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子,这您点一下。”京城药铺里,掌柜毕恭毕敬地递来黄纸药包。
站在门前的海品颐回头,接过打开清点里头的事物,而后包起,点头微笑。“谢谢您了。”
这些年,忙着其它事,她已无法亲自上山采药,只能至药铺购买。
刚开始,药铺掌柜见男装扮相的她年轻斯文,根本不放在眼里,还企图偷斤减两、哄抬价格,但经过几次交手,她所展露的内行见解和议价手腕让掌柜节节败退,之后完全不敢造次。
“海公子,醉月楼买这些药是做啥用的?”忍了许久,掌柜还是忍不住问。也难怪他好奇,说到醉月楼啊,真可说是京城中的传奇。
虽为青楼妓院,却名响京城,出入宾客皆大有来头,王公贵族、权贵显要,为了撷香日,一夜散尽千金连眼也不眨。
而那撷香日——更是让醉月楼盛名不衰的主因。撷香姑娘,醉月楼的当家花魁,只在每月初一、十五的撷香日接客,却让醉月楼的鸨母——嬷嬷!所订下的规矩,衬托得更显特别。
想成为撷香姑娘的入幕之宾,得先缴交千两的入场金,接下来,需再解了撷香姑娘所定的题,题目有文有武,谁能拔得头筹,才能有幸撷香。
物以稀为贵,这道理人人都懂,但经过有幸撷香者的迷醉宣传,加上无法撷香的扼腕憾恨,即使条件再严苛,参与者仍前仆后继,让每一次的撷香日都盛况空前。单靠撷香日,就让嬷嬷赚饱了荷包,更别提醉月楼每日宾客如云的收入。
树大招风是不变定律,如此盛名的醉月楼,却没人敢惹,因为醉月楼的嬷嬷八面玲珑,在王公贵族中翻手成云,靠山众多,上门的酒客即使再权贵财重,也只能乖乖地流连温柔乡中,不敢造次。
闻言,海品颐挑眉,压低了音量……滋阴补阳啊,药膳料理可是让恩客流连忘返的绝活呢!”脸上满是意有所指的笑,眼神却闪过一抹精光。
“有什么药方透露一下吧!”听到补阳两个字,耳朵都竖起来了。
男人哪!海品颐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唇角。“这可不成,独门秘方得上醉月楼才尝得到,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微一欠身,她转身定出药铺。
“唉,又没套出来。”掌柜朝店内伙计叹气。
“别看海公子笑脸迎人,手腕比起醉月楼主事的嬷嬷也是不遑多让呢!”
整个药铺因醉月楼的话题热闹起来,没人注意到,一名静静在角落买药的庄稼汉子见海品颐离去,随即拿起购得的药,走出药铺。
出了药铺,海品颐忆起药铺掌柜方才的问话,俊雅的面容染上淡嘲的笑意,思绪回到五年前,三人初识时。
结伴成行后,一路上,像水净这种遭遇的姑娘多不胜数,她们手边的银两有限,根本救不了这么多人。一次翻找东西时,她看到深藏包袱的药包,忆起迟昊曾说过的药方。那药方,会让人昏睡,而且会让人幻梦,醒来会以为自己与人交欢。
突来的大胆念头,让她将提议说出!先服下解药,她再暗中用药将入迷昏,只要忍着点,让男人在昏迷前动手动脚,不需丧失清白,仍可赚取银两。
明知危险,但凭着她身怀武功和嬷嬷八面玲珑的手腕当靠山,竟也有恃无恐地觉得此法可行。那段时间,为了拿捏药性,老拿经验丰富的嬷嬷试验,直到技巧成熟,小小的妓院才正式开张。
一开始,难免出差错,几次状况都靠着嬷嬷用巧言圆过,再不然就让她用武功打了出去。出了事,就换地点,随着一路救的姑娘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最后,竟也把醉月楼做成了名享京城的青楼,无人发现。
