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的今日,他坐在这里,等着救出他此生唯一所恋。
窗外的树影映在路府的柴房窗上,他有些紧张和烦躁的急切。与她相认,第一句他该说些什么?指责、谩骂、羞辱?不,他是多么的想念小仙,日复一日的相思折磨,他或许要感谢她终于了结他的相思苦。
其实最初愿意留在洛令城外照顾小仙,完全是出于怜悯,她小小的身子,哭倒在荒野的坟茔旁,令他不由得心软。然而接下来的相处,她总是带着令人心痛的逞强,有泪也绝不轻弹,在那硬骨头下,有一颗玲珑心肠,她善良,有时还憨憨的,为了气他,经常踩他出气。
她总是矛盾得令人又爱又气,在她的眼底,他看到的是一种依恋,一种很真实的温暖,让他浑然忘我的,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想他赵冼锋得天独厚,荣华富贵随身,多少人羡慕他、敬畏他,可只有小仙给他的那段日子最是幸福、快乐,却也那么短暂。
“王爷,铁狮带着人马已埋伏在那该死的路近龙四周,只等王爷号令。”小春子压低细鸭嗓,打断主子的沉思。
“叫铁狮密切注意路近龙的动向,稍有妄动格杀勿论。”
他拿起悬挂在腰间的玉牌,仔细凝视。小仙,十二年后,已成年的她,再次让他遇上,他不会错过。
“王爷,你确定要格、格杀勿论?”格杀勿论?!小春子瞪大眼,以为听错了。
他们王爷从来都是借刀杀人,今日却要明刀明枪?
“怎么,你听不懂?”他沉沉低问。
当然不懂,不过这话小春子哪敢说出口,他只得乖乖地点头哈腰,迈步打算出屋去传话。
“站住!”
“王爷……”觉得背后寒风飕飕,他声音打颤的问:“王爷叫奴才何事?”
“朝中最爱议论的,就是本王为何至今不娶,他们讨论了十年,你说,我到底为何不娶?”西夏、大辽、大理,多少公主,朝中多少名门闺秀都愿下嫁,然而他就是无娶妻打算。
“呃……”他怎么知道?小春子苦着脸,“王爷,你这不是为难小的吗?”
“我在等,我一直在等,我……怕错过,更怕没有机会再度相遇。”赵冼锋紧紧攥着拳头,压抑地咕哝道。
起初他不相信小仙会背叛他,可过了一年又一年,她从来不曾去过清乐侯府等他。有时作梦,若梦见她嫁做他人妇,他就会魂不守舍数日。
小春子虽然听得不太清楚,又不甚了解,但主子那悲愤的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害他一时鼻酸想流泪。
“你去吧。”闭上瞳眸,赵冼锋一脸好疲惫。
“王爷你先歇着,小的一会再来禀报。”他小心翼翼地弓着腰,退出柴房。
月落星稀,启明星伴着风,在夜幕里预兆着黎明即将来临,赵冼锋已在窄小的柴房里枯守大半夜。突地,小春子脚步急促地返回。
“怎么了?”异样的神色引来他的关注。
“王爷,路近龙倒没啥动静,倒是你说的那位……苏小姐有异动。”麻烦可大了,姓苏那妖女对王爷的影响可见一斑,他小春子也不是瞎子看不出来,不得不担心自己要说的消息会让主子扭断他的脖子。
“她如何?”赵冼锋轻皱眉头的追问。
“苏小姐独自一人进入路近龙的寝房。”色急的路近龙,秀色可餐的大美人,会发生什么答案昭然若揭。
她要做什么?赵冼锋面色微青,黑黝黝的眸子如一潭深渊,莫测高深。
“小春子,你速去告诉铁狮,该是出手的时候了,我随后就到。”他起身,抖抖衣袍,设想着最糟的相遇情景。
一炷香的工夫,七王爷的得力护卫兼吏部总兵铁狮控制住路家所有人,轻而易举地破开路近龙寝房的大门。
房内黑如浓墨,没有一点声响,只有源源不断飘出的异香。
“不好,留春香!”
