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开始才半个时辰,太子找来的「宝」,已教众人骇异。
灯火通明,烛光摇曳,奴仆们列桌案两侧,大家都骇得说不出话。
纤瘦的敏公主举着箸,张着嘴,她儍了;会吹笛子的月公主瞪直了眼睛:爱玩摔跤肥胖壮硕的宝公主比较镇定,只是眯起眼睛;而胆小愚笨的筱公主则瞠目结舌,张大着嘴,不敢相信眼前情景。
长桌左侧礼官,文官,刑官,太监总管,众老冒汗,面色发青,儍呆呆瞪着堂中人物。
堂中,是面色镇定微笑着的太子梁御风,他身旁坐着两个野蛮人。
为什么说是野蛮人?看看他们吃饭的样子,听听他们谈话的内容……
锵!敏公主的筷子掉至地上。
「嗯!好吃好吃……这是什么?」小保狼吞虎咽搜刮食物,他赤手去撕案上烤乳猪,撕得稀巴烂,这会儿没人敢吃那只猪了。
「赞赞赞!」纷纷捧着碗,胃口大开,吃相豪迈。「这肉好鲜啊!」她捧酒狂饮。「嗯嗯嗯,这酒好!」
「喔喔喔……太好吃了!原来这就是鱼翅啊……」小保猴急,又站起来每盘菜都挟一些进碗里。没享受过豪华宴席,他们疯狂了,大口饮酒大口吃肉,还大声大声地赞美歌颂。
「太好吃啦!」纷纷心花怒放,发现大家瞪住他们,她眉开眼笑地道:「ㄟ、各位大人,快吃啊!来来来~~」起身热情地想帮大家挟菜舀汤,这举动教一旁立着的奴仆们惊慌。
「奴才来就好。」天!这可是他们的工作耶。
纷纷倒酒,还跟四位看得儍眼的公主们问好。她举杯敬酒。「往后有劳诸位姊姊们照顾。」方才太子下令要大家当纷纷是公主,她入戏的很快喔,可是……可是四位公主全儍眼了。这粗鄙的丫头真要扮公主?简直糟蹋公主名讳。
太子对他们不合礼仪的行为视若无睹,他问众人:「我打算让这位姑娘扮妍公主,各位意下如何?」
大臣们面面相觑,摇头叹气。他们当纷纷不存在似地狠狠批评起来,想她草包一个,没人理会她的感受。
「太子,她行为粗鄙,找她扮尊贵的妍公主,这……」礼官嗤之以鼻。
「太子。」文官进言。「妍公主虽然性情活泼不拘礼节,但是学富五车聪敏过人,至于这位羽姑娘……」轻蔑地摇首叹息。「看来目不识丁怎么扮妍公主?」
太监总管泰公公开口了,比着莲花指,嫌恶地指着嘴巴塞满食物的小保。「他行为粗鲁不文,个性野蛮,乔装成我部下实在是……」有碍观瞻。
太子静静聆听,四位公主也开口抗议--
「太子哥哥--」敏公主望住没事般继续饮酒吃饭的羽纷纷。「你从哪找来这么个野蛮的丫头啊?」
「她扮公主?拜托~~谁家闺女都比她强。」月公主冷讽。「要我教她吹笛子,呵,我猜她连什么是笛子都不知道。」
宝公主托住下巴懒懒地说:「我看不成的,一个草民就算了,还一点规矩都不懂,在大臣公主们面前,吃相这样难看!」
小保听了尴尬,脸红停箸,满嘴食物登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却看那羽纷纷一脸从容若无其事,正进攻鹅肉,还撕了肥鹅腿,大口吃着。莫非没听见大家恶毒的批评?不,她听得可清楚了,不过先填饱肚子再说,这些佳肴可是难得赏赐,不吃干净简直对不起自己肠胃。
一阵寂静,众人目光全射向羽纷纷,小保也瞪住纷纷。太子顺着众人视线斜脸望住羽纷纷。
她?她还吃得下去?非但吃得下去,还吃得津津有味。
筱公主忍不住问:「羽姑娘,有这么好吃吗?」这些她早吃腻了。
纷纷用力点头。「赞赞赞!」她啃鹅腿,忽然桌子一拍站起来。左手抹抹嘴,右手抓着鹅腿,挺直身子放话。「刚才那个……那个……说我行为粗鄙的那个……」