这些年,她下药的技巧已由笨拙练为精巧,从刚开始加在酒菜里,到现在,已发展到把药浸在灯芯里,随着火燃,除了淡淡的花香,再无异样。
问她那些药的用途?怕是连死她都不会说出口。
拿着药包,海品颐挑眉,留意两旁街道的状况,往醉月楼走去。
突然,一种莫名的感觉顿住她的脚步。海品颐倏地回头,热闹的大街景象映入眼帘,并无异样。
她沉吟,而后决定是自己多虑。再不回去嬷嬷又要唠叨念人了!海品颐加快脚步,继续前进。
她没发现,那名庄稼汉子保持适当距离跟着她,直至她从醉月楼后门进入,仍望着主楼旁撷香阁,一直望着。
他知道她的感觉有多敏锐,所以他只能拉开两人的距离,甚至不能与她目光交会,否则,她立即会识破他的伪装。
五年了,她不晓得,他其实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每每见她与人周旋,挺身护着醉月楼的一切,会让他有种想现身保护她的念头。
但他无法这么做,他只能像这样躲在暗处,静静地看着她。眸底有抹光芒一掠而过,和那平凡寻常的外表完全回异,只一瞬间,又随即隐去。
他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
华灯初上,原本寂静的醉月楼开始有了声息,人人为了开门前的准备而忙碌。
嬷嬷双手捧着账本,往撷香阁走去。徐娘半老的美颜让历经的沧桑刻划出一条一条的纹路,精明锐利的目光全掩在风情万种的姿态下。
走到撷香阁,手没敲门,嬷嬷直接用肩膀推门走进——
“撷香,这账本就交给你啦……啊!”看到房内有名男子,嬷嬷吓得抚住心口,略一定神,才松了口气。”品颐呀,真给你吓死了!还以为哪个采花贼闯进了撷香阁。”
海品颐轻笑,上前接过嬷嬷手中的账本。“都看五年了,还看不习惯吗?”
“谁叫你扮起男人那么俊!”屏风后有返丽颜探出,撷香——当年的水净——笑着走出,当年瘦弱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成绝世美人,成了醉月楼招牌。“别说嬷嬷老是吓到,连我有时也看得傻了呢!”
“你们两个!”嬷嬷瞪眼,却忍不住噗哧笑出,望着她们的眼神满是疼爱。一个扮起男装,俊俏文雅;一个艳丽绝美,迷倒众生。“真不晓得当年是中了什么邪,竟被你们说服,做了这勾当。”
“那时我看起来可怜,品颐可靠啊!”撷香娇笑,上前拉了嬷嬷的手到内室坐定,脂粉未施的脸面丽清灵,一点也不像娇媚做作的花魁。“不然嬷嬷怎么会信我们呢,对吧?”她看了海品颐一眼。
“别拖我下水。”海品颐拿过嬷嬷手中的账本,淡淡笑道,“那时连我自己都不信我自己了。”这些年,她变了许多。
以前的她,凭着在家中药铺磨练出应变交际的本领,兼之本就轻松外放的个性,总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轻易和人熟稔起来。但如今的她,经历的事太多了,背负的事情也太多了,她变得内敛防备,除了虚伪应对,她只在嬷嬷和撷香面前绽露笑颜和情绪。
“可不是?”忆起刚开始时所出的纰漏,嬷嬷忍不住摇头。“有几次差点没把我吓死。”
“因为我们做的是好事,老天爷帮忙!”撷香皱鼻扮了个鬼脸,“别担心。”
“是啊!”嬷嬷跟着笑了。“不说了,我还得去外头盯着,开门时间快到了呢!”
“嬷嬷您忙吧!”海品颐送她到门口,将门关上。
“明天我们要去哪个城镇?”撷香翻开账本问道。
“京城东方七十里的张家村。”海品颐回到她身边,从怀里拿出一张清单。“东西我已经买好了,你记一下吧!”
