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恙来取针时,十八根银针黑得像烧过的狗骨头,每根银针还滴落两到三滴的黑血,床下的踏板被黑血腐蚀得冒出气味难闻的黑烟,可见这毒有多猛烈。
“桓哥哥,你还好吗?”他的脸好白,白得像纸。
喉咙干涩的皇甫桓哑着音,显得有气无力。“别……别担心,我没事,就……咳!咳!想净个身。”
“你的腿有感觉了吗?”他流了好多的黑血,看得人触目惊心,但能把毒排出来总是好的。
“麻麻的……”下意识地回答,话一出口他自个儿也怔住了,不敢置信地朝已有酸麻感的大腿抚去。
“这才第一天而已,接下来四天有得他受的,先是酸,而后是酸痛,再来是万蚁钻动的痛,最后你会觉得有几百只野兽在撕咬,一次比一次痛。”将银针放入化毒水的君无恙语气讥诮中带着幸灾乐祸,他是大夫,但不代表他仁善宽和。
“桓哥哥,我们才不怕呢!拥有强大心志的人连刀山火海都敢闯……”啊!好疼。
疗毒完的皇甫桓累到睁不开眼,成清宁手一举握拳时他忽地阖上眼,没瞧见往下一滑的衣袖内露出的藕白皓腕,上面有一圈红得发紫的瘀痕,五根手指的指痕清晰可见。
“三妹妹,你让我叫人加紧赶工的十架蒸馏器完成,哥哥我给你送来了,你看要往哪里摆……”
人逢喜事精神爽,分红分到荷包满满的宁平侯府二少爷成弘文满脸春色,红光满面,走起路来都带着风的,看来有几分才子的风流,以及商贾的铜臭,腰上系着兽雕玉佩。
他现在也有闲钱养人,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入股芳疗馆的事在宁平侯府里并无人知晓,两兄妹口风都紧得很,因此入了银袋的银子不用上缴,全成了他私人的财物。
董氏几人以为是秦王妃给他的零花,因为以前在侯府时,他们的感情最好,成弘文的功课几乎全是成清宁写的,而平日缺这少那的成清宁则由成弘文补贴,兄友妹恭的两人比同个娘胎出来的亲手足还亲。
当然崔氏和成弘武也受益不少,成清宁光明正大的以王府之名送礼,虽然人人都有,但他们到手的最多,还有偷给的银票,因此成清宁一嫁人后,这两母子的手头反而宽裕了,有个会赚钱又位高权重的女儿,崔氏的底气满满,腰杆也挺直了,不再唯唯诺诺地看董氏脸色过活。
“哎呀!二哥哥,你动作真快,我前儿刚说你就弄好了,你对这事真上心。”亲疏远近一见便知,她这一世若有什么值得宽慰的,那便是有这么个好兄长,耿直坦荡、随叫随到。
个子窜得比妹妹高一个头的成弘文豪气万丈的拍拍胸膛,“妹妹交代的事向来是正事,哥哥再胡混也不会忘了,一会儿你瞧瞧有没有疏漏,都照你画的图纸烧的。”
什么琉璃内管、陶锅瓷桶的,都是精细的活,他跑遍全京城才找到几名工部退下来的老工匠,按照三妹妹的说法让他们一人负责一部分的烧制,图纸不得外流,一旦烧好了便将图纸给烧了。
他也不傻,当然知道独门技艺不能让外人学了去,所以他一直派人盯着,直到完成了便连夜运走。
“二哥哥办事妹妹哪敢挑剔,肯定是最好的,你这人是懒散了些,但为人还是很可靠,妹妹以后要多靠你了。”
成清宁语带双关,可性子直到不像文官子弟的成弘文听不出来。
“你这是夸还是贬?怎么二哥哥听来有些不对味。”他没好气的一瞪眼,“懒散”肯定不是好话。
不用人吩咐,已被王妃教得进退有据的荷叶、荷心让守后门的婆子开了门,让载着蒸馏用具的马车驶进王府,力气大的府内侍卫将重物一一搬下车,放入特别整理出的屋子。
前头的两兄妹往花厅走去,两人边走边聊,小时候长得不像的这两个人在最近一、两年越长越像,也不知是何缘故,也许是同年出生又同个爹,难免五官、轮廓相似。
“哪里不对味了?我这是在称赞你,瞧你把事办得多好,比起以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读书,你勤快多了。”他根本不是读书的好苗子,若是好好培养还能当个有品味的纨裤。
纨裤不全是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还有热衷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的才子,美人坐怀毫笔一挥,醉卧桃花树下大放狂歌,呼朋引伴登高去,采得菊花煮酒喝。
只要有钱什么做不到,他不是嫡长子,日后宁平侯府的世子之位没他的分,早晚是分出来的二房,他没有一技之长如何养家,自是要为他寻一条好走的出路,让他一生顺遂。
成清宁觉得自己像老妈子,成天操心这、操心那的,什么也放不下心,不自个儿盯着心就慌,简直是提早衰老的迹象。
“欸!都过去的事还提这些做什么,你别老是揭我疮疤,前些日子我娘还说我一无是处呢!逼着我去求个荫官做。”他们这种出身的人家,只能走封荫的路子。
勋贵门第不走科举,也考不上,他们不和一群文人争少得可怜的名额,有别的捷径,跟吏部提一提便能走马上任了,朝廷有不少虚职、空缺便是留给世族子弟,拉拢其家族。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想当官还是做点别的。”他的性子不适合官场,容易得罪人,若是从商倒是八面玲珑。
可惜董氏不会同意,她一直认为她生的儿女是人中龙凤,只会比别人更有出息,位居更高位,不可能落于人后。
商人?成弘文想都别想,董氏会先打断他的双腿。
脸上微露一丝迷惑,他苦恼地挠耳,“王爷不是要到前线吗?你看我能不能当个掌旗小兵?”他想从军。
“你?”成清宁在心里想着:别逗了,你这身板也想当兵,再说董氏她肯点头吗?“母亲同意了?”
