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求湛气急败坏叫喊,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
「神君大人,您别乱动啊!万一扯裂开伤口就不好了。」小雨放下手中的药泥,上前扶住沃求湛。
「不是告诉过你,别『神君、神君』的一直叫吗?」沃求湛借力使力地坐起身,心情已经恶劣到极点。「我叫沃求湛,有名有姓,随你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就是别再叫我神君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要听到她喊他神君,就一肚子火。
「可是……小雨只是个下人,直呼您的名讳似乎……」
「我说行就行!」他不耐道,讨厌看到她卑躬屈膝的模样,反正他也不是出身什么富贵人家,本就不习惯他人的伺候奉承。
「那……以后没有人的时侯,小雨就喊您『湛哥哥』,可以吗?」小雨低下头妥协道。沃求湛凶起来的模样煞是吓人,不是她可以招惹的。
这还差不多!沃求湛满意地忖道,接着,他又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
「对了,你到底有没有托人帮忙找阿姊?为什么天都黑了还没有消息?」沃求湛皱眉道。
「对不起!小雨因为不敢惊动屋公公,所以只敢请比较亲的几个姊姊帮忙找,所以……所以……」说着,小雨因为过于内疚而忍不住发抖掉泪。
毕竟沃灵是在她的看顾下不见的,说什么她都逃不了责任。
「哭什么,我又不是在责怪你。」沃求湛没好气道,被她的眼泪惹得有些不知所措。「算了!你别在这儿看管我了,也出去帮忙找找吧!」
闻言,小雨抹着眼泪,指向桌上沃灵留下的纸条,抽抽噎噎道:「可是……灵姊姊不是说,要我留下来照顾你吗?」
「她说归说,现在她不知所踪,你去找一下我也比较安心。」他尽量放软语调。
「但,现在是你换药的时候……」小雨捧起桌上调和好的药泥,执着道:「灵姊姊也说了,要我一定要记得帮你换药……」
「药可以慢点换,先找到人比较要紧。」他翻白眼,彻底败给了她的死脑筋。
「可是……」
「就算要换药,你也得先把涯那家伙找来再说。」向来,都是沃求涯帮他换药的。如果今日他非要沦落到任凭一个女孩子剥光他的衣服、东摸西抹的,那他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可是涯哥哥他……」
「等等,你刚才叫那家伙什么?」
「涯……哥哥……」
「你为什么这么叫他?」沃求湛沉下脸。
小雨缩缩身子,不明白他何以又不高兴起来。「你刚才不是说……」
「我可没说你可以这般喊他,那家伙随便喊喊就可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希望见到小雨和沃求涯熟络起来,否则以沃求涯粘小沃汝那股劲儿,难保他不会也这样粘着小雨。
「随便喊喊……」小雨左右为难。她只是个小宫女,怎么可能对宫里的贵客「随便喊喊」呢?
「算了,别为这种事花脑筋了,你还是去帮忙找找我阿姊。」沃求湛说道,意图打断沃求涯占据小雨思绪的可能。
小雨抱着一钵的药泥,完全不知该以谁的「旨意」为基准;此时,沃求涯突然如疾风般从外头卷进屋里。
「汝儿呢?有没有回来?有没有回来?」他连声问,脸上尽是惊慌与焦急。
「汝儿?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小雨疑惑道。
「她真的没回来?!」沃求涯惊叫,看起来像是要急疯了。
「你别鬼叫吓人了,怎么回事?快说吧!」沃求湛倒显得镇定,因为只要事关小沃汝,沃求涯就会变得神经兮兮的,他早已见怪不怪。
「汝儿不见了。」沃求涯挫败道,将他和小沃汝失散的过程简单交代了下。
听完事情经过,沃求湛没有任何安慰,反而有些「落井下石」道:「你平常就是太宠她了才会这样。」
「不行!我还要再去找找。」沃求涯甩甩头,始终无法面对汝儿不见的事实。
「需要我帮忙吗?」小雨担忧问道。皇城占地大,汝儿年纪又小,再加上天已黑,万一没有人发现她的行踪,不知小汝儿会怎么地害怕呢!
「等等!你刚才不是要帮我换药?」沃求湛出声唤住想跟着沃求涯出门找人的小雨,心里颇不是滋味。
「可是汝儿她……」小雨看看手里的药泥,又看看一脸铁青的沃求湛,再度进退两难。
「别小看汝儿年纪小,她可精得很,没那么容易出事的──」沃求湛气定神闲说道,好歹也算是做大哥的直觉吧!
