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乔来自岭南红桥城的时家酒铺。时家是岭南一带相当有名的酒铺子,里边不但卖酒卖菜,还自酿入口清雅,人称“瑞露”的“桂花酒”。这桂花酒之香醇甘美,就连向来嘴刁的宁独斋也深感折服。
六年前宁独斋初掌宁家堡旗下饭馆茶栈,就因不满意堡里的酒单,花了数月时间打探各地好酒,好不容易才找着时家的“桂花酒”。六年了,逢年过节顶多捎信问候的时氏当家——时勉,头一回遣人送讯,宁独斋没来由地有股不好的预感。
为了庆贺师父——宁可老人寿辰,他两个月前已跟时家多订了批酒。当时时勉回信表示绝不延误,宁独斋想,该不会跟这事有关?
年过四十的鲁乔低头禀报:“事情是这样的,两个月前,就在四爷您下了酒单后没几天,金家酒庄老爷突然告上官府,说有人喝了我们铺子的桂花酒出了岔子,命在旦夕,要求官老爷作主。我们少爷身子本就不健朗,再被金家老爷一闹,旧疾加心病,不到月余,少爷就——丢下我们大伙儿,走了。”
宁独斋倏地站起,俊脸满是震惊。“怎么可能!时大哥还那么年轻——”
他心里头算着,时大哥年长他七、八岁,顶多三十有二……
“是啊。”鲁乔一脸哀凄。“到现在小的也还没办法相信,我们家少爷人那么好,个性又善良,怎么会说走就走了——”
鲁乔的话,宁独斋一半没听进去。他到现在还无法相信,曾和他把酒言欢,彻夜畅谈酿酒甘苦的时大哥,已不在人世间。
虽说两人相处,只有那短短的十数天,可长年鱼雁往返,宁独斋早视时勉为知己,就从他喊时勉一声“时大哥”,就知两人感情多好。
他墨般浓郁的黑眸慢慢移到鲁乔脸上。“时大哥先前病得那么严重,为什么一直没派人来告诉我?”
“是少爷不让我们说,他大概是不希望您担心,而且,也没人料到少爷会撑不过去。”鲁乔擦擦眼角。
宁独斋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他本是打算藉师父寿辰,邀请时勉一家到宁家堡玩个几天,叙叙旧情,怎知信还没写,好友已然殒世。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现在想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想到自己再也没办法跟好友促膝长谈,他黝黑的面庞难掩心痛。
“你们家夫人跟小少爷——他们都还好吗?”
鲁乔摇头。“不瞒四爷,我们家少爷一合眼,我们家少夫人也病倒了,至于三岁的小少爷,还不晓得人死是怎么回事,成天只会红着眼睛吵着要找少爷,搞得小姐一个头、两个大——”
“小姐”这词一钻进宁独斋耳朵,他才忆起时勉还有个年纪相差颇大的妹妹。这么重要的事他也能忘了——他揉揉额头。只能说他打小讨厌女人。除非必要,他从不主动接触,见过就忘这种事,更是屡见不鲜。
“我记得你家小姐年纪不大,她一个人掌得了‘时家酒铺’吗?”
时勉之妹,他只记得她有双水汪汪的大眼,至于长得什么模样,他记不得了。
“没问题。”大概不希望自家小姐被看轻,鲁乔挺直腰杆说话。“虽然我们家小姐年纪很轻,今年才十八岁,但不管是制曲还是酿酒,我们家小姐没一项功夫不会。少爷还在世的时候常夸小姐是酒铺的功臣,还说若少了小姐,铺里的酒肯定不会如此甘美香醇。”
宁独斋嗤了一声,他才不信,一个娇滴滴的酒铺之女,能在动不动就汗流浃背的酿酒工作中帮上什么忙?
在他认定,女人的用途只有一种——帮男人传宗接代。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它的长处。
没错,他就是讨厌女人,打小捱受自个儿娘亲无数苦头、还像牲口一样被卖掉的他,发誓再也不会相信任何女人——尤其是她们的眼泪。可以的话,他一辈子也不想跟她们有什么接触。
一想起今后时家竟得由女人接掌,他就一阵不耐,即使是好友之妹也一样。
他口气暴躁地问:“所以,你们家小姐派你来的目的是……?”
鲁乔一脸歉然。“真是对不住,小姐是派小的来回了您两个月前的酒单,我们家小姐也明白您这酒是为了老当家寿辰而订,但是真的无法可想。”
他一哼。“说你们家小姐多厉害能干,事实摆在眼前,我两个月前下的酒单,你们拿不出来。”
“不,四爷您误会了。”鲁乔辩解。“您订的货铺子早就准备好了,问题是官府。金老爷跑去告状之后,官府老爷下令,说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我们不能开窖卖酒。可您知道吗?官府根本不查啊!一封掉铺子的酒牌之后,案子就停着不动了。现下铺子只能靠卖饭菜维持生计,但金家不肯让我们安生,金家老爷遣了一批地痞,凡只要客人上门吃菜,他们立刻过来轰人!”