一说到董氏,他沮丧地想仰天长啸。“娘要我入国子监,趁这两年多结交一些官宦子弟,日后好对我的仕途有些帮助,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要我做官的念头,不肯死心。”
他是当官的料吗?肚子里没半点墨水,叫他写个公文恐怕手都会抖。
她试探地说着,“你有没有考虑过接手府里的庶务,三叔父他毕竟是三房,以后偌大的宁平侯府是咱们大房的,大哥哥肯定要入朝为官,而四弟他……母亲是不会随便让人管银两的,所以只剩下你了。”
董氏恨透了崔氏母子,绝对不会将府中大权分出去,她只想着怎么辗死他们,不可能让两人好过。
“我来管……”他行吗?成弘文犹豫了。
“其实你可以从芳疗馆试着学起,改日我做精油时你来跟着学几招,若我没空时你好搭把手,不能只领分红不做事吧?你妹妹我快累死了。”她装出疲累的神情。
一听她说累,他马上想到她财迷的个性,不免念上两句。“王府又不缺你钱,干么累死累活的攒私产,少做一些不会少块肉,银子永远也赚不完,慢慢来。”
成清宁敛笑地流露出怅然神色。“王爷又要出征了,他一向将那些兵视为他的兄弟,边关苦寒,他常自掏银子稍做补贴,我若不多赚些银两,他哪来的银子给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也有爹娘妻小,一家子要养活。”
“皇上也真是的,王爷都那样子了,他还让王爷上战场……朝廷没人了吗?”成弘文说不出口残疾人士也去作战,皇上的做法太不厚道,有违天理,他只能心里暗暗埋怨。
“不就没人了,有谁在军中的声望能高过秦王,皇上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今日有秦王,明日呢?秦王会老,也会拿不动战旗,那时的大明朝要靠谁守护,那些只会动动嘴皮子的文官吗?”
“明天王爷就要走了,你还要做精油不为他打理行囊?”如果自己也能跟着去就好了,跟在秦王后头准有战功捞。
“早弄好了还等你来说,我连冬衣、雪靴都准备了,满满的两大车,他一走我的日子就空闲多了,不如趁这段时日多做点精油香膏,咱们多开几间分铺赚银子给王爷送去……”她流露出一心为丈夫挣钱的模样,好像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他。
其实成清宁是打算囤货,精油的保存期约两到三年,她打算一次做足三年的分量,以确保铺子里的货源不断货。
教成弘文做精油是后手,若是她无法及时供货,好歹有他顶上,工序太繁复的精油她不敢指望他,但简单的几样应该可行。
“你还要开铺子?”他咋舌。
她赚得还不够多吗?一年几十万白花银哗啦啦像流水般淌进来,他光抽成就钱多到不知怎么花了,她还会少了不成?
