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她刚刚嫁进谢府的第五天啊!
回到清越园,她把紫晶交给了自己的奶娘孙嬷嬷,便把自己关到了西次间的书房里,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她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盯着书案上的笔筒、笔洗、笔架等物,又似乎目无焦距,只是发呆。
就这样,她一直静坐到日头西下,室内昏暗。
当忙完公务回家的谢雍在书房找到她时,她觉得自己内心喧嚣奔腾的野兽已经重新顺服下来,乖乖地趴在那里等着主人给它顺毛了。
当看到谢雍进来,原宜之站了起来,道:“你回来了。”
谢雍看了看她,见她面色已然平静,便点了点头,“今天的事我都听孙嬷嬷说了。”
原宜之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又消散了,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等着谢雍的处理意见。
谢雍用手揉了揉额头,他没想到自己刚回去办公,家里就闹炸了,真是片刻也不让他得闲。
他坐了来,伸手把原宜之拉到自己身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两手环住为她取暖,道:“当年赵氏是母亲找来的,原本最看重的就是她的老实本分,却忽略了她太木讷对昭儿的不良影响、说起来也是我的失职。不过这些年来,陪伴昭儿最久的就是赵氏,在昭儿的心里,或许赵氏比任何人都更亲近更值得依赖,是类似母亲的存在吧,教养什么的还在其次,感情的需要大概会更重要一些。要不就先把赵氏留下,同时再另外给昭儿寻找一位知书达理的教养嬷嬷,慢慢来吧?”
原宜之点点头,她张了张嘴,想说话,结果泪珠子抢先掉了下来,啪嗒啪嗒落个不停,倒把谢雍吓了一跳。
谢雍把她揽进怀里,大手笨拙地为她擦着泪,安慰着:“我知道娘说的许多话都太过分了,委屈了你。你别放在心上,嗯?”
原宜之摇了摇头,用手掩住眼睑,努力平息了情绪,才道:“是我太莽撞了,虽然是一心为了谢昭好,却忽略了他的感受。”
但是在原府接受过的贵族教育让原宜之其实在内心坚持了自己的意见,所谓‘慈母多败儿’,一个不好的母亲形象,在幼儿的发育早期影响,是非常巨大又不良的。
如果谢昭有亲娘,奶娘的影响还会减弱些,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谢昭的感情需要几乎全都倾注在了赵氏的身上,这种状况就更坏。
明明是状元府邸的嫡长子,明明资质不错,聪慧伶俐,明明应该是落落大方,活泼外向的男孩子,现在却像个忸怩的小姑娘,看谁都怯生生的,那眼神就像可怜的小动物一样,没有自信,没有自主,一副任人拿捏的样子,这样下去,谢昭会长成什么样?
如果原宜之的心眼稍微自私一点,稍微‘坏后母’一点,那么她自然可以放任谢昭这样下去,谢昭越不成器,对她自己所生的孩子来说越好。
可是原宜之受嫡母郑氏影响颇深,她可以讨厌丈夫的小妾通房,恨不得她们统统消失,但她不会昧着良心苛待丈夫其他的孩子,那些孩子虽然是其他女人生的,但也有丈夫一半的血脉,为了谢雍着想,她也不会故意教坏谢昭。
原宜之低着头,盯着水磨石地面的纹路,脑子里却飞快地考虑着自己到底是不是该让步?
如果自己坚持,绝对是好心不落好,估计最后会得罪全家人,现在看起来连谢雍都不支持她了,这让她感到极为失望。
她没想到谢雍竟然也全是个溺爱孩子没原则的人,在养育孩子这一点上,原宜之觉得谢雍所谓的连中三元的状元之才,还不如自己的嫡母。
原府贵为第一世家,贵奢至极,在别人眼里,或许原府的小孩子应该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地养大,其实不然。郑氏教养孩子极为严格,文成武就,依照各自性格因材施教,既有相对自由选择的权利,又必须下苦工勤学苦练,寒冬酷暑皆不得偷懒耍滑,因为这样,原府的几位公子才在同龄人之中能够脱颖而出。
一个人能否成才,和天分有关,但和教养是否得当有着更大关系。
原宜之想了许久,决定还是和谢雍推心置腹地谈一次,这是她对谢雍之前对自己信任的回报。
她端正身体,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谢雍道:“我可能有点傻,别人对我一分好,我就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回报十分。我虽然不太清楚夫君为何对我这么好,愿意娶我。愿意在婆婆面前维护我,甚至把财政大权交托给我,我虽然出身原府,但只是庶出,又有着克夫之名,夫君对我的好,就犹如给予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从被人怜悯、被人嘲讽,被人同情之中挣脱出来,让我每天都感受到了新鲜和快乐,所以,我很感激的,我想全心全意地回报于你。你让我照管昭儿,我便想竭尽所能做好,哪怕明知道可能落下不好的印象。”
谢雍有点动容地听着,小妻子的坦率让他惊讶,也让他的心越发温暖。
“或许在别人眼里,我对谢昭很无情吧?不怜恤幼小的他,你对谢昭有慈父之心,母亲对谢昭有祖母的怜爱之心,唯独我是个冷酷的后母吧?”原宜之自嘲地一笑,又道:“可是长痛不如短痛,明知无益之事却故意放纵,这是害了孩子吧?更何况,昭儿的感情本不该投放到赵氏这个外人身上,这本身就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职,如果现在还不赶紧趁他小和他培养感情,将他的感情归依引导回正途,那他长大以后会更加与我们离心吧?他会对谢府没有亲近感,没有认同感,甚至和我们以后的孩子没有手足之情.说不定还会恨我们。赵氏哺育昭儿是有功劳,但她也得到了报酬,而且据我所查,谢府给她的报酬是普通奶娘的两倍,逢年过节还给她家里许多礼品,这还不够的话,以后继续维持来往就是了,但绝对不能再让她从早到晚地陪伴着谢昭,必须将她从谢昭身边赶走,这种事情就是赶早不赶晚,宜早不宜迟。”
“宜之,宜之,我的傻丫头。”谢雍轻叹着,这个直来直去一片赤诚之心的傻姑娘,连点迂回曲折手段都不会,以后如果长期和母亲相处,可怎么办啊?