身经百战的铁狮轻嗔间就判断出这乃是连练武之人都抵抗不了的春药,它味道极浓,只轻吸一口就能受人摆布。
“掌灯。”赵冼锋面色不善地出现在他身后。
“王爷,此处凶险,还是让……”
他摆摆手,拿出白绢捂住口鼻,身先士卒地迈步进去。
拐进前厅,地上全是路近龙的衣裳,一时间,赵冼锋的脸色更难看两分。
当他透过朦眬的轻烟,驻足于内室时,如释重负的长吁口气,室内只有打着赤膊的路近龙,昏迷地倒卧在毡毯上,根本没有苏遥卿的影子。
辨清局势,他大步流星地跨出充满淫靡气息的寝房,站在宽广的游廊间,举目四望。
“请王爷下令。”铁狮跟随在他身后请示道。
“她一定还在府里,她中了留春香,不可能走远。”赵冼锋眯起眼推敲。“铁狮,看紧路府的每一个人,将路近龙关入府衙大牢,听候处置。”
眸中精光一闪,他见着地上一排小巧的绣花鞋印,跟着往东院步去。
铁狮尽忠职守地尾随其后。
赵冼锋吩咐,“你留在此处,其它人也不许跟上。”
她失算了!彻底失算。
按照她的计划,在黎明前偷出路近龙身上的官符,好用官符救出焦铭,再利用咒术偷躲在城中,等待风平浪静时再回汴梁。
但没想到,那邪佞的狗官竟然在房里点起了留春香。迫于无奈,她只得急急用符咒控制住路近龙,夺了官符,从后窗溜出来。
可还没走出东院,她就已经头晕目眩,身体像着了火似的发痛,不得不先隐藏在院中的巨石后,等候药力消散。
前一刻她昏沉沉离开路近龙的卧房时,路府中人影晃动,神神秘秘,她揣测极有可能是路府的人在找她。
热,好热,身体被留春香的毒辣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四肢却软如棉絮,毫无反击之力。好狠的春药!苏遥卿咬住自己的柔荑,藉此来转移注意力。
身后有动静!
“你很聪明。”低沉的男声在大石后响起。
是他?苏遥卿的晕眩被愕然的情绪挤走一半。他怎么会在这里?
说话的人慢慢从石后现身,跪坐在草地上,侧靠在大石旁的她屏住呼吸,目光一寸一寸地从男人的皮靴、衣袍下缘,停在嵌金的玉牌上,再也不敢妄动。她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他来了,她与他重逢在这慌乱的黎明之时。
赵冼锋掀袍,慢条斯理地坐在大石上,心绪翻腾地俯视面红如火、眸光晶莹的女人。
她中了春药,而且非常痛苦。
“小、仙,你真的很聪明,想偷得路近龙的官符,藉此逃出生天。”他一字一顿地唤着她的小名,语气里盈满琢磨不透的情绪。
“多谢你夸奖。七皇子,哦不对,如今已是七王爷。”泪意在眼眶泛滥,但她硬是把泪吞回去,用最轻佻的姿态面对久别重逢的男人。
他沉下脸来,“你知道我是谁,为何不去找我?”
