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爹今天会回来吗?”小巧伶俐的身子在柜枱后忙碌地擦著桌子。
“我也不知道。”
“今天都腊月三十了,应该要回家。”
“你爹办完事就会回家。”
“办什么事呢?这么久不回家,半年多了,明天就是新年了,真是不应该。”
“你这小鬼头。”摸了下女儿的头,妇人笑开怀。“你爹若回来你就这样问他,瞧他怎么答你。”
“好,瞧我的。”白玉银叉起腰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妇人让她逗得更乐,笑了一会儿才道:“你在前头待著,娘到后头把典当的东西整理一下。”
“知道。”她点点头。
擦完了柜枱后,白玉银跳下高椅,走到门边,正打算关上门时,却发现有个人在店门口前走来走去。
是个又瘦又干的男孩,白玉银上前一步,好奇道:“你为什么在外头走来走去,雪下那么大,你不冷吗?”
男孩瞧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踌躇,最后缓缓地靠近。
“你是谁啊?你爹娘呢?这么晚了在外头溜达不好。”
男孩走到她面前,身子因寒冷而抖著。“我……来当……当东西。”
“要当东西吗?那你快进来。”白玉银招著手。“你要当什么?你等我一下喔!”她一溜烟地跑进柜枱,站在椅子上。“好了,你把要质押的东西放上来。”
她拍拍小窗口。“快点,这里。”
见下头没反应,她整张脸贴在柜枱的木栅往下看。“你在干什么,快点啊!我知道了,你太矮了,我拿椅子给你。”她跑出柜枱。
“没有大人吗?”男孩拧著眉。
白玉银笑道:“现在我最大。”她搬个小凳子给他。“你不是大人我也不是大人,所以我看就行了,你放心,我有钱的。”
他还来不及说话,她又跑进柜枱里。“好了,你快点把东西拿上来。”
他踌躇了下,站上凳子,瞧见她的脸都快挤出木条外了,她朝他咧嘴笑著,还不停催促他。“你快拿出来。”
他犹豫了下,才缓缓取下挂在胸前的东西,放在小窗口。
白玉银盯著她的第一份质押物,惊讶地拿起像新月一样弯弯白白的东西。
“这什么?”她凑近观看,双眼都成了斗鸡眼。
“山……山猪的獠牙,我爹打猎打到的,可……可以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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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承蒙大家的厚爱,前来为向某祝贺,心中实在愧不敢当,这些年向某已甚少涉足江湖中事,看到这么多武林中的朋友,实在又是欣喜又是惭愧,向某何其有幸……”
白玉银站在遥远处听著向庄主说话,因为有些距离,她瞧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不过她想应该是万分高兴吧!庄主一向喜欢这种热闹的气氛,更别说那么多人来为他祝贺,他可谓面子十足。
这场合连一向甚少露面的二公子都出现了,因为自小身体就不好,所以瘦巴巴的,听说他有肺痨,三天两头吐血。
向大小姐则穿著一身喜气的粉红百鸟裙,远远看来摇曳生姿,与站在一旁的霍凌非十分登对,想到他手上溃烂的皮肤,她忍不住皱下眉头。
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虽然她从没见过他使出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但传闻他年纪虽轻但功夫已深不可测,就算江湖传闻夸大了一些,但应该也不至于太差,应该不可能会有人压著他吃毒药,莫非他真的是自己吞食的吗?
为什么呢?
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一定在骗她,那毒不可能是他自己吃的,一定是别人逼他吃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戕害自己的身体,他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再说谁有这么大能耐能逼他吃……
白玉银张大嘴,瞪著还在说话的向庄主。不可能,不可能。
江湖是个黑暗的地方,他曾这样对她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娘在提到甚少回家的爹时这样说过。
莫非霍凌非意有所指?
