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走没关系吗?」杨景书看着身侧那拎着鞋赤脚爬楼梯的女子。
「没关系啊,以前都用跪的用爬的,常磨破膝盖,这个就不算什么啦。」她仍然每天中午送餐给李爷爷。
早上有场告别式,担心赶不及送餐,便请他帮忙,想不到时间抓得刚刚好,结束后她打电话给他,说她能自己去送,他人已在往医院的路上;他拿了便当绕去接她,她的车上有平底鞋,方便她爬楼梯换穿。今日情况例外,只能穿着高跟鞋,但走八十几阶?开什么玩笑,她干脆脱了鞋子走。
「其实你可以不用过来,休息一次没关系。」
「我知道没关系呀,可是那样的话我今天就不.会见到李爷爷了。他年纪那么大,我实在不放心。真不知道他儿子媳妇在想什么,把一个老人放在这里,也不回来看看他,哪天真的离开了,做再多法事、后事再隆重有什么意义呢。啊,对了,我问到安宁病房也有征志工欸,抽半天去帮忙好了。」
他盯着她走出汗水的鼻尖。「这样不会太累吗?」
游诗婷笑了一下,日阳下,眼睫扑闪。「不会啦,我是老板嘛,老板通常都要很闲,不做事才像老板,所以公司的事就给OK妹负责啦,你不也一样?」她喘了两口气。
他畅笑两声,空着的那手托住她手肘。「不累?我看你快爬不上去了。」
逮到机会,她直接勾住他臂膀,在他无奈的眼光下,笑咪咪地说;「那是因为这个楼梯这么多啊。奇怪,几乎每天都在走,怎么还是每次都喘吁吁的……」
她瞄他一眼,面上有晶亮汗水,却不见他气息粗喘,男生女生体力有差这么多?
「怎么了?」
「没有啦。你今天穿得好休闲,很久没见你这样穿了。」白色POLO衫和一条牛仔裤,简单好看。
「我送完便当要去办点事,可能得让你搭计程车回公司。」
「这样……」她低下眼帘。「好可惜,本来想说可以一起吃午饭的。」
「改天吧。明天中午?」
她摇头。「明天又不是我生日。」
生日?今天吗?他有些错愕,然后才发现自己竟不知她哪天生日。想了几秒,他道:「不知道你生日,那……等等请你吃饭?」
意外他的邀约,游诗婷慢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一点头,笑得像中了大乐透。「好啊,让你请客。」微翘起尖下巴,笑问:「请我吃什么?」
「你猜?」
「反正绝不可能是尸体。」
他楞半秒,笑了两声。「你可以点,我坐一旁陪你就好。」
「那多无趣。」她斜睨他。「到底要请我吃什么?难道是素面?」她发现他好爱吃面,尤其是素红烧面。
他掌心揉上她发顶。「素面有什么不好?生日就是要吃面,面线代表长寿。」
她跟上他。「是猪脚面线吗?」
「抱歉,有素鸡素火腿就是没有素猪。」他拎着手里的便当盒,大步一跨,走在前头了。
「等等到底要去哪吃面?」她看着他的背影问。
「等等你就知道了。」
结果她等到的是那间庙。
「这里不是我们以前来过的母娘庙?」
「是。」他寻了个停车位。
「哇,怎么这么多人?」庙前一大片空地,几乎停满车。
「周六有问事和祭改,信徒会比较多。」他锁了车门,朝前头走。
「问事和祭改?是问什么?算命吗?」祭改她知道,就是一些补运改运什么的,她没祭改过,倒是曾经在为丧家处理后事时听家属提过。
「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学业事业财运感情健康等等,说算命也是可以。」
「准不准啊?」她好奇追问。
杨景书笑了下。「心诚则灵。」
「什么嘛,有说跟没说一样。所以你是来这里办事?」
「来拜拜。等等在这里吃碗面。」
她低声埋怨:「你说的请我吃面难道就是这里的素面?我以为会是只有我们两人一起用午餐的。」
他笑一声,走上阶梯。跟着他上阶,就见庙前聚集了不少信徒,他们或坐在椅上或站着,很自然地围成圈,像在看什么表演似的。她踮起脚,瞄了瞄,信徒聚集的中间,有位穿着黄色道服的男人正在对一名妇人解说着什么。
「那就是在问事吗?」
「嗯。你想问吗?」他看着她。
她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想。」
「去那边写资料,再交给那边的师姐或志工就好。」他指着角落一张长桌,桌后有三名穿着黄色志工背心的男女。「要排队,所以你在这边等,我去点个香,等等过来找你。」
点了香,他跪在拜殿上。这么多年来,神像始终庄严,眉目和善,他的心态却早已不一样。
香齐眉,再拜,他倏然想起那一夜……
