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确保占卜之前歪让王上与王若儿见面,拓跋窟咄还小心眼地派自己的心腹冯羌同去“照顾”王若儿。
因为来带她的人是张衮,因此晏子没有异议,但坚持同行。
在冯羌阴鸷的目光下,若儿没有跟张衮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心情,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不得已,王上一定正面临巨大的压力,因此她坦然跟随张衮和晏子,来到位于祭坛后的祭祀堂,此刻天已近拂晓。
张衮劝她抓紧时间睡一会儿,而在她睡著后,他同晏子一直守在门口没有离开过,因为对同样守在这里的冯羌,他们有种不信任感。
而冯羌果真是有预谋而来,面对两双警戒的眼睛,他毫不理会……
***
王宫内的拓跋圭同样夜不能寐。
若儿被带走后,拓跋圭才回到寝宫,虽有张衮和晏子守护,他不需为她的安全担心,可是想到明天她将面临的压力和处境,他深感忧虑和无助。
身为王上,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处于根深蒂固的氏族关系和错综复杂的利益团体之间,处处受制于人,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给了他极大的挫折感。
我一定要尽快娶她!
望著窗外的夜色,拓跋圭发誓,只有让她成为他的王后,他才可能真正地保护她,否则像今夜这样,面对那些貌似公正合理,实际包藏祸心的要求,他只能束手无策。
天边出现火红的云彩,那是迎接朝阳的霞光。
同其他马背民族一样,凡事祈神问天,是鲜卑人最重要的祭袒活动之一,因此虽然今日的祭典将在祭把堂大殿举行,但人们还是一大早就从四面八方涌来,将王宫前的祭台四周挤得水泄不通。
黎明时分,性急的拓跋窟咄就陪伴著几位大人来到祭祀堂召唤若儿。
“王若儿,你今天是为新生的魏国召神改运,要好好做,否则掉脑袋的不光是你一人。”他话里有话的警告她。
心知他做这样的安排就是为了阻止拓跋圭的迁都计画,她绝对不会让他得逞,但她也不会公开反抗他。
若儿跪在这些平素难得一见的大人面前,平静地说:“各位大人,若儿不过偶尔用龟甲预测吉凶,并无召神、改运的能力。”
那些大人面对她的美丽,只是讷讷无言,拓跋窟咄立刻阴阴地说:“这样就足够了,只要能好好预测出王上迁都的前景就行!”
很快地,她被带进紧连著祭柜台的大殿。
由于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大殿内十分晦暗,门窗半掩,佛龛上供奉的泥塑神像间,不时闪过士兵的身影和明亮的长矛锐器,静谧中有种不安,庄严中透著诡谲,让这个宽敞的殿堂充满说不清的神秘、怪异之气。
祭台上,数十名侍卫将大殿围得密不透风,除了王上、长老、四部大人,及长史、大司马、姻亲世家的代表外,谁都不可以靠近半步。
若儿走进大殿,感觉仿佛正走向断头台。
她凭借本能,知道黑暗的墙边正是各位大人的落坐处,她希望能见到拓跋圭,她知道他一定在这里,她想看看他是否安然无恙,看看他是否在为她担心。
可是大殿光线太暗,她只能凭借想像力,猜测他正坐在自己正前方的大门边,因为那里是最能看清楚她的地方。
本想等眼睛适应黑暗后找到他,可是没时间了!两个侍卫走来架起她,将她放到大殿中央的桌子上,那上面已经放置了龟甲和卦盘。
她立刻收敛心神,专注于眼前的事,今天的卦象关系到王上的理想和抱负,关系到魏国的命运前途,因此她必须全神贯注。
她将十二块龟甲以特殊的方式摆放在卦盘上,再将其点燃,然后盘腿面对大门坐好,她腰背挺直,微闭眼睛,深呼吸,聚集精神。
十二道火焰发出的光芒将幽暗的大殿照亮,照耀著身边那些模糊的脸庞。
太阳缓缓升起,金灿灿的阳光由半敞的大门泄入,洒在她身上,与火光相融,为她镀上了一道金光,她的美丽霎时震撼了所有人的心。
