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式的精致住宅,五进的大园子,前两进为外宅,中间隔着垂花门,后三进是内宅,各进房舍之间有抄手游廊相连,各种珍惜花草树木点辍其中,平整的青石板主路面与鹅卵石小径相互交叉,池塘、假山错落有致,亭台楼阁更是美轮美奂。
就算在金陵城见惯了各色宏伟、精致建筑的原宜之,最初踏进这座府邸时也是惊叹不已,真不能小瞧了民间富贵啊。
这座府邸的原主人是扬州的一家大盐商,早先听闻新来的巡盐御史没有合适的住宅,就将这座豪宅献给了官府,再由官府将宅子安排给了谢雍一家居住。
扬州有盐运衙门,全称是都转运盐使司,长官是都转运使。
盐运衙门也和景国各个府衙一样的性质,前衙后宅,前面的房子办公,后面的房子住人。但是盐运衙门的后宅已经住了都转运使一家,自然无法安排巡盐御史谢雍,所以才在外面给谢雍另外寻找了住宅。
谢雍没有假客气,他对官府安排的住宅相当满意,毫不客气地就笑纳了,这也让原本神经绷得紧紧的扬州官场都悄悄松了口气——看来这位连中三元的状元公还是很好收买的嘛。
谢雍一家到达扬州满一个月了,时令已进了腊月,年味渐浓。
从金陵到扬州大约两百多里路,路程并不算太远,但这是谢昭第一次出远门,再加上被迫离开奶娘赵氏的伤心,让谢昭刚到扬州就病倒了,发烧、虚弱、不时啼哭外,还不思饮食、睡不安枕,让刚刚新婚就为人母的原宜之操碎了心。
在谢昭病得厉害的最初几天,原宜之夜里一直陪着谢昭睡,将谢雍赶到了书房。
谢雍原本也打算陪着儿子,但是他初来乍到,工作压力很大,原宜之担心他夜里没有休息,不利于白日的工作,便没有应允。
照顾孩子需要细心与耐心,原宜之一开始被谢昭哭得很不耐烦,几次烦躁得想发脾气,后来再想想自己的嫡母郑氏,便慢慢地沉下心来,将谢昭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照看。
小孩子是非常敏感的生物。谁真心对他好,他能够第一对间就感觉得出来,并本能地依赖靠近那个人。
亲自照顾谢昭几夜,谢昭渐渐对原宜之亲近起来,渐渐不再在夜里哭着喊‘奶娘’,而是喊‘娘’。
第一次听到他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翻个身,伸着小手胡乱摸一摸,然后闭着眼睛喊‘娘’,一副全然信赖依靠的样子,原宜之的心里软软的,抱着谢昭狠狠亲了几下。
谢昭病好之后,原宜之就安排了几名年纪小的小厮每天陪着谢昭在后花园玩耍一阵子,以前的谢昭被照顾太过,甚至经常被抱着,身体缺乏足够的运动,也缺乏足够的阳光照射,像他这样五、六岁的孩子,正是最爱调皮捣蛋,整天没个闲的时候,让他放开了性子玩耍,他才会更健康。
谢昭变得外向了,活泼了,因为光照充足加上精心的饮食调节,他原本苍白的小脸也逐渐变得红润起来,小动物一样怯生生的眼神也渐渐不见,他变得更坦率更大胆,敢于直视父亲母亲,敢于表达自己的意愿了。
这些变化是很缓慢的,但确确实实一日一日地在变。
腊月初七,一大早天空就乌云密布,乌沉沉地压在头顶,昭示着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谢昭向父母请过早安,和父母一起吃过早饭后,便带着几个小厮和大丫鬟到后花园玩耍。
小孩子天性爱玩,不怕冷热,大人们冷得缩手缩脚的时候,他们依然活蹦乱跳。
谢昭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捉迷藏跑跳了一阵子,莺儿见他额头上隐约又了汗意,怕他真出了汗着凉,便劝说他回屋去。
谢昭还有点恋恋不舍,以前他被祖母和奶娘拘束着,不准疯跑不准玩闹,现在的母亲却准他玩,他简直高兴死了。玩完了,每日再跟着母亲学习写几个大字也就不会觉得辛苦,反而觉得有趣。
正在这时他觉得脸上凉凉的,抬起头来,便见大片大片的雪花飘扬着从乌沉沉的天空落下来,谢昭哇地大叫,“下雪了!下雪了!我要告诉娘去!”