而就像是在验证沃求湛的话似地,门外霍地传来小沃汝兴高采烈的喊叫。「小哥!小哥!」
「汝儿?!」沃求涯又惊又喜地一把将奔跑入屋的小沃汝搂抱住。「你跑哪儿去了?小哥担心极了。」出人意外地,他的眼角竟然垂挂着一滴清泪。
「小哥别担心,汝儿玩得很开心。」小沃汝解下挂在腰间的一只布袋,得意洋洋道:「你们瞧!这都是小龟替汝儿赚来的哦!」
「你哪来这么多钱?」
众人张目结舌地看着一桌白花花的银子。
「他们教汝儿玩数字游戏,然后汝儿就赢了这么多。」汝儿一边说明,一边又将银子宝贝兮兮的收进布袋里。
「他们是谁?谁教你赌钱的?你们在哪里赌钱?」沃求涯紧张追问。他在好不容易摆脱缠人的宫女之后,差点将整个皇城掀了过来,也不见她的踪迹。
「我答应小喜子不能说出去的。」汝儿挺有义气地说道,并将背上的小乌龟解下,放在桌上任它缓慢爬行。
「小喜子是谁?」沃求涯警觉问道,额头上开始出现暴烈的青筋。
「小喜子就是小喜子。」
「汝儿!」沃求涯猛地拍桌,生气汝儿的「隐瞒」。小乌龟因此剧烈震动,可怜地弹出桌面,直接摔落地面。
「小龟?!」汝儿惊吓到,忙捡起乌龟轻拍它的龟壳,但没有得到任何反应。「臭小哥、坏小哥,你杀了小龟!」她大哭出声,拚命扑打沃求涯的胸膛。
「这只笨龟只是心虚躲起来,死不了的。」沃求涯抓住汝儿气愤的小手,变得一脸凶相。「总之,明天不准再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我要去!我要去!」汝儿的双手动弹不得,改而踢动两只小胖腿。「他们说明天要扳回一城,要我一定去参加……」
「不准去!」沃求涯火了。
「我要去!」汝儿很顽固。
「妳敢?!」
「臭小哥、坏小哥!」汝儿挣扎扭动,不规矩的胖腿来回猛踢,直接命中沃求涯的重要部位。
「噢!」沃求涯痛呼。
汝儿乘机挣脱箝制,逃至小雨身后,抱着小雨的衣裙抽噎哭泣。
「怎么了?大老远就听到你们的声音。」沃灵跨进屋,疑惑地望向一屋子不是横眉竖眼,就是泪流成河的弟妹。
「阿姊……」汝儿撒娇地扑向唯一救星。
沃灵宠惜地抱起她,转身对小雨说道:「小雨,妳今天提早去休息吧!这里没事了。」
小雨担忧地看向汝儿,又望了眼沃求湛,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药泥,拂身道:「那……小雨告退。」
「汝儿,吃过饭了吗?」沃灵抹去汝儿颊上的泪水,柔声问道。
「吃过了。」
「我可还没吃呢!」沃求涯酸道。
沃灵摇摇头,示意两兄弟别再说话,即径自抱着汝儿走进内房。
在替汝儿更衣当中,汝儿断断续续、东拉西扯地倾吐事情始末,待完全哄睡她时,沃灵已大略了解了事情始末。
走出房,对着心情不佳的两兄弟,她只淡淡说了句。「我想……咱们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我赞成!」沃求涯附议。「待在这里,汝儿迟早会被带坏。」
「你认为呢?」沃灵转向沃求湛,询问他的意见。
「我……」沃求湛顿了下,慢声说道:「我没意见。」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竟然出现小雨清秀的容颜。
「那么……明天我就去找屋公公提这件事。」沃灵点点头,下定最后结论。
她有预感──如果他们继续待在皇城里,一定会发生更多麻烦事,甚至……危及他们的性命!
