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常人仰首望,仍不见墙顶的皇宫内究竟是何风貌,恐怕除了能进出走动的官家外无人知晓。
只知道,要是有胆子潜进皇宫,不是被武功高强的大内高手一举击杀,就是在里头迷了路、求救无门,最终还是落在大内侍卫手里,论罪刑处。
深宫内苑是百姓好奇的地方,也是望之怯步的处所。
只有傻子才会不要命地潜进皇宫,把脑袋送到皇帝面前。
然而,月明星稀的此夜,有银白雪地映照处处微光,几乎是用不着打灯便能在三更夜里安然走动的时候,偏就有道黑影以令人张口结舌的轻功,翻过高耸的皇宫城墙。
墙内俨然犹如另一座城池的宽广,如街般的广阔大道、富丽堂皇的朱楼林立,一座座御花园连接在殿与殿之间,经人手雕刻出的奇山怪岩教人叹为观止;凑着雪光相映,佐以千花百草、林木株株,虽是严冬凋零景象,却仍美不胜收。
可惜,黑影的主人对眼前瑰丽的一切似乎全然不感兴趣,脚尖一起一落间没有任何徘徊流连之意。
令人意外的是,在迷宫似的大内,此人竟如识途老马般,没有一丝一毫探索的动作,仿佛正走在自家宅院一般。转左弯右,一路上躲过夜巡的大内侍卫、掌灯值班的太监与宫女,黑影终于消失在某处阁楼前。***阁楼中,一名男子独坐在里头唯一的一张案牍前;这案牍,与寻常人家不同的是,除却精湛的雕工外,另有绣龙刺凤的黄巾铺设于上。
而坐在案牍后的男子,一身黄袍,身份更是显赫。
他不是别人,正是年号皇龙的当今天子。
更是凤家长子,凤骁阳同父异母的兄弟——凤怀将。
埋首于案牍上叠得几乎有半身高的奏摺前,当今天子、皇帝陛下像是入了神般,完全没有察觉御书房内多子异于往日的声息。
直到一道银光闪入眼底,抬头时,已冷硬架在喉头,只隔约莫一寸。
双眸余光扫过执剑者,只见他扬唇浅笑,索性放下批阅的朱笔,倾向后躺进椅背,目光正视手握自己性命的男子,神色依然自若。“斗不过朕,干脆派你来刺杀朕吗?邢培玠。”
“不。”手执暗藏在玉箫中的利剑抵在当今天子咽喉上的邢培玠,对这般嘲讽并不以为意。“我来只为一事。”
凤怀将挑了挑眉,哼声。
“撤回婚事。”
婚事?“呵呵,若朕执意将她嫁给墨凡庸又如何?”
“死。”
“你不妨一剑刺进朕的咽喉,让你主子登上大位。”黑眸不掩一丝一毫的邪气,无视自身性命。“届时天下因你此举再次动乱,也算是扬名立万,只不过,嫦娥会如何因应这事,你心里自当有数。”
“你!”表面上握有优势的邢培玠却反而是尝到挫败的一方,他咬牙切齿、字字含怒的问:“你到底想怎样?”
“这是跟朕说话的口气吗?”俊雅不亚于其弟的轮廓因为邢培玠的动气而挂上浅笑。“有所求的是你,有求于人气焰还如此高张,真是前所未闻。”
“你——”
御书房紧闭的门咿呀一声突地被打开,打断邢培玠的话。
随之出现的是一道伟岸身影,以凌厉目光,无言地看着潜入大内、挟持当今圣上的邢培玠。
“把门关上。”出声命令的竟是被挟持的凤怀将,浯气之镇静,非一般落入这情境的人所能表现出来的。
由此更可见当今天子的胆识、气势,皆称上品。更绝的是,面对主子遭人挟持,这名伟岸男子却也不动声色地依言而做,行止从容地将端在手里的夜消送到主子手边,才退到离桌约莫一尺之处。
“一口酥、桂圆银耳。”凤怀将轻呵一声,太刺刺地向执剑抵在自己咽喉上的人提出邀请:“尝尝御膳房的手艺如何?”邢培玠提了提剑尖,移近半寸距离。几乎是同一个时刻,肃杀之气如影随形地笔直射向他,凝了御书房内本已剑拔弩张的氛围。
本能地分心探寻,却让被挟持的人有可乘之机。只见凤怀将忽然抬脚起势,踢开邢培玠执剑的手臂,同时纵身一个空翻,双足轻巧落在伟岸男子身前半步距离之处。
几乎也是同时,男子移身至主子前头,挡去下一波可能来袭的危险。
“夜闯皇宫大内行刺朕,邢培玠,这罪可不小。”为了他甘冒这危险,“呵,好一条忠狗,为了主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撤回婚事。”没有辩驳,邢培玠只说出来意,一如素日寡言般简短直接。
“你不是来杀朕的?”阴郁堆上风怀将双眉,冷笑斜扬,“凤骁阳只命你来阻止朕赐婚?”