一片赞叹声出自大人们一向傲慢的口,平日极少到羊圈去的贵族、大爷们,此刻终于明白何以王叔甘愿受那么多罪,也要亲近这个女孩的原因。
他们忘记了祭祀的目的,只是瞪大眼睛,注视著她美丽动人的容颜。
拓跋圭看到身边直射向若儿的异样目光,焦躁地在椅子上转动身躯,若非紧捱著他的张衮用手悄悄按住他,他也许会跳起来,遮挡住那些不敬的目光。
若儿对美丽的或丑恶的一切都看不见,她的精神已经脱离了现实,在飘渺的虚空漫游,寻找神灵的启示。
她眼睛微闭,口中念诵不止。突然间,她的身子一颤,随即双目张开,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没人可以忽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呼唤人心的力量。
而她,显然已经进入一种非自然的状态。只见她的脸色平静安详,眸光锐利明亮,她凝望著门外阳光普照的天空,大家暗自庆幸她没有看向任何人,否则那人准会在她的目光中灵魂出窍。
四下一片死寂,人们关注著她的每一个动作,不敢言语,不敢移动,就连已经很熟悉她的拓跋圭,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圣洁美丽,又极富感召力的一面。
此刻的她,浑身充满了感应的热力,清晰地说:“日升月落,岁月无情,哺育我们的大地正变得荒芜,我强盛的部落正日渐衰竭,神的甘霖降在南方的土地。”
无数的影像洪水般奔涌而来,她看到了未来的某些片段,如同以往一样,那些东西并非总带给她欢乐,但却对她极具吸引力。
就像此刻,当弥漫在眼前的图像不断闪现时,她看到了盛世乐园、刀光剑影、阴谋背叛和死亡的阴影。
忽然,一滴鲜红的血坠落,在她眼前扩大延伸,最终变成为海。
她猛然吸气,睁大眼睛,只见拓跋圭熟悉的身影正沉入血海中……
“不──”她面色苍白,无法控制地大叫一声,身体颤抖地倒下。
“若儿!”一双手用力地抱起她,所有影像瞬间消失,拓跋圭的声音在她耳边急切地响起。“放弃吧,不要再做了,我不要看到你受苦。”
“不行,她必须做完。”拓跋窟咄狂暴地大吼,他看出若儿已经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急于知道结果,所以用眼神示意手下将拓跋圭拉回王座。
“滚开,不长眼的东西!”拓跋圭斥退那两个男人,双手仍扶著若儿,她也紧紧抓著他。
“王上……让我做完。”他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她多想依偎在他怀里永远不离开,可是刚才忽然中断的影像搅动她的心,她要找出那个预兆的真实意义。
“你能继续吗?”她眼中恳求的光让拓跋圭无法拒绝,可是看她受苦,他也十分不舍。
“我行的。”她轻声说。
想想在座大人们绝不会让这事半途而废,拓跋圭无力地叹息,不顾众多探索的目光正审视著他们,他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水,扶她坐好,然后走回王座,心里暗中发誓,长平王必定要为今天的事付出代价!
阳光明亮,火焰熄灭,稳定心神后的若儿,却再也看不到消失的影像。
她低头仔细查看每一片龟甲,发现其他龟甲上的纹路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代表运势的第九片龟甲,却出现了纵横交错的复杂线条。
她捧起那片龟甲,拓跋圭沉没血海的情景即刻浮现眼前,手中的龟甲也颤动起来,仿佛要飞离出若儿的手,使她几乎握不住它。
她心念一转,知道这片龟甲将指引她破灾之路,于是赶紧改用两只手捧著它,将它小心地放在卦盘上。
然后若儿静坐观看,所有人专注的目光都集中在卦盘上。
太阳光照射著龟甲,它在卦盘上蠕动,最后当它静止不动时,若儿看到它背上的图像与卦盘上呈现的图形相互连接,形成了一幅完整得像刻意描绘的山水图案。
她凝视著这幅走势如同弯曲河流似的图案,看到它的尽头正是南方,不由得心头一松:王上的选择是正确的!