不行!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闷闷地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沃灵不由得愁眉深锁,而她闷闷不乐的模样也没逃过两兄弟的双眼。
「阿姊,你今天一整天都跑到哪儿去了?」沃求湛开口问,发现沃灵换穿了一件从未见过的衣裳。
「嘎?」她心虚反应。
「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事了?」沃求湛自从进宫就一直卧伤在床,他根本搞不懂他们三人到底在忙些什么。
「没什么。」她摇摇头,若有所思道:「只是遇到了一个不该遇到的人……」
语毕,沃灵即像个幽魂般缓缓移步走回内房,留下一头雾水的沃氏兄弟。
看来,这皇城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才进来没多久,每个人都走了个样──
沃求湛、沃求涯彼此对看一眼,对此倒是心有灵犀。
翌日,他们不约而同全起个大早,但却同时发现另一个人更早,而且已经完全不见人影。
小沃汝!
「她一定是知道我会阻止她,竟然就这样偷溜出去。」沃求涯气得咬牙切齿,完全无法忍受被汝儿「拋弃」的事实。「等我找到她,非好好打她一顿屁股不可。」
「你舍得?」沃求湛不以为然。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把她找回来。」沃求涯夺门而出,誓言将整个皇城翻过来,也要找到贪玩的小沃汝不可。
沃灵叹口气,为「面临反目」的弟妹担忧,也更坚定她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决心。
「湛,你在这里等涯带汝儿回来,我去找屋公公谈谈。」她抚顺头上的假发,即刻动身出门,可说时迟那时快,小雨恰巧迎面跑进屋里通报屋公公求见的讯息。
沃灵整理衣容,正打算迎见屋公公时,冷不防地见到的却是一抹瘦高的身影。
「巫……公公?」她想起小雨提过的另一个公公。
巫公公细长的双眼淡淡扫过屋里的沃灵和沃求湛,以平板的语调说道:「皇后娘娘命在下前来宣见灵姑娘和神公子上正福宫为皇上祈福。」
「为皇上祈福?!现在吗?」沃灵疑惑道。
「是的,请。」巫公公面无表情做出邀请的手势。
沃灵知道自己没有选择,遂说道:「湛,你留在这里,等涯和汝儿回来,请他们立刻前往正福宫。」
沃求湛摇头表明。「我跟你一块去。」
「你有伤在身,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沃灵不赞同。
巫公公趋上前,躬身说道:「今天情况特殊,我想──恐怕要请神公子一同移驾前往。」
「走吧!我没问题的。」沃求湛缓移下床,站起身就要跟着出门。说实在的,他是不放心让阿姊一个人前往,有他在好歹也有个照应。
不再坚持己见,沃灵拿妥法器,扶着沃求湛跟随巫公公前往正福宫;可途中的过路气氛十分不对劲,尤其越接近正福宫,哀肃的气息越为强烈,她不明白为什么,只隐约感到一股不安,似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远远地,她瞧见一群太医正神情凝重地退出正福宫,而在没有通传的情况下,他们竟然反被巫公公直接领了进去。
穿过重重守卫,沃灵来到老皇帝的卧寝,透过层层帏幕,她看见一个病重垂危的老人。沉重的气氛加上直觉,让她倏地明白此行的目的;莫名地,握着法器的手竟微微地颤抖起来。
天,她现在担负的是何等重责大任啊!
老皇帝卧病多年,状况原本就不甚乐观,先前作法时因为小沃汝的一场嚎哭,意外地让老皇帝起身说话,全皇城上下莫不惊喜万分;但,久病终须良药医,老皇帝的病况太医们早已束手无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她,只不过是一个略懂命理的平凡女子,又怎能对抗天命呢?
走过跪哭两旁的众嫔妃面前,沃灵深刻体验到面对一位君王即将辞世前的忧惧与凄惶。她不是神医,只能真心诚意祈福!
向最靠近床侧的皇后娘娘拂身行礼之后,沃灵和沃求湛走向为她预留的位置,开始低吟祈祷。
时间缓缓流逝,寝宫内,嫔妃们隐隐低泣,几乎盖过了沃灵吟咒祈福之声。此时,门外突然传来高声通传──太子殿下驾到!
随着皇别太子只身步入寝宫,沃灵立刻停止念咒,垂首恭迎──宫里的繁文缛节她全不懂,但只要恭恭敬敬、视时机鞠躬叩首,应该就错不了!