她但笑不答,水眸晶亮。“如果,我说的是比方,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你就迅速的接手芳疗馆,有宁平侯府当靠山,其他势力不敢伸手染指,你照样开铺子迎客——”
“等等,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有一天你出事了?你是堂堂的秦王妃,朝廷之中有谁敢为难你。”听出不对劲的成弘文语气一急,打断她未竟之语。
“好好听我说,二哥哥别急,你也晓得朝廷惯例,武将铁甲上身,他的家眷一律留京不得出城,王爷虽声威仍在但腿脚不便,若在阵前有个决策疏失,皇上纵使是君也难堵百官之口,总要有人出来代过。”
“你是说……”他脸一白。
“二哥哥别吓得腿软,我是说万一,不一定会发生,我家王爷是何许人也,哪会轻易被人打败,只是一想到王爷不在身边我就难免胡思乱想得多。”
真的只是她胡思乱想吗?这种事皇上自是做得来,胁家眷以做人质,让前方将士为其效命,征战多年,少年将军白头回,爹娘已不在了,而妻子不识人。
他吁了一口气,“哥哥胆子小,不许吓我。”
成清宁淘气的一吐舌。“未雨绸缪嘛!我总要给自己找条后路,你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当然要先叮嘱一番。”
“三妹妹……”他怎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心里头闷得慌。
“二哥哥先听我说完,若我被太后召进宫不在王府,你就帮我多照看几分,那些新园子、新院子刚修葺好,不要让它们长杂草荒废了,母亲和你们有太后护着不会有事,可我怕牵连了我娘和弘武,看情形不妙你马上把他们送走……”
她这是在交代大祸来临前的逃难吗?难道王爷会败?
成弘文想到秦王的残腿,又想到东凉国的代战公主,一男一女两代战神,鹿死谁手尚难分晓,可想想连马都上不了的秦王怎么能大战代战公主,有可能一举挑了她的长枪,技压番女吗?!
他开始担心起来了,大军尚未开拔他已满脸忧色。
“我在城内有座三进宅子,养了一家五口人看宅子,里面备了银两和日常所需,你把人送到了就别再去,等过个三、五个月风声停了再将人送出城,看我娘要去哪里,或是直接把他们送至平沙城,交给王爷……”平沙、落雁、嘉仓是边关三大城,其中以平沙城最大,驻军也最多,平沙城内亦有一座秦王府邸。
为了安排日后的退路,成清宁不厌其烦的仔细叮嘱,她把房契、地契都交给成弘文,再转给崔氏,并把写好的精油方子交由他保管,并告知铺子的钥匙和帐本她会搁在哪儿。
重复再重复地说了一上午,听得成弘文头昏脑胀,他走出秦王府时脚是浮的,有些没力气。一直到许久以后,他才猛然一惊,有人要对付秦王。
而那个人除了……再无他人。皇上?!
“桓哥哥,你说我做的对不对?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她以为她会了无牵挂,没想到留下这么多牵绊。
花厅旁的小门,一辆轮椅滑了进来,坐在轮椅上的皇甫桓轻握妻子的手微紧两下。“你做得很好,你把所有人都顾虑到了。”
“府里的人要全部带走吗?”成清宁蹲在轮椅前,将螓首往夫君腿上一靠,仰首看他。
“轻车简从。”人一多就难免走漏风声。
“也就是说婢仆们都留在府里,让他们守着王府。”也好,有人看管着才不会败坏太快,这里面有她太多的心血,她舍不得王府变成一座废墟。
“总不能不留人吧!以后还会回来的,用不着太感伤,我只是去打仗,并非一去不复还。”京城,他另一个家,母后还在,他总是要入京瞧瞧。
“不许说堵心的话,我可是让人在京城开了赌局,赌你大获全胜,你不准让我输钱。”什么不复还,贱嘴。
“哈哈——财迷王妃。”这样也能捞钱。
她生恼的朝他腿肉一掐。“笑什么,京城人傻钱多,与其让他们吃喝嫖赌花光了,不如本王妃做点善事收了,日后才能用在有需要的人身上,这是纳福积德。”
“好,王妃说的是。”家有悍妃,不敢驳斥。
“桓哥哥,你的毒真的清干净了吗?”看他脸色还很苍白,连着几天的祛毒他都瘦了一大圈。
感觉双腿有力的皇甫桓笑着撑起上身,试着下地行走。“我能走个两、三步了,再多做练习便能走得更稳……”
他走了两步,一个重心不稳往前一晃,成清宁连忙上前一扶。
“桓哥哥小心……啊!疼……”她的手腕……
“怎么了,宁儿,哪里疼?是我撞伤了你?”他低头看着扶着细腕的她,一抹淡淡的瘀红露了出来。他拉开她不让人掀的袖口,明显的肿胀让他倒吸口气。
“不痛的,桓哥哥,我只是忙着为你收拾行李才忘了上药,一会儿抹了药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就看起来严重了些而已。
“是我弄的?”他心疼不已。
“比起你受的苦,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你撑过来了。”他能上马了,他们将来的路便好走了。闻言,他动容地眼眶泛泪。“我定不负你。”
“我心亦然,君心即妾心,两不相负。”他不负她,她也待以真心,往后的日子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