太子忍住笑,低声提醒。「是礼官,张大人。」
「ㄟ、对,张大人,姑娘我自幼无父无母混迹江湖,先天条件不足,仰赖后天教化。您贵为礼官,教化人民是您的职责,我资质驽顿,这恰恰是您表现的大好机会,假使天下人皆知书达礼,那国家还需要您吗?」纷纷问他。
「这、这……」张大人瞠目结舌这了半天,无话反击。
「哈哈哈!」太子听了大笑,笑得拍桌。「妙、妙极了。」实在太聪敏了。
她用鹅腿指向另一位大人。「这位……这位……」
太子提醒她。「那位是负责文教的李大人。」
「喔……」羽纷纷点头。「说我目不识丁吧?那咱们来剖字好了,每个字剖成六份。文章的章--」她挑眉笑道。「六、立、日、十、早,便是章这个字。您也来剖个字,说吧!」
「……」一阵尴尬。李大人捧住脑袋卯起来想,左右两位大人也皱眉搔发扯胡子地帮他想,可是三人想得满头大汗,越急越想不出。
「等等……等等啊……」李大人要纷纷等。
「喔。」纷纷点头,左手插腰右手抓着鹅腿悠哉悠哉啃起来。
小保仰首望住纷纷,尽是崇拜的表情。好耶,他的纷纷真厉害,硬是要得,真够争气的。
太子看羽纷纷那得意的样子,再看大臣们焦急的模样,老天,她真是太妙了。
他呵呵笑了,这姑娘实在太有趣,让他心情欢快,一见她他就笑口常开,这冷僻的深宫内苑几时这样趣味盎然了?
「咚!」
忽一声吓得大臣们跳起,原来是羽纷纷将啃完的鹅腿扔到桌上。
呼~~好吃。她抹抹嘴,太子亲自为她递上干净的锦帕,这举动又教公主们瞪直了双眼。
「谢谢。」羽纷纷笑眯眯接来擦手抹嘴,那直率的举止在事事讲究礼仪的太子眼中竟分外地可爱。
纷纷擦净手,忽然仰头深深深深地叹了气,那口气仿佛隐藏着无尽哀伤。「唉~~」她遥望殿外空中一轮明月。「没想到啊、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众人望住羽纷纷,却听她对月兴叹--
「咱们人民景仰爱戴的皇朝……」她低头抚额,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我们子民最崇拜的大大大大人们,竟连我这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小小小民女小小小野蛮人小小小小草包的拆字令都对不上,唉~~」她摇头叹息。「我想到我们国家的前途,我就……唉!」
哎哎哎!众人脸上出现黑线条,她不要太嚣张了,那模样实在很欠扁喔!
太过分了、太过分啦!可不可以拿碗丢她?可不可以拿酒泼她?可不可以拿椅子砸她?她那德行简直是……
太监总管咬帕跺足,文礼刑官们脸色黯然,气得快吐血。
纷纷倒演得挺尽兴,她撩撩头发。「不过也不能怪各位大人。」她抛出梯子给大家下。「兴许你们是嫌贱女身分卑微,不肯纡尊降贵地跟我计较,故意沉默以示抗议,应该不是对不出字,是吧?是吧?是、吧?!」纷纷扫视他们,只见众臣们面面相觑,虚弱地开口--
「是。」
「是这样的。」
「确实是。」
「哈哈哈哈!」太子大笑,望住面色发白的文官怜悯道。「你们竟不敌一升斗小民。」他出面解围。「王,一十二土干。查,十木日旦一……」信手拈来他就对了两个。
纷纷瞪住太子,眼色骤亮。「哇~~果然是太子,佩服!」对得好极了。
「你也懂拆字?」他问。
小保笑嘻嘻。「纷纷行酒令最厉害了,我们赌酒很少输的。」
文官感觉受辱,羞愧地掩面啜泣,呜呜……竟然被一个小丫头修理。礼官和刑官赶紧安抚大人。
纷纷吃饱喝足了,火力十足。她猛地又瞪住四位公主,四位公主骇地顿时缩肩抱在一起。干么?她想干么?