「王母娘娘,我叫杨景书,我是来帮我阿嬷求寿的。阿嬷病得很严重,医生说她没病,只是悲伤过度;可是阿嬷她睡着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多,怎么可能没病?药也喂她吃了,但是没什么起色,所以我求祢让她活下去,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你阿嬷是谁?」声音忽然响起,他侧头看过去,是那位曾请他和诗婷吃面的庙公,他站在办公室门口,一样是浅黄中山装式的道服。「你有事求母娘,总要报上阿嬷的名字还有生日和地址。」
他想了想,起身把香插上,走到庙公身前,「咚」一声跪下,头微低。「我想帮我阿嬷求寿,或是用我的寿折给她也可以,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求,请您帮我。」他平日不大烧香拜佛,真要为阿嬷求寿了,结果什么也不会。
「求寿是大事,不是几炷香拜一拜就可以。」
「我知道。所以请您帮我,要我做什么事都可以,只要阿嬷可以活下来,她养我养到这么大,我还没孝顺她。」他红着眼,哽了嗓。
「我记得上回你跟那个小女生过来时,曾说你跟母娘有缘,让你来帮母娘做事?」
他意会了什么,猛然抬眼,看着男人。「只要帮母娘做事就可以帮阿嬷求到寿吗?好,我什么都会做,我可以留在庙里做事。」
男人笑了几声,道:「起来说话,你这样跪我是给我减寿,我承担不起啊。」
杨景书倏然站起,动作有些急,男人又是笑,然后他忽然低眼,神情谨慎,不知看着什么,杨景书顺着他目光,除了地板和两人鞋尖,什么也没啊。
「你怕不怕见鬼?」男人抬脸时,这样问。
杨景书呆了几秒,摇头说:「不怕。人比较可怕。」
「那好。」男人拍了拍了他的肩,道:「不用留在庙里做事,是要多行善,特别是多帮助一些弱势贫困的人家,为自己为家人积德,阿嬷自然就能好转。以前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那些事那些人就别再碰了,一些坏习惯要改,多读点经书或抄写也可,回向给亲友,等等去跟母娘求,说你愿意为祂做事。提醒你,话出口了就要遵守,人讲信用,神佛也讲信用,我说这些你懂不懂?」
他其实似懂非懂,但这刻只有点头才能换来阿嬷的命。「懂。」他点头。
「母娘会帮你开天眼,记得烟酒女人不要碰,该做什么你日后自会明白。懂不懂?」
他又点头。「懂……」
……真懂吗?杨景书看着神像眉眼,苦笑了下。当年他其实不懂什么是开天眼,但为了阿嬷,他当然答应。他对母娘承诺会为祂做事,也会行善积德后,他身上慢慢出现的一些能力是他以往不曾有过的。
他忽然看得见一些画面,像电影播映般,那画面会在他眼皮下约二十公分距离出现,一幕一幕跑过。初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发现他所见画面不久后都成了真,他才知道他好像能预知一些事。
他看见隔壁李太太读大学的儿子在打工途中被一部蛇行的车子撞上,昏迷急救;数日后,真听左邻右舍谈论李太太的儿子被酒驾的撞上,急救后仍陷昏迷;他还曾看见市场隔壁猪肉摊的老板绞肉时,手不小心卷入;不出几日,他便听说老板因为右手被绞肉机卷入,五根指头被绞成米粒般,无法重建。
后来他念空大,修生命事业管理,一次正要踏出校园返家时,忽觉眼下有一影像滑过,几片姑婆芋的叶子整齐地排列在草地上,他瞧不出什么,隔日却在校园一处隐密地看见姑婆芋的叶子,那附近味道浓重,他好奇走近一看,发现了一具女尸——那是学校失踪多日的语文教师。
有了皇岩后,他发现他与无名尸、命案尸特别有缘分,就连市政府招标无名尸处理的工作都落在皇岩,他想,这就是他该做的工作。
当年若不是那场雨引他入庙,又让他回童年的家,他不会找到母亲的头颅;今日,他便帮助那些找不到亲人遗体的家属找回自己亲人,也为无名尸处理身后事。
他承诺过的事不敢忘,习字磨脾气之外,坏习惯戒了改了,也维持单身。
姑姑这两年常安排他相亲,他能推则推,真推不掉就勉强去吃顿饭。上回接到姑姑通知他相亲时间的电话前,姑姑先传了张对方照片到他手机里,照片中是两个女孩,一个是他的相亲对象,另一个是相亲对象的好友;看到照片那时,他眼下晃过的画面是启瑞和他相亲对象的好友正在签结婚证书,他心念一动,开口请启瑞帮他去吃那顿饭,撮合了一段妙缘。
他才知道他原来还能看见他人情事,偏偏看不见自己的,好比诗婷……
他不懂,既给了他能力,又为何最近这些能力在减弱?再有,多年沉静的心,怎么又为一段年少时早已割舍的感情感到不舍?