“他与我无关。”剑尖指向御书房内两人,邢培玠冷声道:“说你绝不擅定她终生。”
闻言,凤怀将沉默地推敲他的言指何意。
一会儿,他扬声轻笑:“这么说来,你背叛了他?”跟在凤骁阳身边最久的邢培玠竟然会叛离?“哼,这回他又在玩什么把戏?不妨明说,也许朕会允你这事也不一定。”
背叛引这两个字像雷似的打在邢培玠头上,落了声闷响,令他浑身顿时一震。
“他是他,我是我,没有关系。”
“那么……”凤怀将扬掌向他。“投靠朕如何?与嫦娥同侍一主,或许她会原谅你当年的所作所为。”
“你——”没料到竟会被对方招揽,邢培玠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夜闯大内来找朕,绝非只为赐婚一事,说!凤骁阳到底派你来做什么?”厉声一喝,俊秀的容貌变得狰狞,霸气尽露,不掩一分一毫。
“你当真不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此事早巳召告天下,着毋庸议。”
邢培玠闻言,握紧手中利剑,咬牙向霸气傲然的凤怀将半晌,他忽的一个空翻至两人面前,动作快得让守护凤怀将的伟岸男子只来得及带着主子后退,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当邢培玠的身子落地,出乎意料的,落在两人眼前的竟是他单膝跪在跟前的景象。
“这是什么意思?”
“将我派在她身边担任护卫之职。”
“抬头看着朕再说一遍!”
头顶上落了个莫名其妙的命令,但邢培玠仍然依言而做。“将我派在她身边担任护卫之职。”
此话一出,令听者愕然。
“理由?”
“冷焰此次行刺的对象是她。”
“你,要护她?”
邢培玠沉默以对。
“为她和冷焰刀剑相向?”凤怀将盯着他的脸,终于明白为何他会潜入大内。
“对你而言,嫦娥有此等价值?”在他眼里,除了凤骁阳那个主子还能容得下嫦娥?
跪在跟前的人双肩一凝,挣扎与迟疑明显可见。
看样子是真的了。
“冷焰已杀朕不少文官,这回他的剑指向朕的武将了是吗?”
数月来死在冷焰手下的文官近十名,这笔帐还没算,如今他又将矛头指向同父异母的妹妹?“连亲妹妹都要杀?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啊?”
邢培玠沉默,不愿对凤骁阳灭绝人性的举止做任何评论。
“所以你来一为阻止婚事,二为求朕派你到她身边保护她?”
“她唯你是从。”
“那么,这是你求朕的姿态吗?”疑问一落,瞬间化成厉声,“如此桀惊不驯,夜间皇宫大内、拿剑抵在朕咽喉上,还妄想朕会答应?”
邢培玠闻言,咚的一声,另一膝也落了地,跪伏在天子脚下。
“凤骁阳见你这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冷笑随声扬起,夹讽带刺,狠狠扎上跪伏在地的男人。
“求……”深深的耻辱感将欲出口的话压在喉间,怎么都吐不出一个字。
曾是兵戎相见的敌人,如今却得臣服其下,这份耻辱犹如泰山压顶般沉重、压得人难以招架。
“什么?”
“求,皇上……”“你求朕何事?”似乎看出他想说什么,冷凝垂望的黑瞳大有等待下文的兴致。
“求皇上成全。”
“抬起头来。”凤怀将命令,得到邢培玠顺从的回应。“这意谓你今后将为朕效命吗?”
邢培玠凝神未语。
“若不是。”凤怀将挑眉,丝毫不掩轻慢傲然的姿态。“朕要条随时随地会反咬主子的狗在身边做什么?”
“是。”
“那么,朕命你提冷焰的头到朕面前,你也会依言照做?”
“是。”
“很好。”得到想要的答案,凤怀将这才甘心罢休,并对身后男子落下命令:“传凤将军进宫见朕。”
“是。”
转眼,御书房内只剩二人。
凤怀将举步走向案牍,冷笑轻言:“人一旦露出弱点,便会轻易受制于他人,这一点如今你应是感同身受,是吗?”语毕,他再度埋首于批阅奏招中,若无旁人。
或者,明知有人,却故意让他跪在地上,存心侮辱。
这点心思,邢培玠自然懂得,可却除了咬牙忍受一波波涌上心头的羞耻感外,什么也不能做。
身为叛徒、变成降将,这点待遇自在预料之中。
而一切不为其他,只因为仓促之间内心已做好决定——
无法阻止婚事,至少得护她周全!
***
夜半泰诏进宫的凤嫦娥,尾随殿前一品带刀侍卫来到御书房。
先人眼的,是仍然跪在御书房内的背影,冷然的眼忽地一震,顿了脚步。
他为何出现在此?