皇别太子疾步走向床侧,简单快速地向皇后娘娘拂身问安后,随即倾身跪唤道:「父皇,儿臣来探望您了。」
咦?好熟悉的声音!沃灵惊觉地抬起头,偷偷瞄向声音的主人,却只看见皇别太子的高挺背影。
闻声,老皇帝虚弱地睁开双眼,示意其它人全体退下。
「皇上?」豫皇后泣喊一声,似乎不愿意就此退出房。
「你……也……退下……」老皇帝坚持道。
豫皇后摇头,以丝绢拭泪,并没有移动脚步。「皇上……」
「母后,您先去休息吧!」皇别转过身,示意一旁的巫公公将皇后扶出正福宫。
而就在皇别转身的剎那,沃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他……他他……竟然长得和无心一模一样?!
沃灵死命眨眼,想确定不是自己大病未愈所产生的幻觉,皇别和无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还是……
满腹的疑惑与猜测,在皇别的视线对上她的那一刻,全都得到清楚确切的解答
皇别和无心不是双胞胎,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人!
她非常确定!
沃灵目不转睛地迎视皇别的一双黑眸。对于拥有一对双胞胎弟弟而言,她深信自己的直觉与判断。
「阿姊……」沃求湛以手肘轻轻顶了顶沃灵,提醒她该一起拂身告退。
沃灵移动脚步后退,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皇别,而她异样的举动亦引起了沃求湛的注意──他回头瞄了眼气势不凡的太子殿下,才发现后者亦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姊姊,这景况……着实怪异至极!
二话不说,沃求湛机警地拉着沃灵迅速退出房去──在她企图用眼光杀死太子殿下之前。
退至外庭,确定没有人会听到他们谈话,沃求湛才开口问道:「阿姊,你怎么回事?像看到仇人似的!」对方可是太子殿下耶!如此不礼貌地直接瞪视,万一触怒对方,他们一家人肯定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他……竟是皇太子……」沃灵喃喃道,还未从见到皇别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她下意识抚过自己的双唇,想起藏书阁秘密书房里所发生的一切,她发现自己简直像个白痴!
她竟然当着「皇太子」的面,要求「皇太子」不能将她是假天女的事宣扬给「皇太子」他们知道……
还有更可怕的──
她竟然还当着「皇太子」的面,说要去勾引「皇太子」,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皇太子」一定会爱上她……
哦,天啊,她到底还做了多少这样的蠢事啊?!
望着老皇帝寝宫的方向,沃灵多希望这一切只是小沃汝作的一场梦……一场永不会成真的噩梦……
但她似乎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小沃汝所作的梦,一定成真!
※※※
「终于……」
待所有人皆退出寝宫后,老皇帝虚弱长叹。
「父皇?」皇别倾身靠向老皇帝,专注倾听他的话语。
「父皇……恐怕……」老皇帝两眼直视罗帐顶端,气若游丝。
闻言,皇别原本峻冷的面容,显露一抹外人无从瞧见的沉痛与忧伤。
「父皇,」他执起老皇帝病弱枯槁的手,粗嘎道。「您再撑着,儿臣很快就会完成您的愿望了。」
老皇帝缓缓移转视线,看着他最挚爱与信赖的儿子。「千万……别让……『他』……」他断断续续道,呼吸困难且急促。「断了……天徽朝……」
「儿臣明白。」皇别紧握父亲的手,全身肌肉紧绷。
南宫魁!这个横亘在老皇帝心中多年,始终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的存在是天徽王朝的威胁和隐忧。
皇别深知父亲心中的不安与疑虑。身为皇位继承人,当两年前病重的皇帝将他唤至面前,以无比戒慎恐惧的心情,向他娓娓道出当年南宫家族和皇氏一族争夺帝位政权的过往,以及惊觉南宫魁仍存活人间的事实,他便接下了这个深藏在老皇帝心中多年的宿愿除去南宫魁!