白玉银拿出帕子擦了下额上的冷汗。不可能,她想太多了。
瞧了眼炽热的太阳,她感到头昏眼花,该回店铺了,每年的寿宴其实都差不多,庄主说完话后,大家就开始吃吃喝喝,讲著这一年来在江湖中发生的事,武林秘笈又在哪儿出现了,谁背叛了师门,西域出现了什么双头怪之类的。
好热啊,她的汗不停沁出,今年的暑夏不知怎么回事,热得很,莫非……她抬头望了下天,应该只有一个太阳吧。
漫步离开这群武林中人后,她照旧往后门走去,脑袋瓜子还是不停绕著霍凌非到底为什么要吃毒,他是不是在骗她这些问题打转。
唉……刚刚应该问清楚的,就算他说不关她的事又怎么样,她做什么生气呢?她还以为这些年早就笑骂由人,没想到功夫还是太浅。
虽然两人熟络的时间也只有小时候那一个月,但这十几年来他三不五时还是会来她这儿转转,给她送些银子,虽然每次都只是说些言不及义的家常话,但情分还是有的,如今他中了毒,她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就算他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她也得帮他找到解药,但是她连他中什么毒都不知道。
“你是谁?”
一个少年忽然跳出来挡住她的去路,白玉银笑道:“问我是谁,你又是谁?”这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穿著一身青衣,想来应该是庄主从外头收的弟子。
“你是来给庄主祝贺的吗?”少年老成地瞧著她。
“是啊,我正要走了。”
“寿宴不是才开始吗?”他打量著她。
“我不喜欢凑热闹。”她微笑地说。“你怎么也在这儿呢?我知道了,还不够格到前头去对吧!”
少年瞪著她。“你要走应该走大门,为什么鬼鬼祟祟地在这里闲晃?”
“我一向走后门的。”她用帕子扇了下凉。“你看我像坏人吗?”
“哼,人心隔肚皮。”
“不错,不错,有点前途。”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说道:“庄主可是认识我的,不信你可以去问他,或是问问后门的老尤,他也识得我。”
少年又瞄她一眼。“算了,我看你不像会功夫的人,你快走吧。”
“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少侠。”她收起嬉皮笑脸之色,恭敬地说。
听见少侠二字,少年微微红了脸,他哼地一声:“你别乱喊,我不是什么少侠。”
“你别不好意思,我看你相貌堂堂、身形如虎,将来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听著少年又是一声冷哼,她笑笑地继续说:“最近我有个亲戚的小孩也想送来庄里学武,所以想请问少侠,在这儿会不会很辛苦?”
“这儿又不是寺庙,什么人都能进来,也得庄主瞧得上眼才行。”
“是,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会很辛苦,我就不让他进来了,也省得劳烦庄主。”
“哪有练武不辛苦的,他若吃不了苦,就别进来了。”他高傲地说。
“是,少侠说的极是,俨然有种大师兄的气魄。”她继续问:“除了练武辛苦外,其他地方辛苦吗?会不会每天用狼牙棒打你们,说是锻炼身体,叫你们舔鞋子练习忍辱的功夫,或是给你们吃毒药,练就百毒不侵的体魄。”
少年讶异地看著她。“你……莫名其妙,打哪儿听来的,什么狼牙棒、舔鞋子……太侮辱人了。”
“是我误会了吗?”她擦著额头上的汗。“我以为学武是要这样的,舔鞋子的事就别提了,那毒呢?万一不小心吃了毒怎么办?”
“吃解药就好了。”
“敌人哪会给你解药。”她摇摇头。“少侠果然涉世未深,我还是去问别人好了,有没有比你年长一点,闯过几年江湖……”
“我就能回答你的问题。”他打断她的话。“让你这什么也不懂的村妇考倒,我的脸面也挂不住。”
“村妇?”白玉银差点没在他头上打一个洞。“少侠你的嘴也太毒辣了,这样是成不了气候的,好歹也得称我一声姊姊,别一脸不屑的样子,我这是教你江湖上嘴皮子的应对功夫,你要虚心学习。”
少年张嘴想骂她,过了一会儿改变主意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好吧,就叫你姊姊,姊姊刚刚无知的问题,我能回答,敌人若不给你解药,那就打败他,他自然给你解药。”
“万一打不过呢?”
“那就用内力逼出来。”
“万一逼不出来呢?或者那毒非常可怕,一运劲就中毒更深,这时该怎么办?”
少年瞄她一眼。“有这种毒吗?”
“当然是有,少侠果然涉世未深,不知西南一带苗人擅于用毒,更别说四川唐门……”
“我听过唐门。”他打断她的话。
“所以你们师父没教你们怎么解毒吗?只教你们功夫?”她继续探问。
“只要功夫练得好,也能练到百毒不侵。”他立刻道。
白玉银敷衍地说:“是,少侠说的是。”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正打算离开时,少年的目光移至她身后,她下意识地转头,发现霍凌非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
“霍大侠。”她讶异地挑眉。“你不是应该在大厅吗?”