他不知道是因为最重视的家人都离开的关系,或是从事这行看多了死别的影响,这些年来他对于情感的需求似也愈渐淡薄,偶尔在街上见到经过的男女甜蜜,他会为他们感到美好,却并不特别想要有段感情,他以为这辈子大概就这么一直下去,可一个游诗婷偏让他乱了心神。怎么办?
「你在烦恼什么?」身边一道声音传来。
杨景书侧眸,笑了笑,起身插香。「师兄今天也在?」当时以为他是庙公,后来才知这个男人也是为母娘做事。
「祭改的信徒不少,过来帮忙啊。」男人一样浅黄中山装式道服。
「今天不是家庭日?」他知道这位师兄周末假日时间都是家人的。
「是啊,我把他们都带来了,在厨房忙着。一起工作也是家庭日啦。」
杨景书点点头,避开上前的香客信徒,娴熟穿梭其中,跟着走进办公室。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啦,忙得差不多了,里边在煮面,等等吃一碗再回去。今天人多,煮面的速度都快来不及赶上吃的速度了。坐,喝杯茶。」男人坐下来,熟练地将沸水注入茶叶,同时热杯,接着倒去茶汤,再次往壶里注满热水。「什么事烦心?」
杨景书微微一怔,淡应了声:「工作上遇上一点小事。」
「小事会跪那么久?」男人推了个杯子过去。
「谢谢。」他把茶杯凑进鼻尖,嗅了嗅,抿一口。
「有些事,就顺从心里的意思吧。」男人好像明白他的烦恼,遂提醒两句。
他喝口茶,看看外头。「跟你来的那是女朋友?」
他瞠眸,笑应:「当然不是。承诺过的事,我不会违反。」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交女朋友又不是什么坏事,有什么违不违反的,你又不是未成年。」
这话矛盾,杨景书听了有些迷惑。「那时,师兄说了烟酒女人不能碰。」
「没错,我是说过。烟伤身又害人,酒易误事,至于女人……」男人瞧了瞧他,道:「你身边有女人,就多了个牵挂,心情、思考模式甚至做事态度都会受影响。我记得那时候你二十岁都不满,年轻人性子冲动这我会不知道吗?好歹我也年轻过。再说啦,你那时候的脾气,哪个女人跟了你,最后也是会分开。在个性工作什么都不稳的时候,你拿什么跟人谈感情?谈了也是白谈。再说你三十二岁以前遇上的都不是你的正缘,浪费时间在那些最后都会分手的女人身上做什么?你不会以为我当时要你别碰女人是要你当和尚吧?我是提醒你别出入声色场所,别玩男女游戏,你以为我要你做什么?」
「不是要我单身一辈子的意思?」
男人瞪大眼。「当然不是。这娶妻生子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谁都不能剥夺你成家的权利。你没看我孩子都那么大了?」喝口茶,又说:「外面那女生我看着面熟,现在才想起来她不就是当时跟你共吃那碗面的那个小女生吗!」
景书轻点下颔。「是。」