疑云渐生的当头,一个轻咳唤回她的必神,抬头见到埋首案牍的主子,她单膝着地,行君臣之礼。“参见皇上。”
凤怀将抬掌示意她起身,不掩兄妹情谊的宠溺之情溢于言表,呵声笑道:“朕说过,私下毋需行此大礼。”
“礼不可废。”凤嫦娥望向其胞兄,性子里的固执驱使她开口:“再说现在有外人在场,还是谨慎为重。”
“外人?你是指他?”凤怀将指向身旁侍卫。
“皇上清楚臣意指何人。”她冷眼睨向跪在相隔半尺的人。
一双凤目瞧见闻言者瞬间一颤,但冷凝的表情仍然固若寒冰,没有一丝融化,亦未见半点温情。
“从现在开始,朕命他担任你的随身护卫。”
“皇上!”
“别以为联不知道你此刻的处境。”
“皇上不相信臣的本事?”
“不是不信,只是防患未然。”凤怀将顿了顿,先命邢培玠起身后,才向这心高气傲、冷若寒梅的妹妹开口:“朕已痛失数名文官,不想再失去武将,尤其朕所倚重的你不单单是武将。也是朕的妹妹,你能明白吗?”
“皇兄……”兄长般的担忧口吻融化冰山一角,冷凝含怒的表情不其然裂了缝,流露一丝人情。“感谢皇兄美意,但嫦娥足以自保,不需要任何人——”
“是任何人,还是唯独你眼前这人?”凤怀将别具深意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凤嫦娥脸上,似乎想看穿藏在她表面下的真心。
“他……他是敌人。”凤嫦娥的目光忽而闪露不经意的心慌,嗫嚅道:“皇兄明知他——”
“他如何?”
凤嫦娥摇头,把想说的话给吞了回去。
凤怀将见状,便打蛇随棍上的开口:“现在邢培玠已听命于朕、效忠于朕,既然如此,何必旧事重提。”
旧事?凤嫦娥抿了抿唇,试图力挽狂澜。阻止这道命令,“但难保他不是被派来的细作、暗桩,如果贸然起用——”
“朕心意已决。”
“皇兄!”
“凤将军,这是命令。”凤怀将阻断她辩驳的机会,加重语气道:“难道你想抗旨?”
“臣绝无此意。”
“那么从现在起,邢培玠就是你的随身护卫,记住,是随身护卫,没有朕的允准不许调离。”深知自己的妹妹会怎么回应的凤怀将抢先一步将后路封锁,让她退无可退。
凤嫦娥默然伫立。
“领命后将人带回你将军府。”
“臣遵旨。”抱拳行礼,凤嫦娥还是败在兄长手上,悻悻然退离御书房。
邢培玠自然紧跟着离去。
***
御书房中仅剩的两人中,始终站在后头观望一切的男子移至凤怀将身前,待他抬头看自己后才开口:“这么做恰当吗?”
“你认为不妥?”
“凤嫦娥将为人妻,而邢培玠与她曾有一动情,将他安排在她身边并非妥当的作法。”
“是吗?”凤怀将停下朱笔,笑着躺进椅背,颇有兴味的凝望以黑影笼罩自己的伟岸男子。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
“有趣?”
“心爱的女子将嫁予他人,心仪的男子就在身边,偏偏已婚配他人,想要的近在咫尺却得不到,甚至得双手奉送到别人手上。呵呵,世上有什么比这等事更折磨人的?”邪笑轻扬,凤怀将毫不在意地说出做出这安排最深的用意。
“凤嫦娥是你妹妹。”
“那又如何?”眉眼一挑,冷凝的表情如寒冰般,丝毫不近人情,方才一脸担忧的面容仿佛是另一人所有,而此时此刻的凤怀将竟冷酷漠然得教人齿寒。“女子终究不该投身官场,就算本事再高也一样。”
“你不是真心让她在朝为官?”
“朕必须让她在朝为官,否则如何换得她忠心事主?但女子议政终究不是件好事,再怎么破例也有限度。”
“既然如此,冷焰的刺杀不正合你意?”男子的询问毫无君臣之分。
但更令人意外的是,凤怀将对此完全不以为意。“哈哈哈…
“你笑什么?”
“就算要死,也该有些用处才是。”
“你的意思是?”
“冷焰杀的只及于她一人,倘若能利用她取得北武郡王府意图谋反的罪证,让朕得以借此机会下旨诛连他九族,下场虽然一样是死,但与前者相较不是更有用处些?”
言尽于此,男子完完全全明白环环相扣的连环计背后的目的,错愕地瞪着眼前谈笑用兵的男人。
“怎么,看不惯朕的作为?”
“如此心机,怎为天下共主!”男子突然厉声斥责。
“这天下非朕一人之天下,不满朕的作为、想取而代之的大可揭竿起义,是胜是败全凭实力,朕绝无怨言。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大可就近斩下朕的脑袋篡位、改朝换代。”
因不赞同他的作为而气愤得泛起红火的眼,在听见他的话、推敲出最深一层的真意后化为叹息,“为何总要借故刺探我?”掌随话落,轻轻贴在凤怀将右颊,抚触他登基后难掩的消瘦。
“因为——”
凤怀将拍开他的手,呵笑道:“你是天底下唯一有资格杀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