“小武,去练功吧!”霍凌非说道。
“是,师兄。”小武恭敬地走开。
白玉银瞄他一眼。“我们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一点。”他微笑。
看他的样子应该不只一点,不过算了,她也不想追究。
“你不在前面没关系吗?”
“没关系。”他说道。“在庄里我不是那么不可或缺的。”
“是吗?”她才不信。“庄主不是说要收你做义子。”更何况他这几年大江南北的跑,都是在为庄主做事。
“不只我,还有其他师兄弟。”他淡淡地说。
“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她皱眉。“一会儿跟我说庄主要收你做义子,一会儿又说你在庄里其实不是那么不可或缺,然后又跟我说你服毒,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扯开笑。“中毒后我想了一些事。”
“你说。”
他深思地瞧她一眼。“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事?”
“是关于你爹的。”
她垂下眼,沉默著。
“你想知道吗?”
她缄默一会儿才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是——”
“等等。”她阻止他,先深呼吸两口,擦了擦额上的汗后才平静地问道:“这几年我心里多少也有了底,他死了对不对,我早有心理准备。”她掐紧帕子。
他盯著她紧绷的脸,说道:“他还活著。”
她的肩膀松垂下来,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活著。”她重复他的话语。“那他……”
“你想见他吗?我能带你去。”他说道。
“他为什么不回来?”她问。
“他练功走岔了气,神智混乱,连自己都不识得了。”
她愣住,一时间没法反应过来。
“我请人照顾他,你想见他吗?”他又问一次。
“我……我不知道。”她混乱地说,但急忙又改口。“当然,我是说我要见他,他应该不会认得我了吧!”
“他什么人也不认识。”
她抬头看著他。“你知道他的下落多久了?”
“三年。”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你难过,更何况知道了,你也帮不了他。”
“我可以带他回来……”
“他的武功还在,你管不住他的,说不定他还会伤了你,不过这一年他的情况好了一些,所以我想是该带你去见他的时候。”
“就这个原因?”她转开头,望著远处的湖面。
“不是,我的毒不知何时会发,所以我想把该处理的事都先处理——”
“你真的中毒了?不是骗我的?”
“不是。”
她转向他,盯著他的脸。“什么毒?”
“我不清楚。”
“有解药吗?”
“据说是没有。”
“你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她忽然觉得很愤怒。“为什么?”
他盯著她怒气冲冲的脸,淡笑道:“最近我也常问自己这件事。”
“你还笑得出来。”她往前走。
“你别烦心,我一时还死不了,说不定在毒发前我能找到解药。”他走到她身旁。
“我没烦心,霍大侠洪福齐天,我相信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她绞著帕子。
他低头瞧她一眼。“在生我的气?”
她朝他笑笑。“我有什么气好生呢!你看得这么开,玉银自叹不如。”
“说放开倒还有一样放不开。”
“小女子倒好奇了,有什么能让霍大侠看不开的。”她斜睨著他。
“你。”
她怔住。
“这么多年,我只对你一个人放不下。”
他盯著她的脸,试图寻回六年前失落的那一块……
“你第一次行走江湖,可要小心。”
“我知道。”
“最重要就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江湖上人心险恶,要随时提高警觉,这袋馒头给你带著。”
“我有钱,不需要……”
“叫你带著。”她瞪他。“除了馒头还有饼,吃腻了就换换口味。”
“还没吃完就坏了,这一袋有五十个吧。”他把用麻袋装的馒头挂在马侧。
“六十个,能让你吃两个月。”她说。“江湖上有钱的侠士不多,你见到穷的就给一个,说不定能结交到一些朋友。”
他微笑。“侠士又不是乞丐。”
“在我眼里他们跟乞丐差不多,店里连剑都有,没钱到连剑都当了,能算侠士吗?”她摇头,双髻上的绛红发带在风中飘呀飘的。“让你出去练练嘴皮子也好,别老是跟木头一样。”
“出去不是练嘴皮子的。”他瞧了下天色。“我该走了。”
“你去吧。”她瞧著他跃上马背。
“我会尽快回来,你娘的病……”
“我娘不要紧,她那是老毛病了,你快走吧!”她后退一步。