宁独斋一听怒火中烧,难怪时大哥会气到撒手人寰!
要说时家酒铺酿出来的酒会喝死人,宁独斋绝不相信。他太了解时大哥,向来以自家酿酒为傲的人,不可能酿出这种会辱没门风的酒来。
太可恶了!狼狈为奸的金家跟狗官!
他重重一拍桌案,鲁乔吃了一惊。
“四爷?!”
非要帮时大哥讨回公道!他倏地起身,望着鲁乔的眸子锐利逼人。“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跟官府周旋的事就交给我,我只有一个要求,等我返回宁家堡,我要带回我订的酒。”
他心底盘算着,师父交办他的寿宴,还缺着一些材料没备齐,正好趁这机会走一趟岭南,把该买的东西、该惩治的人一口气打理清楚。
“四爷意思是……”鲁乔呆住。
“照我话说就是。”宁独斋懒得解释。
“但是——”鲁乔还想提醒,官府大人那儿恐怕不容易善了,却被宁独斋拧眉一瞪。
“你还杵在这儿做啥?不知道时间紧迫?”
生得虎目浓眉的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已略带愠容;这会儿再发起脾气,更是把鲁乔吓得全身发抖。
“对对对,小的、小的立刻出发——”鲁乔话没说完,随即夺门而出。
信差一走,宁独斋后脚便进了中堂找师父——宁可老人,禀明自己得下岭南筹办寿宴用的材料。正好大师兄、二师兄两人已回宁家堡,堡里不缺人照应。宁可老人并没多问,只叮咛他路上小心。
*宁家堡距红桥城大概四、五天路程,但宁独斋中途先到其它城镇买办,多费了点时间,待来到岭南红桥城桩树胡同,已是七天以后的事。
一进桩树胡同,徐徐凉风透着绿荫吹来,宁独斋松开总是蹙紧的眉间,摘去草笠四顾。虽然六年未见,可胡同变化不大,时家酒铺门檐上,依旧贴着那八字对联——忠厚传家诗书继世但一想到时大哥已亡故,真叫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吁了口长气,他将骑来的骏马托给店前的马役。也是碰巧,他前脚方进酒铺,还未报出姓名,七名恶形恶状的地痞紧接着进来。
走在六人前头的黑臣虎,城里无人不知他跟金家的关系。自时家酒牌被封,黑臣虎便老领着人上时家找碴。
一见六人,酒铺掌柜立刻从柜台后边迎了出来。“黑爷,稀客稀客,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
跑堂小二瞧见是黑臣虎,立刻拉着宁独斋到旁边说话。“这位爷,您来得真不巧,小店这会儿恐怕没法子招呼您了——”
宁独斋一句“为什么”还没说出,黑臣虎握着两团铁球的大掌突然往桌上一扣,“砰”的声响,吓得一旁吃饭的客人脸色倏白。
“看什么?”黑臣虎双眼一瞠,恶声恶气道:“看见黑爷爷在这儿,你们还敢坐着不动?”
黑臣虎话一说完,哪还有人敢坐着,一个个赶忙掏出银子,飞也似地冲出酒铺大门。
眨个眼铺里只剩宁独斋一个客人。
黑臣虎朝宁独斋一望。“怎么?黑爷爷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这位爷,”好心的跑堂轻顶着宁独斋手肘。“您还是快离开吧,这黑爷闹起来,肯定会伤着胳臂断条腿——”
“我不走。”堂堂宁家堡四爷,宁独斋岂会畏惧黑臣虎这等狐假虎威的地痞?他转过身拉开凳子,旁若无人地吩咐:“店里什么好吃好喝的,全送一份上来。”
此话一出,不单是跑堂,就连见多识广的掌柜,也惊呆住了。
“呦——”黑臣虎环着胸走了过来。“想不到有人这么不识趣,敬酒不吃,吃罚酒?”
宁独斋不理会。“小二,送菜来。”
“竟敢跟你黑爷爷我作对!”黑臣虎勃然变色,拳头跟着挥出。
宁独斋不是省油的灯,突然他手里出现一把刀,左手轻轻一挌,刀尖旋即横在黑臣虎脖子上。“再动,我就要你的命!”
一看宁独斋拳脚,黑臣虎身旁那一群杂兵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六个人全傻在原地。
黑臣虎强自镇定。“你、你想干么?”
“没想干么,”宁独斋睇着黑臣虎笑,可一双眼,却森冷得像冰。“只是希望黑爷行个方便,从今以后,不要再踏进时家酒铺,不要再让我看见你的脸。”
黑臣虎斜着眼瞪着脖子上的短刀,还想逞强。“你、你是时家的什么人,知不知道我后台有谁撑着?”
