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巳巳将盛有毒药的锦盒纳入袖中,立直身子,目光里闪过一丝镇定光芒。
这个时候她不能再慌再乱,这一步踏出去,势必要步步为营,宛如跋山涉水般艰辛。
嫁给贺珩本来是她的小小私心,现在,却成为上苍给她唯一的机会--挽救贺家上下的机会。
珠冠本就很沉,现在她觉得更沉了。
“皇兄放心,臣妹定不会令你失望。”她回视睦帝,清浅笑道。
“为兄在此等待皇妹凯旋。”赵阕宇误会了她的意思,亦颔首回应。
殿门大敞,骤然吹进清爽的晨风,彷佛为她送嫁一般,带来御花园中的芬芳。
她望向彤红的曦日,总觉得是一种吉祥的预示,或许未来并非如她想象中的悲观。生机,哪怕只是一线,她也会把握。
大红盖头是纱做的,即使覆住了视线,也能隐隐约约瞧见这洞房的模样。
四周烛光通明,映耀着这房中的富丽堂皇,桌椅陈设丝毫不比宫里逊色,人人都说将军府为了迎娶帝姬花血本重新修葺,看来此话不假。
苏巳巳坐在帐幔之中,本来应该满心欢喜,但睦帝那番话犹似冰霜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再也笑不出来。
她的脑中只想着如何拯救贺家,维系府中这春日牡丹般的繁华。
“帝姬,驸马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喜娘上前通报。
她该如何面对贺珩?本来还打算假戏真做当他真正的新娘……可现下,她不能让自己行错一步路,害了贺家。
睦帝说她不会爱上贺珩的,否则她就不是赵玉惑。这话说得如此肯定,让她实在不敢再流露爱意。
她要先保住自己,保住睦帝对她的信任,才能想到办法保住贺家。
“请驸马进来吧。”无论如何,合卺酒还是要喝的。
喝了这一杯,再做打算吧。
她透过薄翼般的红纱,看到贺珩缓缓迈进门来。
他一直是那样丰神俊朗的人物,今夜换上新郎装束更显神采飞扬。只可惜他满心期待的新娘,早已不在。
“帝姬……”贺珩靠近,向她施礼。
烛光中,她看到他的明亮微笑,从未见过的欢喜。
苏巳巳不言,任由喜娘伺候他俩饮下合卺酒。酒似乎是金合欢酿的,带着醇甜的滋味。
“帝姬,是否要替驸马更衣?”礼毕,喜娘走至她身畔,朝她的耳际轻声问。
脸儿不由得一红,因为她很明白其中的意思。
更衣,意味着他今夜将在这里留宿。本来他是新郎,这样的问题实在多余,然而谁让他娶了帝姬,任何事情都由不得他作主。
“本宫累了,还请驸马先回去休息吧。”咬了咬唇,她如此回答。
冷淡,绝情,此话一出口,室内顿时肃静许多。
她不敢看贺珩的表情,害怕他尴尬。然而迫不得已,只能让他难堪。
她垂下眉,却发现那双新郎的喜靴,缓缓的朝她走来。
贺珩一语不发,双手一扬,将她的红盖头掀起。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喜娘都怔住了。
苏巳巳抬眸,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对帝姬时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亦有如此霸道的时候。
“帝姬,总得让臣下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吧,”贺珩脸上浮现淡淡笑容,“哪有新婚之夜不掀红盖头的道理。”
他在生气吗?完全看不出来。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谦和有礼。
“臣下不打扰帝姬休息了。”拱了拱手,他就此退下,不多纠缠。
她只觉得酸涩弥漫胸口,久久无法褪散。
他一定伤心了吧?凭她的了解,他就算再伤心也会那般浅浅笑着,维持优雅出尘的气度,清冷如仙。
苏巳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直至天明时分,才朦朦胧胧睡去,梦中彷佛听到笛声,悠扬却不真切,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当她睁开眼睛,笛声却依然没有停止,让她微微诧异。
是谁一大早在吹笛?记得过去在将军府中没有过这样的事。
苏巳巳披起晨褛推门而出。晨曦刚白,伺候她的奴仆尚未起身,她就这样独自来到长廊下,叶间的露水湿漉凝重,把秋天的早晨衬得微寒。
她看到一袭青衫立在湖水边,衣袂翩然,吹笛的正是此人。
不必等他转过身来,她就知道是他。
呵,她早该想到的,除了他,这将军府中还有谁能有如此高超的笛艺。
他在难过吗?因为伤心,所以一大早便在此吹奏抒怀?
但这笛声之中,却并无惆怅,相反的十分清新悦耳,像三月的春风。
“帝姬……”她刚刚想藏匿叶间,他却发现了她,依旧那般微笑着唤她。
“一大早的,你……在做什么?”苏巳巳只得上前,磕磕绊绊地问。
“在送帝姬礼物,”他轻声道:“还记得吗?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苏巳巳迷惑不解。
“那时我在谱曲,帝姬说好听,叫我完成后把它当成你的新婚礼物……”贺珩道出原委,“不记得了?”