他转头瞧她一眼,见她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更显瘦弱,他想说些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著她。
那年他十七,她十四,他第一次闯荡江湖,她第一次为他送行,他整整离开了一年,回来时,她母亲已经过世。
她笑著迎接他回来,从此便称他霍大侠。
她的心震了下,右手反射地以帕子擦著额上的汗。“霍大侠真爱说笑,没想到这几年的江湖历练倒让你轻佻起来了。”
“我一向谨守男女之间的礼数,这话我也只对你一个人说罢了。”
“你……”
“别误会,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没别的意思。”
想来应该是她多心了。“霍大侠真爱说笑,我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她笑了笑。
“很多。”
“愿闻其详。”她虚心求教地说。
“我担心你以后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一样经营我的小当铺,生活不会有问题的。”
“你年纪也不小了……”
“霍大侠连姑娘家的年纪都要管吗?”她瞪他一眼。
他微笑。“我也只管你一个人。”
什么?她的心漏了一拍,又讲这些让她想入非非的话。
“不劳你费心了,你先想著该怎么解毒才是。”
“这两件事也不是不能同时进行,我已经跟庄主告了假,这次除了带你去见你父亲外,也打算替你找门亲事。”
她张大嘴,脑袋一片空白。
“虽然你我非亲非故,但毕竟也算有些渊源,年岁上我也能当你兄长……”
“好了,好了。”她急忙打断他的话。“别自顾地说著高兴,还扯到兄长去了,你是霍大侠,不是什么兄长。”
他深思地看她一眼,说道:“以后你就叫我霍大哥吧!”
她差点昏倒。“什……什么?”她不可思议地瞪著他,在他眼中瞧见一闪而逝的笑意。“你耍著我玩是不是。”看来他让江湖这大染缸给同化了,嘴上功夫愈来愈厉害。
“不是,我是认真的。”他勾著笑。“中毒之后我想了很多。”
“不用为我操这份心,你还是想想解毒比较重要。”她顿了下。“你到底为什么要服毒,有人逼你吗?”今天非逼出所有细节不可。
“也算也不算。”
她瞪他。“现在是元宵吗?你给我猜灯谜还是打哑谜?”
他露齿而笑。“都不是,我知道你担心我中毒的事,我并非故意跟你打迷糊仗,而是我不能说,以我的武功修为而论,我起码还有一、两年以上的日子可活,若在这期间找到解毒的办法,那这件事根本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你为何要告诉我。”她上了火,若事态不严重,以他的个性不会告诉她的。
“这些年我脑中一直想著一些事,那些事都是我想去做的,但那时我做不了,所以我一在等,而现在是该改变的时候了。”他淡淡地说。
他的话让她一脸狐疑。“哪些事是你想做做不了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其实我不爱管江湖的闲事,但却得管,我也不喜欢四处奔走,今天在杭州明天到扬州,这个月在江南下个月在大漠,但这些年我都在做这样的事。”他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讶异地看著他。“我还以为你在外头很快活。”
“我不否认有时候会遇上些有趣的事,更不能违心说这几年的历练让我很痛苦,毕竟历练能让一个人成熟稳重,思虑也会比较清楚,就像练功夫一样,我不爱扎马步,但要练好功夫就一定得扎。”
“我明白,但我以为你去闯荡江湖是要报庄主的恩。”
“那也是原因,庄主……”他迟疑了下。“喜欢明霞山庄的名号愈响亮愈好。”
他含蓄的说法让她微笑。“我知道,人嘛,总有虚荣心,庄主也不例外,霍大侠呢,没这虚荣心吗?”
“虚荣心这种东西,浅尝即止就够了。”
她轻笑。“这么云淡风轻。”
他也笑。“我觉得不重要的东西当然能云淡风轻,我觉得重要的就是想舍,也舍不下。”
“什么重要的东西?”她问。
他盯著她,没说话,她的心则漏了一拍,忽然觉得十分别扭,他干嘛一直看她,这什么意思?
“你做什么一直瞧我。”她瞪著他。
他微笑。“没什么,回去吧!明天我带你去找你父亲,当铺的事就先交给洪老跟三娘。”
提到父亲,刚刚原本悸动的心立刻沉稳下来,她点点头,说道:“你也该回寿宴上去了。”
“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又不是没来过,你回去吧!我走了。”她朝他颔首,转身离去。
他立在原地瞧著她愈走愈远,终至消失不见,他仍旧没有移动,默默思考了一会儿后才慢幔走回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