“你还不配问我名字。”宁独斋盯着黑臣虎。“而你说的后台,哼,你爷爷我还不放在眼里。”
黑臣虎心一下着慌了起来。
“这、这位爷请饶命——”要不是脖子上有刀架着,黑臣虎早跪了下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大爷,请您网开一面——”
“废话少说。”宁独斋刀子抵得更紧。“我的话你允是不允?”
“允允允,大爷您说的字字句句,小的全都谨记在心——”
“滚出去!”
宁独斋手一松,放黑臣虎离开。
黑臣虎一脱困,连头也不敢抬起,一群人就这样灰头土脸窜了出去。
“这位大爷,真是不知该怎么谢谢您,”掌柜拉着跑堂过来道谢。“您的见义勇为,真是帮了我们好大的忙——”
宁独斋转转手腕,不着痕迹地将短刀收进怀里。“他们常这样?”
“是啊。”掌柜恭敬答话。“自我们前当家走后,黑臣虎那帮人动不动就上门闹事。开头塞些银两就可以打发他们,怎知道他们越来越得寸进尺——”
“所以我才告诉你们,不能给银两。”时勉之妹,也是现今时家酒铺当家——时恬儿,在跑堂陪同下赶了过来。
黑臣虎他们来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可掌柜却迟迟没告诉时恬儿。是接连几天帐目上说不过去,时恬儿找来掌柜细问才知道详情。
她当然明白掌柜是一番好心,才会自作主张拿钱给黑臣虎,想说息事宁人、小事化无——可就是这样,才教黑臣虎那帮人食髓知味,越来越得寸进尺。
打昨儿起她下了命令,以后黑臣虎来了,一定要派人到酒窖通知她。
怎知今天晚了一步,她才刚到,黑臣虎那帮人已经被赶走了。
宁独斋闻声转头,一望见模样甜俏的时恬儿,就算再讨厌女人的他,眸子还是惊艳地亮起。
因哥哥丧期还未过百日,时恬儿只穿着素简的短襦,下着褶裥细密的月华裙,每踏一步,裙摆就像湖水似地款款生波;一头黑发仅用两枝木簪绾住——就算这样,仍旧掩不住她出众的仪表与身姿。
他目光顺着她纤细的腰肢一路往上望,扫过她丰满鼓起的胸脯、雪白的喉咙和细致的尖下颚,最后,直直对上她双眼。
本来对时恬儿已无印象的他,因为她的眼神,回忆慢慢涌了上来——她就是当年那个扎着双辫、老蹲在窖里看前看后的小身影。
时勉和时恬儿这对兄妹年纪相差颇大,足有十四岁。而他,又大了她七岁。他还记得当年时大哥曾在他面前夸耀,说自家妹妹可是难得一见的小曲儿。当时他听不懂,时大哥还特别帮他解说。
“曲是酿醪的酒引子,缺了它,酒就酿不成了。我这个妹妹,别看她小小年纪,她懂得酒可多了!从小窖里买了什么新酒,一定有她的分,几年下来,你知道怎么样?凡她喝过的酒,一小口就好,再久她也给你记着那味道!”
人说女大十八变——他眸子扫过她秀朗眉尖与粉红唇瓣,真是一点也没说错。此刻的她,早已不是当年十一、二岁的稚气娃娃,尤其那双眼……他望进她明亮又温暖的眸子,就是这双眼睛让他印象深刻。
她总是这样定定地看人,像会把人看透般的沈稳眼眸,实在教人难以想象,她不过是个十八岁小姑娘。
望着宁独斋黑得惊人的眸子,时恬儿突然认出他是谁。“您是——四爷?!”
宁独斋有些惊讶,六年未见,她竟一眼就认出他来。“想不到时小姐还记得我。”他躬身一揖。“我是宁独斋。”
“瞧瞧我这双眼,”一旁的掌柜惊呼。“竟然认不出您是四爷!真是真是,四爷您大驾光临,小的们怠慢了——”
望着虎目浓眉,长得黝黑狂野的宁独斋,时恬儿心跳快得有些不象话。她飞快扫过他全身,发觉他跟六年前差距不大,只是变得更壮。纵使隔着衣裳,依旧能瞧出他宽阔的胸膛与结实的臂膀。挺立在墨黑浓眉下的,是一管刀削般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唇瓣总是深思地紧抿着。
打从十二岁第一次见他,她心里就想着,传说中能勾人心魂,教人神魂颠倒的酒神,肯定跟他长得一模样。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提醒自己收敛心神,垂眼轻轻一福。“哥哥生前时常提起您,他总说您是他难得一遇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