之后,他花了一年的时间秘密寻找南宫魁隐身之处,又花了一年时间近他的身,眼看时机就要来临,他不允许父皇就这么撒手西归。
「父皇,您等着看,天徽王朝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人断了命脉。」皇别信誓旦旦保证,就算南宫家族天生具有魔性斗争的本质,他们仍旧不是皇氏一族的对手。
老皇帝略显无力的手紧紧回握住皇别,面对眼前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皇位继承人,他心底有着深深的愧疚,他的病况自己明白,此时此刻,他无力为挚爱的儿子做些什么,只道:「父皇……不能给你什么……只除了……这片江山……千万别让『他』……阻你的路啊……」
「除非儿臣自己退让,否则没有人可以阻挡儿臣的路。」皇别霸气宣告着,想让父亲安心。
老皇帝点点头,眼眶微微湿润。他的儿子有着坚定专狂的性格,却也有一伙敏锐温柔的心,无庸置疑地,他将会是个出色的君主,只是……
老皇帝长叹一声。「对不起……」
「父皇?」皇别紧扣住父亲的双手,语气凝重,他不明白父亲何以向他道歉。
「找个人……分享你的……荣耀……别轻易……放弃……」撑着最后一口气,老皇帝真心说道,他不想看见他的儿子守着江山却也守着一颗孤独的心。
对于父亲的「盼望」,皇别深受震撼,他没料到父亲竟会看穿他从不对人表露的另一面。
「至于泓儿……」
「儿臣已经派人去通知皇兄,很快就会到了。」皇别说道。事实上,大皇子皇泓长年统御西疆,就算快马赶回,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
「代父皇……向你……皇……兄……」缓缓合上眼,余音渐弱。
「父皇!」
皇别震吼一声,意图唤起父亲的意识,但偌大的正福宫里,除了回荡着他的哀恸,再无任何音息……
※※※
当沃灵再度被唤进宫时,老皇帝已经辞世。
看着皇别孤身矗立在老皇帝的寝卧前,不发一语,沃灵不由得眼眶发热。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她便能深深感受到他深藏的悲伤。
走向属于她的位置,她开始轻轻吟起往生咒,这是她唯一会做、也唯一能做的事,她想引开皇别的注意力,怕他会深陷悲伤之中,但事实上,她更怕自己会抑不住不争气的情绪,哭得比任何人都大声。
低着头,沃灵一心一意为老皇帝的魂魄引渡,整个正福宫内,肃穆哀伤。
良久之后,当她再度抬起头时,皇别已经悄然离开。
他何时走的?她不清楚。
但接下来的七天七夜,她没有再看见他,一连串的法会安渡已经占满她所有时间,她无暇多想其它,只是持续担忧着他……
毕竟,丧父之痛她也曾有过,当年她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孤立无援;而今,皇别虽然贵为一国之尊,但她相信他的悲伤一定同等深重。
「唉……」
「别唉声叹气了,养精蓄锐吧!明天又是一场硬仗呢!」沃求湛对着没精打采的沃灵提醒道,明天是老皇帝的殡葬之日,千万不能有任何差错的。
「你说明天我们会不会见到无……呃,我是说太子殿下……」沃灵以手托腮问道,这几天她都像掉魂似的漫不经心。
「应该会吧!封陵大典还得由殿下主持呢!」沃求湛说道。
「可是咱们这几天的法会也没见他出现。」不可否认地,这几天她脑子里出现的都是皇别矗立在老皇帝床前的身影──她真的很担心他!
「明天不同,一定见得到的。」沃求湛睇向她,似乎看出什么端倪道:「况且,太子殿下有没有出现有那么重要吗?」
「我……只是担心……」沃灵难掩情绪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到时殿下登基成为陛下,咱们就领着一堆又一堆的赏赐出宫回家,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
「……」
沃灵无语,因为她知道湛说的是事实。皇别既然没有当众揭穿他们招摇撞骗的真相,便意味着他们一家有可能「全身而退」;此刻,她该感到心安才是,但为什么她却反而无法释怀呢?
幽幽叹口气,沃灵的目光淡淡扫向沃求湛,由后者的反应看来,她知道他并没有认出皇别就是在祈雨法会上曾经出现的黑衣人。
她该告诉他吗?