“怎么样?结束了吗?”长平王迫不及待地跳到她面前询问。
“是的,结束了。”若儿指著卦盘。“就在这里,大人请看。”
“我哪能看得明白?”长平王焦虑万分地命令。“你得宣布卜卦的结果。”
她看了眼在阳光下虽然明亮许多,但依然有种怪异之气的大殿,大声说:“神灵保佑,国运在南。”
一听到她的宣布,众人哗然,争相表达各自的意见。
北部大人叔孙普洛笑呵呵地说:“牛川位于北,盛乐偏于南,如此看来,王上迁都盛乐是对的。”
“有神灵保佑,我们尽早迁都盛乐吧!”另有大臣为王上的正确决定高兴。
但在欣喜中也有杂音。
侯辰就很不信任地说:“这怎么可能,王若儿说错了吧?牛川物产丰富,长平王在此经营多年,迁都等于是置国家于险境,还是暂缓为妥。”
若儿再次指指自己未曾移动过的卦盘。“卦象在此,这是神灵给予的指示。大人们若有疑问,可自行察看,或请高人解释卦义,其他事,恕若儿无法回答。”
略通卦术的郎逊等长老,走到桌前,仔细端详面前的卦象,纷纷点头。
拓跋圭则迳自走来将若儿抱下地,对她说:“晏子在门外,你先回去休息。”
“不行,她还不能走。”拓跋窟咄大声阻止,却对“魅眼”仍心有余悸,而不敢走近。
“我说她可以走,她就可以走。”拓跋圭转身面对他的叔父坚决地说。
拓跋窟咄指指卦盘。“可她还没有测完。”
拓跋圭同样指指卦盘。“卦象就在那里,她也解释了卦义,大家都亲眼看到那是如何来的,没必要再浪费时间,迁都盛乐,已成定局。”
说完,拓跋圭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睨著他的王叔,看他还要玩什么花招。
拓跋窟咄自然很不甘心,堵在门口不让人走。
他们一个是王上,一个是王叔,各位大人们一时无所适从。
“咳咳──”见他们剑拔弩张,中部大人郎逊出面做和事佬。“王叔,卦已经结束,王姑娘的事情也做完了,就让她离去吧!”
“不可!”拓跋窟咄恼羞成怒地说:“中部大人难道忘记了,吾王陛下即位已经月余,王后妃嫔也选出多时,可王上迟迟忽视册封大典,不行大婚之礼,如今王若儿既然能替王上的运势占卜,也该为王上的婚典卜上一卦。”
他的提议让若儿的心猛地往下沉,虽然知道王上成亲是早晚的事,可要她替他的婚事占卜,她还是非常地受不了。
她不由自主地看了拓跋圭一眼,见他正拧眉注视著他的叔父,微眯的眼里有火光在跳跃。
“这……”郎逊迟疑了,他转身看看其他人,众人错愕的神情显示,他们也有同感。
按说王叔的提议符合王族规矩,也代表联盟内大多数人的意见,可是此刻刚结束一个重大决策的祭祀,似乎并不适合立刻谈论王上的大婚之事。
大殿内响起拓跋窟咄颇具感情的声音。“各位大人,拓跋王族几经杀戮,如今血脉单薄,王上血统既然无误,就该按祖训即刻完婚。眼下王后嫔妃、婚宴用品、王宫寝殿等,可说万事俱备。迁都之前,何不替王上求神灵赐吉日迎娶后宫,既可让我这个王叔沾点喜气,也可告慰拓跋先祖在天之灵呢?”
他的话合情合理,令人难以反驳,当即有人赞同,其中自然是与拓跋窟咄关系密切的侯辰等人。
这让拓跋圭恨得咬牙,但他不会因此被激怒。
“今天我累了,改日吧!”拓跋圭平静地说著,等待拓跋窟咄让步。
面对拓跋圭锐利如芒的眼神,大家都没有说话。
但已经知道他与王若儿之间有深刻情愫的拓跋窟咄,绝不会放过这个实施阴谋计画的机会。
他本是个阴险小人,一向只在背地里活动,可如今见王位离他越来越遥远,迁都也成定局,不由得著急。
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没法困住他,反而被他掌握了太多不利自己的证据,等他迁都盛乐,羽翼更丰后,不仅别再想控制他,而且很可能会被他除掉。
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拓跋窟咄再也顾不了掩饰自己。
堵著门,他状似关切地对联盟中地位最尊的四部大人说:“各位大人,如今魏国新立,强敌环伺,王上任重道远,本该以国家利益为重,舍弃私心,广结姻缘,早封王后以立国本,早纳妃嫔以隆香火,可是吾王至今一再拖延大典,拒绝按照祖制完婚。王上年幼无知,难道大人们就这样放纵王上谐戏荒唐,空置后宫,让拓跋王族后继无人吗?”
他的话正是各位大人们的心头之忧,因此个个哑口无言地望著王上。
拓跋圭冷眼看著这一切,心中的怒气逐渐堆积,尤其听到他用“年幼无知,谐戏荒唐”来形容自己时,更是恼怒。
“王叔错了。”他冷然道:“本王并非不立后宫,也并非未择佳日,只因近一个月来的血统之争,将此事搁置了。”
听到他的话,在场各人虽反应不一,但都松了口气,并同意他的说法。
这一个多月来,王上和各位大人的精力,确实都在忙著寻找血统的证据上。
“太好啦!”南部大人高兴地笑著对管迁说:“管大人,容臣稍后把后妃名册送上,请大人记录下来。”
“不用了,那个名册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