这些年来的所得,全用来济贫赈灾。只要听到哪里闹了荒,她会采买农具和药,和撷香易了容,运送物资去救济灾民。她们从不直接给子银两,而是用这种方式助他们站起,让他们得以维持长远的生计,不让因生活困苦被卖入青楼的姑娘再增加。
“嗯。”撷香接过,将一笔笔的支出记在账本里。
明天,又要扮成那张麻子脸了。
海品颐心猛地一窒,转头看向外头,不想让眼里的失防让撷香瞧见。即使已经五年,只要忆及他的一丝一毫,她的心,仍忍不住揪痛。
她没想到,他教她的一切,竟对她帮助如此之大,使药、易容,若不是凭着这些能力,醉月楼绝对撑不起这个局面。
五年来,她的技巧愈渐纯熟,以为随着时间流逝,她会慢慢淡忘他的身影,但使药和易容,已和她紧紧缠绕,每次碰触这些,对他的记忆便愈鲜明,这一切怕是到死,再摆脱不开。
这五年来,没她在身边,还会被梦魇纠缠吗?还是因不需顾虑她而感到轻松?
海品颐无声轻叹口气,微微苦笑。现在被梦魇纠缠的人换成是她了,她总梦见,那一天,她没让人跟回木屋,这五年来,依然跟他在木屋里,过着远离俗世的幸福日子。
然而梦一醒,残酷的现实让她难以面对。就因为一时的疏忽,他离开了,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见。
他还好吗?
能有机会让她问,他的离开,是烦了,还是……太在乎她而怕了?
*
深墨的夜色,一抹白影窜过阴暗的巷弄,身上的伤让他停下脚步,他倚靠屋墙,呼息变得沉重紊乱,幽邃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精光。
该死。他深吸口气,胸膛立即传来剧痛,他强抑着,将几已涌出喉头的血抑下。难道,今日是他命绝之日?
耳畔传来追随而至的细微声响,他拧眉,强撑着施展轻功往前掠去。在伤重与体力透支的双重折磨下,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让我陪你……那曾在耳畔呢哝的话语,再次响起,紧攫住他即将涣散的神智。
他想见她。
在死之前,他只想见她一眼,只一眼,他立刻就走……他咬牙,凝取残存的意志力,一跃而起,掠过连绵的屋脊,朝醉月楼的方向前去。
月正当中,堂皇气派的醉月楼高朋满座,丝乐欢唱、醉人笑语此起彼落,交织成一片奢靡淫媚的氛围。
相较之下,主楼旁的撷香阁反倒显得冷清。撷香日未到时,精致小巧的撷香阁除了原本光辉璀璨的建筑外,低调得仿佛不似青楼妓院。
“烦死了!”撷香双手支颔,红嫩小嘴翘得老高。“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不是才刚过撷香日吗?怎么明天又要到了!”
原本站在窗边留意主楼状况的海品颐被她这动作逗笑,走回她身边。“之前不知道是谁嫌一月两次太少,想上、中、下旬各办一次,好好大捞一票的?”
“办了才有银两啊!”撷香低叹。那时要不是品颐反对,说不定真的变一月三次了。
“想想那些村民吧,前天到张家村,你不是连回来了都还会笑?”知道她只是抒发烦闷,海品颐用这事来转移她的心情。
楼里的姑娘忍辱负重,都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虽用她调制的迷药不曾丧失了清白,但被人搂肩抱腰,说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我知道。”撷香娇俏地皱皱鼻子。虽然品颐不像她们需要卖笑让人吃豆腐,但楼里对外采买、议价及探访村落的重担全落在男扮女装的她身上,所承受的责任和压力比任何人都来得重。
“我去楼里看看情形。”见她心情已经恢复,海品颐起身。她所制作的灯芯已很久没出过事,但藉由暗道巡视状况,是她每天必做的工作,怕出了差错,赔上的是某个姑娘的清白。
“你自己小心哦!”撷香叮咛道。
“嗯。”海品颐微笑,正要朝门口走去,一阵风刮进,将房内的灯火尽数吹熄。
这阵风来得诡异!她心一凛,全身戒备瞬间升起。
“撷香!”她立刻朝她的方向看去。
“我没事。”隐约中,看见撷香对她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