沃灵在心里有过一段小小挣扎,但最后她还是决定将这份秘密埋藏心底。
「我……想出去走走。」又叹了口气,她说道。
「现在?天已经快黑了。」沃求湛指向窗外。
「我去找找汝儿他们……」她心不在焉地说道。
而就在沃灵跨出金徽别苑不久,小雨即捧着晚膳进房。「咦?灵姊姊呢?」
「出去找人了。」沃求湛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这几天,小沃汝趁着大伙忙乱,常常跑得不见踪迹,沃求涯则每天发狂似地跟在她后头跑,完全不管事情轻重,看来现在只有他脑筋最清楚了。
「坐下一起吃吧!」沃求湛拉了张椅子说道,显然已经习惯和小雨大眼瞪小眼的日子了。
「我……先帮你换药……」小雨红着脸,尽责说道。
沃求湛顿了下,正要开口说话时,小沃汝的稚嫩嗓音突然传了进来。
「阿姊──阿姊──」小沃汝冲进屋子,手里照例又是一只布袋。
「怎么?!又赢钱了?」沃求湛不用抬头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嗯,有这么多!」小沃汝再度现宝。「阿姊呢?小哥呢?」
「阿姊去找你了,至于涯──」沃求湛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还真佩服他没有一天能找到你!」
「因为小喜子他们说怕被发现,所以天天带我换地方玩。」小沃汝展颜笑道,她的银子越来越多了,每天都有收不完的银子。
「汝儿!汝儿回来了吗?」
果然,汝儿进门后不久,必定会传来沃求涯气急败坏的叫喊。
「早就回来了!」沃求湛翻翻白眼,意态阑珊道:「我还真佩服你的不屈不挠。」
「汝儿!你今天到底又跑哪儿去了?」沃求涯崩溃喊道,每次小沃汝前脚跨出门,他后脚跟上去的同时,不是半途被宫女缠住,便是被那该死的小喜子给用计帮忙摆脱──他就不信他抓不出他们的「巢穴」!
「小哥别生气,今天这袋送你。」小沃汝很大方地将一日收获全数送出。
「我干么拿这些银子?!」沃求涯气急,抓起沃汝作势要打她屁股。「你到底说不说?」
「啊──小雨姊姊救命呀!」虽然最大靠山沃灵不在,小鬼灵精还是倒懂得讨救兵。
「涯哥哥,你就别生气了。」最新靠山小雨尽责地帮小主人打回场。
「是嘛!别生气。」小沃汝睁着无辜大眼,立刻像只小猫般躲在小雨身后,道:「汝儿也想跟大家一样会赚钱,以后大家就不怕没钱买新衣裳了。」
「谁要你靠赌赚钱?!」沃求涯大吼,无法接受可爱的小妹变成了「赌鬼」。
「好了,别大吼大叫了,传出去让人听见,咱们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沃求湛理智提醒,毕竟老皇帝才刚崩逝不久,宫里气氛不比平常,哪容得了大伙这般吵闹喧嚣。「还有,明天不准再乱跑了,要留下来帮忙作法的事。」他顺带警告汝儿。
「好──」
见汝儿突然变得又乖巧又顺从,沃求涯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垮下脸,径自坐在一旁生起闷气。
「小哥?」小沃汝战战兢兢上前示好,沃求涯并没有回头搭理。「小哥……」她又唤一次,但吃闷醋的人还是没有软化的迹象。
「小哥别不理汝儿……」完了,求饶的嗓音里开始出现微微泣意。
沃求涯转过头,心软地看着小沃汝,十分恶心问道:「汝儿还是爱小哥的?」
「嗯。」她用力点头,还指着桌上的银子证明道:「汝儿这些钱都要用来给小哥买新衣裳。」
于是,相亲相爱二人组再度和好如初,搂在一起又是一番亲近。
抖落一地鸡皮疙瘩,沃求湛终于受不了地大喊。「吃饭吃饭,肚子饿死了!」
小雨则是惊讶地看着沃求涯对汝儿宠溺至极的表情,喃喃道:「他们感情这么好……真不像兄妹……」
闻言,正打算大口吃饭的沃求湛突然停箸在空中。
「这个嘛……」他亦望向眼前搂搂抱抱的弟妹二人。「说来话长……」
※※※
一走出金徽别苑,沃灵直觉顺着先前曾经走过的路,来到树林秘径前;略略犹豫了下,她还是鼓足勇气举步跨入。
只要是她曾经走过的路,她都会记得!
果然,没多久她便准确无误地来到藏书阁前。这里,人烟罕至!她猜想可能是皇太子秘密藏身静修所在之故,所以严禁一般宫人出入走动。
可……总也该有些侍卫吧!否则万一有人要对皇太子不利时,该如何是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是「秘密」藏身所在,如果有侍卫驻守,反而容易被发现吧!