纷纷中气十足地说:「各位公主姊姊们,还有诸位大人,我这人吃相粗鲁、不懂规矩,野蛮人一个,太子却相中我来扮妍公主,你们是不是觉得太子眼光出了问题?太子行为荒谬?太子脑筋糊涂了?你们是这样想的吧?嗄?嗄?嗄?!」
竟然借刀杀人,众人立刻摇着头,口里直嚷:「不敢不敢……」
公主们七嘴八舌解释--
「太子哥哥最聪明,你少乱讲。」挑拨离间喔!月公主急嚷。
「我们都信任他!」宝公主大声反驳。
光只纷纷一人就教大家慌了,梁御风笑了。他出声安抚。「好了,反正我们安排的假公主没一个成功的,这次就让羽姑娘试试。诸位大人请宽心,来,大家继续用膳。」他抬头笑望着纷纷。「你也坐下。」
「喔。」纷纷坐下,酒酣耳热,打了一个嗝,忙捂住嘴。
小保笑嘻嘻和纷纷干杯,他悄声赞美纷纷。「妙,妙极,说得他们个个变乌龟!」
纷纷嘿嘿笑,饮汤挟菜。打小混迹市井,吵架打架乃家常便饭,可厉害了!
一场酒席下来,纷纷贪饮佳酿,终于不敌醉意,昏眩起来。她按住额头,视线模糊了,她懒懒地往左边倒,那是太子肩膀。她好自在地靠上去,嗯~~好暖、好舒服!
「纷纷!」小保惊讶。
太子转过脸来,垂眸望住她蒙胧的眼睛。
她靠在他肩上笑望他。「太子……」她眯起眼睛打量他,说起醉话。「你长得真俊!」她笑嘻嘻。
大胆!众人瞪直眼睛。这……这丫头在轻薄他们的太子?这丫头竟敢轻薄他们高~~高~~在上的太子?!
「哐!」
这回敏公主瞧得连碗都掉了,摔成碎片。这丫头懂不懂分寸?大不敬大不敬啊!
太子望住纷纷,她靠着他肩膀儍呼呼地笑。
「你醉了。」他说,并没推开她。她脸好红,小嘴湿润,太子胸腔绷紧,望着她的眼色很温柔,可心头感觉有火在烧。
「我醉了?是么?」她笑嘻嘻,眼睛媚人,水波盈盈,就这么靠稳他肩头,声音慵懒。「我醉了?宫里的酒好好喝啊,真过瘾,我今晚真开心,东西好好吃,我每天都要吃,要是弟弟妹妹们也吃得到就好了……」她想念家中顽皮的孩子们。
奴仆上前要架走纷纷,可太子挥手制止。梁御风黝黑的眼睛与纷纷浑沌的视线相望。「是不是头很昏?」他问。
「嗯。」纷纷懒洋洋地点头。
「是不是感觉很开心?」
「是啊是啊!」她儍呼呼地笑,感觉自己浑身软绵绵。
太子眼色温暖。「你确实醉了。」那绯红的双颊可爱得让他好想咬一口。
「哦?」她眉开眼笑,当公主真好,吃得饱喝得好,赞ㄟ~~她头昏目眩,闭上眼睛,身体慢慢往下滑,滑过他胸膛,瘫倒在梁御风腿上。
「哐!」
这次,是礼官的酒杯掉了。这……这女人……倒在太子腿上?大胆,这简直太大胆!
「还不拉她下去!」刑部大人命令。
太子再次出声制止。「慢。」他无所谓,她倒在他腿上,他心底好似淌过暖流,某种温馨愉悦的感觉在他心深处荡漾。他招呼大臣们:「各位请继续用膳。」
纷纷打起酒鼾,真在太子腿上睡起来。当他温暖的身体是暖床,她躺得好安稳。
小保脸绿了。这个纷纷喔……男女授受不亲,实在很乱来!
宴席尚未结束,纷纷已醉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憨睡,耳朵隐约听见人声喧哗,乐工奏着乐曲,她听着听着,渐渐迷糊。这是梦吗?或许是吧,打出生至今,几时享受过这种快活?
