗酸梅来,我含着就行。」
春一愣,「酸梅?酸梅可以治肚子疼吗?」
朱夕轻叹口气,「酸梅不能治肚子疼,却可以治我的肚子,快去,我在这里等你, 记得,千万不能让大人知道,晓得吗?」
目送春远去,朱夕忍不住又往地上一蹲,将脸埋在手掌心里,无声的啜泣起来。
天,这可该怎么办?她竟然怀孕了,她竟然怀了长孙治的孩子,他是她最恨的人, 而她竟然有了他的孩子,这是老天爷故意和她开玩笑,还是她朱夕注定永远无法摆脱这 个男人?
她想恨他,却总会想他、挂念他;她想摆脱他,却怎么样也无法抗拒存在于彼此间 那股强大的吸引力。现在她又怀了孩子,她还能杀了他替父亲报仇吗?怎么说他也是孩 子的爹,不是吗?
内心的无助,让朱夕几乎想痛哭失声。但是她不能,如果她一哭,春会发现,而春 一知道,长孙洛也会跟着知道,到时候她要怎么替父亲报仇呢?思及此,朱夕擦擦泪站 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还没到书房,朱夕便在走廊上听见书房里传来轻微的说话声,等走近一看,这才发 现原来是长孙洛和一名锦衣卫打扮的男子在说话。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名锦衣卫一拱手,「大人,张公公想把朱家剩下的人全部一次处死,不过这案子 是皇上交代下来让大人负责的,所以公公要我来询问大人的意思。」
听到「处死」二字,朱夕的心猛然揪紧。
处死?为什么处死?当时皇上所下的诏书已经很清楚的昭示主谋朱依律当斩,其余 人等流放。为什么现在张昌明又想改变主意?
她紧张地蹲在窗台下,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只听到长孙洛的声音冷冷响起:「当初不是说好只杀祸首朱的吗?怎么现在又改变 心意?」
「公公说乱臣贼子,居心叵测,留这些人在世上,无疑是替皇上和大人在背上钉了 好几根刺,为了皇上和大人着想,所以公公希望能斩草除根。」
「哦?如果我说不呢?」
「公公说了,如果大人不同意,那就改将朱家大小流放到西南方,并饬令当地布政 使司,永远不许朱家人再返回中原。」
长孙洛剑眉一扬,「西南方?西南方的瘴疠之气很重,虽然不失?可行之法,但应 该还有更好的方法才对。」
「大人有何高见!」
「沿海。」
「沿海?」
「没错,近来沿海倭寇频频骚扰我百姓,皇上也?此头痛不已。既然这些人都是乱 臣贼子,不思感恩图报,何不改判充军,全送到沿海去打倭寇?」
那锦衣卫一击掌,「好办法,大人果然高明,想得出这种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此一 来,不仅可以治他们的罪,还可以替皇上解决了心腹大患,相信公公会很高兴的!」
长孙洛轻轻一哼,丢了一锭金元宝给那名锦衣卫,「你去吧!就依照我刚刚说的办 法去做,不论男女老少,一律发配沿海充军!」
???朱夕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的,甚至不晓得自己何时离开南园,来 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
她神情恍惚地走着,脑海里不断回响刚刚所听到的:不论男女老少,一律发配沿海 充军!
充军?朱家人半生读书?国,却落得充军的下场?朱家人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实 人,却被送去打倭寇,他们还有活命的可能吗?这和直接杀了他们有什么差别?
老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他当真让权势名利给弄瞎了眼, 非得要让朱家家破人亡不可吗?
泪水沿着朱夕的脸滑落,她跌跌撞撞行走,漫无自的地在街上游荡,她听不见街上 人们对她的指指点点,也看不见男人对她的垂涎爱慕,更看不见女人对她的轻蔑谩?, 她心里只有恨,数不尽的恨与懊悔,恨长孙洛的无情阴沉,懊悔自己的懦弱无能,竟然 连家人的命都保不住!
突然,一个女子尖锐的嗓音唤醒朱夕混沌的神智,「你这狐狸精、败家女,到我们 药铺来做什么?快走快走,否则我们店里的好运都让你给败光!」
朱夕一楞,药铺?这里是药铺?
她定神看去,这里可不是药铺吗?可现在这药铺却挤满了看热闹的群?,而这些人 全是在看她的。
一种玉石俱焚的想法突地在她心中形成。
既然他要杀光所有朱家的人,那么连她、连肚子里的孩子也算是朱家人,对不对? 所以不只其它人该杀,连她和孩子都该杀!
于是她推开围观的群?踏入药铺里,再踏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帖药,那正是打胎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