好个不在乎,好个无所谓。
她的淡然与无所谓,令赵冼锋怒火中烧,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让双手掐死这可恶的小女人。
“十二年前,那个讨厌的老头就已泄露了你的身份,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我呢?”她还记那臭老头对她说的每一个字,从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他们之间有道不可跨越的距离。
“他该死的到底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一个字儿都不知道。”又一波灼热躁动从心肺中滚过,苏遥卿身形轻晃,眼色媚气横生,手指硬生生插入泥土里,好控制住想脱衣凉快的举动。
“很难受?”赵冼锋弯下腰,语调平板地问。
他沉麝的男子气息令她更迷醉,心怀间被激起的情愫一发不可收拾。
“难受?自从几年前,不小心吞下异域春药,世间再也没有什么春药能让我难受,只是觉得头晕而已。”落雁院的客人大多都守规矩,但难免会有下流客人。那回的异域春药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小命,不过还好,老天开眼,让她挺过了。
“你宁愿难受,也不愿来找我。”赵冼锋胸膛剧烈起伏,不由得气苦,气她的嘴硬,恨她的执拗。
他在做什么?心痛?愤怒?他是因为爱她才这样的吗?苏遥卿抱着头,拒绝把他的关心、情意放在心底,暗自希望他能一走了之,永远恨她。
她默然以对他的责问,赵洗锋无奈之下也一声不吭,又气又怜的睇着她。若不是她中了春药,此时他定会管不住自己,将她拥入怀里。
“那个臭老头呢?”隔了一盏茶的工夫,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沙哑地开口。
“他死了。”他冷血回道。
“你干的?”苏遥卿挑衅的问。
“太傅乃寿终正寝。”
“真让人失望,十二年前,他对我说,如果我再跟着你,他就会让我两位妹妹死于非命。”当年,老人的这番话,让她决定放弃有赵冼锋的未来。
“他知道你在汴梁?”他眯起眼睛,森冷地哼道。
“当然知道,连我在那家妓院卖身,他都了如指掌哩!”她语气微带讽意。
“你不恨吗?不怨吗?”看她那轻忽的妩媚,满不在乎的态度,赵冼锋差点气晕过去。他暗自发誓,回到汴梁一定要毁了太傅的坟茔泄愤。
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怨?可她有回天之力吗?
“你告诉我,那一百两银子你有没有收下?”这是他最耿耿于怀的部份。
“当然有。”苏遥卿也不隐瞒,很坦白地承认,神情除了迷蒙就是冷淡。
“你……你。”蓦地,尝到一口甜腥之味,一抹血痕从嘴角溢出,他用袍袖不着痕迹地擦去。
她居然真的为了钱出卖他……
算了,原谅她!他很没骨气地决定低头。
“臭老头把我丢在关外,没那一百两银子做盘缠,我可能已是辽国子民。”老谋深算的太傅对付一位未及笄的小姑娘,手段何其严酷。
什么?!太傅他居然如此做?赵冼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急败坏的想,除了毁坟,他还要鞭尸!
天际已露出鱼肚白,秋日清晨的空气,干净而寒冷,苏遥卿身着薄透的罗纱长裙,但由于中了春药的缘故,她一点也不觉得冷,说话间,留春香的药力也在慢慢消散,睡意袭了上来。
多年疑问愤恨终于得到答案,然而赵冼锋却无一丝欣喜之意,他苦涩地仰望天空,悄声叹息。该说这是命运弄人,还是人弄命运?
“七王爷,听到民女的答案可否满意?”
“苏遥卿,别逼我动手封住你的嘴,。”他讨厌极了她这副态度,他想看到她的心。为何她不像在西江县城那一夜,忘情地为他哭呢?
“王爷,十二年,好长,长到我以为那是生命的尽头,它可以把两个本该……变成陌路人。”她如今已沦落风尘,自觉无脸见人,已不是他心中那个小仙。她可以一辈子想着他念着他,远远地听着他的消息,她倔强地认定,两人无法再回到从前。
“用得着你来提醒本王吗?”她要放弃他,他感觉到了,该死,她居然敢不要他?!他都放下身段来原谅她,她居然要弃他于不顾。
叫他怎么甘心?!
“好吧,既然王爷不想谈,那民女暂且歇息。”她半闭星眸,与春药的抗争让她耗费太多体力,已无力支撑。
“苏遥卿、苏遥卿,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死穴,我怎么可能放下你?”赵冼锋冷静下来,睇着渐渐昏睡过去的她,呢喃而道,话中有些许深情,些许爱怜。
他坐到她身边去,让那美若天仙的脸庞,靠在他身边,荒草中的星星野花,开得烂漫,它们伸着细长的茎,族拥着毫无防备的小女人。他想,这辈子他是不可能放弃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