最后宴席是怎么散场的?她不知道。怎么被带离酒宴,也没有记忆。
午夜蓦然惊醒,微光透窗,华丽的床,暖和的锦被,纷纷恍惚了,有一瞬不知身在何方,然后她记起来。
这美丽的寝室,富丽堂皇的摆饰,喔,这肯定就是妍公主的寝宫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口干舌燥,发现身上衣服早被换下。
天气冷,她勾起床畔紫披风罩上,步出厅堂,软榻上卧着一名宫女,已经睡熟,纷纷溜出宫殿。喝!一出殿外她便儍住了。
哇~~她呆在月色底,满园松柏花草,假山流水。极尽富贵之能,雕梁画栋都是她不曾见识过的。好大的花苑,白海棠一朵一朵盛放,与月色相呼应。
夜阑人静,她好奇着皇宫的景致,避开巡夜的侍卫,穿越无数回廊,漫步小径上,一边低头打量足下砌着的石板画,不时又被沿路宫墙上镶嵌的彩画分了心。
多美、多美的彩画,她看得目不暇给,忘记自己走的多远,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蓦然回神,转身望住婉蜒的径道,唉、糟!她迷路了。
仰头望住明月,她想着该往东还是西?唉呀,那么大地方就这不好。这会儿她腿酸脚软,只想找地方歇腿。她左顾右盼,花苑深处有一亭子,不如等天亮了再找宫女带路。
纷纷拢紧披风往亭子去。踏上石阶,一步两步,摸着扶手拾级而上,忽地怔住,有人?!
那人坐在亭子一隅,慵懒地靠着围栏。乍见羽纷纷,那一双黝黑的眼睛浮现笑意。此际,他没有束发,黑发披肩狂散,没有华丽装束,浅灰衣袍,若隐若现的强壮体魄,令他散发一股慵懒如兽的魅力。一对深邃闪着黝光的眼眸正打量着纷纷,那视线温和,但她能感觉到在那温和的视线底下,仿佛凝聚着某种磅礴的力量。
是的,这就是太子给她的感觉。很温和,却很陌生,表面看似无害,然她阅人无数,她知道越是话少,越是不闹情绪的人,往往越是深藏不露。
「你怎么在这儿?」纷纷诧问。
他笑了,声音蕴着笑意。「应该是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这里是他的宫院。
「我睡不着。」纷纷立在石阶上。
「我也睡不着。」他说,拍拍身旁座位。「上来吧!」夜幕下,肩上拢着紫披肩散着发的羽纷纷,一双大眼盈盈地瞅着他瞧。乍见她,太子感到欢喜。他一向浅眠,不溜出宫时,便会在这儿一个人对月饮酒至天明。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在眼前,他欢迎这个意外。
纷纷轻快步上来,爽快地就在他身旁坐下。寒风轻掠,送来花香。
「夜里有禁军巡逻,不要乱闯,他们还不认识你。」他提醒她。
「好啊!」纷纷低头,边试着弄掉鞋底沾上的泥,边问:「你都没睡啊?」
「是。」
「闹了一晚你不累?」又低头拔黏上裙摆的针草。
一双男性的手伸来帮她,那双手拽起裙摆一角,帮她剔去沾黏的针叶,低沉温暖的嗓音像梦。「你肯定满苑乱闯,这是虚衡苑栽植的小针草……」一双阳刚的手却好温柔地帮她挑去针草。
纷纷看得恍惚,抬头望他,看着他专注帮她的模样。纷纷望着他眼睫,打量他高挺的鼻粱,闻着他身上男人的气息,欣赏他浓黑性格的发鬓……她看得入迷失了神,不知怎地感觉口干舌燥,脸颊发烫。
感觉到她的视线,太子缓缓地转过脸来,纷纷立刻慌地移开视线,她缩起肩膀深吸口气,心跳得好快,咚咚咚地撞着胸口。
「我迷路了。」纷纷望住天上明月,奇怪着自己失常的心绪。
「那自然,皇宫幅地辽阔,没人带肯定迷路。」他说。
纷纷转过脸来望住他,眼色发亮。「你带我见见皇上办公的地方好不好?」她笑嘻嘻地要求。「我想见识见识。」
「不成。」他拒绝。见她一脸失望,他微笑解释:「那是禁地,等等惊动了侍卫。」
她不放弃。「偷溜进去啊,不会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他是太子ㄟ,怕啥?
他失笑。「你当宫里的侍卫都是饭桶吗?」他们都会武功。
「我好想亲眼见见传说中的盘龙金椅呢,据说匠工细腻。听说那椅子好大好大,金光闪闪,气派极了,上边还雕了好几只活灵活现的龙!」
「哦?」他眯起眼睛打量她。「唔、我看你是想坐坐那龙椅吧?」
她懊恼地拍一下石椅。「嗳,可被你说中了,是想坐坐!」谁不想啊?坐坐过干瘾啊!