呵,她哪里会记得呢。那些属于他和玉惑帝姬的美好回忆,她羡慕不已,却望尘莫及。
“这首曲子,听了让人心静。”她答道。
贺珩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彷佛被什么牵动了一下。
“你会这么想,看来是完全听懂了。”
“所以我说对了?”苏巳巳不禁有些兴奋。她不指望成为他的知音,但至少不要让他太失望。
“宫中诸事繁多,贺珩只希望帝姬能稍稍心静。”他搁下了笛子,眺望秋水深处,“心静了,就会发现快乐。”
“本宫知道驸马爱好风雅,不过驸马既然生在将军府中,也该替贺大将军分忧国事才是。”他赠她礼物,她也该回报二一才对。
这个时候是该提醒他了,否则贺家满门的命运实在堪忧。
“怎么,帝姬觉得我只会附庸风雅?”贺珩侧眸,颇感意外,“从前不曾听帝姬这样说过。”
“只是希望驸马能多关心爹爹。”苏巳巳话中有话,“驸马,只要你多为爹爹分忧解劳,就是为皇上分忧国事,假以时日,皇上一定会重用你的。”
假如他真的知悉贺大将军谋逆之事,此刻应该可以听出弦外之音吧?
“贺珩天生随性,不喜官场是非,”他却淡淡道;“家父年纪也大了,是该告老还乡了,贺珩会劝劝他的。”
他什么意思?睦帝对贺家的敌意难道他早已察觉?
苏巳巳怔在当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帝姬觉得庆州如何?”他忽然道。
“庆州?”她不明所以,“江南水秀之乡,很不错啊。”
“家父说了,想在庆州置办一处房产,以备将来解甲归田之用。”贺珩凝视着她,“帝姬可愿意与臣下出游?”
“出游??”苏巳巳一愣。
“帝姬从前最爱出京游玩,自从病了这两个月就不大走动,怕帝姬闷出病来,趁着咱们新婚燕尔,到庆州走走如何?”他如此提议。
她昨夜都大胆拒绝与他洞房了,怎么还这么不顾男子尊颜的低声邀她?
可是她却喜欢这个提议,彷佛是每个女子都憧憬的新婚之旅……
“帝姬若不感兴趣,就当贺珩没说过吧。”看她半晌不回答,他也不勉强,亦没半分不悦。
“不,我去。”她宁愿不假思索,只凭自己的直觉。
她想去。为什么不呢?就算是偷来的一点点幸福,她也满足。
就像梦中所见,她和他乘着轻车快马,掠过绿野田间,熏风扑面,夕阳美景,渔舟唱晚。
现在她有机会把梦境变成现实,为什么不敢?
她苏巳巳,从来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去庆州之前,她要见一个人……将军府厨房的王嬷嬷。
这些年来,王嬷嬷是唯一对她还有些关心的人。记得有次她病了,食不下咽,是王嬷嬷好意为她炖了一碗软嫩的芙蓉蛋,至今她仍旧很怀念那甜润的滋味。
关于“苏巳巳”的下落,大概也只有王嬷嬷会留意吧。
“给帝姬请安……”
王嬷嬷正在厨房里忙碌,忽然听闻“玉惑帝姬”召见她,忙脱了围裙即往这儿赶,立在院子里不敢进来,只远远地施了大礼俯跪在地上。
“免礼。”苏巳巳想上前搀她,却只能隔着帘子与她说话,“听闻你与一个姓苏的丫头平素交往还不错,这丫头现在失踪了,你可知她的下落?”
“帝姬为何要问起那丫头?”王嬷嬷诧异道。
“大胆!”一旁从宫中陪嫁过来的宫人绿宛连声喝斥,“帝姬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岂有反问之理?”
“是,小的知罪……”王嬷嬷连忙低下头,不敢多言,“那丫头的下落,奴婢也不知……”
“她是如何失踪的?”苏巳巳问。
“大约两三个月前,这丫头出府去采买,一去就没回来。府里的人都说她携了府里的银子逃跑了,可那几个菜钱能有多少啊!”王嬷嬷叹道:“奴婢最知道那丫头的心思,她对将军府忠心耿耿,别说逃跑了,就算赶她也未必肯走的。”
果然王嬷嬷还算了解她……不过,这府中上下大概都听闻了她私藏贺珩绣像的事,都明白了她的心思吧……
“王嬷嬷,本宫派你一件差事,”苏巳巳镇定道:“还请你好生打听这丫头的下落,要花多少银子,只管到本宫这儿领便是。”
无论如何,她也得找到自己的肉身,否则她就像无根飘流的浮萍,这辈子也不会心安。
“这……”王嬷嬷又惊又愕,却只能点头称是,“是,奴婢一定不负帝姬所托,尽快打听那丫头的消息。”
“对了,”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淡淡道:“本宫也托过驸马打听,他可曾对你们问起?”
“没有……”王嬷嬷很肯定地答,“驸马日理万机,大概是忘了。”
呵,不出所料,他忘了。
一个小小的丫头是生是死,他根本不会关心,他的眼里只有高贵美丽的帝姬。
苏巳巳只觉得嘴里有莫名的苦涩,长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