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感觉教琴是件身心俱疲的事。
他的问题很多,但百分之九十都和课程内容无关,倒像是故意找话聊,或是找她麻烦。
而且他的存在感很强烈,强烈得让她……无法专心教课。
他再也不是昔日那个瘦弱男孩,高大结实的身躯像橄榄球队队员,脸庞的线条粗犷阳刚,总是带着看似毫不介意的朗笑,身上没有汗味,反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清爽气息。
说是淡淡的,却让她心头莫名焦躁起来。
才刚打开保温瓶想喝口水,她又被门口探进来的人头吓了一跳。
「大小姐老师,我和柜台小姐排好时间了,一、三、五晚上和周六、日各一堂,所以……」他笑开了。「明天见。」
明天?他是来真的?!
是想怎样,有必要那么认真学琴吗?她才不信什么尾牙表演这种理由!
宋于湘故作冷静,可又掩不住莫名的怒意,语气冷到极点——
「回去最好先把指法练好,再见!」
★★★
隔日下午,夏元灿仍然提早到音乐教室。
高大的身躯挤在钢琴前,十指摆在琴键上,僵硬地按顺序敲着键盘,发出的声音一点也不美妙,唇边忍不住逸出无奈的苦笑。
根据这半年来对宋家大小姐的观察,他猜想宋家的财务状况真的出了问题,否则以宋家人豪气的习性,根本不可能让独生女穿着朴实,也无司机接送,甚至还得来音乐教室兼课赚钟点费。
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但为了理所当然地接近她而不被拒绝,他决定报名钢琴班,顺理成章成为她的学生。
他伸手抚上那张教师用椅。那么多年,她的影像只留在记忆中,梦里也很难想像坐在她身旁的感觉……
昨天,她就坐在这里,长发拢至耳后,露出白细的颈项,身上没有任何人工香味,白色的棉衫衬得她的气质更纯雅,她很安静,不苟言笑地教他如何摆放手指……
他想起报名时向柜台小姐打听她,那个年轻的美眉笑着说:「宋老师?她是个安静又认真的好老师喔!」
「安静认真?」
「是呀,很多家长都喜欢她,因为她有办法让学生安静下来练琴。」
这算是好的评语吗?
察觉他的脸色,美眉赶紧保证。「你放心啦,宋老师只是有点冷、平常不爱说话罢了,该说话的时候也说得很赞,但是琴艺更赞啦!」
她是很安静没错,可昨天那六十分钟里,他澎湃的心口却没冷静过。
他试着说笑逗她,故意佯装听不懂课程,存心挑起她的情绪,但得到的反应并不大,他感觉得出她有些动气,却只是咬唇蹙眉忍耐下来。
为什么这么安静而淡然呢?他宁可她开口骂人,而不是表现得如此客气陌生……
敲门声传来,一转头见是她,夏元灿赶紧起身,高大的身躯扶着差点被撞翻的琴椅,开门进来的她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迳自在教师椅坐下。
她拿出习惯用来指导的铅笔。「指法,右手先来。」没有多余冗长的开场或问候,要他直接上场。
夏元灿把手指搁在琴键上,才按了三个音,手指已经打结僵住不动。
「好奇怪,我的手从来没这么不听话过。」
「掌心——掌心要鼓起来,我昨天说过了,要想像自己握了个乒乓球。」她放下铅笔,示范了一次。「然后……」
她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摆出优美的姿态,看似纤细的柔荑轻松地在黑白琴键上舞出流畅的韵律感。
那姿态太优雅,太美妙,害他很想直接伸手覆上……
「咳!」清清喉咙,夏元灿说:「我还是不懂乒乓球到底有多大,可不可以帮我调整一下?或者——」
宋于湘抬眼看了他三秒,正打算拿铅笔把他几乎快趴在琴键上的掌心挑高,纤手却冷不防被他的大手包住,拉到键盘上。
「我试看看——是像这样的感觉吗?你的手——不,应该是拳头好小,差不多只有乒乓球大而已吧?所以,我现在握这样……」他收得更紧些。「正确吧?」
「你——」她用力挣脱他的手,转身从自己的琴谱袋拿出一颗乒乓球硬塞到他手里。
终于惹她生气了。
「这里有录影机!」她指着钢琴侧面用来录下练习画面的小镜头,白净的脸染上一抹奇异的红晕,气呼呼地嚷着:「给我握着练习五分钟,下课后请跟柜台小姐要档案,回家后好好看清楚!」
他绝对是故意的!