他敛容。「你这句话是要杀头的!」在宫中说话不可这样随便。
「可你不会斩我的头。」她不笨。要换作是别人问,她才不说。
他黯了眸色。「是吗?」
「那当然。」她很自信,伶牙俐齿。「我这脑袋让你花了那么多银子,费了那么多工夫,戏还没上演,你斩了我多不划算?」
他微笑,起身,步出亭子,纷纷即刻跟上去。
「喂,你去哪?」
他转身望住她。「不是想见见龙椅?」他说,见她展颜灿笑。
暗中低沉的嗓音蕴着笑意。「感觉怎样?」
「感觉妙极了。」清亮的嗓音答复。
「过瘾没?」
「再一会儿。」
「你想当皇上啊?」
「是挺神气的。」实话实说。
「唉,小心你项上人头。」望住坐在龙椅上的羽纷纷,梁御风笑道。看她神气地咳了咳,拍桌喝叱--
「众卿跪下!」
哈,她玩起来了。太子但笑不语,或者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望住纷纷的眼色里隐着一股宠爱之情。
纷纷转过脸来问他:「皇上都这么说的吗?」很威风吧!
「不。」他笑道。瞧她娇小的个子坐不满龙椅,很是滑稽。「皇上通常还说些别的。」黝黑的眼眸在暗中闪烁。
她眼睛一亮。「哦。」她淘气地振振衣袖,「啪」地重拍桌子,怒目喝叱:「来人,将这逆臣拖下去斩了!」
太子大笑。「皇上不是镇日要斩人的。」
「哦?」纷纷挪了挪身子,垂眸故作沉思忧郁状。「近日蛮族侵关,可恼啊可恼,朕该派谁去平乱呢?唉、唉、唉~~」这会儿倒成叹息皇上了。他忍俊不禁直笑。忽地黑影晃动,堂前骚动,梁御风忙将纷纷拽下,两人隐身龙椅后。
三名侍卫闯入。
纷纷屏息,挨着梁御风坐在地上。
「奇怪,分明听见声音。」侍卫们查探。
「我也听见了。」他们提刀巡视。
梁御风食指点唇暗示纷纷噤声,侍卫们不肯走,怕泄漏踪迹他们挨得很近。
他肩膀手臂的热度透过衣裳渗进她皮肤,而她柔软的发搔痒他颈项。
纷纷听见自己心跳得好响。他靠得太近了,近到颊上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
侍卫们嘀咕着走向龙椅,纷纷紧张,呼吸急促起来。这些侍卫都会功夫懂得听声息。太子忙捂住纷纷嘴鼻,他目光闪动,暗示纷纷闭气。太子的手好暖,纷纷憋住气,而心底小鹿乱撞。
终于侍卫走了,太子松手,纷纷用力喘起来,一口气差点顺不上来,他拍她的背,笑问她:「吓死你没?」他好笑,看她胀红了脸。
「皇宫真好玩。」纷纷背靠椅子松口气。「呼~~刺激刺激!」
「是吗?」他不觉得。
「好大好美,方才一路上我看见好多彩画,每一幅都美得不像凡间该有的东西,住这里真好,吃好穿好什么都不愁,触目所见都是美丽的宫墙,什么都拥有了嘛,真不公平。」她心有所感愤慨道。「寻常人镇日庸庸碌碌只为三餐温饱,你们皇子皇女一生下来就备受恩宠,啥都不愁。」
「哦?」他们席地并肩坐着。他问她:「你知道妍公主怎么死的?」
「知道啊。」这事天下皆知。「妍公主溜到宫外跟人赛马死的。」
「不。」太子望住她。「妍公主是皇后害死的。」
「嗄?」她瞠目结舌。「怎么可能?」她是皇后最宠的小公主啊,她一死连皇后都疯了,怎么可能是她害死的?