东想西想,沃灵终于为藏书阁的「特殊地位」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也确定自己若就此闯入,亦不会惊动到任何人。
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以及强烈想再见到皇别的念头,沃灵冒着被困的危险,在昏暗的书阵中穿梭前进。途中,她转错过几个弯,但都不是什么大错误,经她不断修正路线后,她终于找到了那条通往书房的秘密信道。
她该进去吗?沃灵紧张万分,为自己不合身分与礼仪的行为感到有些羞愧,但,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若不进去她又觉得对不起自己。
战战兢兢走入狭长的甬道,异常的死寂安静,让她几乎兴起了打退堂鼓的念头。他……会在这里吗?在书房前踌躇徘徊良久,就在她已经认定房里没有人的时侯,一声沉厚的嗓音蓦地从门后传来──
「想进来就进来吧!」
轻推开门扉,沃灵心虚入内。昏暗的房里,隐约可见皇别高大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地伫立窗前,垂散的发丝遮去他半边的面颊。
「无……呃,太子殿下……」沃灵有些手足无措。一时冲动跑来的结果,竟是像个呆子一样只能傻站着。
「这几天辛苦你了。」皇别仍旧剪伫窗前。
沃灵怔住。那个每次说话既狂妄又耍得她团团转的无心,突然变成了客气且疏离的皇别,让她着实很不习惯。
「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摇摇头,沃灵慌乱地拿起火折子点亮烛火,同时被皇别的模样吓了一跳。
才几日不见,他看起来憔悴不少。
一阵不舍猛然袭向沃灵心头,让她眼眶又是一阵不由自主的热。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她连忙抓个话题说道:「对了,关于明天的封陵……」
「放心,我会亲自主持的。」皇别旋身走向卧榻,压抑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反应。
谈话气氛再度陷入低迷,沃灵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看着皇别,楞怔怔说道:「请……请太子殿下……节哀顺变……」
她真心诚意的慰问才说出口,房里有半晌的异常静默,接着,她得到的响应竟然是皇别的大笑以对。
沃灵瞠目结舌,不敢置信。他竟然笑她?!
「我……我是说认真的!」她鼓起腮帮子,觉得备受侮辱。她这么诚心诚意地来探望慰问,而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经之路,我可没脆弱到无法接受。」皇别敛住笑,以半自嘲的语气说道:「况且……我刚才正在想……」
他故意停住不语,看着她。沃灵一怔,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想什么?」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在想……」皇别横坐在卧榻,表情高深莫测。「我这个皇太子,将来该有什么样的死法比较恰当?」
「呸呸呸,少胡说八道。」沃灵轻斥道,认定他是伤心过头,才会胡言乱语。「你马上就要登基了,别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你也希望我登基吗?」皇别蹙眉道,突然弹出手中的指环,击中一旁的玉瓷花瓶,发出巨大的碎裂声响。
沃灵反射性避退一步,但还是不小心被弹出的花瓶碎片给划伤手指,她没料到他的指力会这般强劲。
「我希不希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民希望。」她将双手藏于身后,力持镇定,但鲜红的血液仍是缓缓自她指间滴落。
皇别微挑眉,勾勾手指,示意她上前说话。
沃灵犹豫着,怕他起疑,只好缓步走近他。
以指强势扣住她小巧的下巴,皇别眼中闪烁着炽热光芒,粗声问:「那么──你觉得人民会希望他们眼中的天女成为一国之母吗?」
「一国……之母?」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他话中涵义;但下一刻,她随即胀红了脸,羞得直想钻地遁逃。
「我想……你一定是太伤心了,所以……所以才会这样语无伦次……」她窘得直帮他找借口,也顺便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不可能会想娶她为妻、更不可能会立她为后!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小老百姓,又是个歪打正着的假天女,她肯定是听错了……
对、对,一定是听错了!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皇别的话清楚传入她耳中,肯定、而且坚持!「你是众人眼中的降世天女,而我即将是天徽王朝的神授天子,你说说,当今世上还有谁比咱们俩更天生一对呢?!」
他性感的双唇悬在她的上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而充满挑动撩拨的话语则透过他的指尖游走在她的感官知觉。
他看来像是认真的!
「呃……你明知道我不是什么天女……」望着他逐渐靠近的脸庞,她仍做最后挣扎。
「我说过了无所谓。」他的唇不断触碰她的柔软芳泽。「你知、我知、其它天下人不知,所以无妨……」
随着低沉喑哑的嗓音重申,他的嘴终于落在她的唇上,唇齿相触的奇妙感觉使她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叹。
这回,她依旧无法思考,但却懂得反应了。
在他温柔诱哄下,她轻启朱唇,接纳了他火热的侵入。这亲昵的一刻,仿佛就像魔咒一般控制着她的行动与思绪,让她不由自主地变得大胆起来。
缓缓踮起脚尖,她的双手抵着他的胸膛,主动贴近。突然间,他对她的探索开始急切起来,他的唇舌变得饥渴、需求,冀望攫住她的本能如此强烈,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此时此刻,他与她──不再是天子与天女,而是纯粹男人与女人间的吸引与爱恋。
他选定了她!不是天子选妃立后,而是以心底最真实的情感要她。
而她,承接着他的热情与占有,只单纯地知道──她的确在乎他!