谢昭带着一股子凉意跑进暖阁时,原宜之正与管事婆子商量着明日腊八粥的事情。
原宜之一方面安排好明日一早熬煮腊八粥需要的食材,同时还考虑着要不要以巡盐御史的名义到外面布施。
有关布施的事情她需要与谢雍商量——搞布施是好事,但也容易被人攻击是沽名钓誉,因此原宜之不敢擅作主张。
“娘!娘!下雪了!下雪了!”厚厚的锦缎棉帘子被掀开,谢昭换着一股凉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他还伸手比画着,喊:“雪花好大呀,好白呀!”
他只顾着向原宜之跟前跑,没有注意到脚下一个银丝炭火盆,眼看要踩上去,原宜之急忙伸手拦他,结果她从椅子上起身太猛,一阵晕眩,身子便软了下去,把坐在她下首的管事婆子吓了一跳,急忙去搀扶她,这时候疾步跨过来的和霞也抱住了谢昭。
“夫人?夫人?”
原宜之脸色苍白地昏厥过去,吓坏了一屋子人,和霞把谢昭放到一边,也急忙去搀扶原宜之,已经带了哭音。
到外面办事的和烟进来就发现屋子里大乱,等她发现是自己小姐晕倒了,只觉得心都快窒息了,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要自己镇定,这才转身叫了小丫鬟,吩咐道:“快去前面叫管家去请大夫,再派人去通知老爷。”
管事婆子与和霞已经把原宜之放到了暖阁内室的大床上,和霞对管事婆子道:“嬷嬷,麻烦你去叫孙嬷嬷一声,她略懂得些医理,又从小照顾小姐,先叫她来。”
管事婆子慌忙地应了,一路小跑地去叫原宜之的奶娘孙嬷嬷。
谢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一直跟在原宜之身后,现在他就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继母,想哭又不敢哭,只是眨着大眼睛,小手怯怯地想去拉继母的手,试了几次又缩回去。
他知道都是自己闯的祸。
他还不太懂得闯祸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但本能地感到了害怕。
当谢雍匆匆赶会来时,须发斑白的老大夫已经为原宜之把完了脉。
老大夫有点不太确定,自己斟酌了一会儿,再次换了一只手把脉。
谢雍紧锁着眉宇,紧抿着嘴唇。
老大夫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放下原宜之的手,又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对一脸严肃的谢雍笑道:“恭喜大人,尊夫人这是有喜了。”
谢雍眨了眨凤眼,面无表情,然后继续眨眼,看看老大夫,再看看依然未醒的原宜之。
老大夫呵呵笑,他见多了这种因为惊喜过度反而没反应的傻爹爹,道:“才一个多月,所以还很难确诊,但依老夫的经验八九不离十了,如果大人不放心,过个六、七天,老夫再来诊断一次。”
谢雍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严肃的表情却依然未变,他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老先生了,只是拙荆为何会昏倒,而现在还未醒?”
老大夫道:“尊夫人操劳过度,前些日子接连熬夜了吧?这可不行,前三个月正是坐胎的关键时期,稍微不慎就容易造成流产,我给她开点安胎补身的汤药,早晚各一次,三碗水熬成一碗,趁热喝。”
前些日原宜之熬夜照顾谢昭,白天还要布置新家,接待来访的扬州官场女眷们。
谢雍的眼神暗了暗,但是表情依然十分冷静,他对老大夫道:“扬州城里可有妇科圣手?如果是女眷就更好,我想请他们到家里来做供奉。”
老大夫略有些诧异地着了谢雍一眼,这位年纪不算大的大官人看起来官威十足,甚至有些冷冰冰的,倒没想到很疼惜自家夫人,居然为了她怀孕而特意在家供奉大夫。
“说起来本地倒是真的有位女医者,专攻妇科,医术高妙,救人无数,人皆尊称其王姑,如果大人能请到她,肯定就高枕无忧了。”
谢雍点了点头,又详细询问了王姑的住址,便等老大夫写了药方之后,奉上丰厚的银子讨了他。
老大夫写药方的时候,原宜之已经醒了,她只是太疲惫,再加上婚后很快怀孕造成的气血不调,这才晕倒,并无大碍。
谢雍亲手喂原宜之喝了药,又让她躺下休息,见她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一些红晕,他紧绷的脸色才稍微舒缓了一些,轻轻握着原宜之的手,他几次想开口,却欲言又止止。
原宜之有点好笑,反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他,问:“怎么了?”
谢雍凤眸幽暗,他再次抿紧了嘴唇,少顷,才轻轻低下头抵住她的额头,道:“你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
他的睫毛与她的睫毛相接触,麻麻痒痒的,她的眼睛望进他的眼睛里,她在那里面看到了无尽的担忧与恐惧,与他表面的冷静截然不同。
原宜之的心在瞬间就软成了一汪春水。
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吻他的薄唇,保证道:“别担心,我们都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