看来原府还是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她连丁锦绣一半的心机手段都没有。
谢雍握住她的手,握紧,道:“我明白你的心,我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昭儿好,不过别急,这件事我来处理……哎,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刚说的好好的又哭了?刚才还一副当家主母的风范呢,怎么转眼又成了抹眼泪的小可怜了?”
当谢雍握住她的手时,原宜之也不知道为何,原本的镇定突然崩溃,心底的委屈如黄河泛滥一般汹涌决堤了,她从没想到做人儿媳妇是这么难,做人继母更难。
可是她此时感到加倍的委屈,是因为知道谢雍对她的怜惜吧?
因为知道有人疼惜,所以才更感觉到了痛,才更觉得委屈,才更想毫不遮掩地痛哭一场。
她把脸埋入谢雍的怀里,任凭泪水长流,呜呜地痛哭失声。
“小东西……”谢雍用手揉搓着她乌黑柔顺的秀发,又是叹又是笑。“还以为你长大了,原来也还是个孩子啊。乖,难为你了,我明白的。”
“我才不是孩子了。”原宜之哽咽道:“你不娶我的话,我都是老姑娘了。”
谢雍哈哈一笑,忍不住低头在她满是泪痕的脸颊上吻了几下,道:“那也不算老姑娘,顶多是大姑娘了。我的大姑娘,别哭了,嗯?
说不定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原宜之忽然又把头埋进了谢雍怀里,郁闷地揪着他的衣襟道:“母亲又赐给你一个美人呢。”如果他敢收下紫晶,她就再也不傻呼呼地投到他怀里哭了。
哼!
谢雍拍拍她的头,道:“别担心,我来处理。”
松鹤园,正屋西次间。
谢母听了谢雍的话,原本半歪靠在软榻上的身子猛然坐直了,她皱紧眉头瞪着儿子,问:“你要外放了?”
谢雍坐在谢母对面的大圈椅上,正端着一杯热茶慢慢品,他轻轻用手错开杯盖,吹了吹热气,才回答道:“是的,今年正是官员每三年考绩大调动的时候,现在到了年底,结果基本上也出来了,我是直接从皇帝那里得到的口信,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几天调令就会下来了。”
谢母眉头越发紧皱,她虽然见识短浅,但因为关心儿子的前程,所以对于景国的官场还是认真研究过一番的,就她所了解的情况,真正位极人臣的宰辅之臣,还真的不会被外故,基本上就在翰林院和京城六都中历练,等资历差不多熬得足够了,就擢升为大学士,进入内阁,成为一国宰辅。
最典型的例子,原宜之的嫡长兄原修之。
原修之最早是皇帝玄昱的伴读,后来进入翰林院待了三年,再进入吏部历练了两年,之后就破格提升为尚书左仆射,即事实上的‘左相’,与尚书右仆射共同把持朝政,而古人以左为尊,所以原修之已经成为真正的‘首席宰相’。
当然原修之的升官之路不是人人皆可定,毕竟他是皇帝身边的近臣,有从龙之功,历朝历代从龙功臣的官位都是跨级飞升的,没道理可讲。
可是景国建国以来的几位宰相,真的都是京官,没有外放之臣。
严格来说,京城里遍地都是官,除非位极人臣的少数大官和实权官,大部分的京官相当清寒,就算有点油水可捞,因为分润之人太多,最后落到手里的也不过勉强维持官员的体面交际而已。但是京官因为总是在皇帝面前晃,所以一旦得了皇帝青睐,就可能飞跃腾达连升三级。
而外放大臣基本上都很有钱,逢年过节都会大马车装得满满的银两到京城送礼,或者为了升官,或者为了留任,或者为了转回京城。总而言之,外任之官油水相对丰厚,封疆大吏更是堪称一方土皇帝,比在京为官权力显得大很多,但是外官很容易被皇帝遗忘,有可能一辈子都在外面打转,回不到京城权力中枢,达不到权力巅峰。
京官、外官各有优劣,官员因为追求各不相同,有的宁愿甘受清寒而在京城苦熬,有的为了捞钱而出外任。以谢雍连中三元的状元之才,皇帝明显是把他作为宰相来培养的,谢母从来没想过自己儿子居然会被外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