哪有人这样直接、直接用她的手来练习!
昨天明明示范得很清楚,还说什么不知道乒乓球的大小,竟敢抓她的手去试——
这人绝对、绝对是故意的!
★★★
趁着他正在练习的短暂空档,宋于湘三两步奔回教师室,她的心口却扑通跳着。
钢琴课中难免会与学生有肢体接触,尤其是调整初学者的手指位置与姿势,但从来没有学生像他这般故意……故意袭击她!
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这样握着她的手,也不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的手好粗糙,动作也鲁莽,可是被紧紧包覆在其中的感觉却好厚实、好温暖,暖得……教她惶然而不知所措。
她喝了口水顺顺气,做了几次深呼吸平息后,一脸平静地走回琴房。
他敢捉弄她,她自然有办法出招回应。
「大小姐老师,我好像学会了,你看!」他拱起掌,指尖立起,慢慢弹出五个音,然后得意地对她一笑。
「看起来是……还可以。」她也想对他客套地笑,就像平时对学生那样,可脸颊的肌肉却绷得很紧。「不过为了确保你不会贵人多忘事,回家请务必多练习,明天——我记得明天你也会来上课,我要考试。」
敢忘,我就考死你!
谁知他对她的冷脸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考一百分有奖品吗?」
「并没有。没练好的话,最好别来上课。」以为自己是小朋友吗?还敢讨奖品,幼不幼稚啊?!
「你好严格。」他笑得更灿烂了。「可是我喜欢这样,被管的感觉真好。」
她怔了好几秒,才冷冷地答道:「你那么欠人管吗?」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
欠人管的应该是她那张嘴才是——为什么老是这样对他说话?她明明不是喜欢耍嘴皮子的,可为何每回面对他,总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我从小就没人管啊。」他笑笑,线条阳刚的脸上表情很爽朗。「我爸妈早就过世,奶奶身体不好,我只能自己管自己。」
「啊?」没想到他会讲出童年往事,宋于湘一时接不上话。
「收垃圾的工作,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想做,可是没办法,这是除了社会局的补助之外,唯一可以养活我和奶奶的方式。」他的笑容转而有些无奈。「因为成天只顾着工作,也没机会被好好管教,如果以前……我是说当年若有任何冒犯的地方,请你多包涵。」
「也不是那样……」讲到当年,怎么变成是他开口道歉了?她的声音又弱了些。「我只是想,你赚钱应该很辛苦,何必来这里学琴多花钱?」
「喔,这你放心,我想我的收入还够付得起学费。」
「收垃圾……可以赚很多钱吗?」她很疑惑。若能让他撒钱不眨眼地来学琴,说不定她该考虑要不要也进入这一行,好早日还清债务。
「那得看是收什么样的垃圾了。这样吧,你拨出个时间,我带你去好好参观,好不好?」
「我没空。」她再次拒绝,但这是事实。可她的语气越来越软了。「现在不该聊这些,继续上课吧!」
「好啊。」他也没反对,认真跟着她练习指法。
宋于湘在旁轻声数拍子,黝黑而布满深浅疤痕的大手占据了琴键,也占据了她的视线。
她知道他不是个坏人。当时年纪还小不提,在她阅历了众多债主的脸色后,直觉仍然告诉她,这男人不坏。
她只是不明白,他真的是单纯想学琴吗?
应该问个清楚,还是装无知地继续赚钟点费?
单调乏味的琴音持续着,她向来清明的心思却莫名飘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