梁御风直视她道:「妍妹妹生性活泼,母后捧在手心上宠,可这些都不能令她满足,她喜欢溜出宫玩,欣羡无拘无束的庶民生活。一次机缘,她爱上一位驯马师,从此,溜出宫的次数更多。」他缓缓低诉,纷纷听得入迷。
「然后?然后呢?」她追问。
梁御风说给她听,奸像在说个故事。「马师不知她贵为公主,也爱上她,然后马师打算到漠北觅良驹,妍公主也想去,这时他们已私订终身。妍妹妹决定跟母后坦白,她不当公主,只想离开皇宫嫁给马师,母后最疼爱她,她信母后会答应。」
哇,好感人。纷纷听得儍了。「那皇后……」
梁御风继续道:「皇后听了震怒,第一次狠狠教训了妍公主。不但没有答应, 还下令杀了那名马师,让她死心。」
杀了马师?纷纷软倒地上呆住了,寒毛竖起,一股冷打心底颤开。
梁御风表情平静。「那日大雪,妍公主被关在殿内,她派人送字条给我,求我去放她出来。」他不带感情说道。「我去了,调走看守的人,把她放出来。」他眸色暗如夜,深邃地叫人揣测不出他真正情绪。「妹妹央求我帮她出宫,我答应了,瞒住皇后,安排她出宫。」
纷纷儍儍地望着他眼睛,那黝黑的眸色像一片死寂的海,平静冷漠。
他往下说:「我目送她离开,再见她时,她是被抬回来的。她去跟人赛马,骑着马师最珍爱的白马,摔死在双木林。」
够了!纷纷目光闪动。不想听,她不想听了。可他继续说--
「那日目送她走,漫天雪,她走了走,忽然回头望住我……」
那时,天降大雪,寒风刺骨,妍公主长发被风打散,狂乱飞舞。她穿白裘,乱雪间纤瘦的身影渺小地彷佛也幻化成一培雪。
妍公主离开皇宫,地上积着厚雪,她双足陷雪泥中,举步艰难。走着走着,忽然回头望住城门前的太子哥哥,她高声问他:「哥哥,公主可以跟庶民葬一块吗?」
城门前粱御风神情黯然,没有回答。雪冷得像刀,他看不清楚妹妹的表情,白茫茫中,只记得她死寂的眼色,像对迄无情天地抗议。皇后宠她,什么都可以给她,但她最想要的只有一件,就这么一件,她得不到,还永远失去。
「……这便是事情经过。」故事说完了,他神情平静。那日放走妹妹,就知道她是要去寻死,他没有拦阻,噩耗传来时,也没有诧异,他尊重妹妹的选择。「所以……是皇后杀了她,我也推了一把。假使事情重演,我还是会放她出宫。皇后大礼下葬,陪葬品尽是珍奇珠宝,她与珠宝长眠与此,这就是妍公主的故事。」她要扮妍公主,他便把妍公主的秘密说予她听。然宫中无人知晓,他其实暗中已将妹妹的尸体安排出宫,让她和马师合葬。至于妹妹珍爱的白马,他一直细心照料着,养在马厩。
故事说完了,他望着纷纷。她目光闪动,良久不说话,只是注视他。
好静,漆黑中,只一点点微光透进琉璃窗。纷纷望住他好一会儿,忽然,她蓦地抱住他。身子乍暖,梁御风惊骇。
她紧紧抱住他。「你一定很难过。」她说,伏在他肩膀,闭上眼睛,她眼眶好热。可怜……可怜的妍公主,可怜的太子,她听得心碎。
梁御风感觉到脸庞湿热,他震惊。她哭了?!是的,贴着他发鬓,纷纷哭了。
她替他掉眼泪,她为妍公主伤心,原来她欣羡的皇室生活这样不堪,她真肤浅。身为皇子皇女有什么好?情感这样空乏,连追求真爱的自由都没有,有什么好? 连死都不能跟心爱的人合葬,好什么?
羽纷纷在他肩上哭起来,这是他与妹妹的故事,她却听得比他还伤心。
梁御风犹豫着,然后张臂,轻轻回拥住她。一碰到那温暖的身体,蓦地心悸,更用力收拢双臂,抱得死紧。梁御风闭上眼,嗅着她的发香,蓦然惊觉自己一直是痛着的。乍觉她身体的温暖,就分外意识到自己心深处的冷。梁太子贪婪地紧抱住这柔软身体,他眼眶烫了。纷纷的举动虽唐突,却是那么贴心,教他一阵感动。他的男子气概,他钢铁般坚强的心,瞬间消融在这女子双臂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