这一吻,绵长而深情,像是约定了彼此的真诚。
当皇别抽身退开,握住她抵靠在他胸前的小手时,才赫然发现她的手指正淌流着鲜红的血液。
「该死的!」他低咒一声,执起她的手仔细端详。
「只是小伤,不要紧的。」沃灵连声安抚,意图抽回她的双手,但却被他牢牢扣住。
「我伤了你,你为什么不说?」皇别责备道。
「我想你只是心情不好。」她细声说道,柔顺地任他帮她包扎。事实上,她还沉醉在刚才的亲吻当中,一时之间无法平复急促的心跳与混杂的思绪。
他是真心喜爱她,所以才亲她?或者只是太伤心,在她身上寻求慰藉?
无论原因为何?她都不希望他沉浸在悲伤之中,她期待看到的是一个快乐、有作为的君王,因为他终究是属于天徽王朝所有子民的,不是吗?
思及此,沃灵心底再度浮现那股熟悉的失落感。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她与他的这一段奇遇,悄悄埋藏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
为了抑止逐渐湿润的眼眶,沃灵决定继续说道:「其实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心情不好,就应该做适度的发泄,所以你真的不用太自责。」
「但我伤了你是事实。」虽然是无心,但仍不可原谅。
望着皇别严肃紧绷的表情,沃灵举起刚包扎妥当的双手,抚上他的脸颊。
「你没有伤我,倒霉的只是那个花瓶而已──」她来回摩蹭着他的双颊,以平常哄汝儿的语气说道:「况且,如果你难过得想哭,就尽量哭出来吧!憋久了会生病的──」
「我不想哭!」皇别毫不考虑地回答。
「骗人,你一定想哭的。」沃灵执着地摇头,亲爹去世的感受她最了解。「你不必觉得害臊,我保证、我发誓──我绝绝对对不会跟其它人泄漏半个字。」
「我还是不想哭。」皇别拧着眉,问:「还有,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为什么像在摸小狗一般拚命摸他?
「安慰你。」沃灵摸得更卖力了,她甚至学汝儿的方式在他颊上亲啄了下。「每次我不开心时,汝儿总是这般安慰我,我觉得非常有效。」
拉着她半倚在卧榻,皇别缓缓勾起唇角,露出难得一见的柔和表情。
「我还以为你打算开始『勾引皇太子』了!」
「嘎?」沃灵撑起自己的身子,刻意与他保持距离,蓦地想起自己之前的「大言不惭」,连忙辩解道:「那……那是因为你突然要我做你的女人,我才会说要勾引皇太子的。」
「那么现在,你是决定要做我的女人?还是要继续勾引皇太子?」他坏心问道。
这两者有啥差别?
「我……」沃灵又羞又窘。看来,他又恢复成那个爱捉弄她的「无心」了!
「你要不要试试?或许你真的能让我爱上你。」皇别故意说道,想起父皇临终前要他找人分享荣耀喜悦的那番话。
他想──他确实找到了!
她的纯真坦白让他的心难得平静。他要她!在他与她血液交融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点。
「我想现在恐怕没有必要了。」沃灵想起一个重要的事实。「因为你是太子殿下,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那么当初我要你保密的条件便已不存在,所以我也不必再和你『谈条件』了。」
摇摇头,皇别半卧在榻上,合上双眼,不疾不徐地说道:「别忘了,如果我登基为皇,我就有权决定该不该砍你们的脑袋,你觉得呢?!」
「嘎?」闻言,沃灵大惊,她竟然没想到这点。「你……呃,您……不会真要砍我脑袋吧?」
她试探性摇晃皇别的手臂,但他仍然紧闭双眼,一副打算就寝的模样。
「不会是真的吧?」沃灵紧张地又问。
「我要好好想想。」
他还是没睁开眼。沃灵真的急了,抿着嘴看了他半晌,终于妥协道:「那──你想要什么条件?」
闻言,皇别睁开眼,目光灼热地盯着她,开出一个令她更为错愕的条件──
「今晚留下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